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古济少将沉重地喘着气向莫斯托夫斯科伊走来。他两脚蹭着地走路,呼哧着,噘起下嘴唇,皮肤上褐色的褶皱在他的脖颈和面颊上颤动着。他所有这些动作、手势和声音,都是由他昔日的过分肥胖保留下来的。同他目前的虚弱相比,这一切都显得十分古怪。

“亲爱的大爷,”他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我,一个黄口小儿,同样想对您提点意见,少校也可以教训上将嘛。直截了当地说:您同这个叶尔绍夫想建立各民族兄弟般的团结是徒劳的,因为他完全是个面目不清的人,没有军事知识,按智力只是个中尉,可一心想当司令,硬要当上校们的老师。对他得小心些。”

“胡说八道,大人。”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当然是胡说八道,”古济呼哧着说,“当然是胡说八道。有人向我报告,昨天在普通棚屋里有十二人报名参加这个什么……俄罗斯解放军。数一数,他们当中有多少个富农?我对您说的不仅是自己个人的看法,我还受一个富有政治经验的人的委托。”

“顺便问问,这不是奥西波夫吧?”莫斯托夫斯科伊问。

“就算是他吧。您是个研究理论的人,您对我们这里的那些臭狗屎并不了解。”

“你这话说得太离谱,”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我开始觉得,在这里人们除了警偈性什么也没剩下。谁都能未卜先知!”

古济仔细听着,支气管炎如何在他的胸腔里吱吱哑哑和咕嘟作响,然后万分忧郁地说:“我看不到自由,不,看不到啦。”

莫斯托夫斯科伊目送着他离去,用手掌猛捶自己的膝盖。他突然明白,搜查时为什么会出现忐忑不安、令人痛苦的感觉,原来伊孔尼科夫交给他的那些纸失踪了。

真见鬼,他在那上面写了些什么?也许,叶尔绍夫是对的,可怜的伊孔尼科夫变成反间行为的参与者,他偸偸把这些纸片捎来,偷偷地塞给了我。他在那上面胡写了些什么?

他走到伊孔尼科夫床铺跟前。但伊孔尼科夫不在,邻床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从这些迹象:从纸片的消失,从伊孔尼科夫空着的床铺,他突然明白,同痴呆的寻神派谈话是错误的。

他同切尔涅佐夫发生过争论,但这当然算不上争论,这算是什么争论!问题是当着切尔涅佐夫的面那个白痴把纸片交给了莫斯托夫斯科伊,这样既有了告密者,又有了证人。

他的生命对事业,对斗争原本是有用的,而他可能毫无意义地把它给毁了。

“老笨蛋,同一些废物交往,就在需要干番事业,干革命事业的时候,把自己给断送了。”他想着,痛苦的担心越发增强。

在洗衣间他遇见了奥西波夫。旅级政委正在因电力不足而昏暗的灯光下俯身在白铁槽上洗包脚布。

“遇见您太好了,”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我得与您谈谈。”

奥西波夫点点头,回头张望了一下,把湿手往腰上蹭两下擦干。他们在水泥墙根下坐下。

“我这么想,我们的冒失鬼处处都有他的份儿,当莫斯托夫斯科伊同他谈起叶尔绍夫时,奥西波夫说。

他用自己潮乎乎的手掌抚摸着莫斯托夫斯科伊的手。

“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他说,“我赞赏您的果敢精神。您是列宁志同道合的布尔什维克,对您来说不存在年岁问题。您的榜样将鼓舞我们所有人。”

他小声说:

“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我们的战斗组织已经建立,我们决定暂时不把这个情况告诉您,我们想保护好您的生命,但看来,对列宁的战友来说没有高龄之说。我坦率告诉您:我们不能信任叶尔绍夫。一般说来,对他的客观反映相当不好:一个对镇压充满愤恨的富农。不过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暂时没有他还不行。他赢得了廉价的声望。不得不考虑到这一点。你比我更了解,党是怎样善于在一定阶段利用这类人的。但您应当知道我们对他的看法:有朝一日他不一定靠得住。”

“奥西波夫同志,叶尔绍夫将走到底,我对他并不怀疑。”

听得见水滴落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嗒嗒声。

“您听着,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奥西波夫慢吞吞地说,“我们对您没有秘密。这里有个莫斯科派来的同志。我可以说出他的名字:科季科夫。这是他对叶尔绍夫的看法,而不止是我的看法。他的立场对我们所有共产党员来说就是法律,就是党的指示,就是斯大林在特殊条件下的命令。但我们还将同您的这位教子、所谓的思想主宰一起工作,一起作出决定。重要的只有一点:当个现实主义者、辩证论者。哦,这不是我们想教训您。”

莫斯托夫斯科伊默然无言。奥西波夫拥抱他,亲吻了他三次。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我吻您,犹如吻亲生父亲。”他说,“我想为您祝福,如同小时候母亲为我祝福那样。”

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那种因生活太复杂而导致的无法忍受、令人痛苦的心情消失了。世界又像青年时代那样,重新显得明亮而简单,重新分为自己人和异己。

晚上,一群党卫军分子来到特别棚屋,带走了六个人。其中一个就是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莫斯托夫斯科伊。

第二部

当人们在后方见到一列列军用列车朝前线开去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沉醉的愉悦,仿佛正是这些大炮,这些新上漆的坦克担负着最重要的神圣使命,仿佛战争那令人欣慰的结局即将来临。

而那些退出预备役、登上军列的士兵们,内心却异常紧张。年轻的排长们总觉得好像见到了装在火漆封口的信封里的斯大林的命令……当然,有经验的老兵什么也不想,他们喝开水、敲桌子,或是在靴子的后跟上敲风干的里海鲤鱼,议论少校的私生活,猜测在下一个枢纽站换货的前景。他们早就明白,像往常一样,部队要到靠近前线的一个只有德军俯冲轰炸机发现得了的偏僻小站才卸车;他们也知道,只有德国飞机的头轮轰炸才能使新兵们的欢快情绪稍稍低落下来……一路上睡肿了眼皮的人们接连几昼夜强行军,再也没有时间睡觉,没有时间喝水吃饭,人人都被烧得发烫的发动机那没完没了的吼叫声吵得头昏脑涨,驾驶员的双手已经无力握住操纵杆。指挥员已经熟读密码用语,这时突然听到报话器里传来呼叫声和骂娘声,他必须尽快堵住缺口,谁也顾不上新部队在射击训练中达到什么指标。“快上,快上,快上。”同一个词在指挥员的耳际回响,他也下达命令,不敢延迟,拼命催赶。于是,部队常常不经侦察地形,直接从行进中投入战斗。一个疲惫不堪、令人神经紧张的嗓音在大声吼叫:“立刻实施反冲击,顺着这片高地,我们这儿连个鬼也没有啦,可它还拼命硬往里闯,全完蛋啦!”

