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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波利亚科夫同克利莫夫商定晚上去团部,老头想把沙波什尼科夫的下落打听个明白。
波利亚科夫对格列科夫说了自己的打算,格列科夫乐了。“去吧,去吧,老大爷,你自己在后方稍事休息,再回来报告他们在那边的情况。”
“连同卡佳一起打听?”波利亚科夫问,想像不出格列科夫怎么会同意他的请求。
“可他俩不在团里,”克利莫夫说,“我听说,团长把他俩调到扎沃尔日耶去了。也许他们已经在阿赫图巴登记了呢D”
波利亚科夫,这个恶老头,偏又问格列科夫:“敢情,那您就撤销命令,或是写封信去?”
格列科夫朝他飞快地瞪了一眼,但平静地说:“行了,走吧。说定了。”
“明白。”波利亚科夫心想。清晨四点,他们顺着地道爬行。波利亚科夫的脑袋不时撞到支架上,他用极其粗野的话大骂谢廖什卡。沙波什尼科夫,为自己惦记小伙子感到生气和难为情。
地道开始宽了些,他们坐下来稍事休息。克利莫夫乐呵呵说:“你怎么不带点糖果、甜食之类的小礼品?”
“去他的吧,臭小子!”波利亚科夫说,“给他带块砖头尝尝才好哩。”
“当然,”克利莫夫说,“这件事也只有你去,只有你准备游到扎沃尔日耶去。也许,老头,你是想见到卡佳吧,吃醋吃得快疯了吧?”
“走吧!”波利亚科夫说。
很快,他们爬上地面沿无主地猛跑。四周一片寂静。
“突然战争结束了呢?”波利亚科夫心想,并且以惊人的想像力想像自己的家:一盘红甜菜汤搁在桌上,妻子正在收拾他逮来的鱼。他甚至觉得浑身热乎乎的。
这天夜间,保卢斯将军下达了在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地段发起进攻的命令。
两个步兵师必须进人被飞机、坦克、大炮突破的工厂大门。半夜起,士兵们手掌上的烟卷现出星星点点红色的火光。
黎明前一个半小时里,容克机的发动机一直在工厂各车间上空轰鸣,轰炸开始后轰鸣声就没有减弱和停息过。如果在这密集的轰鸣声中出现过短暂的间隙,那它也立刻为炸弹那竭尽自己沉重的钢铁巨力急匆匆往地面飞去的呼啸声所充填。连续不断、密密匝匝的隆隆声仿佛要穿透每个人的头骨,砸断每个人的脊梁。
天色开始朦朦亮,但工厂区上空依然是长长黑夜。
仿佛是大地自己在喷射那电闪雷鸣、浓烟黑尘。
别列兹金团和“6/1”号楼经受了最为强烈的打击。
全团驻地上被震聋的人们,骇然跳了起来,明白德国人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开始了新的欲置人于死地的野蛮行动。
突然遭到空袭的克利莫夫拽着老头急忙朝无主地方向飞奔,那里有九月底被重磅炸弹炸起的许多弹坑。得以从炸塌的战壕里跳出来的波丘法罗夫营的战士们,也朝无主地方向猛跑。
德军和苏军战壕间相距很近,以致部分炸弹落到了德军前沿,炸死许多正向前移动准备进攻的德军先头师士兵。
波利亚科夫觉得,汹涌的伏尔加河沿岸刮起了一股凶猛异常’的阿斯特拉罕旋风。波利亚科夫好几次被掀翻在地,跌得晕头转向,忘了自己是在什么世界上,是青年还是老头,分不清高低上下和东西南北。但克利莫夫一直拽着他,他们终于掉进一个很深的弹坑里,滚到又湿又黏的坑底。这里加倍地黑暗,夜晚的黑暗、烟尘的黑暗和深坑的黑暗纠缠在一起。
他们一老一少并排躺着,头脑中有着一线可爰的希望之光,有着对生的希冀。这线光明、这种希冀不仅在人类的,而且在最简单的动物和鸟类的头脑中和心灵中燃烧。
波利亚科夫轻声骂着娘,觉得一切不幸全是由谢廖扎。沙波什尼科夫引起的。他嘟哝道谢廖什卡可把我搞苦啦!”而内心却在为小伙子祈祷。
这样密集的轰炸不可能持续太久,它已经达到了极限。可是时光流逝,而疯狂的隆隆声并没减弱,黑色的烟尘并没消散,反而越积越多,把天地越发紧密地联成混沌一片。
克利莫夫摸索到老民兵一只粗糙的干活的手,把它紧紧握住,而对方也回以友善的紧握,这使处在尚未被炸弹填平的墓穴里的克利莫夫一霎间感到莫大的安慰。当近处的爆炸刚把石头土块顺坑边掉进来时,他们感到十分厌恶。可现在,在这个他们不得不爬进来的坑里,已经见不到光明,德国人从空中撒下泥土,要把它彻底填平。
通常去侦察时,克利莫夫不喜欢搭档,他总是喜欢独自在黑暗中大步流星地赶路。这位冷静沉着经验丰富的航海家经常就这样快疾地从多石的河岸来到宽阔的大海那阴沉沉的深处。可是在这里、在坑里,他却高兴同波利亚科夫躺在一起。
时间失去了自己从容不迫的步履,变得神经失常,一会儿犹如爆炸的气浪拼命往前冲,一会儿又呆住不动,好似一头被揪住羊角的绵羊。
但是,他们还是在坑里稍稍抬起了头。他们头顶上是朦胧的暮霭和随风刮来的烟尘……大地开始沉寂,密匝的声响分裂为稀落的爆炸声。极度的困惫充斥着人们的心灵,仿佛所有生命的活力都被榨干,剩下的只有难以消除的忧悒。
克利莫夫欠起身子,他身旁躺着一个落满尘土、被战争从船形帽到靴子都研碎、嚼烂了的德国兵。克利莫夫不怕德国人,他对自己的力量始终充满信心,他具有令人惊讶的对付挑衅的本领,他能够在敌人采取行动前的霎间扔出手榴弹,用枪托或是匕首把他击倒。
但此刻他却慌了神,令他感到吃惊的是,他竟然在失聪失明的情况下,感到身边的德国人,感到他把德国人的手错当波利亚科夫的手握在了手心里,竟然还因此而感到宽慰。他们相互盯着。他们都受到了同样一种力量的压迫,他们在同这一力量的抗争中都显得软弱无力,这一力量显然并不保护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而是对一方和另一方施加相同的威胁。
这两个呆在一个坑里的军人默然相对。他们俩都具有的机械而准确无误的搏杀,却没有发挥作用。
波利亚科夫就在稍远处坐着,同样盯着下巴上长短髭的德国人。虽然波利亚科夫并不喜欢长久地沉默不语,但此时此刻他沉默着。
生存是残酷的,你死我活的,但他们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一种沮丧的预见,预见到即使在战后,这股把他们赶人这个坑里的力量,这股让他们嘴啃泥的力量,所要压迫的不仅是被战胜者。
他们仿佛商量好了似的都从坑里往上爬,各自把背部和头顶暴露在易受攻击的位置,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波利亚科夫滑了一跤,但在他身旁爬行的德国人没帮他一把老头往下滚,骂骂咧咧,诅咒着这个万恶的世界,重新顽强地往上爬。克利莫夫和德国人爬上地面,两人都观望: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看自己的上司是否发现他们从一个坑里爬了出来,是否发现他们没有互相搏杀。他们没有回过头去,没有说声“艾迪乌各自踏着还在冒着浓烟的土地绕过土丘和深谷,朝自己的堑壕走去。
“我们的楼房没了,夷为平地了。”克利莫夫对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跑着的波利亚科夫惊恐万状地说,“难道他们全被炸死了,我的兄弟们?”
