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姆召集起实验室的同事们——物理学家马尔科夫、萨沃斯季亚诺夫、安娜。纳乌莫夫娜。魏斯巴皮尔,机械师诺兹德林,电工佩列佩利岑。他告诉他们,对仪器设备不完善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正是测量的异常精确才得出同样的结果,无论实验条件如何变化。

斯特拉姆和索科洛夫都是理论物理学家,实验室的实验工作由马尔科夫主持,他具有解决复杂实验问题的惊人才能,能正确无误地确定复杂的新仪器的各项原理。

斯特拉姆赞赏马尔科夫的自信心,他走到他所不熟悉的仪器跟前,不用任何说明在几分钟内就能抓住它的主要原理和不显眼的细节。他掌握物理学仪器如同掌握活的机体一般,他瞥一眼猫,好像自然而然就能看清它的眼睛、尾巴、耳朵、爪子,能感觉到它心脏的跳动,能说出猫体内是怎么回事。

当实验室里设计了一台新仪器,需要极其精良的制作手艺,目空一切的机械师诺兹德林就成了首屈一指的人物。

浅黄头发、乐呵呵的萨沃斯季亚诺夫笑嘻嘻地议论诺兹德林:“当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死了,他的双手就要送进大脑研究所,可是诺兹德林不喜欢幵玩笑,他对科学家同事们态度高傲,他明白,没有他这双强壮有力的工人的手,实验室的事情就玩不转。

萨沃斯季亚诺夫是实验室的宠儿。无论是理论问题还是实验问题,他都得心应手,应付自如。

他随随便便就做完所有事情,又快,又不费力气。

他那头小麦般浅黄色的头发,甚至在最阴暗的秋天也好像被阳光照得雪亮。喜爱萨沃斯季亚诺夫的斯特拉姆心想,他的头发之所以浅黄色,是因为他聪明过人,豁达开朗。连索科洛夫也器重萨沃斯季亚诺夫。

“是啊,我和您,是一对学究和书呆子,谁都比不上他,他把您、我和马尔科夫都结合在一起了。”斯特拉姆对索科洛夫说。

实验室爱说俏皮话的人管安娜。纳乌莫夫娜叫“母鸡一公马”。她具有超人的工作能力和耐心,有一天她观察照相乳胶的变化,竟然在显微镜旁坐上了18个小时。

研究所各部门的许多领导都认为,斯特拉姆走运,他实验室的助手算是找着了。斯特拉姆总是开玩笑说:“每个主任都有自己得意的助手嘛……”

“我们一直焦急,伤心,”斯特拉姆说,“现在我们可以一起高兴了:实验由马尔科夫教授安排得尽善尽美。这里当然也有机械修理室和实验员们的功劳,他们进行了大量观察,作了成百上千次计算。”

马尔科夫不时急促咳几声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想听到您尽可能详细的观点。”

他压低嗓门补充道:

“有人告诉我,科奇库罗夫在相近领域的工作有希望取得实质性进展。说是突然从莫斯科来人询问他的工作成果。”

马尔科夫常常知道各种各样事情的底细。当载着研究所研究人员的列车开往疏散地时,马尔科夫给车厢里带来了许多新闻,什么火车堵塞、车头更换啦,什么前面路上有食品供应站啦。

未刮脸的萨沃斯季亚诺夫担心地说:

“为此我又有机会喝光实验室里的所有酒精啰。”

大社会活动家安娜。纳乌莫夫娜说:

“你们瞧,多走运,生产会议和工会基层委员会上已经有人指责我们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机械师诺兹德林缄默不语,不时轻轻抚摩一下自己塌陷的面颊。

一条腿的年轻电工佩列佩利岑慢慢变得满脸通红,一言不发,重重地把拐杖摔在地板上。

斯特拉姆这天却非常愉快和高兴0

早晨,年轻的行政所长皮缅诺夫同他通了电话,对斯特拉姆说了许多赞扬话。皮缅诺夫要乘飞机飞往莫斯科,进行研究所各部门返回莫斯科的最后准备工作。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皮缅诺夫告别说,“我们很快就将在莫斯科见面。我在您完成自己出色的科研工作时出任所长,感到幸福和自豪。”

在实验室同事们的会议上,斯特拉姆一直很愉快。

马尔科夫常常嘲笑实验室的秩序,他说:

“博士和教授我们有一个团,副博士和初级研究员我们有一个营,可士兵呢,只有诺兹德林一个!”在这个玩笑话中包含有对理论物理学家的不信任。“我们好似一座奇怪的倒金字塔,”马尔科夫解释说,“它顶端宽阔,可基础已经越来越不稳固。我们摇摇晃晃,失去重心,而应该是基础宽广,应该有一团诺兹德林。”

待斯特拉姆作完报告,马尔科夫说:

“你看这一团人,你看这金字塔。”

可是宣扬科学同体育相似的萨沃斯季亚诺夫,在斯特拉姆作完报告后目光显得出奇的好:幸福、良善。

斯特拉姆明白,此刻萨沃斯季亚诺夫看着他,不是像足球运动员看着教练,而是像教徒看圣徒。

他记起自己不久前同索科洛夫的交谈,记起索科洛夫同萨沃斯季亚诺夫的争论,心想:“也许,我对核能本质还知道点什么,但实际上对人的本性却一无所知。”

快下班时,安娜。纳乌莫夫娜来到斯特拉姆的办公室,说:“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干部处新处长没有把我列入迁回名单。刚才我看了名单。”

“晓得,我晓得,”斯特拉姆说,“没什么可伤心的,要知道迁回将分两批进行,您是第二批走,总共也就晚几个星期。”

“可是我们这个组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不是第一批。我觉得,我快要疯了,疏散使我十分厌恶。每天晚上我都梦见莫斯科。况且,为什么会这样:就是说,为什么即将开始在莫斯科的安装也没有我?”

“是的,是的,确实如此。不过您要知道,名单已经定了,再变动很困难。磁体实验室的斯韦钦已经去谈过鲍里斯。伊兹赖列维奇的事情,他的情况同您一样,但看来改动相当复杂。大概,您最好还是等一等。”

他突然面红耳赤,大声说:

“鬼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名单里尽塞进些不需要的人,可把您,马上需要进行基础安装的,却不知为什么给忘了。”

“他们不是把我给忘了,”安娜。纳乌莫夫娜说,她的眼里噙满泪水,“我的情况比这更糟……”。安娜。纳乌莫夫娜用一种异样的、畏葸的目光飞快瞥一眼半开着的门说:“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为什么从名单上勾去的只是些犹太人的名字,干部处女秘书里玛对我说,在乌法,乌克兰科学院的名单上勾去了几乎所有的犹太人,只留了些科学博士。”

斯特拉姆半张着嘴,突然六神无主地望着她,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您怎么啦,疯啦,亲爱的!谢天谢地,我们可不是生活在沙皇俄国。您这套小家子气的瞎猜疑是怎么回事儿?把您这些荒唐透顶的话忘了吧!”