在机械师兼驾驶员、无线电报务员和瞄准手的头脑里,这些天路上的隆隆声、辘辘声同德国飞机的轰鸣声、地雷的爆炸声混成一团。

此刻,战争的毫无理智变得尤为明显。一小时后,一辆辆烧坏的、被击毁的坦克带着打坏的炮筒和炸断的履带冒着浓烟。瞧这次战斗的巨大努力!

无数个昼夜不眠的训练价值何在?炼钢工、电气工勤勉顽强的劳动价值何在?!

上一级领导为了掩盖匆忙将抵达的预备队投人战斗的草率,为了掩盖这支部队几乎徒劳无益的牺牲,向上递交了一份公式化的报告:“从行进间投人战斗的预备队的行动,在一段时间内滞缓了敌人的前迸,使由我负责的部队得以重新部署。”

而如果他不是大声吼叫——快上、快上;如果他让部队有可能侦察一下地形,不往布雷区硬闯,那么即使所有坦克不采取任何决定性行动,它们也将猛烈开火,使德军遭到麻烦和陷入巨大困境。

诺维科夫的坦克军向前线挺进。

没有实战经验的质朴的坦克兵小伙子们觉得,当前正是他们将参加一场决定性的战斗。尝过战争滋味的前线战士则嘲笑他们,第一旅旅长马卡罗夫和军中优秀指挥员、坦克营长法托夫很清楚,这一切是常有的事,他们见得多了。

怀疑论者和悲观主义者是现实的人,是有过痛苦经验的人,是以鲜血和苦难理解了战争的人。他们对嘴上没毛的马大哈们的优势就在于此。但是,有着痛苦经验的人们这回错了。诺维科夫上校的坦克部队即将参加的战役,确实是一场决定战争命运和千百万人战后生活的战役。

诺维科夫接到命令,抵达古比雪夫后,与总参谋部代表留金中360

将取得联系,汇报统帅部感兴趣的问题。

诺维科夫以为,会有人在车站迎接他。但是,车站的少校军代表以一种古怪的、游移不定的、同时又完全睡眼惺忪、无精打釆的目光盯着他说,没有谁打听过诺维科夫。无法从车站给将军挂电话,因为将军的电话是保密的,谁也不能使用。

诺维科夫步行上军区司令部。

在车站广场上,他感到某种胆怯,这种感觉是每个突然置身于一个生疏的城市环境的战斗部队指挥员所常有的。自己在生活中处于中心地位的感觉荡然无存。这里既没有给他递上话筒的电话员,也没有风驰电掣般给他驾车的驾驶员。

人们沿着鹅卵石铺砌的街道走到在凭证供应商店门前排起的长队旁:“谁是最后一位?……我排在您后面……”

看来,对这些丁零当啷提着带盖桶的人们来说,没有再比在食品店门口排队更重要的事情了。最令诺维科夫气愤不过的是途中遇见的那些军人,他们每人手中几乎都提着一只小手提箱和一包东西。他想:真该把这些狗崽子统统集中起来,用军列送往前线。

难道他今天能见到她?他在街上走着,一边思念着她。叶尼娅,你好!

在军区司令员办公室,他同留金将军的会晤时间并不长。刚开始谈话,将军就接到总参谋部的电话,命令他火速飞回莫斯科。

留金对诺维科夫表示一下歉意,挂了个市内电话。

“玛莎,全变了。道格拉斯拂晓起飞,你转告安娜。阿里斯塔尔霍夫娜一声,土豆我们来不及拿了,那几袋子土豆先留在国营农场……”他那苍白的脸庞厌恶而又痛苦地皱了起来,显然他打断了对方通过电话线传来的叨叨不休的话茬,他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报告统帅部,因为女式大衣没做好我不能起飞?”

将军放下话筒,对诺维科夫说:

“上校同志,您认为坦克的传动部位符合我们对设计师提出的要求吗?!”-

进行这类谈话诺维科夫觉得是个负担。在坦克军里度过的几个月使他学会了准确判断人,确切地说,是准确判断人们的业务能力。他能够在一瞬间准确无误地估量出来到他部队里的那些特派员、检查委员会的领导、代表、视察员、教导员们的水平。

他懂得那句嗓音不高的话的意义:“马林科夫同志命令我向您传达……”并且知道,有的人胸挂勋章,肩佩将军肩章,能说会道,却无法搞到一吨索拉油,无力任命一个仓库管理员和解除一个文书的职务。

留金并不处于国家权力的最上层。他只是搞搞统计,当当代表,作作一般性说明。因此诺维科夫一边同他交谈,一边开始看表。

将军合上大便条本。

“很遗憾,上校同志,时间呀,清早我就得飞往总参谋部。简直糟透了,但愿能召您上莫斯科。”

“是啊,中将同志,确实,但愿我同我所指挥的坦克部队能到莫斯科。”诺维科夫冷冷地说。

他们握手告别。留金请诺维科夫转达他对浬乌多布诺夫将军的问候,他们曾在一起服过役。诺维科夫走在宽敞的办公室那绿色的长条地毯上,听到留金又在打电话:“请给我接国营农庄1号首长。”

“他要卖掉自己的土豆。”诺维科夫想。

他往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的住所走去。一个闷热的夏夜他曾走近过她在斯大林格勒的家,他从草原来,那里到处是撤退时的硝烟和烟尘。而如今他又去她在古比雪夫的家,仿佛有道深渊横亘在这两次去她家的人中间,其实去的都是他同一个人。

“你将是我的,”他思忖着,“你将是我的。”

这是幢两层楼的老式建筑,房子结实,墙壁很厚,气候不受季节变化,夏天保留着凉爽的潮气,秋季寒冷时又不舍弃又闷又浊的暖气。

他按了下门铃,一股热气从敞开的门里朝他迎面扑来,在堆满压瘪的纸筐和许多箱子的过道上,他见到了叶尼娅。他见到了她,既没有见到她头上扎着的白头巾,也没有见到她身上穿着的黑色连衣裙;既没有见到她的眼睛和脸庞,也没有见到她的手臂和肩膀……他仿佛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盲人的心灵见到了她。而她却叫了一声,身子往后退一下,那动作同突然受到惊吓的人们一模一样。

他向她问好,她含含糊糊回了他句什么。

他走到她跟前,闭上眼睛,既感到生活的幸福,又触到了她的温馨,此刻真想立即死去。

原来,为了体味他从未领略过的幸福感,既不需要目光,也不需要思想和语曰。

她问了他句什么,他边回答,边挽着她的胳膊,跟她一起走过昏暗的过道,犹如一个害怕独自呆在人群中的小男孩。

“过道真宽,”他想,“可以过辆坦克。”

他们走进房间,屋里只有一扇窗,朝着邻家那堵无缝的墙。

墙边放着两张床,一张床上有条铺叠整齐的灰被和一只揉皱了的扁平枕头,另一张床的钩花白床罩上放着一对拍蓬松的小枕头。白色小床上方挂着些明信片,明信片里画着几个穿晚礼服过新年和复活节的美人,还有几只刚出壳的雏鸡。

桌上堆满卷成卷的绘图纸,一块面包、半头蔫了的葱头和一瓶素油放在桌子的角上。

“叶尼娅……”他说。

她的目光通常是嘲讽的,专注的,而如今却显得异常古怪。她说:“您饿了吧,您是路过?”