这时大炮和机枪开始射击,轰隆轰隆,噼噼啪啪。德军发动大规模进攻。这是斯大林格勒最为艰难的一天。
“该死的谢廖什卡把我搞到这种地步!”波利亚科夫喃喃地说。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6/1”号楼里已经无一生还,克利莫夫的恸号声使他忿然。
①“adieu”,德语:再见。
十四
空袭时,一枚炸弹击中了设有营指挥所的地下管道煤气室^团长别列兹金、营长德尔金和营部电语员当时正在那里,于是全被埋在了里面。别列兹金突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耳朵被震聋,室内的尘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起初想,他可能活不成了。但德尔金在这短暂的寂静无声的瞬间,打了个喷嚏,然后问:“您活着吗,中校同志?”
别列兹金答道:
“活着。”
德尔金听到团长的声音乐了。长期以来没离开过他的乐观情绪顿时又回到他身上。
“既然活着,那就是说一切正常。”他被尘土憋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着吐了口痰后说,虽说一切并不那么正常。碎砖纷纷落在德尔金和电话员身上,都搞不清楚他们的骨头有无损伤,也无法去摸摸自己的身体。一根铁梁就悬在他们头顶,使他们都无法伸直背。但显然正是这根铁梁救了他们的命。德尔金拧亮手电,这才真正感到了后怕。尘土中到处是石块、扭曲的钢筋、隆起的水泥板、流满一地的润滑油、压断的电缆。看来,再有一枚炸弹的震动,钢铁和石头就将合围,这窄小的掩壕和室内的人都将不复存在。
他们暂时沉默着,蜷成一团,那狂暴的火力正在猛揍各个车间。别列兹金心想,正是这些车间替他们这些垂死的血肉之躯进行着防御。反正那些混凝土、钢铁和锅炉是打不伤扯不烂的。
后来,他们到处敲着、摸着,终于明白,靠自己的力量他们无论如何是钻不出去的。电话完好无损,但它默不作声,电话线被炸断他们几乎无法互相说话,爆炸的隆隆声震耳欲聋,盖过了说话声。满屋的尘土呛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着。
一昼夜前还发烧躺着的别列兹金,眼下并不感到衰弱无力,他的力量通常能使指挥员和红军战士在战斗中服从他,但这种力量的实质并不是军事力量和战斗力。这是平凡的、通情达理的、人道的力量。在厮杀的混乱和恐怖中,保持和表现这种力量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也正是他们,这些平凡的、关系亲密的、通情达理的、人道的力量的拥有者,才是战争的真正主人-
但是,轰炸开始停息下来,落满尘土的人们听到了钢铁的轰隆声。
别列兹金擦干净鼻子,咳了几声说:
“狼群嗥叫起来,坦克正在往拖拉机厂开进。”并且补充道:“可我们还在他们的路上呆着。”
因此,没有比想不出任何办法更糟的事情了。蓦地,德尔金营长用某种无法形容的嗓子大声唱起来,边咳边唱一首电影插曲:真好,兄弟们,真好,兄弟们,
同我们的首领一起活着就没有必要悲伤……
电话员心想,营长疯了,但还是吐着咳着,随声唱起来:婆姨悲伤一阵,会嫁给别人,
她会嫁给别人,把我忘掉……
而在上面,在充满烟尘和坦克吼声的车间通道上,格卢什科夫正在搬动巨石和水泥板,把它们扔开,正在把弯曲的钢筋扳直,他的手掌和十指磨掉了皮,已经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他以极端的狂暴拼命工作,也只有这极端的狂暴才帮他搬动起沉重的铁梁,完成十个人才力所能及的工作。
别列兹金重新见到那烟雾腾腾、尘土飞扬、混杂着爆炸的隆隆声和坦克的轰鸣声、摻和着大炮和机枪的射击声的可怕世界。但毕竟那还是明朗平和的世界。看到它,别列兹金头一件事便是想:“你看见吗,塔马拉,你的担忧是多余的,我对你说过,没有大不了的事。”格卢什科夫粗壮有力的胳膊拥抱住他。
德尔金用悲恸的声音叫道:
“请允许我报告,团长同志,我指挥着一支凋零的营队。”
他用手往自己四周划了个圈。
“万尼亚不在了,我们的万尼亚死了。”他指了指躺在泛着鲜血和机油的黑汪汪水洼里的营政委说。团指挥所里大家好像还比较平安,只有桌子和小床上撒满了泥土。
见到别列兹金,皮沃瓦罗夫用欣喜的声音骂了一句,朝他扑去。
别列兹金开始问:
“同各营的联络还畅通吗?那座孤楼怎么样了?波丘法罗夫怎么样了?我同德尔金给埋在了里边,就像麻雀落在陷阱里,没有联系,没有光明。谁活着,谁死了,我们在何处,德国人在何处,什么都不知道,快讲讲情况!你们在打仗的时候,我们却在那里唱歌皮沃瓦罗夫开始报告损失情况,报吿“6/1”号楼里的人被炮火击中,全部牺牲,包括捣乱分子。格列科夫,只有两个人幸免于难——侦察员和民兵老头。
但是,全团顶住了德国人的进攻,得以幸存的人全生气勃勃。
这时电话铃响了,司令部里的人全都回头盯着通信员,从他的面部表情明白,是斯大林格勒的最高首长打来的电话。
通信员把听筒递给别列兹金,声音很清晰,在土窑里不再出声的人们听出了崔可夫那低沉的不紧不慢的嗓音。
“别列兹金吗?师长受了伤,副师长和参谋长被打死,我命令你接任师长。”稍作停顿后,他又缓慢有力地补充道:“你率领全团在空前困难的条件下,顶住了进攻。感谢你。拥抱你,亲爱的。祝你成功。”
激战开始在拖拉机厂各车间进行。活着的人们依然生气勃勃。
“6/1”号楼沉默着。废墟里听不到一声枪响。显然,空中打击的主力炸毁了整座楼房,断垣残壁轰然倒塌,石头楼架被削平。德军坦克依托死寂楼房的残垣,朝波丘法罗夫营猛烈开火。
不久前还对德国人毫不留情、使他们感到可怕的楼房,现在成了他们安全的藏身之地。
从远处看,一堆堆红砖堆有如冒着热气的块块鲜肉,灰绿色的德国士兵发出嗡嗡的响声,在被炸毁的、倒塌的楼房的砖堆中间紧张地匆匆穿过。
“请您来指挥全团。”别列兹金对皮沃瓦罗夫说,并补充道:“整个战争期间,指挥员对我都不满意。可今天我却无所事事呆在地底下,唱着歌,却替你接受了崔可夫的感谢,并且真是开玩笑,还任命我为师长。如今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但德国人正在拼命进攻,没工夫开玩笑。
斯特拉姆在寒冷多雪的日子里同妻子女儿一起回到了莫斯科。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不想中断工厂的工作,留在了喀山,尽管斯特拉姆已经着手替她在卡尔波夫研究所?安排工作。
这真是些奇怪的日子,内心同时充满喜悦和不安。看来,德国人依旧令人可怕地强大,准备着一次次新的残酷打击。
看来,战争并没有出现转机。但是人们对莫斯科的向往是自然而然的、合乎情理的,政府开始让一部分居民回莫斯科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
人们已经感觉到战争的春天来临的隐秘征兆。不过在战争的第二个冬季,首都看上去毕竟还是愁眉苦脸、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脏雪如小山似的堆在人行道两旁。市郊的街道上,乡村小道般的通道把建筑物同电车站和食品店联系起来。许多窗户里伸出的铁皮烟囱冒着烟雾,楼房的墙上挂着被油烟熏黄的冰锥。
穿着短皮袄、系着头巾的莫斯科人一如小县城和农村来的乡巴佬。
从车站出来,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一路上就坐在卡车上的大包小包上,他回过头来看一眼坐在他身旁的娜佳那紧皱双眉的脸庞。
“怎么啦,小姐?”斯特拉姆问,“你在喀山一直向往的莫斯科是这样的吗?”