友谊!它是多么的多种多样。

有劳动的友谊。有革命工作中的友谊,有漫长征途上的友谊,士兵的友谊,有羁押犯人监牢中的友谊,在那里人们从相识到分离只是两三天的时间,可对这几天的记忆却久久不能忘怀。有欢愉的友谊,痛苦的友谊。有平等的和不平等的友谊。

什么是友谊?友谊的本质只存在于共同的劳动和命运之中吗?要知道,有时候人们之间的仇恨,一个党派成员之间的仇恨(他们的观点仅仅只有细微的差别),却要比这些人对党的敌人们的仇恨大得多。有时候,并肩战斗的人们,他们相互仇视的程度要比对自己共同的敌人大得多。有时候,囚犯间的仇恨要比这些囚犯对自己看守的仇恨大得多。

当然,你多半是在有着共同命运、相同职业、同样思想的人中间寻找朋友,但断言这类共同性能确立友谊,毕竟为时过早。

要知道,由于不喜欢自己的职业而联合在一起的人们也可能有友谊,有时也可能成为朋友。要知道不光是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们交朋友,逃兵和逃避劳动的人们也交朋友。但是,无论这样那样的友谊,其基础都是共同性。

两个性格相反的人能否交朋友?当然能!

有时,友谊是种无私的关系。

有时,友谊是自私的,有时它是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但奇怪的是,友谊的利己主义却无私地给你所交的朋友带来好处,而友谊的自我牺牲精神本质上却是自私的。

友谊是面镜子,人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我。有时,在同别人交谈中,你了解了自己,因为你是在同自己交谈,是在同自己交往。

友谊是平等和相同。但同时友谊是不平等和相异。

在共同的劳动之中,在为生活和一片面包的共同奋斗中,友谊是求实的,讲效能的。

有为崇高理想而奋斗的友谊,有清谈家们一本正经的友谊,有按不同工种、不在一起工作、但在一起评判生活的人们的友谊。

也许,高级的友谊便是讲究实际的友谊、劳动的友谊、战斗的友谊、侃大山的友谊的结合。

朋友们常常相互需要,但朋友们从友谊中所获的每每并不平均。朋友们想从友谊中获得的每每也并不相同。有人交朋友,给予对方的是经验;而对方在友谊中积累了经验。有人帮助软弱而无经验的年轻朋友,他也就认识了自己的力量和成熟;受帮助的弱者则在朋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理想——力量、绿验与成熟。于是,一个在友谊中给予,另一个因受益而高兴。

每每,朋友是默不作声的一极,在它的帮助下人同自己交往,在自我中、在自己的思想中找到乐趣,这些思想则由于在朋友的心灵共鸣中得到反映,而变得有声有色。

自然,清谈者理性的达观的友谊通常需要人们观点上的一致,但这种相同可能不是万能的。有时,友谊表现在朋友们的争论和不相同上。

如果朋友们在各方面都相同,如果他们彼此观照,那么同朋友的争论也是同自己的争论。

朋友是那个原谅你的弱点、不足、甚至毛病的人,是那个肯定你的正义、才能和功绩的人。

朋友是那个爱你,指出你的弱点、不足、甚至毛病的人。

因此,友谊以相同为基础,但表现却各不相同、自相矛盾。因此,人在友谊中自私地渴望从朋友那里得到自己所缺少的东西。因此,人在友谊中渴望慷慨地交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对友谊的渴望为人的本性所固有,不会与人们交朋友的人,只会与动物,与狗、马、猫、老鼠、蜘蛛交朋友。

绝对强有力的人不需要友谊,这样的人显然只能是神。

真正的友谊并不看重你的朋友是否身居高位,抑或从高位上跌落下来、锒铛入狱。真正的友谊看重的是人的内心品质,而对荣耀和表面权势无动于衷。

友谊的形式多种多样,内容丰富多彩,但友谊有着一个坚定不移的原则,那就是对朋友始终不渝的信赖,就是对朋友的忠贞不贰。因此,当人为自由效力的时候,当人们为着最高利益而牺牲朋友和友谊的时候,当人被宣布为崇高理想的敌人、失去自己所有的朋友、同时却相信不会失去惟一的朋友的时候,友谊显得尤为美好。

回到家,斯特拉姆看到挂衣架上那件熟悉的大衣,知道卡里莫夫在等着他。

卡里莫夫搁下报纸,斯特拉姆想,显然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不想同客人说话。

卡里莫夫说:

“我从集体农庄来,在那里讲课。”并补充道:“只是请放心,在集体农庄他们给我吃得不错,我们的人民是很好客的。”

斯特拉姆想,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并没问过卡里莫夫,是否想喝点茶。

只是在仔细端详卡里莫夫那长着个宽鼻子、精神委顿的脸庞之后,斯特拉姆才发现他身上那勉强能感觉出的同普通俄罗斯人和斯拉夫人的不同之处。当他突然转脸,眨眼间所有这些细微差别聚在一起,他的脸便变成一张蒙古人的脸。

同样,有时候斯特拉姆在街上看到一些人的浅色头发、浅色眼睛和向上翘起的鼻子,一眼就猜到他们是犹太人。区别这些人犹太血统的是某种仅能感觉得出的东西——有时是笑容,有时是奇怪地蹙起前额和眯缝眼睛的方式,有时是耸起的肩膀。

卡里莫夫开始说起自己结识一个中尉的情况,他是受伤后回到农村父母家里的。很明显,卡里莫夫是为了说这件事才上斯特拉姆家的。

“一个好小伙子,”卡里莫夫说,“说什么都直言不讳。”

“用鞑靼语?”斯特拉姆问。

“当然。”卡里莫夫说。

斯特拉姆心想,要是他遇见这个受伤的犹太人中尉,是不会同他说犹太话的,因为他懂得的犹太话,最多也就十来个犹太语单词,再说这种蹩脚话都是用来同交谈者瞎开玩笑的。

中尉是1941年秋在刻赤城郊被俘的。德国人打发他去收割被雪掩埋的未收割过的庄稼,用来喂马。中尉瞅准时机,隐没在秋天的暮色中,逃跑了。俄罗斯族和鞑靼族居民掩藏了他。

“我现在满怀希望见到妻子和女儿,”卡里莫夫说,“原来,德国人和我们一样有各种票证。”

“我当大学生时,曾经爬过克里木山地。”斯特拉姆说,并且记起母亲把这趟外出所需的钱寄给了他。“您的那个中尉见到过犹太人吗?”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朝屋里张望了一下,说:“妈妈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真担心。”

“是啊,是啊,她这是上哪儿了呢?”斯特拉姆生气地说。当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刚关上门,他又问:“中尉关于犹太人都说了些什么?”