显然,她是想打碎和毁掉已经出现并无法毁掉的新东西。他变成了另一个他,不再是从前的他,而是一个对许多人和阴森可怖的战争机器握有权力的人。可他那副模样还是个愁眉苦脸、不幸的男孩子。由于这种不相称,她显得局促不安。她想对他表示宽容,甚至怜惜,不去想他如今的权势。她的幸福就是自由。可自由已经离她而去,但她还是幸福的。

突然他说:

“怎么啦,难道还不明白!”他重新不再去听自己和她所说的话语。他的心灵中再次出现幸福感和同这种幸福感联系在一起的另一种感觉——哪怕现在就去死。她搂住他的脖子,她的一头秀发犹如一股温暖的水流,触拂着他的前额和面颊,就在这乌黑披发的昏暗中,他瞧见了她那对明眸。

她的絮语压倒了炮火的隆隆声和坦克的轧乳声……

夜晚,他们喝幵水,吃面包,叶尼娅说:

“首长吃不惯黑面包了吧。”

她从窗台外取来盛有荞麦米饭的小锅,结上一层冰的大粒荞麦变成了蓝紫色。荞麦上冒出一股寒气。

“真像波斯丁香。”叶尼娅说。

诺维科夫尝了尝波斯丁香,心想:“真可怕!”

“首长吃不惯吧。”她又说。而他却在想:“幸亏没听格特马诺夫的话,没带吃的东西来。”

他说:

“战争爆发时,我正在布列斯特郊外的一个航空团里服役。飞行员们都朝机场猛跑,我听到一个波兰妇女大叫:‘谁?’一个波兰小男孩回答说:‘是俄国兵。’当时我强烈感到:我是俄罗斯人,是俄罗斯人……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明白,我不是土耳其人,这里有颗心在怦评直跳,它告诉我:我是俄罗斯人,是俄罗斯人。说实话,我们在战前养成的是另一种精神……今天,正是现在,是我最美好的一天,我望着你,如同那时一样,感受到的是俄罗斯的痛苦,俄罗斯的幸福……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他问:“你怎么啦?”

克雷莫夫头发蓬乱的脑袋在她眼前闪现。天哪,难道她同他永远分手了吗?正是在这幸福的时刻使她感到同他的永久离别是件无法忍受的事情。

蓦地,她觉得,眼看她就要把今日的这一天,把今天吻他的这个人说的话同逝去的岁月联在一起,她将会突然明白自己生命的神秘历程,将会看清无法看清的内心深处,正是在这内心深处决定着她的命运。

“这间屋子,”叶尼娅说,“是个德国女人的,是她收留了我。这就是她那张白色软床。我在生活中还没见到过比她更不得罪人、更软弱的人……奇怪的是,即使是在同德国人打仗期间,我仍深信她是这个城市里最善良的人。奇怪吗,啊?”

“她快回来了吗?”他问。

“不,战争把她给毁了,她已经给驱逐出境。”

“嘿,谢天谢地。”诺维科夫说。

她想告诉他,自己对被她拋弃的克雷莫夫的同情,他没有谁可以写信,没有谁可以去看望,剩下的只是忧愁,毫无希望的忧愁和孤独。

她还想讲讲利莫诺夫和沙尔戈罗茨基,谈谈同这两个人有关的有趣、但不易理解的新鲜事。她想告诉他,小时候亨里霍夫娜记下许多沙波什尼科夫家小姐妹们说过的可笑的话,记录这些话的笔记本就放在桌上,可以看。她想告诉他登记户口的那段经历,讲讲民警局公民证登记科的那个科长。可是她还不信赖他,不好意思同他讲这些。他需要她讲这些吗?

真奇怪……她仿佛重新体验到自己同克雷莫夫决裂时的心情。她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一切还将可以纠正,过去的还将可以挽回。这使她平静下来。而此刻,当她感觉到这股把她卷走的力量时,又产生了一种令人痛苦的担忧。难道就永远这样了吗,难道这已经无法弥补了吗?可怜的克雷莫夫。为什么他要经受那么多的苦难?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

“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诺维科娃?。”他说。

她笑了起来,端详着他的脸庞。

“你是外人,完全是个外人。说实在的,你是谁?”

“这我不知道。可你是诺维科娃,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她变得严肃起来。她给他倒了杯开水后问:

“还要面包吗?”

突然又说:“倘若克雷莫夫出了什么事。把他弄残废或是让他蹲了监牢,我就回到他身边去。记住我说过的话。”

“他怎么会去坐牢呢?”他阴郁地问。

“怎么,这种事情还少吗?他是共产国际的老成员,是托洛茨基的熟人,托洛茨基读过他的一篇文章后说过:‘文章写得像大理石那样富有光彩!’”

“你回去试试,他会把你轰走的。”

“你放心,这是我的事。”

他对她说,战后她将是一幢大房子的女主人,房子很漂亮,带①诺维科夫把叶尼娅的名字改叫诺维科娃,意即她是他的妻子。366

座花园。

难道永远就这样了,一辈子都这样了?

她不知为什么想让诺维科夫知道,克雷莫夫很聪明,很有才华,她眷恋着他。是呀,那有什么可介意的,她爱他。她不想让诺维科夫因为她仍爱着克雷莫夫而吃醋,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了引起他的醋意,她什么都做了。但她把克雷莫夫对她一个人说过的话,全告诉了诺维科夫,就告诉了他一个人。当时克雷莫夫曾告诉她托洛茨基说的话。/‘如果当年了解这一事件真相的还有别人,克雷莫夫1937年就未必能幸免于难。”对诺维科夫的感情要求她高度信任他。于是她把一个受过她委屈的人的命运托付给了他。

她的头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她想到昨天、今天和明天,她发呆,喜悦,惭愧,不安,愁苦,害怕。母亲、姐姐、外甥、薇拉等几十个人都同她生活中发生的变化紧紧相连。诺维科夫若是能同利莫诺夫聊聊,听他谈谈诗歌和绘画该多好。尽管他并不熟悉夏加尔?和马蒂斯@,但他也不会感到不好意思的……他是个强者,强者,强者。她听命于他。战争将结束。难道,难道她永远也见不到克雷莫夫了吗?天哪,天哪,她是怎么搞的?现在不该想这些。谁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一切将如何收场。

“我现在才明白,我对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是个外人,我这不是开玩笑。房子、花园——为什么总是这些?你当真?”

“要是你愿意,我战后就复员,到东西伯利亚的某个建筑工地去当个工长。我们就住在带家眷的板棚里。”

这番话是真的,他没有开玩笑。

“一定得住带家眷的板棚吗?”

“一定得住。”

夏加尔(1887—1984),俄裔法国画家。

马蒂斯U869—1955),法国画家。

“你疯啦?这是为什么?”于是心想:“克雷莫夫!”