因为父亲看透了她的心思而生气的娜佳什么也不回答。
①卡尔波夫(1879—1921),苏联化学工业的组织者,1918年创办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中央化学实验室,现名卡尔波夫物理化学研究所。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对她解释道:
“人并不明白,他所创建的城市并非大自然的天然部分。为了从狼群、风雪和杂草那里夺回自己的文明,人不应该放下自己手中的火枪、铁锹和扫把。只要一疏忽大意,稍稍分心一两年,那就全完了。狼群便会从森林里出来,杂草就会丛生,城市会被大雪和尘土淹没。有多少大都城已经毁于尘土、大雪和风暴。”
斯特拉姆想让坐在揽私活司机边上的柳德米拉也听到他的高论,从车帮上朝驾驶室俯过身子,通过摇下的半扇小窗问道:“你还舒适吗,柳达?”
娜佳开腔说:
“只是管脘子人不扫雪,就能使文明毁灭了?”
“你真傻,”斯特拉姆说,“看看这些雪堆。”
卡车颠簸得厉害,所有包袱、箱子一下子都在车厢里跳起来,斯特拉姆和娜佳也随着它们蹦起来。他们对视一眼都乐了。
奇怪,真奇怪。在饱经战祸、痛苦和流浪的一年里,他竟然会在疏散地嘻山做出了自己最大最主要的研究成果,这他能想像得到吗?
看来,回莫斯科,他们将体验到一种巨大的激动。看来,只有对安娜。谢苗诺夫娜、托利亚、玛鲁夏的痛苦和对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的死者的怀念,会同回家的喜悦交织在一起,占据整个心灵。
但一切并不像想像的那样顺心。乘车途中,斯特拉姆为一些小事大动肝火。他为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老是睡觉,不朝她儿子曾经保卫过的大地瞧上一眼而生气。她在睡梦中鼾声大发,在车厢里走动的一个伤兵听到她的鼾声,说:“嗬,这鼾打得就像个近卫军。”他对娜佳发火:母亲刚收拾完她吃剩的东西,她又从手提包里掏出玫瑰蜜饼,活像个自私的野蛮人。火车上她对父亲用的是一种愚蠢的嘲笑口吻。斯特拉姆听到,她在隔壁包厢里说:“我爸是个大音乐迷,经常亲自在钢琴上乱弹一通。”
邻座们在聊莫斯科的下水道和供暖设备,聊自由自在不按汇划单和住房面积缴钱的人们,聊带什么东西到莫斯科划算。斯特拉姆对聊这种日常生活话题感到生气,不过自己也聊起了房屋管理员和自来水管道。晚上睡不着觉时,他也想起得上莫斯科凭证供应商店登上记,想起电话是否给撤了。
可恶的女列车员打扫包厢时,从座位底下扫出斯特拉姆扔下的鸡骨头,说:“哼,真邋遢,哪像文化人!”
在穆罗姆站,斯特拉姆和娜佳到月台上散步。他们从两个穿卡拉库尔羊羔皮领子旧式男大衣的青年人身边走过。其中一个说:“阿布拉姆从疏散地回来了。”
另一’个说:
“阿布拉姆急着去领保卫莫斯科奖章哩。”
在卡纳什车站,列车停在一列装满囚犯的军用列车对面。哨兵在取暖货车旁来回走动,囚犯们一张张苍白的脸紧贴在带格栅的小窗户上,哀叫着:“给点烟草”、“给支烟抽”。哨兵们大声骂着,把囚犯从小窗户前轰走。
晚上,他来到索科洛夫一家乘坐的另一节车厢。头上系着花头巾的玛丽姬。伊万诺夫娜正在铺床,让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睡下铺,她自己睡上铺。她关心的是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是否舒适,对斯特拉姆的问题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甚至也没问问,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身体怎么样。
索科洛夫打了个哈欠,抱怨说,车厢里的闷热空气让他困乏无力。斯特拉姆不知为什么对索科洛夫的漫不经心和不高兴他的到来,感到十分难受。
“生活中我第一次看到,”斯特拉姆说,“丈夫让妻子爬上铺,而自己睡下铺。”他说这些话时显得忿忿不平,并且自己也觉得吃惊,为何这一情况使他这么生气。
“可我们一直是这样。”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说,“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在上铺憋得慌,可我无所谓。”
于是她在索科洛夫的鬓角上亲了一下。
“那我走了。”斯特拉姆说,又一次对索科洛夫一家没有挽留他而感到难受。
夜间,车厢里十分闷热。他记起喀山,记起卡里莫夫和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记起同马季亚罗夫的谈话,记起喀山大学里那拥挤不堪的研究室……斯特拉姆晚上到索科洛夫那里聊起政治时,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那双眼睛是多么可爱而又惊慌不安。根本不像今天在车厢里那样心不在焉和冷漠。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思忖着,“自己睡上铺,那里更舒适和凉爽些?就这种旧家庭的生活习惯?”
于是,他生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气,在他看来她是他所熟悉的女性中比较温顺、比较善良的女人。他想:“一只红鼻子母兔。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是个乖僻、随和、稳重的人,但同时又是个疑心很重、城府很深、爱记仇的人。是啊,真够她这个可怜人受的。”他怎么也不能入睡,试着想即将来临的同朋友们和切佩任的见面。许多人已经知道了他的研究成果。什么在等待着他,他可是胜利而归的,古列维奇和切佩任将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他想:马尔科夫已经仔细考虑了新实验装备安装的各项细节,只是他得一星期后才能去莫斯科,没有他工作就无法开始。糟透的是,无论是索科洛夫还是我,都是书呆子,是两个长着一双没有脑子、瞎眼朦胧的手的空谈家……
是啊,胜利者,一个胜利者。
但这些想法都是支离破碎的、断断续续的。
他的眼前出现一批人,高喊给支烟抽”、“给点烟草”,出现两个青年管他叫阿布拉姆。波斯托耶夫曾当着他的面对索科洛夫说过一句怪话,当时索科洛夫谈到青年物理学家兰德斯曼的工作,波斯托耶夫却说:“行啦,兰德斯曼算什么,瞧,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用第一流的发现震惊了世界。”说着拥抱索科洛夫,补充道可最主要的毕竟是我同您都是俄罗斯人。”
电话能用吗?煤气通了吗?难道一百多年前人们把拿破仑赶走后回到莫斯科,想的也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事?……
卡车在楼旁停下,斯特拉姆又见到了自己单元的四扇窗户和去年夏天贴在玻璃上成十字的蓝色纸条,见到了正门和人行道旁的椴树,见到了牛奶店的招牌和房屋管理员门上的木牌。
“电梯当然不开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嘟哝着,朝司机转过身子问道:“同志,您不帮我们把东西提上三楼?”
司机回答说:
“为什么不,当然行。只是您得为此付给我面包他们卸下卡车上的货载,让娜佳留下看东西,而斯特拉姆同妻子一起上楼。他们走得很慢,并且感到惊讶,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二楼上漆布面磨损的黑门、熟悉的信报箱。多么奇怪,街道、房子、东西那些已经被遗忘的一切都没有消失,它们依旧,它们中的人依旧。
有次,没等上电梯的托利亚一口气跑上三楼,对下面的斯特拉姆叫道:“啊哈,我已经到家啰!”
“在过道上歇会儿,你已经气喘吁吁的了。”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说。
“我的天哪!”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楼道都成什么了。明天我得上房管所去一趟,非得让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组织大扫除。”瞧,他们又站在自己的家门口:丈夫和妻子。
“也许,你想亲自打开房门?”
“不,不,干吗,你开吧,你是一家之主。”
他们走进单元,把几个屋子都走了一遍。她没有摘下头巾,用手试了试暖气片,摘下电话听筒,朝它吹了吹,说:“电话看来是通的!”