“他见到德国人把一家犹太人、一个老妇人和两个姑娘驱赶着枪毙了。”

“我的天哪!”斯特拉姆说。

“哦,此外他还听说一些有关波兰集中营的事情。德国人把犹太人运到那里,把他们打死,肢解他们的尸体,就像在屠宰场似的。不过,这看来是杜撰的。我特意问过他有关犹太人的情况,我知道,您对此很关心。”

“干吗只有我很关心?”斯特拉姆想,“难道其他人对此就不关心吗?”

卡里莫夫沉思片刻,说:

“哦,我忘了,他还告诉我,好像德国人下令把吃奶的犹太婴儿送到卫戍司令部,用一种无色的液体抹在他们嘴上,他们立时就死“新生儿?”斯特拉姆问。

“我觉得,这同有关集中营里肢解尸体的说法一样,也是虚构的斯特拉姆在屋子里踱着说: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在我们时代发生过残杀新生儿的暴行,仿佛文明的一切努力对他们都是多余的。呶,歌德和巴赫都教会了他们些什么?竟然残杀新生儿!”

“是啊,真可怕。”卡里莫夫喃喃地说。

斯特拉姆看出卡里莫夫的同情,但也发现他那激动不安的心情,因为中尉的一番话使他越发急切地想见到妻子和女儿。可斯特拉姆知道,胜利后他已经见不到自己的母亲。

卡里莫夫打算回家。斯特拉姆不舍得同他分别,决定送他一程。

“您知道,”斯特拉姆突然说,“我们苏联科学家是很幸福的。一个正直的德国物理学家或化学家,知道他的发现对希特勒有益时,该作何感想?您想想一个亲人们被当做疯狗似的杀害的犹太籍物理学家,他完成了自己的发明,而这一发明,却违背他的意愿,增强了法西斯的军事实力,他会感到幸福吗?他全看在眼里,他心里全明白,但对自己的发明又不能不感到高兴,这种强颜欢笑是多么可怕!”

“是的,是的,”卡里莫夫说,“不过善于独立思考的人不能强迫自己不思考。”

他们来到街上,卡里莫夫说:

“您来送我,真叫我过意不去。天气不好,您刚到家,又重新上街“没关系,没关系,”斯特拉姆回答说,“我只把你送到拐角。”

他瞧一眼同行人的脸庞说:

“我能同您一起在街上走走,心里很高兴,虽说天气不好。”“您很快将回莫斯科,我同您不得不分手。可我很珍惜我们的几次见面。”

“对对对,请您相信,我也很难过。”斯特拉姆说。

斯特拉姆走到家门口,没发现有人在喊他。

马季亚罗夫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他的大衣领子向上翻着。“怎么回事,”他问,“我们的聚会吹啦?您再也不见踪影啦,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也在生我的气。”

“是啊,这当然很遗憾。”斯特拉姆说,“不过那时我与您一时激动,说过不少蠢话。”

马季亚罗夫说:

“可谁会在意一时激动所说过的话!”

他把脸挨近斯特拉姆,他那对忧郁的大眼睛变得更为忧郁,他说:“停止我们的聚会倒也是件好事。”

斯特拉姆问:

“怎么?”

马季亚罗夫喘息着说:

“得告诉您,我觉得卡里莫夫老家伙在利用这些聚会。明白吗?可是,您好像常跟他碰面。”

“我根本不信,胡扯!”斯特拉姆说。

“可您不想想,他的所有朋友,所有他朋友的朋友变成灰都已经十年了,他四周的人都无影无踪,只剩下他一个,而且还越发得志,当了科学博士。”

“那有什么?”斯特拉姆问,“我也是博士,您也是科学博士。”

“问题就在这里。请您想一想这奇怪的命运。我想,老爷子,您又不是小孩子。”

L

“维佳,妈妈刚回来。”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

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肩上披着围巾坐在桌旁,她把一杯茶移过来又马上推开说:“哦,我刚同一个人谈过话,他在战争前夕见过米佳。”

她很激动,因此用十分平静、从容不迫的语调谈起来。前几天有个老乡来找她车间化验室同事的邻居。同事有次当着他的面偶然提到了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的姓名。于是来人问,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是否有个叫德米特里的亲戚。

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下班后到了女化验员家里。在那里了解到此人不久前刚从劳改营释放,他原先是个校对员,判坐七年牢是因为在一篇报纸的社论中,排字工人把斯大林同志的姓排错了一个字母,他没有校出来。战争前夕,他因破坏纪律被从科米自治共和国的一个劳改营转到远东湖泊区劳改营群中的一个秘密劳改营。在那里,沙波什尼科夫跟他住在一个棚屋里。

“他一说,我就明白是米佳。他说:他躺在板床上,一个劲儿吹口哨——‘小黄雀、斑海雀,你在哪儿’……被捕前,米佳来过我这里,我问过他许多问题,他都报以一笑,只是吹小黄雀的曲子……晚上那人该乘卡车上莱舍沃,他一家人住在那儿。他说米佳病了,得了坏血病,心脏也不好。他说米佳不相信他能获得自由。米佳同他说起过我和谢廖扎。米佳在伙房干活,这是个好差使。”

“是呀,为了干这个差使,他得上完两所大学。”斯特拉姆说。“这事不保险,要是他是个暗地里派来的奸细呢?”柳德米拉说。

“谁需要来挑唆一个老太婆?”

“可他们对在大机关工作的维克托感兴趣啊。”

“得了,柳德米拉,别胡说八道了。”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生气地说道。

“可是为什么把他给放了,他是怎么解释的?”娜佳问。

“他所说的简直不可思议。我觉得,那是个巨大的世界,那里有着某种无法理解的东西。他仿佛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人。他们有自己的习俗、自己的中世纪和新世纪历史、自己的谚语……

“我问他,为什么他被释放了。他惊讶地说,怎么,您不知道,我是记录在案的啊!我还是不明白,原来他们是些精疲力竭得快要死的人,于是才把他们给放了。劳改营内部把人分为三流九等,什么苦力、白痴、狗杂种……我问他,1937年有成千上万的人被判处剥夺通信权利十年,有这样的判决吗?他说他在劳改营里待了十年,没遇见一个是被这样判决的。我问这些人都在什么地方?他说不知道,反正在劳改营里没这样的人。