“什么为什么?”他惊慌不安地问。

而他既不考虑未来,也不考虑过去。他是幸福的。他甚至不为想到再过几分钟就该分别而慌神。他与她并肩而坐,望着她……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诺维科娃……他是幸福的。他并不需要她多么聪明、漂亮、年轻。他实实在在爱着她。起初,他没有敢想让她做自己的妻子。后来却一直向往这件事。即使今天,他依旧如往常那样温顺羞怯地捕捉她的笑容,留意她那嘲弄人的话语。但他发现,出现了新情况。

当她留意到他打算上路,便说:

“到时候啦,该回你那个牢骚满腹的义勇兵团啦。我嘛,也该被拋进汹涌的波涛里去啦。”

诺维科夫起身告别时,他明白,其实她并不那么坚强,女人终归是女人,即使上帝赋予她爱嘲弄人的聪明才智。

“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可什么也没说。”她喃喃地说。

但事实并非如此,决定人的一生的重要事情,在他们相会时已经明朗了。他确实爱她。

诺维科夫往车站走去。

……叶尼娅,她那惘然若失的细语,她那双光脚,分别时她那亲昵的絮语和泪水,她对他的支配力,她的贫苦和纯洁,她秀发的清香,她那令人爱怜的娇羞,她身体的温馨,以及他因意识到自己工人兼士兵的质朴而引起的窘怯和为自己拥有工人兼士兵的质朴所感到的自豪。

诺维科夫走在铁路线上。一个士兵在旅途中最怕的是误车,此刻别是军用列车已经开走的想法如一根利针扎着他,使他混身燥热不安。

老远他就见到了月台,见到了棱角分明的坦克和在帆布罩里高高隆起的坦克的金属肌肉,见到了头戴黑色钢盔的哨兵和司令部那节小窗上蒙着白色窗帘的车厢。

他经过摆出一副雄赳赳样子的哨兵身旁,走进车厢。

因为诺维科夫没有带他一起上古比雪夫而生气的副官韦尔什科夫,把统帅部的一封密码电报默默放在小桌上,电报命令他们往萨拉托夫开进然后沿阿斯特拉罕支线……

涅乌多布诺夫将军走进包厢,眼睛不是盯着诺维科夫的脸,而是盯着他手中的那封电报,说道:“行进路线确定啦?”

“是的,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诺维科夫说,“确定的不是行进路线,而是命运,斯大林格勒的命运。”接着又补充道:“留金中将向您问好。”

“哦一哦一哦。”捏乌多布诺夫说,使人弄不明白,他这声淡漠的“哦一哦一哦”是对什么而发的,是对将军的问候,还是对斯大林格勒的命运。

他是个怪人,最使诺维科夫感到吃惊的是无论路上发生了什么情况——是因为同迎面开来的列车错车而停车,是某个车厢的轴箱出现了故障,还是没有得到列车调度员的发车信号——涅乌多布诺夫便活跃起来,说:“名字,记下名字,这是个蓄意破坏分子,得让这个坏蛋去坐牢。”

诺维科夫在内心深处对那些被称作人民的敌人、富农的帮凶和富农分子的人,采取漠然视之、并不仇视的态度。他从未有过要把谁投进监牢、送上法庭和想在会议上揭发谁的愿望。但是这种和善的漠然,他认为,是由于自己的政治觉悟不高造成的。

可是,在诺维科夫看来,涅乌多布诺夫看一个人,首先是立刻表现出高度警惕性,疑心重重地想:“哎,亲爱的同志,你别是敌人吧?”前天他还向诺维科夫和格特马诺夫讲起过一些反革命建筑师,说他们企图把莫斯科的主要街道变为供敌人空军用的降落场。

“依我看,这是胡扯,”诺维科夫说,“毫无军事常识。”

此刻,涅乌多布诺夫又同诺维科夫聊起自己最喜欢的第二个话题——家庭生活。他摸了摸车厢的暖气管,开始讲他们在战争爆发前不久在别墅里安装的暖气装置。

这个话题忽然使诺维科夫觉得非常重要和有意思,他请涅乌多布诺夫画了一张别墅暖气装置的草图,把它折好,放进自己军衣的里口袋。

“太有用了。”他说。

少顷,格特马诺夫也来到包厢,笑眯眯地大声同诺维科夫打招呼:“我们又跟军长在一起了,要不然我们正想替自己再找个新长官呢。我们还以为,斯坚卡。拉辛?扔下自己的义勇兵团不管了呢他眯缝起眼睛,友善地朝诺维科夫瞥了一眼,而诺维科夫则对政委的玩笑报以一笑,可内心却产生一种已经习以为常的紧张心情。

在格特马诺夫的玩笑里,常有一个奇怪的特点,似乎他对诺维科夫的情况了如指掌,并且常常在自己的玩笑里暗示这一点。如今他重复的正是叶尼娅在分别时说过的话,不过这当然是极偶然的巧合。

格特马诺夫看了下表说:

①顿河哥萨克,农民战争的领袖^

“喂,老爷,该轮到我上市里转转了,不反对吧?”

“请吧,没有您在,我们在这里倒也不觉得寂寞。”诺维科夫说。

“那是,”格特马诺夫说,“您,军长同志,在古比雪夫总的说来是不会寂寞的。”

这个玩笑里可就没有什么偶然性了。

站在包厢门口,格特马诺夫问:

“彼得。帕夫洛维奇,叶夫根尼碰。尼古拉耶夫娜的身体好吗?”

格特马诺夫神情严肃,眼睛里毫无笑意。

“谢谢,很好,她有许多工作。”诺维科夫说完,想转移话题,便问捏乌多布诺夫:“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您怎么不上古比雪夫转转?”

“那里我什么没见过?”涅乌多布诺夫回答说。

他们并排坐下,诺维科夫一边听涅乌多布诺夫说话,一边浏览文件,看完就搁在一旁,嘴里时不时地说:“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请接着说……”

诺维科夫这辈子都在向领导汇报,而领导在听汇报时也总是浏览文件,同时漫不经心地说:“是这样,是这样,请接着说……”这经常使诺维科夫感到受了侮辱,并且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这么干。

“是这么回事,”诺维科夫说,“我们应当预先为维修队申请维修工程师,会修轮式坦克的我们有的是,可是修履带式坦克的几乎没有。”

“我已经写好申请了,我想,最好直接向上将提出申请,反正总得到他那儿审批。”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诺维科夫说。他签署了申请书,并且说:“得检查一下各旅的防空装备,到萨拉托夫之后就可能有空袭了。”

“我已经向司令部下达了命令。”

“这不合适,得由列车长们个人负责,让他们在十六点以前报告。亲自抓。”

涅乌多布诺夫说:

“萨佐诺夫任旅参谋长的任命已经获准

“真快,像发电报。”诺维科夫说。

这次涅乌多布诺夫没有往一旁看,当他察觉诺维科夫的懊丧和尴尬时,脸上露出了笑容。

诺维科夫一般没有勇气坚决保护那些据他看来特别适合担任指挥员职务的人。当事情刚一涉及某些指挥员的政治可靠性时,他就变得垂头丧气,他们的业务素质突然间好像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可这回他却大为恼火。今天他不想再顺从。他盯着涅乌多布诺夫说:“这是我的错,我因为一些档案材料而牺牲了军人的才能。我们在前线会把它纠正过来的,那里可不是凭履历表打仗的。万一出什么事,我第一天就他妈的撤了他!”