然后她来到厨房,说:
“瞧,有水,就是说厕所可以用。”
她走到煤气炉跟前,试试炉灶的开关,煤气没有送。
天哪,天哪,全过去了。敌人给挡住了。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家。仿佛1941年6月21日,那个星期六就是昨天。仿佛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全变了!犹如外人走进家里,他们已经是另一种心情,另一种命运,他们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为何如此令人忐忑不安,如此枯燥无聊?为何失去的战前生活显得那么美好幸福?为何想起明天就那样令人苦恼——票证发放处,户口登记处,用电限额,电梯一会儿开一会儿停,订阅报纸……晚上躺在自己床上又得重新听到熟悉的钟声。
他跟在妻子后面走着,突然记起夏天的莫斯科之行,记起漂亮的尼娜,记起她与他同饮葡萄酒,那空酒瓶现在还在厨房的泄水盆边放着哪。
他记起诺维科夫上校捎来的母亲的来信,记起读信后的那个夜晚,记起自己突然去了车里雅宾斯克。记起他就是在这里吻了尼娜,她的发卡从头发上掉了下来,他们没能找到它。他感到不安,发卡会不会在地板上被发现,也许尼娜还在这里忘了画眉笔、口红和香粉盒。
但这时司机喘着粗气进来了,他放下箱子,打量一下房间,问道:“一套单元都是您住吗?”
“是的。”斯特拉姆脸带愧色回答道。
“我们六口人住八平米。”司机说,“大家都去上班时,老祖母睡觉,而晚上她就在凳子上坐着。”
斯特拉姆走到窗前,娜佳站在卡车边那堆东西旁,又蹦又跳,直往手指上哈气。
可爱的娜佳,斯特拉姆可怜的女儿,这就是她可爱的家。
司机提上来装食品的口袋和塞满床上用品的行李袋,往凳子上一坐,开始卷烟。
显然,他的兴趣全在住房问题上,一直跟斯特拉姆唠叨卫生法和区房管所的贪污分子。
厨房里传来锅勺声。
“女主人。”司机说,朝斯特拉姆眨巴下眼睛。
斯特拉姆又朝窗外望了望。
“秩序,秩序。”司机说,“您瞧吧,德国人在斯大林格勒被消灭,人们也将陆续从疏散地回来,住房条件只会变得更差。我们厂里前不久回来一个受过两次伤的工人,当然,房子给炸毁了,带着一家子住进不是人呆的地下室里,老婆当然怀孕了,两个孩子得了结核病。水把地下室给淹了,比膝盖还深。他彳ri在凳子上铺上板子,顺着板子从床上跨到桌子上,又从桌子跨到炉灶上。他开始求爷爷告奶奶,上党委,上区委,还给斯大林写过信。全都答应,全都允诺,可就是不兑现。晚上他把妻子、孩子、破旧衣物抱上五楼,占据了区劳动者代表苏维埃一间备用房。房间8.43平米。这样整个事情就乱了套啦!检察员把他召去,限他二十四小时内腾出房子,否则去蹲五年劳改营,两个孩子送保育院。他有什么辙?为战争他得过勋章,他把它们全别在胸脯上,别在肉上,午休时当场在车间里上吊自缢了。小伙子们发现后,立刻喀嚓一下剪断了绳索。他被送进医院急救。出事以后立刻给了他住房证,他暂时还在医院里,但此人够走运的——面积不大,可挺舒适。这一手够绝的。”
司机讲完自己的故事,娜佳走了进来。
“东西给人偷了谁负责?”司机问。
娜佳耸耸肩,一面在屋子里走着,一面往冻僵的手指上哈气。
娜佳刚进家门,斯特拉姆就对她生起气来。
“你最好把领子放下来。”他说,可娜佳不耐烦地挥下手,朝厨房嚷嚷:“妈,我饿得要命r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这天表现得精力特别充沛,使斯特拉姆觉得,要是她把这股子精力用在前线的战事上,德国人非从莫斯科后撤一百公里不可。
管道工把供暖装置接通了,暖气管原来好好的,虽说它们烧得并不热。把煤气工找来可不容易。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把电话打到煤气公司经理那儿,经理从抢修班里派来了一名师傅。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把所有煤气嘴都点上火,把烙铁搁在上边,尽管火苗很弱,已经可以不穿大衣呆着了。司机、管道工和煤气工干完活以后,面包口袋就完全变轻了。
很晚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还在忙乎家务活。她把刷子缠上抹布掸干净天花板和墙上的灰尘。她洗刷干净枝形吊灯架上的尘土,又把枯花扔到黑漆漆的楼道里。她收集了许多破烂、旧纸、碎布,牢骚满腹的娜佳提着桶往污水坑里倒了三次垃圾。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把厨房和饭厅里的器皿全都重新洗了一遍,而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在她的指挥下把碟子、盘子、刀子、叉子统统擦干,那套茶具她没敢委托给他。她在洗澡间洗衣服,在煤气灶上熬油,把喀山带来的土豆挑拣了一遍。
斯特拉姆给索科洛夫挂电话,接电话的是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她说:“我让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睡了,他一路上太累了,不过,要是有什么急事,我去叫醒他。”
“不,不用,我没事想闲聊一下。”斯特拉姆说。
“我真是幸福,”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说,“直想哭。”
“请上我们家来,”斯特拉姆说,“您怎么样,晚上有空吗?”
“我,您怎么啦,今天不行。”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笑呵呵地说,“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和我都有好多事要干呢。”
她问了下供电限额和自来水管道。他突然间粗鲁地说:“现在我去把柳德米拉叫来,她接着同您谈自来水管道的事。”并且马上用明显的寻开心的语气补充说:“可惜,真可惜,您不来,否则我们读读福楼拜的诗篇《马克斯与莫里兹》。”
但她并不理会他的玩笑话,喃喃地说:
“我晚些时候打个电话来。若是我一间屋子就有那么多事要张罗,那么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会更忙乎的。”
斯特拉姆明白,他那粗鲁的语气得罪了她。蓦地,他想回喀山去。人就是这么怪。
斯特拉姆打电话给波斯托耶夫,但他们那里好像还没有通电话。
他给物理学博士古列维奇打电话,邻居说古列维奇上索科利尼克他姐姐家去了。
他找切佩任,但没人接电话。
突然间电话铃响了,一个男孩的声音打听娜佳,可娜佳此刻正提着垃圾桶完成她的航程呢。
“你是谁?”斯特拉姆严厉地问。
“这并不重要,一个熟人。”
“维佳,你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够了吧,来帮我挪下碗橱。”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叫道。
“我同谁絮絮叨叨了,在莫斯科谁也不需要我了。”斯特拉姆说,“哪怕给我来点吃的也好呀。人家索科洛夫已经酒足饭饱,躺下睡了。”
看来,柳德米拉把家里搞得乱上加乱,到处是一堆堆衣服,从碗橱里倒腾出来的一套炊具还在地板上放着,大锅小锅、洗衣盆、口袋都影响在屋子里和过道上走路。
斯特拉姆心想,柳德米拉不会先进托利亚的房间的,但他错了。
“维佳,维克托,你到托利亚的屋子去一下,把中国花瓶故到他书柜上,我把它檫干净了。”她满脸通红,眼睛里露出忧虑的目光。
电话铃又响起来,他听到娜佳在说话:
“你好,我哪儿也没去,妈妈让我倒垃圾哩。”
而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直催他…
“维佳,帮帮我,别睡,要知道还有多少事哪!”