“伐木,超期服刑,特殊移民……他把这种忧伤压到我身上。米佳就生活在那里,他也说自己是个精疲力竭的人,是个白痴,是个狗杂种……他讲了犯人自杀的方法——他们在科雷马的沼泽地绝食和一连几天不断地喝水,结果人_死于浮肿和积水,他们把这种方法叫饮水法。米佳就开始喝水,拼命喝水,当然心脏出了毛病。”她见到斯特拉姆紧张忧郁的面孔和女儿拧在一起的眉毛。她十分激动,感到头发烧,嗓子眼发干,但她还是继续讲:“他说,比劳改营更可怕的是路途上和列车上,刑事犯在那里有无限的权力。他们剥衣服、抢东西,玩牌时把政治犯的生命当赌注,输者就用刀子捅人,而牺牲者甚至临到最后一刻还不知道一副牌就赌掉了他的生命。更可怕的是劳改营里所有大小头目都是刑事犯当。他们是棚屋领班,是伐木队长,政治犯毫无权力。刑事犯管政治犯叫‘你’,管米佳叫法西斯分子。”

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朗声说,仿佛在向人民大声疾呼:“他们把这个人从米佳呆的那个集中营转到瑟克特夫卡尔,战争头一年一个中央派来的叫卡什科金的人来到米佳呆的那个集中营,组织枪决了几万名囚徒。”

“哦,我的天哪,”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我想搞明白,斯大林是否知道这种可怕的事?”

“哦,我的天哪,”娜佳生气地重复一遍母亲的话说,“难道您不明白?就是斯大林下令杀害他们的。”

“娜佳,”斯特拉姆大喝一声,“住嘴!”

同那些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虚弱被人从旁识破了的人一样,斯特拉姆突然勃然大怒,朝娜佳叫喊起来:“你别忘了,斯大林是正在同法西斯浴血奋战的红军的最高统帅,你奶奶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寄希望于斯大林,我们大家能活着,能自由呼吸,全靠有斯大林和红军……你先给我学会自己给自己擦鼻子,然后再来反驳在斯大林格勒挡住法西斯主义道路的斯大林。”

“斯大林呆在莫斯科,可在斯大林格勒挡住敌人的,你知道是谁。”娜佳说,“你别装糊涂,你从索科洛夫家里回来那阵说过的话,就是我刚才说的……”

他感到对娜佳的新的愤恨涌上心头,它是那么强烈,仿佛直到生命终了也无法摆脱。

“从索科洛夫家里回来,我没说过任何类似的话,你别胡编。”他说。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

“正当苏联儿女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时候,何必回忆这些可怕的事儿呢!”

但这时娜佳却说出了她父亲心中最隐秘的、最虚弱的想法。

“得了,当然你什么也没说。”她说,“现在当你在工作中取得了这样的成就,而德国人又被挡在了斯大林格勒……”

“你怎么能,”斯特拉姆说,“你怎么能怀疑父亲不诚实!柳德米拉,你听见了吗?”

他期待妻子的支持,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并没有支持他。

“你何必大惊小怪的,”她说,“你同自己的卡里莫夫,同这个令人讨厌的马季亚罗夫所说的话,她听得多了。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把你们的谈话全告诉了我。你自己在家里说得也够多的。唉,快点回莫斯科吧。”

“够啦,”斯特拉姆说,“我早知道你想对我说这些痛快话了。”

娜佳不再吱声,她的脸变得像老婆子那般衰老、难看,她不再理睬父亲,但当父女俩的目光相遇时,他发现她的目光里满含着憎恨,这使他大吃一惊。

空气变得室闷,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多少年来几乎在每个家庭里都暗暗存在的所有那些令人不安的、为爱情和真诚的信赖所平息的东西,如今都冒了上来,浮到表面,到处泛滥,占据了整个生活,仿佛父亲、母亲和女儿之间只有不理解、怀疑、怨恨和责难。

难道他们的共同命运只产生不睦和疏远?

“姥姥!”娜佳说。

斯特拉姆和柳德米拉不约而同朝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望了一眼,只见她把手掌按在前额上坐着,仿佛感到头疼欲裂,无法忍受。

某种无法形容的凄楚使她束手无策,似乎谁也不予理会的她和她的痛苦,只会妨碍和刺激别人,只会引起家庭不和,这个一辈子刚强有力的老妇人,此刻是多么的孤独和软弱无力。

突然娜佳跪下,额头紧贴在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的腿上,喃喃地说:

“姥姥,亲爱的,好姥姥……”

斯特拉姆走到墙边,打开收音机,硬纸板的喇叭里发出嘶哑声、呼啸声和吱吱声。收音机里好像正在播送出现在战争前沿、被烧毁的村子、士兵墓地、科雷马河和沃尔库塔河、野战机场和医疗卫生营那被冰冷的雨雪浸透的帆布帐篷上空秋夜的恶劣天气。

斯特拉姆瞥一眼妻子阴沉的脸,走到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跟前,抓起她的双手,吻了起来……然后,他弯下腰,抚摸娜佳的头。

看来,这几分钟里没发生任何变化,屋子里还是这几个人,压在他们心头的还是那些痛苦,主宰他们的还是那个命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此刻,多么美好的温暖之情充溢在他们那冷冰冰的心灵中……

蓦地,屋子里传来很响的声音:

“这一天里,我军在斯大林格勒地区、在东北面的图阿普谢地区和纳尔奇克地区同敌人进行了战斗。其他战线没有发生任何变化〇”

十一

彼得。巴赫中尉因为肩膀中弹住进了医院。伤势原来并不严重,把巴赫送上带篷救护车的战友们祝他一切顺利。

感到怡然自得、同时又痛得哼哼唧唧的巴赫,在卫生员搀扶下去洗盆浴。

接触热水后的喜悦和满足是强烈的。

“比在战壕里好受些吗?”卫生员问,他想对伤员说些令人高兴的话,便又补充一句:“您出院时,大概那边已经一切都正常了。”

他朝传来连续不断、响成一片的隆隆声方向挥了下手。

“您到这儿不久?”巴赫问。

卫生员边用擦子替中尉擦背,边说:

“为什么您断定,我到这儿不久?”

“那边谁也不认为战事会很快结束。那边大伙认为结束战争是旷日持久的事情。”

卫生员望着澡盆里光着身子的军官。巴赫记起: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有报告伤员情绪的条例。可在中尉的话里却流露出对武装力量实力的不信任。巴赫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是的,卫生员,战争如何结束,暂时无人知晓。”

为什么他要重复这句可怕的话?这只有生活在极权主义帝国里的人才能理解。

他重复这句话,是因为愤恨自己头一次说这句话时感到了害怕。他重复这句话还抱有保护性目的,那就是用自己的无忧无虑迷惑那个可能打小报告的人。

为了消除自己对战事持否定态度所造成的有害印象,他接着说:“我们在这里所集结的兵力,大概自战争爆发后还未曾有过。请相信我,卫生员。”

随后,他开始对这种冷酷无情的复杂把戏感到了厌恶,一心玩起了儿童游戏:他使劲挤压手中温乎的肥皂水,让它一会儿射到盆沿Jl,一会儿射到巴赫自己脸上。

“喷火器原理。”他对卫生员说。

他太痩了!他端详着自己裸露的双手和胸脯,心里却想着两天前亲吻过他的那个年轻的俄罗斯女人。他何曾想到在斯大林格勒会跟一个俄罗斯女人发生风流韵事?说实话,这很难叫什么风流韵事。这是无意中的战时艳遇。是一种特殊而又离奇的境遇。

他们在地下室邂逅相遇,他穿过废墟朝她走去,映着爆炸的火光。这样的会面要是写进书里会是很精彩的。昨天他本该上她那儿去的。她大概断定他给打死了。痊愈后他还要去找她。有意思的是,谁将占据他的位置。大自然是不容许有空缺的……

洗完澡,他立刻被送进X光室,医生让巴赫站在X光机的屏幕前。

“那边热吗,中尉?”