涅乌多布诺夫耸耸肩说:

“我个人并不反对这个卡尔梅克人巴桑戈夫,但是需要受到器重的应该是俄罗斯人。民族友谊是一项神圣的事业,可是您知道少数民族中,面貌不清的、怀有敌对情绪的不坚定分子占很大比重“1937年就该这么考虑。”诺维科夫说,“我曾经有个熟人,叫米季卡。叶夫谢耶夫,他经常嚷嚷:‘我是俄罗斯人,这是首要的。’瞧,他这个俄罗斯人,照样坐牢。”

“凡事各有其时嘛。”涅乌多布诺夫说,“被关押的都是些坏蛋、敌人。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把人关起来的。我们曾经同德国人缔结了布列斯特和约,这里有个布尔什维主义嘛,而现在斯大林同志号召彻底消灭入侵我们苏维埃祖国的所有德国侵略者,这里也有个布尔什维主义。”

接着,他又用教训人的口吻补充说:

“目前,布尔什维克首先是俄罗斯爱国者。”

诺维科夫被激怒了:他,诺维科夫是在战争的艰难岁月里饱经痛苦才换来自己的俄罗斯感情的,可浬乌多布诺夫似乎是从某个诺维科夫不能经常出入的办公室那里借来的。

他同浬乌多布诺夫交谈着,心里很恼火,思考着许多问题,感到激动不安。他的脸颊像风吹日晒似的通红,可心脏却充满杂音,狂跳不已,无法平息。

好像有一群人在他的心脏里踏步,步调一致地用皮靴大声敲打,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叶尼娅,叶尼哑,叶尼娅。”

已经向诺维科夫表示过歉意的韦尔什科夫又朝包厢里探了下头,婉转地说:“上校同志,请允许我报告,炊事员累啦:饭菜已经热了两个多小时了。”

“行,行,拿来吧,不过得快点。”

顿时,满头大汗的炊事员带着委屈、痛苦而又欣慰的表情跑进包厢,端上盛有乌拉尔地区各色小菜的碟子。

“给我一瓶啤酒。”涅乌多布诺夫精神倦怠地说。

“是,少将同志。”炊事员欣慰地说。

诺维科夫感到,长时间的素食之后,用膳的强烈愿望竟使他的眼眶里涌起了泪水。“吃得惯啦,首长同志。”他记起不久前尝过的冰冷的波斯丁香,思忖着。

诺维科夫和涅乌多布诺夫同时朝窗口望去:一个喝醉酒的坦克手在一名身背步枪的民警搀扶下,刺耳地尖叫着,跌跌撞撞沿铁道走着。他想挣脱开身揍民警,但民警死命抓住他的肩膀不放。酩酊大醉的坦克兵显然脑子里全乱了套,他把想打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突然感动地亲起民警的脸颊来。

“立刻把这件丑事调查清楚,向我报告。”诺维科夫对副官说。

“该把这个破坏秩序的坏分子毙了。”涅乌多布诺夫拉上窗帘说。

不善动脑子的韦尔什科夫脸上现出复杂的表情。他首先因为这件事破坏了军长的食欲,心里感到难过。但同时又对坦克手深表同情,这种同情带有各种不同的感情色彩,有嘲笑、鼓励、同志般的赞叹、父亲般的温情,也有痛苦和内心的焦急。他报告说:“是,调查并立刻报告。”他马上编造说:“他母亲就在当地住,而一个俄罗斯人,他难道懂得什么节制?他心里不好受,又极力想亲亲热热同老太太告别,于是就喝过量了。”

诺维科夫搔一搔后脑勺,把盘子朝自己这边移了移。“哪有的事。我不再离开列车,哪儿也不去。”他边想,边把自己的思想倾注到盼望着他的叶尼?身上。

开车前格特马诺夫兴高采烈、满脸通红地回来了,他表示不再吃晚饭,只是吩咐勤务兵给他开瓶他爱喝的桔子水。

他哼哼着,脱下靴子,倒在沙发上,用一只穿着袜子的脚把包厢门关严。

他开始给诺维科夫讲他从一个老同志、州委书记那里听来的新闻。州委书记前天刚从莫斯科回来,在莫斯科曾受到一个人的接见,那是属于各种节日能登上了列宁墓的人,不过没在陵墓的麦克风边上,与斯大林站在一起。那个讲新闻的人自然不是什么都知道,当然也不会把他知道的一切全告诉州委书记。他们是州委书记在伏尔加河流域一个小城任区委指导员时认识的。州委书记在无形的化学天平上对交谈者作了一番掂量,从他所听到的内容中给坦克军政委少许讲了点。军政委格特马诺夫当然又把从州委书记那儿听来的新闻给诺维科夫上校少许讲了点……

不过这晚上他所用的语气,是以前同诺维科夫交谈时从未用过的极其信赖的语气。好像他以为诺维科夫早就了解马林科夫握有很大实权,了解除了莫洛托夫,只有拉夫连季。帕夫洛维奇?对斯大林同志以“你”相称,以及斯大林同志最恨擅自行动和斯大林同志喜好苏路古尼干酪;还有斯大林同志因牙齿不好把面包蘸葡萄酒吃,顺便说说,他因为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有些麻点;还有维亚切斯拉夫。米哈伊洛维奇@早已不是党内第二号人物,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近来不十分赏识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甚至前不久在一次通过高频电话所作的谈话中,把他大骂了一顿。

政委在这场关于国家上层人物的谈话中所用的表示信任的语气,斯大林在同丘吉尔会谈时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为自己祝福的表现,以及斯大林对一个元帅由于过于自信而造成过失所产生的不满,看来都比那个在列宁墓上站过的人稍加暗示所说的话要重要得多。它使诺维科夫心里一直猜测和渴望的事情得到了证实——大反攻的时刻临近了!诺维科夫傻呵呵地在心中暗自发笑,这种洋洋自得的心情使他不禁有些害臊。他心想:“真不错,我也被列入了官名录。”

不久,军用列车无声无息地开动了。

诺维科夫来到连廊上。他打开门,朝压在城市上空的黑暗瞥了一眼。步兵的脚步声又重新敲响:“叶尼娅,叶尼娥,叶尼娅。”透过碰撞声和隆隆声,车头方向传来叶尔马克号拖长声音的呼啸声。

铁轮在钢轨上发出的隆隆声,载着坦克那钢铁巨物朝前线疾驰的车厢的铿锵声,年轻人的歌声,以及从伏尔加河那边刮来的寒风和辽阔无垠的星空,不知为什么以一种新的感觉触动了他,不是一刹那前的那种感觉,不是战争爆发头一年的那种感觉,内心闪现出目空一切的欢愉和由于感到强大战斗力而产生的既残酷无情又即贝利亚。