女人的内心中有多么巨大的本能啊,这种本能又强大又单纯。
傍晚时,乱杂无章已被战胜,屋子里变暖和了,家里又变得如战前所习惯的样子。
晚饭在厨房里吃。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做了烙饼和煎肉饼,稀饭是白天就熬好的。
“是谁给你打电话?”斯特拉姆问娜佳。
“一个男孩子。”娜佳答道,自己也乐了,“他已经连着打了四天,终于给打通了。”
“你,怎么,同他还有书信来往?事先告诉了行期?”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问。
娜佳不高兴地皱皱眉头,耸耸肩。
“可我哪怕有条狗给我来个电话也好。”斯特拉姆说。
晚上维克托。帕夫洛维奇醒了。柳德米拉穿着衬衣站在托利亚房间前,房门敞着。她说:“你瞧,托连卡,我终于来得及把一切都整理好,你的房间也收抬好了,仿佛未曾有过战争,我心爱的孩子……
二十六
科学院的一个会议室里聚集了从疏散地归来的科学家。所有这些年迈的和年轻的、脸色苍白的和谢顶的、长着对大眼睛的和目光锐利的小眼睛的、宽脑门的和窄脑门的人们都聚在一起,感受到一种生活中曾有过的平凡而又崇高的意境。那潮湿的褥单,那存放在不生炉子屋子里的潮湿的书页,那穿着翻起领子的大衣所作的讲义,那用冻得通红的手写下的公式,那用发粘的土豆和烂圆白菜叶做的莫斯科凉拌菜,为各种票证所作的忙乱,因登记咸鱼和定量供应外植物油引起的烦恼——所有这一切突然间全被拋到了脑后。熟人们相见都大声问好。
斯特拉姆见到了同希沙科夫院士站在一起的切佩任。
“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斯特拉姆盯着他可爱的脸庞,重复道。切佩任拥抱他。
“您的孩子们从前线给您写信了吗?”斯特拉姆问。
“您好哇!写,他们写。”
根据切佩任没有笑容而是皱着眉头的表情,斯特拉姆明白,他已经知道托利亚的死讯。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请向您的妻子转达我的问候,深切的问候。我的和娜杰日达。费奥多罗夫娜的。”
切佩任立刻又说:
“读了您的论文,很有意思,相当出色,比想像的还要出色。您知道吗,比我们现在能够想像到的更有意思。”
他亲了亲斯特拉姆的前额。
“嗨,那里有什么,空话连篇,空话连篇。”斯特拉姆说着,腼腆起来,感到很幸福。来开会时,一个想法困扰着他,使他激动不安:谁会读他的论文,他们将会对它说些什么?要是突然间谁也没有读过呢?
听到切佩任的话以后,他马上充满了信心——今天将要谈论的只有关于他和他的论文。
希沙科夫站在边上,斯特拉姆想对切佩任说许多许多话,想告诉他从未当着外人、特别是当着希沙科夫的面说过的话。
见到希沙科夫,斯特拉姆总会想起格列布。乌斯宾斯基的一句玩笑话:“金字塔大水牛r
希沙科夫那正方形肉团团的脸、傲慢多肉的大嘴、指甲光滑的胖手指、银灰色敦实强壮的平头、做工考究的西服——所有这些使斯特拉姆感到压抑。每次见到希沙科夫,他都会产生一个念头:“他会认出我吗?”“会打招呼吗?”当希沙科夫慢吞吞用多肉的嘴唇说出似乎也是肉鼓鼓的话时,他一面生自己的气,一面感到高兴。
“傲慢的公牛!”有一次,谈到希沙科夫时斯特拉姆对索科洛夫说,“我在他面前总发怵,好像小地方的犹太人面对骑兵上校似的。”
“可您得想想,”索科洛夫说,“他出名是因为相片结果显现时,竟然认不出阳电子。每个研究生都知道希沙科夫院士出的洋相。”
索科洛夫不知是因为小心谨慎,还是出于禁止指摘熟人的宗教感情,很少说别人的坏话。但是他对希沙科夫恨之人骨,因此经常尖刻地抨击他,嘲讽他,无法自制。
这时,他们谈到了战争。
“把德国人挡在了伏尔加河上切佩任说,“瞧,这就是伏尔加河的力量。活的水,活的力量。”
“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希沙科夫说,“它融我们战略的光辉成就和我国人民的坚忍不拔于一体。”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读过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最近的论文吗?”切佩任突然问。
“当然,听说了,不过还没有拜读。”
从希沙科夫脸上的表情看,他恐怕对斯特拉姆的论文连听都没听说过。
斯特拉姆的目光长久凝视着切佩任的眼睛——但愿他的老朋友和老师能看到斯特拉姆所经受的一切,能了解他的失落和疑惑。但斯特拉姆的眼睛看到的是痛苦、沉重的思虑和老年人的疲惫。
索科洛夫走了过来,当切佩任正紧握他的手时,希沙科夫院士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那件老式短大衣上掠过。而当波斯托耶夫走近时,希沙科夫马上满脸堆笑,笑盈盈说:“你好,你好,亲爱的,瞧我多么高兴见到你。”
他们聊起健康、妻子、孩子和别墅——真是一对身材魁梧、穿着华美的勇士。
斯特拉姆小声问索科洛夫:
“安顿得怎么样,家里暖和吗?”
“暂时不比在喀山强多少。玛莎特意要我向您问好。可能明天白天她上你们家去。”
“那太好啦。”斯特拉姆说,“我们真闷得慌,习惯于在啥山天天能见面。”
“那是,天天见面,索科洛夫说,“依我看,玛莎一天得上你们家去三回。我建议她索性搬到你们家得啦。”
斯特拉姆笑了,但心想自己笑得并不十分自然。
会议室里进来了列昂季耶夫数学院士,大鼻子,头顶刮得光光的大脑袋,戴副黄镜框的大眼镜。当初他们一起在加斯普拉?疗养时,他们到雅尔塔,在酒类贸易股份公司的小酒店里喝了大量葡萄酒,然后闯进加斯普拉的一个餐厅,唱起不成体统的歌曲,弄得工作人员惊惶失措,这件事把来疗养的人全逗乐了。此刻见到斯特拉姆,列昂季耶夫微笑起来。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微微低下头,等待列昂季耶夫提起他的论文。
但列昂季耶夫显然想起了加斯普拉的传奇故事,挥着手叫道:“喂,怎么样,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们再来唱两段?”
又进来一位穿黑西装的黑头发青年,斯特拉姆发现,希沙科夫院士立刻向他致意。在主席团里掌管许多重要的、但莫名其妙事情的苏斯拉科夫走到了年轻人跟前。这可是个谁都经常需要的①前苏联克里木地区一城镇,为克里木南岸疗养区。
人。大家全知道,什么事情有他帮忙要比院长出面还要容易得到解决。譬如把一个科学博士从阿拉木图调至喀山啦,分到住房啦。他面容慵困疲惫,那是夜间工作的人常有的脸色。像灰面团般的脸颊,满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肥肉。
大家已经习惯于苏斯拉科夫在会上抽巴尔米拉牌名烟,而院士们抽烤烟和马合烟;习惯于当大家走出科学院大门时,不是名流们对他说:“来吧,我把您捎回去。”而是他走到自己的吉斯高级轿车跟前,对名流们说:“来吧,我把你们捎回去。”
此刻,斯特拉姆观察着苏斯拉科夫同黑头发青年的谈话,发现年轻人没有对苏斯拉科夫提出什么请求——因为,无论请求表达得再婉转优雅,也还是常可以猜到,谁在向谁提出请求。相反,年轻人倒想尽快结束同苏斯拉科夫的谈话。青年人毕恭毕敬地向切佩任致意,但在这种过分做作的敬意中却隐约显出一种难以觉察的,但毕竟还是能觉察到的不客气。
“顺便问问,这位年轻的达官贵人是谁?”斯特拉姆问。
波斯托耶夫悄悄说:
“他不久前刚来中央委员会科学部工作。”
“您知道,”斯特拉姆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在斯大林格勒的顽强精神——就是牛顿的顽强精神,爱因斯坦的顽强精神。伏尔加河上的胜利将标志着爱因斯坦思想的胜利。总之,您明白,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希沙科夫莫名其妙地冷冷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难道您不明白我的意思,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斯特拉姆说。
“是的,流入地方主义小圈子里的水是混浊不清的。”站在边上的那个科学部的年轻人微笑着说,“看来,所谓的相对论还能帮助找到俄罗斯伏尔加河与爱因斯坦之间的关系。”
“所谓的?”年轻人流露出的对他不怀好意的嘲笑让斯特拉姆大吃一惊,皱紧住眉头。
他朝希沙科夫看了一眼,想寻求支持,但显然金字塔形的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对爱因斯坦的鄙视更甚。
恼怒、痛苦以及愤慨攫住了斯特拉姆。这样的情况有时也发生过,每当他被侮辱烫伤,当时他都竭力把它强压下去。而回到家里,晚上他就对侮辱他的人大发反击言词,气得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有时,他忘形地打各种手势,大喊大叫,用这种假设的言词来捍卫自己的立场和嘲笑对手。这时,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就会对娜佳说:“你爸又在大发议论了。”