“俄罗斯人比我们更怕热。”巴赫答道,想讨医生喜欢,得到良好的诊断,动手术也顺利些,没有痛苦。

进来个外科医生。两个医生看一眼巴赫的内脏,能看清那块过去年代在他胸腔里已经钙化的阴影。

外科医生抓起巴赫的一支胳膊,让它转动,一会儿贴近屏幕,一会儿离得远些。伤口使他聚精会神,不过那块使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受伤的弹片,只是小事一桩。

两个医生开始用拉丁语混杂着德语的玩笑话和粗话交谈起来。于是巴赫明白,他的情况还不算糟,一条胳膊能保留下来。

“准备给中尉动手术。”外科医生说,“我得先去照看一下那个复杂情况——脑部重伤。”

卫生员脱下巴赫的病人服,外科护士让他坐到凳子上。

“真见鬼。”巴赫说,抱怨地笑了笑,对自己赤身露体很不好意思,“小姐,在让一个斯大林格勒战役参加者的光屁股坐在凳子上之前,应该先把它焐暖些。”

她面无笑容回答他:

“病人,我们没有这样的义务。”她动手从玻璃小柜里取出外科器械,这些器械的样子巴赫觉得可怕。

不过,取弹片的手术进行得又快又顺利。医生把这次手术称作毫无价值的小手术,对他瞧不起这种手术的态度,巴赫很感委屈。

外科护士问巴赫,是否需要送他回病房。

“我自己走。”他答道。

“您在我们这里不会呆太久的。”她用平静的语调说。

“太好了,”他回答说,“我已经开始感到无聊。”

她笑了。

显然,护士是根据报纸上的通讯报道想像病人的。作家和新闻记者在通讯报道里说病人偷偷从医院跑回自己的营连,他们始终需要朝敌人射击,不这样他们就活不下去。

■1J,

也许,新闻记者在医院里见到过这样的病人,但巴赫可不是。当他躺在铺着干净床单的床上,当他喝着大米粥,当他深深吸了口烟(病房里是严格禁止抽烟的),同邻床聊天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不知害羞的怡然自得。_

病房里有四个病人——三个前线军官和一个胸脯凹陷肚子隆起的文官,他从后方到前方出差,在古姆拉克地区遭了车祸。当他仰天躺着,双手搁在肚子上的时候,好似一个痩老头被人开玩笑地把一只足球塞到了被子底下。

想必大家是根据他受伤后的这副模样叫他“守门员”的。

守门员是几个人当中惟一一个因为受伤使他失去工作能力而唉声叹气的。他用高调门大谈祖国、军队和职责,为自己在斯大林格勒身受重伤而自豪。

为人民流过血的前线军官们对他的爱国主义报以嘲笑。他们中那个脸色苍白、厚嘴唇,长着对鼓泡眼、因臀部受伤只得俯身躺着的侦察连长克拉普对他说:“看来您是个不仅往外挡球,同时也是不反对往里进球的守门员

侦察员是个色情狂,他谈的多半是性交。

“守门员”想奚落一下挖苦他的人,问道:

“您为什么没晒黑?大概在办公室上班更合您心意吧?”

但克拉普并不在办公室上班。

“我是个夜猫子,”他说,“我喜欢晚上活动。与您不同,我白天同娘儿们睡觉。”

他们在病房里骂晚上驱车从柏林溜回别墅的达贵,骂授勋比前线将士快的军需官老爷,诉说住房被炸毁的前线将士家境的困苦,骂勾引陆军士兵老婆的后勤机关的公子哥儿,骂只卖香水和刮脸刀片的前线货摊。

与巴赫邻床的是格内中尉。巴赫原以为他出身贵族,但后来才知道,格内是个农民,是国家社会主义大变革推出的人物之一。他是团副参谋长,夜间轰炸时为弹片所伤。

“守门员”被送去动手术后,躺在角落上不拘小节的弗雷塞上尉说:“从1939年起我就一直挨枪子,可我从来没有嚷嚷过自己的爱国主义。他们供我吃,供我喝,供我穿,我就替他们打仗。没有什么哲学。”

巴赫说:

“不,怎么会没有呢。在前线将士嘲笑‘守门员’的伪善中就有自己的哲学。”

“原来如此!”格内说,“真有意思,这是哪门子哲学?”

根据格内目光中那不怀好意的神色,巴赫马上意识到此人憎恨希特勒上台前的知识分子。巴赫读过和听到过许多言论,说旧知识分子倾向于美国的金融寡头政治,说他们身上隐藏着对犹太法典和犹太精神,对绘画和文学中的犹太风格的好感。愤怒攫住了他。此刻,正当他准备向新贵们的粗暴势力低头的时候,他们为何还要用阴沉的、狼一般怀疑的目光盯着他?难道他没有像他们那样受过虱子的叮咬和严寒的煎熬?他,一个前沿军官在他们眼里竟然算不上是个德国人!巴赫闭上眼睛,朝墙那边转过身子。

“为什么您的问题充满恶意?”他生气地嘟哝着。

格内露出蔑视和充满优越感的冷笑:

“您好像不明白?”

“我对您说,我不明白。”巴赫忿忿然回答后又补充道:“也就是说,我来猜猜。”

格内自然大笑起来。

“嗯,因为您的双重性?”巴赫叫道。

“正是,正是双重性。”格内开心道。

“意志萎缩?”