即莫洛托夫。

即斯大林。

即赫鲁晓夫。

令人高兴的欣慰,仿佛战争的面貌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因痛苦和仇恨而被扭曲的那副样子……黑暗中痛苦而忧郁地传来的歌声开始变得雄壮高昂。

不过奇怪的是,他今日的幸福未能唤起他的良善和宽恕的愿望。这种幸福激起的是仇恨,是愤怒,是表现自己力量、把横在这种力量路上的一切消灭干净的渴望。

他回到包厢,车厢的闷热、烟气、烧糊的奶油味、使人懒洋洋的鞋油味、满面红光的司令部参谋人员的汗臭味,如同不久前秋夜的魅力那样包围着他。格特马诺夫穿件睡衣,敞着前胸,半躺在沙发上。

“我们玩会接龙怎么样,将官们都同意。”

“那有什么,行吧。”诺维科夫回答说。

格特马诺夫轻声打了个嗝,担忧地说:“我也许得了溃疡,正如歌中所唱,烧心最最折磨人啊。”

“本来就不该打发医生随二梯队走嘛。”诺维科夫说。

他生自己的气,心想:“曾打算把达伦斯基调来,可费多连科眉头一皱,我就打退堂鼓了。我对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也提过这件事,他们也直皱眉头,说是我们干吗要这么个受过处罚的人,我又给吓了回去。建议调巴桑戈夫,他们又说干吗要一个非俄罗斯人,我只好再次改变主意……不知道我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望了格特马诺夫一眼,思忖着,故意把思路搞乱:“今天他用我的白兰地请客,明天我婆娘来了,他就想同我老婆睡觉。”

他并不怀疑自己有力量敲断德国军事机构的脊梁骨,可为什么在同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谈话时,却始终感到自己的软弱和胆怯呢?

在这幸福的一天里,他身上强烈升起一股愤恨情绪,对过去岁月和为他安排的合理地位极为不满,那时候,听他汇报的是一帮不学无术、缺乏军事知识、习惯于权力、食品和勋章的家伙。他们宽宏大度地替他在干部楼里张罗了一小间供他使用的小屋子,作为对他的奖励。这些人不熟悉大炮口径,把别人为他们写的发言稿念得狗屁不通,不会识图,把百分比念成百分率,出类拔萃念成出类拔卒,柏林念成巴林,却总是当他的领导,他得向他们作汇报。他们文化水平低并非因为工人阶级出身,要知道他父亲是矿工,他爷爷是矿工,他哥哥也是矿工,有时他觉得,文化水平低是这些人的资本,用它代替了他们受教育的程度。而他的知识、规范的语言和对书本的兴趣倒成了他的弱点。战前他总以为,这些人的意志和信心都比他强。但战争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战争把他推上了高级领导岗位。可是,原来他并没有成为一个主人。他依然听命于那股他经常感觉得到、但又无法搞清的势力。两个受他领导、没有指挥权的人便是这股势力的代言人。当格特马诺夫把有关那个世界的情况透露给他时,他简直受宠若惊、高兴得发呆。显然,那个世界里就有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

战争将证实,俄罗斯将感谢谁,是像他那样的人,还是像格特马诺夫那样的人。

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了:多年来他所钟爱的女人就将成为他的妻子……这一天,他的坦克部队接到开赴斯大林格勒的命令。

“彼得。帕夫洛维奇,”格特马诺夫突然说,“您知道吗,当您进城那会儿,我同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有过一番争论。”

他把背离开沙发靠背,喝了口啤酒说:

“我是个直性子,因此我想直截了当告诉您,我们争论的是有关沙波什尼科娃同志的事情。她哥哥1937年失踪了,”格特马诺夫用手指指地板,“那时候涅乌多布诺夫原来同他认识,我呢,恰巧又熟悉她的第一个丈夫克雷莫夫。一般说,此人能幸免于难真是个奇迹。他在中央讲演团呆过。于是,涅乌多布诺夫就说,苏联人民和斯大林对诺维科夫同志寄予了高度信任,因此他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私生活同一个社会政治面目不清的人连在一起。”

“这与我的私生活有什么关系?”诺维科夫说。

“就是啊,”格特马诺夫说,“这都是1937年遗留下来的问题,对这些事情嘛应该看得更广些。不,不,您得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涅乌多布诺夫是个优秀人物,他水晶般纯洁正派,是斯大林式的不屈不挠的共产党员。但他有个小毛病,有时候看不到新事物的萌芽,也感觉不到。对他来说最主要的是引经据典。而生活教给我们些什么,他常常视而不见。有时候显得他既不了解、也不明白他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里,他熟读那些引文都把它搞到了这种地步。可战争在许多方面教给我们不少新东西。罗科索夫斯基中将、戈尔巴托夫将军、普尔图斯将军、别洛夫将军全都给关押过。可斯大林同志却发现可以把指挥权交给他们嘛。我今天就是在米特里奇家里做的客,他告诉我,罗科索夫斯基是怎样从劳改营直接提升为集团军司令员的:当时他正在棚屋的盥洗室里洗包脚布,有人在他身后猛催:快点!他心想,连包脚布也不让洗完?可前天一个首长刚审讯过他,还稍稍揍了他一顿。他就这样给送上道格拉斯,直接来到了克里姆林宫。我们毕竟应该从这件事情上得出某些结论吧。而我们的涅乌多布诺夫,他可是1937年的积极分子,你无法使他这个博览群书不求甚解的人放弃这些立场。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那个哥哥究竟犯了什么罪,那不清楚,也许贝利亚同志今天也会放了他,他也可能去指挥一个集团军。而克雷莫夫现在就在部队上嘛。人好好的,党证也还揣着。有什么问题!”

但正是这些话触怒了诺维科夫。

“这关我屁事!”他大声说,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头一次听到自己的嗓门会这么大,“沙波什尼科夫是不是敌人,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压根就不认识他!托洛茨基曾经对克雷莫夫本人提到过他的文章,说文章写得像大理石一般富有光彩。可这跟我有何相干?像大理石一样富有光彩,那就像去呗。让托洛茨基、雷科夫?、布哈林或是普希金去神魂颠倒地迷恋他吧,这跟我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我并没有读过他那些像大理石那样富有光彩的文章。而且这跟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又有什么相干,难道1937年前她在共产国际工作过?想要指挥权,那可以。同志们,就请试试吧,去打一仗,去干段时间试试!够了,伙计们!厌烦透了!”

他满脸通红,心评评直跳,思维清晰而又凶猛,可脑子里却是一片迷雾:“叶尼娅,叶尼娅,叶尼娅。”

他听到了自己说的话,并且大吃一惊。难道这就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对党的大干部如此毫无忌惮地顶撞,如此直截了当地说话?他望一眼格特马诺夫,在压倒后悔和顾忌之后,感到由衷高兴。格特马诺夫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张开粗壮的双臂说:“彼得。帕夫洛维奇,请让我拥抱你,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知所措的诺维科夫搂住他,他们亲吻,格特马诺夫朝走廊大声嚷嚷:“韦尔什科夫,给我们拿白兰地来,军长和政委现在要饮交谊酒啦r?