眼下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不仅是因为爱因斯坦。他原以为每个熟人都该同他说说自己的论文,他应当是与会者的注意中心。他感到自己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他明白,为这些事情生气是可笑的,但他还是大为恼火。只有切佩任一个人向他提起了他的论文。
斯特拉姆温和地说:
“法西斯分子驱逐了天才的爱因斯坦,他们的物理学就变成了猢狲物理学。但是谢天谢地,我们挡住了法西斯主义的前进。于是伏尔加河、斯大林格勒、我们时代的头号天才爱因斯坦,还有最偏僻的小村庄、没有文化的农村老婆子,还有人人需要的自由,这一切都连在了一起。我好像是在胡说八道,可是也许,没有比这种胡言乱语更清楚的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觉得您对爱因斯坦的颂辞太过分了。”希沙科夫说。
“总之,”波斯托耶夫乐呵呵地说,“要我说,是有点过分了。”
科学部的年轻人忧郁地望了眼斯特拉姆。
“瞧,斯特拉姆同志,”他说,而斯特拉姆又感到了他声音中的不怀好意,“您认为在这样一个对我们人民来说重要的时期,在自己心中把爱因斯坦和伏尔加河连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可是与您持不同意见的人这些日子内心里却产生了另一种感情。不过,谁也不能随心所欲,这无需争辩。至于牵涉到对爱因斯坦的评价,这倒可以争论一番,因为把唯心主义理论冒充为科学的最高成就,我认为是不应该的。”
“您别这么说。”斯特拉姆打断他。他用嘲笑的教训人的口吻说:“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当代物理学没有爱因斯坦,就是猢狲物理学。我们不应当拿爱因斯坦、伽利略和牛顿的名字寻开心他用手指对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出警告,并且发现希沙科夫眨巴起眼睛来。
不久,斯特拉姆站到窗口,一会儿悄悄地、一会儿又大声地给索科洛夫转述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
“您当时就在边上,可您甚至什么也没听到。”斯特拉姆说,“切佩任也好像有意走开了,什么也没听见。”
他阴沉着脸,不再吱声。他是多么幼稚,孩子气地向往着自己今天的成功。看来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这位主管部门的年轻人吸引过去了。
“您知道这条年轻泥鳅的姓名吗?”突然索科洛夫像猜到他的心思似的问道,“知道他的亲族是谁吗?”’
“毫无所知。”斯特拉姆答道。
索科洛夫把嘴唇凑近斯特拉姆耳边,轻声说。
“您说什么?”斯特拉姆叫道。当他记起金字塔形的院士和苏斯拉科夫对大学生年纪的青年人所持的让他觉得莫名其妙的态度时,拖长声音说:“是这一么一回一事呀,可我还一直感到奇怪呢?”
索科洛夫窃笑着对斯特拉姆说:
“您从第一天起就该同科学部和院领导保持良好的关系。可您却像那个当着税务检査官的面大谈自己收人的马克。吐温的主人公。”*
但斯特拉姆对这种俏皮话并不感兴趣,他问道:“可您就站在我身边,真的没听到我们的争论?还是您不想参与我同税务检查官的谈话?”
索科洛夫那对小眼睛朝斯特拉姆笑着,开始变得和善,并且因此也显得好看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别再难过了,难道您以为希沙科夫会对您的论文作出评价?唉,天哪,我的天哪,这里有多少尘世的空虚啊,而您的工作才是货真价实的。”
他的目光和声音里流露出斯特拉姆在喀山的那个秋夜上他家去的时候就已期待的严肃和温和。那时在喀山,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没能得到它。
会议开始。发言者谈到了科学在艰苦的战争年代的任务,谈到了把自己的力量献给人民的事业,在军队同德国法西斯的斗争中给它以援助。人们还谈到科学院各研究所的工作和党中央所给予的帮助,谈到斯大林同志在指挥军队和率领人民的同时,还抽出时间关心科学工作,谈到科学家必须不辜负党和斯大林同志本人的fg任。
人们还谈到新形势下不可避免的人事上的变动。物理学家们惊讶地发现,他们对自己所的科研计划十分不满,把过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纯理论问题上。会议室里人们悄悄地互相传播苏斯拉科夫的话:“研究所远远脱离生活。”
十七
党中央委员会审查了关于国内科学工作的现状。据说,现在党将把主要注意力集中在物理学、数学和化学的发展上。
中央委员会认为,科学必须面向生产,更近、更紧密地同生活联系起来。
据说,斯大林出席了会议,按老习惯在大厅里走着,手里拿着烟斗,在漫步时若有所思地停下来,不知是在仔细听取发言,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
与会者尖锐地表示反对唯心主义,反对对祖国哲学与科学的轻视。
斯大林在会议上作出两次即兴插话。当谢尔巴科夫?主张限制科学院预算时,斯大林否定地摇摇头说:“搞科学——不是熬肥皂。我们不在科学院紧缩开支。”
第二次插话是在有人指出唯心主义理论的危害和部分科学家过分崇拜西方科学时作出的。斯大林点点头说:“必须最终保护我们的人民免受阿拉克切耶夫分子@的伤害。
被邀列席这次会议的科学家们,把会议情况告诉了朋友们,并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不传播的保证。三天后,整个莫斯科的知识分子家庭和他们的亲朋好友都在悄悄议论着这次会议的细节。
人们在小声议论,说斯大林头发花白,说他嘴唇发黑,牙齿残缺,说他一双手十指细长十分好看,出过天花的脸上有麻点。家长们警告听到这些议论的未成年的孩子:“当心,你要是出去乱说,不但毁了自己,也毁了我们大家。”
大家认为,科学家的境遇将大为好转,斯大林关于军警暴虐制度的一番话燃起了他们更大的希望。
几天后,著名植物学家和遗传学家切特韦里科夫被捕。关于他被捕的原因有各种传闻:一些人说,他是间谍;另一些人说,出国谢尔巴科夫(1901—1945),1939年起为苏央中共委员。1941年起为政治局候补委员,1938—1945年任莫斯科州委兼市委书记。
指推行军警#虐制度的人,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亚历山大一挞时权势1极大的专横残暴的宠串,推行极端反动的警察专制政策,残酷镇压对社会不满的人。
期间,他会见了俄国侨民;第三种人说,他的妻子是德国人,战前同居住在柏林的姐姐有书信来往;第四种人说,他试图引进劣质小麦品种,以引起小麦大面积死亡和歉收;第五种人把他的被捕同他说过的有关食指的言论相联系;第六种人认为这同他对儿时朋友说过的一则政治笑话有关。
战争期间,很少听到发生政治逮捕,许多人,其中包括斯特拉姆觉得,这些恐怖事件永远不会再有。
他回忆起1937年,那时几乎每天有人提到夜间被捕者的名字。回忆起人们是如何打电话互相通知这件事的今天晚上安娜。安德列耶夫娜的丈夫病了……”回忆起邻居是如何在电话里回答被捕者情况的:“他走了,不清楚什么时候能回来……”回忆起人们常常说起谁谁是怎么被捕的:“他们来到家里,他正在给婴儿洗澡,于是就在上班的时候,或是在剧院里,或是深夜把他给抓走了。”回忆起:“搜查继续了两天两夜,全翻掘遍了,甚至把地板也撬开了……有时他们几乎什么也不看,但是为了体面,就翻了翻书本……”
他回忆起许多离开并且再没有回来的人的名单:瓦维洛夫0院士……维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气作家巴别尔③……鲍里斯*皮利尼亚克④……梅耶荷德⑤……细菌学家科尔舒诺夫和兹瓦维洛夫(1887—1943),苏联著名植物遗传学家,科学院院士,遭到李森科的憎恨。1940年被捕,1943年死于集中营。
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苏联犹太裔诗人,阿克梅派的代表。他的大部分著作未能在苏联出版。1934年被捕,流放后曾自杀未遂,1938年病死于转运营。
巴别尔(1894—1941),苏联作家,以写战争小说和敖德塞故事著称,生于犹太人家庭,作品受到官方严厉批评,1937年被捕,1941年死于狱中。
皮利尼亚克(1894—1938),苏联俄罗斯作家,作品有长篇《荒年》(1921)、中篇小说《红木>(1929)等,曾受到严厉批评,1937年被捕,1938年被枪决。
梅耶荷德(1874—194〇),苏联导演,艺术t探索轉论托强烈的戏離形式和象坪派手法,招致评论界的谴责,1938年被捕,1940年美1
拉托戈罗夫①……普列特尼奥夫教授……莱温②博士……
但问题并不在于被逮捕的是些杰出人物和著名人士。问题在于无论是著名人士还是无名小卒都是无罪的,他们全都为人清白,工作踏实。
难道这一切又将重新开始?难道战后人们又将因夜晚的脚步声和汽车的轰鸣声而突然屏气息声?