这时弗雷塞哈哈大笑。克拉普也支起胳膊,放肆地盯着巴赫。

“败类。”巴赫心里在用雷鸣般的嗓门说,“这两个处在人的思维界限之外,而您格内,则处在猿猴和人之间的半道上……来,让我们正经八百谈谈他气得混身发冷,眯缝起闭着的眼睛。

“只要您就每个小问题写本小册子,您都会对为德国科学奠定基础和竖起高墙的人表示极端的仇恨。只要您写部蹩脚的中篇,您就会诋毁德国文学的名声。您以为,科学和艺术是某种类似内阁的东西吗,老一辈官会妨碍您得到官衔吗?您和您的小册子变得相当狭隘,科赫?、能斯脱?、普朗克?、凯勒曼@……已经妨碍您。科学和艺术不是办公厅,这是辽阔天空下的帕耳那索斯山?,那边永远是自由辽阔的,那边有人类历史长河中出现的所有天才的位置,惟独没有您和您蹩脚成果的位置。不过,这并非心胸狭科赫(1843—1910),德国微生物学家,现代细菌学和流行病学奠基人之一,1905年获诺贝尔奖。

能斯脱(1864—1941),德国物理化学家,现代物理化学创立者之一,1920年获诺贝尔奖。

普朗克(1858—1947),德国物理学家,量子论创始人,1918年获诺贝尔奖。

凯勒曼(1879—1951),德国现实主义作家,著有反对军国主义的《11月9日》(1920)和反对法西斯的《死神的舞蹈》(1948)等作品。’

希腊神话中阿波罗和司文艺女神缪斯居住的地方。隘,就是容不得您在那儿。你们急急忙忙清扫平台,可你们那些平庸而妄自尊大的眼珠子并不会因此而升高一米而看得更高更远。你们拋弃了爱因斯坦,但你们占据不了他的位置。是的,是的,爱因斯坦当然是个犹太人,但是,对不起,他却是个天才。世界上没有一种权力能帮助你们占据他的位置。请你们想想,是否值得花那么大力气消灭那些其位置永远无法替代的人们。如果你们精神上的缺陷影响你们沿希特勒开辟的道路走下去,那么错的只是你们。你们不必对有充分价值的人发狠。在文化领域采取令人厌恶的警察那套做法,是无济于事的!您看看,希特勒和戈培尔是怎么深刻理解这一点的?他们以自己的榜样教导我们。他们在哺育德意志的科学、绘画、文化方面,表现出何等的爱、耐心和分寸。请以他们为榜样,走团结之路,别给我们共同的德意志事业带来分裂!”

默不作声地说完自己想像中的演说,巴赫睁开了眼睛。邻床们盖上被子躺着。

弗雷塞说:

“伙计们,往这儿瞧。”他用魔术师的动作从枕头底下掏出一瓶一公升装意大利三J牌白兰地。

格内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响声。只有真正的酒鬼,而且是农民酒鬼才会以这样的表情盯着酒瓶子。

“他人还算不坏,总的看来,不坏。”巴赫心想,为自己说出口的和没有说出口的疯话感到难为情。

这时,弗雷塞蹦着一条腿,往各人床头柜上的杯子里斟上白兰地。

“您是头野兽。”侦察员克拉普笑着说。

“这可是个能征善战的尉官。”格内说。

弗雷塞说:

“有个医官发现我的酒瓶子后问:‘您那报纸里包着的是什么?’我对他说:‘是我妈妈来的信,我从未离幵过它们。’”

他举起酒杯:

“那么,致前线的敬礼,弗雷塞上尉!”

大家干杯。

立刻还想再喝一杯的格内说:

“哎,还得给‘守门员’留一杯。”

“见他的鬼去,不管‘守门员’对吗,上尉?”克拉普问。

“让他去完成对祖国的天职吧,可我们喝我们的。”弗雷塞说,“要知道每个人都想活。”

“我的臀部全好了,”侦察员说,“现在又得找个中等膘的太太玩玩了。”

大家全觉得轻松愉快。

“喂,来吧!”格内举起自己的杯子。

他们再次干杯。

“我们住在一个病房里,真不错。”

“我一看就立刻断定:这是些真正的伙伴、老奸巨猾的前线战士。”

“不过说实话,我对巴赫有过怀疑。”格内说,“我想:‘嗬,这是个党内同志。’”

“不,我是党外的。”

他们扔掉被子,躺了下来。大家都觉得热。他们聊起前线的战事。

弗雷塞在左翼的奥卡托夫科镇地区作战。

“鬼才知道他们,”他说,“俄国人根本不会进攻。可已经是十一月初,我们还是毫无进展。八月里我们喝了多少伏特加,大家举杯祝贺:‘但愿我们战后别相互失去联系,得成立个攻克斯大林格勒老战士协会。’”

“他们进攻得不错。”在工厂区作战的侦察员说,“他们不会的是固守。他们把我们从楼房里撵出来,立刻不是睡大觉,就是开始吃,指挥员们拼命酗酒。”

“一帮野蛮人。”弗雷塞说,同时丢了个眼色,“可我们在这帮斯大林格勒的野蛮人身上耗费的钢铁比在全欧洲的还多。”

“不止是钢铁,”巴赫说,“我们团里有些人,无缘无故地哭泣,学公鸡打鸣。”

“如果冬季来临前战事不解决,”格内说,“那么中国战争就将开始。瞧,简直手忙脚乱。”

侦察员小声说:

“你们知道吗,我们的进攻即将在工厂区进行,在那里,集结了从未有过的兵力。所有这一切都将在近期内轰隆一声得到解决。11月20日我们大家就可以同萨拉托夫的姑娘们同枕共床啰。”

遮上帘幔的窗外传来大炮那响亮、雄壮、从容不迫的隆隆声和夜航机的嗡嗡声。

“听,这是俄国人的胶合板轰炸机的轰鸣声,”巴赫说,“这时候来投弹。有人把这叫‘神经锯’。”

“可在我们司令部管这叫‘值日士官’。”格内说。

“别出声!”侦察员举起手指,“你们听,大口径炮r“可我们在轻伤员病房里一口一口呷葡萄酒。”弗雷塞说。

于是他们在一天里第三次感到高兴。

他们开始聊俄国女人。每个人都有什么可说的。巴赫对这种议论不感兴趣。

不过在住院的这个夜晚,巴赫谈到了住在被炸毁楼房地下室里的齐娜,谈得挺放肆,大家直发笑。

卫生员进来,打量一下一张张兴高采烈的脸庞,开始整理“守门员”床上的床单。

“你们要把柏林来的祖国保卫者当作假病号让他出院?”弗雷塞问。

“卫生员,你干嘛不吱声。”格内说我们都是男子汉,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请告诉我们。”

“他死了,”卫生员说,“心脏麻痹。”

“你们瞧,大发爱国主义议论有什么结果。”格内说。

巴赫说:■

“这样说死者不好。要知道他并没有撒谎,他没有必要在我们面前撒谎。就是说,他是真诚的。这样不好,伙计们。”

“噢,”格内说,“难怪我觉得,中尉是带着党的指令上我们这儿来的。我立刻就看穿,他出身于具有先进思想的新门第。”

十二

晚上,巴赫无法入睡,他感到过分舒适。奇怪的是他记起了掩蔽部、战友和莱纳尔德的到来,他们一起通过掩蔽部敞开着的门观看落日,一起喝保温瓶里的咖啡,一起抽烟。

昨天,当他坐上带篷救护车时,他用那条未受伤的胳膊搂住莱纳尔德的肩膀,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笑了。

他怎么会想到,他会在斯大林格勒的一个仓库里同党卫军分子共饮,会在被火光照亮的废墟中间朝自己的俄国情妇走去!