收拾完屋子,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满意地想:“全齐了。”

雷科夫(1881—1938),一译李科夫,1924年后曾任人民委员会主席,后与布哈林一起被定为反党集团,1930年被解除人民委员会职务,1937年被开除出党,1938年被处决。

俄罗斯习俗,喝交谊酒时,彼此一边喝酒,一边接吻,从此以“你”相称,而不再用“您”相称。仿佛既整顿好了屋里的秩序(那里床铺得整整齐齐,枕头不再皱皱巴巴),也使她的内心变得有条有理。但是,当床头不再有灰烬,当最后一支烟头被她从橱架边上收拾掉之后,叶尼娅明白,她这是在企图欺骗自己,这世上除了诺维科夫,她什么也不需要。她真想把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告诉索菲娅。奥西波夫娜,正是想告诉她,而不是母亲,不是姐姐。她模模糊糊地明白,为什么她想把这些对索菲娅。奥西波夫娜说。

“唉,索涅奇卡,索涅奇卡。莱温托尼哈。”叶尼娅喃喃自语道。

接着她想,玛鲁夏不在了。她知道,没有诺维科夫她无法活下去。她绝望地用手敲着桌子,然后说:“管他呢,我谁也不需要。”后来她跪倒在不久前挂过诺维科夫大衣的衣架跟前,喃喃地说。/‘愿你活着。”

少顷,她又想:“真虚伪,我是个下贱女人。”

她开始故意折磨自己,以某个阴阳怪气、阴险鄙俗的人的名义(也不知那人是女性还是男性),默默对自己说:“没个丈夫,太太当然感到寂寞。她习惯于受人宠爱,可又摊上这么个年月……先把一个人拋弃了,当然啰,克雷莫夫算老几,上面早就想把他开除出党了。这回,她当军长太太啦。那才算得上是个男子汉!可不是嘛,凡是女人都会觉得寂寞的……现在你用什么法子把他拴住,以身相许了,不是吗?肯定,现在夜不能寐,不知道他是给打死了,还是又替自己找了个19岁的女电话兵。”阴险小人好像偷偷张望了一下,说出一条叶尼娅从未有过的想法:“没关系,没关系,赶紧跑去找他哟。”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再爱克雷莫夫。不过也用不着弄明白,因为她已经很幸福了。

她突然想,是克雷莫夫妨碍了她的幸福。他一直挡在诺维科夫和她中间,让她活受罪。他继续在断送她的生活。为什么她该没完没了地遭受痛苦,为什么她该受到良心谴责?怎么办?不再爱!他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为什么他一个劲儿地缠着她?她有权成为幸福的人,她有权爱她所爱的人。为什么克雷莫夫总使她觉得是个弱者,那么软弱,那么孤立无援,张皇失措,那么孤单呢?可是,他并不那么软弱!他也并不那么善良!

她对克雷莫夫充满愤恨。不,不,她决不为他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他残酷、狭隘、狂热。她永远不能容忍他对人们的痛苦的漠不关心。她和她父母亲对这一切是多么格格不入……当俄罗斯和乌克兰农村成千上万妇女儿童在可怕的饥荒中倒下时,他说:“人们并不怜悯富农分子。”他在亚戈达和叶若夫时代说,“人们并不关押无辜者。”当母亲讲到,1918年在卡梅申,驳船上装满了拖儿带女的商人和房主,全被淹死在伏尔加河里,他们中就有玛鲁夏的中学同学和伙伴米纳耶夫一家、戈尔布诺夫一家、卡萨特金一家和萨波日尼科夫一家时,克雷莫夫恼怒地说:“那您说,对那些极端仇视我们革命的家伙该怎么办,给他们吃油煎包子?”为什么她没有幸福的权利?为什么她该怜悯一个从不怜悯弱者的人,为他受罪?

但内心深处,她一面怨恨暴怒,一面却知道,这并不是真情,克雷莫夫不是个残酷无情的人。

她脱下在古比雪夫市场上换来的厚裙,穿上自己在斯大林格勒那场大火中唯一得以保存下来的夏装。一天傍晚,她就是穿着这身连衣裙在斯大林格勒堤岸街的霍利祖诺夫?纪念碑前与诺维科夫待在一起的。

在珍妮。亨里霍夫娜被驱逐出境前不久,她曾问过亨里霍夫娜,她是否恋爱过。

珍妮。亨里霍夫娜发窘地说是的,曾爱过一个有金黄鬈发、浅蓝眼睛的男孩子。他身穿一件带白领子的天鹅绒上衣。我那时①霍利祖诺夫(1905—1939),苏联飞行员,1936年参加西班牙反法西斯战争,1939年在飞行中遇难牺牲。

才十一岁,同他并不相识。”如今,这个有着金黄头发、穿天鹅绒上衣的男孩在哪儿?珍妮。亨里霍夫娜在哪儿?

叶尼娅坐到床上,看了看表,通常沙尔戈罗茨基这时候就会上她这儿来。唉,她今天不想高谈阔论。

她迅速穿上大衣,包上头巾,可这毫无意义,军用列车早开走了。

车站建筑物墙边,一大群坐在口袋和包袱上的人骚动起来。叶尼飯慢慢地在车站僻巷里徘徊,一位妇女向她要班车面包券,另一个妇女跟她讨乘车证……有些人睡眼惺忪,疑心重重地望着她。一列货车正沉重地通过第一道轨,车站的墙壁颤动起来,窗户玻璃震得哐哐直响。她的心好像也在颤抖。装载坦克的敞车正从车站的围墙旁缓慢驶过。

幸福感突然袭上她的心头。坦克还在缓慢地行进,行进,头戴钢盔、胸挂冲锋枪的红军战士一个个泥塑木雕般端坐在坦克上面。

她向家里走去,像小男孩那样挥动着双臂,大衣敞着,看得见自己的那身夏装。夕阳突然照亮街道,布满尘土、寒冷、等待着冬天、怒气冲冲、破旧不堪的城市一下子显得庄严、美好、明亮。她走进楼房,白天在过道上见到过诺维科夫的单元长加林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讨好地笑着说:“有您的信。”

“是啊,一切都在朝幸福方面发展。”叶尼娅边想,边拆开信封,信是母亲从喀山寄来的。

刚读了头几行,她轻声尖叫了一声,六神无主地呼唤道:“托利亚,托利亚!”