很难把这场为自由而战的战争同这联系在一起……是啊,是啊,我们在喀山这样随便乱说全是白费唾沫。
切特韦里科夫被捕后一周,切佩任宣布自动离开物理所,希沙科夫被委任接替他的职务。
科学院院长曾来到切佩任家中,据说,不知是贝利亚还是马林科夫好像也召见过切佩任,但切佩任拒绝改变研究所的课题计划。
据说,他们承认他巨大的科学功绩,起先并不想对他采取极端措施。同时被解职的还有行政所长、年轻的自由主义者皮缅诺夫,他与他所担当的职务不相称。
希沙科夫院士被委任行使所长的职权和主持曾由切佩任实施的科学领导。
传闻说,这件事之后切佩任心脏病发作。斯特拉姆立刻想前往他家,他挂了个电话。女佣人接电话时说,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确实近来自我感觉不好,根据医生的建议同娜杰日达。费奥多罗夫娜一起出城了,两三个礼拜后再回来。
斯特拉姆对柳德米拉说
“原来是这样,把人从电车上像撵小孩子那样撵下来。还把这兹拉托戈罗夫(1873—1931),苏联微生物学家、流行病学家、传染病学家。
普列特尼奥夫和莱温(1872—1953),均为克里姆林宫医院著名医生,1938年被指控同杀害高尔基事件有关,普列特尼奥夫被枪决,莱温1953年死于劳改营。但他们真正被捕的原因,是因为1932年斯大林的妻子阿利卢耶娃开枪自杀,他们于第二天清晨发现,并拒绝在有关阿利卢耶娃死于阑尾炎的医疗通报上签字。称之为保护免受阿拉克切耶夫分子的伤害。物理学与此有什么关系?马克思主义者切佩任是佛教徒还是喇嘛教徒?切佩任创立了一个学派。切佩任是卢瑟福?的朋友。切佩任方程式是每个扫院子人都知道的。”
“哦,爸爸,关于扫院子人,你说得也太夸张了。”娜佳说。
斯特拉姆说:
“当心,你要是出去乱说,遭殃的不仅是你自己,而且是我们全家“我知道,这些话只能在家里说说。”
斯特拉姆温和地说:
“唉,娜坚卡,为了改变中央的决定我能做什么呢?用头撞墙?要知道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是自己宣布愿意离职的。怎么说呢,人民不赞许他的工作。”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对丈夫说:
“别像热锅上的蚂蚁。是啊,你不也同德米特里。彼德罗维奇争吵过吗?”
“要是不争吵,就没有真正的友谊。”
“正是这样。”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可你要知道,他们还会以此为借口解除你研究室主任的职务。”
“这我不怕,”斯特拉姆说,“娜佳说得对。其实我所有谈话都是私下说说而已,当面不敢讲,背后逞威风。给切特韦里科娃挂个电话,你到她那里去一趟!你们可是熟人。”
“这不合适,我们熟得并不那么亲近。”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我没法帮她什么忙。眼下她哪顾得上我。出了这些事以后你倒是给谁打过电话?”
①卢瑟福(1871—1937),英国物理学家,原子放射性和结构学说创始人。1908年获诺贝尔奖。
“我看,该挂。”娜佳说。
斯特拉姆皱了皱眉头。
“还是挂一个吧,其实这同样是背后逞威风而已。”
他想同索科洛夫聊聊切佩任离任的事,而不是去同妻子女儿们唠叨这件事。但是他强使自己不给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打电话,交谈用不着打电话。
毕竟太奇怪了。为什么委任一个希沙科夫?要知道很清楚,斯特拉姆的新论文是科学上的一件大事。切佩任在学术委员会上指出,这是苏联理论物理领域近十年来最出色的事件。却安排希沙科夫来主持研究所。这不是开玩笑吗?一个人看着上百张相片,看到的都是向左偏移的电子径迹,可突然间在他面前同样径迹、同样粒子的照片,却是向右偏移的。可以说,他抓住了阳电子?。就连年轻的萨沃斯季亚诺夫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希沙科夫噘起嘴,把相片扔在一旁,好像相片有什么毛病似的。“哎,”谢利方说,“这就是往右啊,你连左右都分不清。”?
但是最令人吃惊的,是这样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谁也不感到吃惊。它们于是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无论是斯特拉姆的朋友们,他的妻子,还是他本人都认为这种状况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斯特拉姆当所长并不合适,而希沙科夫合适。
波斯托耶夫是怎么说的?唉,是啊……“最主要的,我与您都是俄罗斯人。”
但看来很难再有比切佩任更俄罗斯的了。
上午,斯特拉姆上研究所,想像那里的所有同事,从博士到实验员谈论的只是切佩任。
阳电子:亦称正电子,电子的反粒子,由于物质内电子的淹没,阳电子存在的时间极短。
此句典出果戈理的《死魂灵》,谢利方是乞乞科夫的马车夫。
研究所大门口停着辆吉斯,一个戴眼镜、上年纪的司机正在看报纸。
夏天同斯特拉姆一起在实验室喝过茶的看门老头在走廊上碰见斯特拉姆,说:“新头儿来了。”并且难过地补充道:“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是自己人,啊?”
实验室里。实验员们正在谈论前天从喀山运回的设备的安装问题。许多大箱子把那间主实验室堆得满满的。同老设备一起运到的还有一台乌拉尔制造的新仪器。诺兹德林一脸在斯特拉姆看来十分傲慢的神色,站在大木箱边上。
佩列佩利岑腋下拄着拐杖,用一条腿在箱子旁跳来跳去。
安娜。斯捷潘诺夫娜指着那些箱子说:
“您瞧瞧,维克托。帕夫洛维奇!”
“这样笨重的玩意儿,连瞎子也看得见。”佩列佩利岑说。
但安娜。斯捷潘诺夫娜指的并不是箱子。
“看到了,我看到了,当然看到了。”斯特拉姆说。
“一小时后工人们就能到,”诺兹德林说,“我同马尔科夫教授商量过了。”
他说这些话用的是平静缓慢的主人腔调。该是他来劲的时候了。
斯特拉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马尔科夫和萨沃斯季亚诺夫坐在沙发上,索科洛夫站在窗前,磁体实验室主任斯韦钦坐在办公桌后面,抽着自卷烟。
见斯特拉姆进来,斯韦钦站起来,把椅子让给他:“主人的位子。”
“没关系,没关系,坐吧。”斯特拉姆说着立刻问道:“所务会议上谈了些什么?”