令人惊奇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长久以来他一直憎恨希特勒。当他听到不知羞耻、花白头发的教授们宣称法拉第、达尔文、爱迪生是一帮偷窃德国科学的小偷,宣称希特勒是所有时代和民族最伟大的科学家时,他曾幸灾乐祸地想:“瞧吧,这是腐朽,这一切都该完蛋。”当许多小说满纸谎言地描写没有缺陷的人们,描写具有崇高思想的工人农民的幸福和党的教育工作的英明时,在他身上唤起的也是这种感觉。唉,杂志上刊登的是多么可鄙的诗篇!最剌痛他的是他在中学里也写过这类诗。

可如今在斯大林格勒他想人党。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由于害怕父亲在争论中想改变他的信念,他用手捂住耳朵,大叫:“我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可如今他听见了!世界围着轴心翻了个个儿。

平庸的戏剧和电影照旧令他十分厌恶。也许,人民不得不在几年、十几年内习惯于没有诗歌,有什么办法?可如今已经有可能写真理了!要知道德意志精神就是世界上最主要的真理和思想。要知道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们就善于在按照大公和主教们的旨意创作的作品中,表达出最伟大的精神价值。

侦察员克拉普继续熟睡着,但同时正在参加夜间战斗,大叫:“投手榴弹,朝他投手榴弹!”他的叫声大概街上都听得见。他想往前爬,不灵巧地翻了个身子,痛得直叫,接着又睡死过去,打起鼾来。

甚至令他极为震动的对犹太人的迫害,如今也以新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如果他有权,他要立即停止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虽说他有不少犹太人朋友,但还是应当直率地说:有德意志性格、德意志精神,倘若有它,那么也该有犹太性格、犹太精神。

马克思主义已经破产!一个人,其父母亲是社会民主党人,是很难产生这种想法的。

马克思仿佛是个物理学家,他创立了物质结构建立在反斥力上的理论,却忽视了万有引力。他给阶级反斥力下了定义,他比所有人都更仔细研究了人类整个历史时期中的这种反斥力。但他也同作出巨大发现的人们常有的那样,妄自尊大,认为他所确定的阶级斗争力量是决定社会发展和历史进程的惟一力量。他看不到民族的、超阶级的共同性那强大的力量,他的社会物理学建立在对民族万有引力定律的忽视上,因此是荒谬的。

国家不是果,国家是因!

神秘而奇妙的定律决定了民族共和国的诞生!它是个生机勃勃的统一体,它体现了千百万人所蕴含的弥为珍贵的不朽东西,体现了德意志性格、德意志中心、德意志意志和德意志舍己精神。

巴赫闭上眼睛,躺了些时候。为了入睡,他开始想像自己是一群羊头白的,另一头黑的,又是一头白的和一头黑的,又是一头白一头黑……

早晨,吃完早餐,巴赫给母亲写信。他皱着额头,叹了口气,因为他所写的一切都将使她不高兴。但正是对她,他应该叙说自己近来所感受到的一切。那次休假,他什么也没对她说。但她看出了他的忿恨,看出他不愿听父亲没完没了的回忆,反正全是老一套。

她以为,他背叛了父亲的信仰。可他没有。他恰恰否认离经叛道。

被上午的治疗搞得疲惫不堪的病人们静静地躺着。昨晚上,在“守门员”的空床上安置了个重伤员。他不省人事地躺着,无法打听他是哪个部队的。

怎么向母亲解释,如今新德意志的这帮人比儿时的伙伴更合他的心意?

卫生员进来,探询地说:“巴赫中尉?”

“是我。”巴赫边说,边用手挡住正在开始写的信。

“中尉先生,有个俄国女人说要见您。”

“要见我?”大吃一惊的巴赫问道,猜到是斯大林格勒的那个情人齐娜来找他了。她怎么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马上明白,是连里的救护车司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他感到很高兴,并且深受感动。要知道她得摸黑出来,好不容易才搭上一辆顺路汽车,然后再步行六至八公里。他想像她那对大眼睛和苍白的脸庞,想像她那瘦细的脖颈和包在头上的灰色围巾。

病房里响起了哄笑声。

“瞧这个巴赫中尉!”格内说,“瞧他在当地居民中做的工作。”422

弗雷塞摇晃着双手,仿佛要抖掉手指上的水,并且说:“卫生员,把她叫这儿来。中尉的床够宽的。我们要给他们举行婚礼。”

而侦察员克拉普说:

“女人就像条狗,跟着男人脚印跑。”

巴赫突然被激怒。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能上军医院来?军官们是被禁止同俄国女人来往的。要是医院里有他福斯特家族的亲属或是熟人在工作呢?单凭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甚至一个德国女人也不会贸然来找他的。

好像昏迷不醒的重伤员也厌恶地冷笑了一下。

“请转告这位女人,我不能去见她。”他阴沉着脸说,并且为了不参与这场兴高采烈的议论,立刻拿起铅笔,把所写的信看了一遍。

“……真奇怪,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国家压制了我。可现在我明白,正是它体现了我的精神。我不想有轻松的命运。如果需要,我将断绝同老朋友们的关系。我知道,所有那些我想接近的人,永远不会完全把我当做自己人。但是,为了我的最主要目的,我将管束自己……”

病房里人们在继续寻开心。

“静些,别吵着他。他在给自己的未婚妻写信哪。”格内说。巴赫笑了起来。勉强忍住的笑声让人觉得像是啜泣,于是他想,像他现在那样子发笑,真使人想哭。

不是经常能见到第6步兵集团军司令保卢斯的将军和军官们都认为,上将的思想和情绪没有发生变化。保持姿态的方式,下达命令时的刚毅,听取下级意见和重大报告时的笑容都证明上将依然驾驭着战争的局势。

只有最接近司令的人,他的副官亚当斯上校和集团军参谋长施密特将军明白,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期间保卢斯的变化有多大。

他依旧能够或是机智敏锐、宽宏大度,或是目空一切、傲慢自负,或是友好地了解自己军官们的生活情况。他依旧有权把几个团和几个师投入战斗,有权升降下属的职务,有权签署嘉奖令,依旧抽自己抽惯的雪茄烟……但是,主要的、隐蔽的、内心的东西正在一天天发生变化,而且眼看就要彻底改变。

他失去了对局势和日期的支配权。不久前他那平静的目光还在集团军司令部侦察处的报告上轻巧地滑过。俄国人在想什么,不全一样吗?他们预备队的行动有意义吗?

现在亚当斯发现:他早上给司令官放在桌上的文件夹,司令从夹子里选取的首先是有关俄国人夜间行动的情报。

有一天,亚当斯改变各类文件和报告的放置顺序,把侦察处的报告放在最上面。保卢斯打开文件夹,看一眼放在上面的文件。他的长眉毛往上挑了挑,旋即合上了文件夹。

亚当斯上校明白,他做了件不讲究策略的事情。上将迅速的、抱怨似的目光使他大吃一惊。

几天以后,保卢斯浏览过按通常次序放置的报告和文件,微笑着对自己的副官说:“革新家先生,看来您是个细心人。”

在这个寂静的秋夜,施密特将军怀着几分激动的心情去向保卢斯报告军情。

施密特沿着集镇那宽阔的街道往司令官住所走去,髙兴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那空气正洗涤着他夜间吸过烟的嗓子。他瞧一眼天空,天空被草原落日各种禅秘色彩染得斑斓0他的内心异常平静,他想着绘画,想着午饭后的一个饱嗝制住了他的不安。

他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大檐帽下的那颗脑袋里装满了在斯大林格勒大血战期间即将来临的这场最为残酷的搏杀中可能出现的一切。当司令请他坐下,准备听取他的报告时,他正是这么说的。

“为进攻动员数量多得多的技术装备,当然在我军历史上也曾有过。但是在这样一小块正面地段上,安排这样的地面和空中密度,我个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保卢斯拱起背坐着,听着参谋长的报告,他的脑袋随着施密特在图表和地图上划来划去的手指急速而又顺从地转动着,那模样不知为何已没有昔日将军的风度。对于这次进攻保卢斯早有考虑,并且确定了它的参数。但眼下,听着同他一起共事的最出色的参谋长的报告,他未能在拟定的战役细节中发现自己的思想。

施密特似乎并非在叙述战斗计划中所展示的保卢斯的设想,而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保卢斯,违反他的意愿准备用步兵、坦克和工兵营实施突击。

“是的,是的,密度,”保卢斯说,“当你把它与我们左翼的空虚相比较时,它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

“毫无办法,”施密特说,“东部的地域实在太大,德国士兵却少得可怜。”^

“对此担心的不止是我,魏克斯元帅曾对我说过:‘我们不是攥紧拳头而是伸开五指打人,把兵力分散在无边无际的东部地区上。’这不仅使魏克斯感到担心,而不担心的只有……”

他没有把话说完。

一切按需要的那样进行着,一切又不按需要的那样进行着。最近几周战局并不明朗,在这些偶然的不明朗和令人厌恶的区区小事中,战争的真正本质好像即将完全按新的方式,惨淡地、毫无希望地被揭示清楚。

侦察部门不断报告苏军在西北部的集结。空军无力阻止它。魏克斯没有在保卢斯集团军的翼侧部署德军预备队,他把德军的无线电台安置在罗马尼亚的部队里,企图以此迷惑俄国人。但是,罗马尼亚人并不会因此而变成德国人。

起初显得所向无敌的非洲战役开始遇到了麻烦。在敦刻尔克、挪威和希腊给予英军的沉重打击,并没有完成对不列颠群岛的占领。东部地区的巨大胜利和向伏尔加河地区上千公里的突破,并没有实现对苏军的最后歼灭。他常常觉得,主要的已经做了,如果事情还没有被进行到底,那也只是意外的、无足轻重的迟延……

那些把他和伏尔加河隔开的几百米,那些半摧毁的工厂和被烧毁的空楼的骨架,同夏季攻势期间所占领的广大区域相比,意味着什么?……但是,几公里的沙漠也曾把隆美尔同埃及的绿洲隔开。在被征服的法国,为了取得彻底胜利也曾缺少过几个敦刻尔克的小时和公里……总是离彻底歼灭敌人就差几公里,总是空虚的翼侧和所向披靡的军队背后那广阔地区缺乏预备队。

逝去的夏天!他在那些日子里所感受到的,显然一生中也就只有这么一回。那时他的脸上已经感到了“新大陆”的气息。如果说把树木扔成堆的、从河床里奔流而出的狂澜会有感觉的话,那么它感觉到的正是他所感觉的。

这些日子里出现的一个想法,便是德国人的耳朵已经习惯于弗里德里克?的名字。当然这是个寻开心的、不严肃的想法,但它毕竟有过。不过也正是在这些日子里,一粒可恶的粗沙子不是在脚底便是在牙齿上咯吱作响。司令部里充满胜利和欢乐的紧张气氛。他收到部队指挥员各种书面的、无线电的、电话的报告。仿佛那已经不是一场艰苦的战斗,而是德军胜利的象征……保卢斯抓起电话听筒。“上将先生……”他从声音里听出这是谁在说话,①即保卢斯。

战时日常生活的音调同空中和太空中传来的钟声完全不相谐调。

师长韦德勒报告,俄国人正在他的地段上转人进攻,他们的一支相当于加强营的步兵分队得以突破西区并占领了斯大林格勒火车站。痛苦感觉的产生正是同这种区区小事紧密联结在一起的。

施密特出声地念完战斗命令的草稿,轻轻抻抻肩,微微抬起下巴,表示尽管他与司令之间有着很好的私人关系,但并未丢弃正式场合应有的礼仪。

突然,上将压低声音,完全不按军人和将军的方式,对施密特说出一番令他惊奇和不安的话:“我相信能取得成功。但您知道吗?我们在这个城市中的争夺是完全没有必要和不可思议的。”

“斯大林格勒部队司令的观点来得有些突然。”施密特说。

“您认为突然吗?斯大林格勒作为交通枢纽和重工业中心的地位已经不复存在。那么,我们在这里还能干什么?沿阿斯特拉罕至卡拉奇?—线即可掩护高加索集团军群的东北翼。为此,斯大林格勒已经并非必不可少的。施密特,我对成功充满信心,我们将攻占拖拉机厂。但这并不能掩护我们的翼侧。魏克斯并不怀疑俄国人将发起突击。但虚张声势是阻挡不住他们的,“事件在运动中其意义会发生变化。但元首不把任务彻底解决,是决不后退的。”施密特说。

保卢斯感到,糟糕的正是在于取得最辉煌的胜利却不结果,因为未以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决心将此进行到底。同时他又感到,一个统帅的真正力量,就表现在放弃解决已经失去意义的任务上。但看到施密特将军固执而又聪颖的目光,他说:“不该由我们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伟大统帅。”

他从桌上抓起关于进攻的命令文本,签上字。

①苏联沃罗涅日州一城市

“考虑到绝密,文件一式四份。”施密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