马尔科夫说:
“就谈了限额。好像院士们的工资限额将提高到一千五百卢布,而一般人是五百,同人民演员和列别杰夫一库马奇?这样的大诗人们一样。”
“我们就要开始安装设备了,”斯特拉姆说,“可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却不在所里。正像俗话说的:急惊风撞着慢郎中。”
但坐着的人全没有接斯特拉姆的话茬。
萨沃斯季亚诺夫说:
“昨天来了一个表兄弟,从医院返回前线顺路来看看,想喝酒,我从邻居那里买了半公升伏特加,就花了三百五十卢布。”
“简直不可思议!”斯韦钦说。
“搞科学——不是熬肥皂。”萨沃斯季亚诺夫笑嘻嘻说,但是从其他人的脸色看,他的玩笑开得不是时候。
“新上司已经在这里了。”斯特拉姆说。
“此人精力相当充沛。”斯韦钦说。
“我们跟着阿历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吃不了亏。”马尔科夫说,“他在日丹诺夫同志家里喝过茶。”
马尔科夫真是个令人吃惊的人物——好像他认识的人并不多,但常常什么都知道:什么兄弟实验室的加布里切夫斯卡娌副博士怀孕啦,什么清洁工莉达的丈夫又住医院啦,什么最高学位评定委员会没有批准斯莫罗金采夫的博士学位啦。”
“这有什么,”萨沃斯季亚诺夫说,“希沙科夫名扬天下的错误我们全知道。不过总的来说人还不坏。顺便问一句,你们知道好人和坏人之间的区别吗?好人是违心干缺德事。”
“错误跟错误不一样,”磁体实验室主任说,“要是出大错人家也不会让他当院士。”
列别杰夫-库马奇(1898—1949),苏联俄罗斯诗人,大众歌曲作者,1941年获斯大林奖金。
斯韦钦是所党委委员,他是1941年秋入的党,同那些不久前才过党生活的人一样,他是个毫不动摇的坚定分子,对党的委托有一种虔诚的认真态度。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我找您有件事,党委请您在一个同新任务有关的会议上发言。”
“领导人的错误,该切佩任受批评吗?”斯特拉姆生气地说,聊天进行得完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我决不违心地去干缺德事。”。
他朝同事们转过脸去,问道:
“你们,同志们,比如说,同意切佩任离职吗?”他原以为他们会支持他,但见到萨沃斯季亚诺夫含糊其词地耸耸肩,就不安起来。
“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斯韦钦说:
“切佩任声称,他将不安排任何新任务。那怎么办?况且是他自己拒绝的,可相反,上面还挽留过他。”
“他是阿拉克切耶夫分子?”斯特拉姆问,“瞧,终于发现了一个。”
马尔科夫低着头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听说卢瑟福曾发誓不研究中子,他害怕借助于中子将获得巨大的爆炸力。精神高尚,但毫无意义的洁身自好!而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就像大家传说的那样,交谈时也抱着同样的浸礼教?精神。”
“天哪,”斯特拉姆思忖,“他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他嘟哝道: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他一走,我和您可不再是多数派了。”索科洛夫摇摇头:①新教的教派之一,17世纪初出现,20世纪70年代有教徒2700万“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认为在这种时候,个人主义和固执任性是不容许的。要知道正在打仗呢。当老同志们同切佩任谈话时,他考虑的应当不是自己,不是自己的利益,“好啊,你也在内吗,布鲁图??”斯特拉姆说,想用嘲笑的言词掩盖自己的不知所措。
但令人惊讶的是:他不仅感到六神无主,而且仿佛非常高兴。“当然,这样我就明白了。”他思忖着。要知道他没有想到索科洛夫也会这么回答。而若是事先想到了,那么还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您应当去参加那个会,”斯韦钦说,“您完全不必对切佩任进行批评。哪怕结合中央决议稍为谈谈您的科研工作的前景,战前,斯特拉姆是在音乐学院的交响音乐会上同斯韦钦认识的。人们告诉他,青年时代,斯韦钦在数学物理系学习,写过不少玄妙的诗歌,在校徽上别朵菊花。可如今的斯韦钦谈起党委的决议来好像是在给最终真理下定义。
斯特拉姆有时真想给他使眼色,轻轻用指头捅他的腰,说:“喂,老兄,说得随便些。”
但他知道,现在同斯韦钦已经不能随便说话。不过斯特拉姆虽然对索科洛夫的那番话感到惊讶,还是不客气说了起来。
“把切特韦里科夫关起来,”他问,“也同新任务有关吗?而长者瓦维诺夫蹲监狱也同这有关吗?如果我斗胆声称,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对我来说在物理学界的威信远比中央科学部部长日丹诺夫同志高得多,甚至……”
他看到人们的一对对眼睛正盯着他,期待他说出斯大林的名字,便挥挥手说:“嗯,算了,够了,我们上实验室。”
①布鲁图(公元前84—前43),古罗马恺撒的部将之一,公元前44年曾参与反恺撒的阴谋活动。此句典出莎士比亚《裘力斯。恺撒》第三幕。
从乌克兰运来的装着新仪器的箱子已经打开,人们从锯末、碎纸、撬开的木板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重四分之三吨的仪器主要部件。斯特拉姆把手放在金属的光滑表面上。
从这台金属仪器内部将产生高速粒子束,如同从谢利格尔湖畔的小礼拜堂里诞生了伏尔加河似的。
此刻人们的目光是欣喜的。当你感到世界上还有如此绝妙的庞然大物时,还想要什么呢?
下班后斯特拉姆和索科洛夫单独留在实验室里。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为什么您像公鸡那样乱叫一气?毫不克制。我把您在科学院会议上的成就告诉了玛莎,在那里您竟然能够在半小时里搞坏同新所长和科学部权贵的关系。玛莎伤心极了,甚至一晚上没睡好觉。您知道我们生活的时代。我发现您的那张脸,就跟您看仪器设备时一样。为了那些空话您想让所有人都作出牺牲。”
“打住,请打住,”斯特拉姆说,“憋得无法呼吸。”
“唉,天哪!”索科洛夫打断他,“工作上谁也没有妨碍您。您尽可以拼命呼吸“您知道,亲爱的,”斯特拉姆说,酸溜溜地笑了笑,“您对我提出友好的要求,我表示衷心感谢。请允许我也真诚地说几句。是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您当着斯韦钦的面突然这么说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自打喀山的自由思想以来,这件事使我十分痛苦。至于我自己……很遗憾,我已经并不那么无所顾忌。我已经不是我们在大学时代所说的丹东?。”
“真是谢天谢地,不是丹东。坦率说,我认为,政治演说家恰恰①丹东(1759—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之一,他的周围集结一批丹东派,代表大革命年代形成的新资产阶级的利益,要求减少革命恐怖,取消最高限价等。是那些不能在创造和意识中表现自己的人。可我同您能。”
“哎哟,真糟透了,”斯特拉姆说,“您把法国人伽罗华?往哪儿放?把基巴利契奇@往哪儿放?”
索科洛夫移开凳子说:
“您知道吗,基巴利契奇被送上了断头台,而我指的是无聊的空谈。就像马季亚罗夫所说的那些话。”
斯特拉姆问:
“就是说,我也是个无聊的空谈家?”
索科洛夫默默地耸耸肩。
争吵似乎将如他们过去的许多冲突和争论那样被遗忘。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次突然发生的口角却没有冰消瓦解、置于脑后。当一个人的生活同另一个人的生活友好地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发生口角,并在争吵中不讲道理,不过相互的气恼总将烟消云散。但是,倘若人们之间出现内心的岔道口,那么偶然的一句话,细小的一个疏忽都会变成致友谊于死地的锋刃。
而且,内心的分歧往往隐蔽得那么深,使它永远不能出头露面,永远不被人们所意识。无聊的、开玩笑似的争论、脱口而出的伤人话,那时就成了他们牺牲多年友情的不幸借口。
不,伊万。伊万诺维奇同伊万。尼基福罗维奇决不是为了一头公鹅而发生口角的!?
伽罗华(1811—1832),法国数学家,他在代数方程式理论方面的著作为现代代数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代数的一些极其重要的概念(如群、场等)同他的思想有关。
基巴利契奇(1853—1881),革命民粹派分子,参与谋杀亚历山大二世,1881年在监禁中曾设计喷气飞行器,月球背面的一个火山口以他的名字命名。
典出果戈理的小说《伊万。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尼基福罗维奇吵架的故事》(18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