夜间在街上使斯特拉姆突然大吃一惊的思想,已成为新理论的基础。他花费几周时间得出的方程式,完全不能用来扩充为物理学家们所接受的经典理论,也不是对它的补充。相反,经典理论本身在斯特拉姆经过深入研究得出的新的、广义的答案中,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他的方程式包含有一种仿佛无所不包的理论。

斯特拉姆暂时不再去研究所,实验室的工作由索科洛夫主持。斯特拉姆几乎足不出户,不是在屋子里踱步,便是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桌子后面。有时他在晚上出去散会步,为了不遇见熟人,只选择车站附近的僻静小巷。他在家里跟往常一样生活:在饭桌上说笑话,读报,听苏联情报局的通报,找娜佳的茬儿,向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打听工厂的情况,同妻子聊天。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觉得,这些天丈夫变得跟她一样。他机械地做着他习惯做的一切,内心里却并不参与生活,这个生活他之所以过得很轻松,只是因为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这一相似性并没有使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同丈夫的关系密切起来,事实上这是一种假象。两种截然相反的原因决定了他们对家的内心疏远:无论是生,还是死。

斯特拉姆对自己的成果毫不怀疑。这种自信他还从未有过。但是正是现在,当他把自己毕生探求的最重要的科学答案正确表达出来之后,他对它的真实性一点也不怀疑。自从想到存在一种能按新方式解释大量物理现象的方程式系统的那一刻起,不知为什么,他再也没有怀疑和动摇过,确信这一想法是正确的。

眼下,相当复杂的数学计算已近尾声,他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的推论过程,但他的自信心并没有比那天在僻静街道上突然出现的推测向他袭来时强烈多少。

有时他想搞清楚他所走过的道路。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十分简单。

实验室进行的实验应该证实理论的推断。但这没有发生。实验结果与理论间的矛盾,自然而然引起对实验精确性的怀疑。这一理论是在许多研究人员几十年工作的基础上得出的,同时也在新的实验工作中得到了许多解释,因此仿佛是无懈可击的。一次又一次重复进行的实验表明,带电粒子参与核相互作用时所产生的电离完全不符合理论的预断。即使对实验的不精确性、探测仪和核爆炸照相时使用的原子核照相乳胶?的不完善性作了各种不惜代价的修正,还是无法解释理论和实验间如此巨大的差异。

这时,实验结果的不容怀疑又变得显而易见,于是,斯特拉姆极力修补自己的理论,在理论中引入各种随意的假设,以便能使实验室里获得的新的实验数据服从理论。他所做的一切都基于承认一条根本的和主要的原则:理论来自实践,因此实验不可能同理论相悖。他把巨大的精力都花费在达到理论和新实验的结合上。对他来说,离开和放弃自己的理论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但他那修修补补的理论却依然对解释各种矛盾百出的新实验数据毫无帮助。修补过的理论与未经修补的理论同样都无补于事。

这时便出现了新想法。

旧理论不再是基础和根据,不再是包罗万象的整体。它原来并非错误的理论,不是荒诞的谬误,但它只是作为局部答案被纳人新理论……太后在新女皇面前低下了头。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该乳胶可用以观察带电粒子的径迹。由于带电粒子所产生的电离作用,使照相乳胶中的银粒能够显影。在显影后的乳胶中形成的径迹可用显微镜进行观察。

当斯特拉姆开始思考新理论是如何在他头脑中产生的时候,意外的发现又使他大吃一惊。

原来,理论联系实践的简单逻辑是完全不存在的。这好比地上的足迹消失,他无法分清他所走过的道路一样。

从前他常以为,理论产生于实践,实践诞生理论。理论和新实验数据间的矛盾,在斯特拉姆看来,自然将产生新的、更广泛的理论。

但真是怪事,他确信,一切完全不是这样发生的。他取得成就恰恰是在既不想实践联系理论,也不想理论联系实践的时候。

看来,新事物的出现不是来自实践,而是来自斯特拉姆的头脑。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新事物是自由产生的。头脑诞生理论。它的逻辑,它的因果关系并不同马尔科夫在实验室所进行的实验有什么联系。理论好像独自产生于思维的自由闪烁之中,而这种仿佛甩开实验的思维闪烁,能够解释一切丰富的新老实验数据。

实验是促使思维运转的外部推动力。但它不决定思维的内容。

这真令人吃惊……

他的头脑里充满了各种数学关系,微分方程、概率定则、高等代数定律和数论。这些数学关系独自存在于什么也没有的真空之中,存在于原子核和星体世界之外,存在于电磁场和引力场之外,存在于时空之外,存在于人类历史和地球地质史之外。但它们却存在于他的头脑之中。

同时,他的头脑里还充满另一些关系和定律——量子的相互作用、力场、能确定核反应活的本质的常数、光的运动、时空的广延和压缩。令人惊奇的是,在理论物理学家的头脑里,物质世界的过程只是数学荒漠中所产生的定律的反映。在斯特拉姆的头脑里,不是数学反映世界,而是世界乃微分方程的反映,世界是数学的反映。

当时,他的头脑里充满了计数器和仪表的读数、在照相乳胶和相纸上记录粒子和核爆炸运动的虚线。

当时,他的头脑里还有树叶的沙沙声、月的光亮、加牛奶的小米粥、炉火的呼呼声、乐曲的片断、狗的吠声、古罗马的元老院、苏联情报局的通报、对奴隶制的憎恨和对南瓜子的喜爱。

于是,从这混沌之中产生了理论,它漂浮着,从某个深处突然冒出,那里没有数学,没有物理学,没有物理实验室的实验,没有生活的经验,那里没有意识,有的是潜意识的可燃泥炭……

于是,同世界毫无关连的数学逻辑,在合乎实际的物理学理论中得到了反映、表达和体现,而理论又突然以绝妙的精确性同印在相纸上的复杂虚线图案相吻合。

于是,那个在头脑中发生这一切的人,望着一个个微分方程式,望着一张张证实他诞生的真理的相纸,呜咽着擦干泪汪汪的、幸福的眼睛。

但是,倘若没有这些失败的实验,不出现混乱和荒谬,他和索科洛夫就会随意给旧理论加以修补,打上各种补丁,就会一错再tit

错。

幸好荒谬没有向他们的固执让步!

但是毕竟新的解释是同马尔科夫的实验相关连的,尽管它诞生于头脑。要知道这是对的——世上没有原子核和原子,人在大脑里也就不会有它们。是的,是的,没有佩图什科夫一家这样的优秀玻璃吹制工,没有国营莫斯科电站联合公司,没有冶金炉和纯试剂的生产,就不会有理论物理学家头脑里能预测现实的数学。

令斯特拉姆感到惊奇的是,他是在被痛苦搞得心灰意懒的时候,是在经常不断的忧郁压迫他大脑的时候,获得自己的最高科学成就的。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为何正是在进行过令他惊恐不安的、危险的、大胆的、与他的工作毫无关系的激烈议论之后,所有未解决的问题突然在短暂的瞬间找到了答案?不过,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巧合。

搞清这一切是很困难的……

工作已经完成,斯特拉姆想谈谈自己的工作。在这以前他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

他想见到索科洛夫,想给切佩任写信,他想像,曼德尔施塔姆?、约费’朗道气塔姆?、库尔恰托夫?将如何对待他的新方程式,部、处、实验室的同事们将如何接受它们,它会给列宁格勒的科学工作者产生什么印象。他开始考虑,用什么名称发表他的论文。他开始想,伟大的丹麦人?会对这篇论文持什么态度,费密?将会说什么。也许,爱因斯坦本人将读到它,将给他写几句话。一旦有谁反对这篇论文,它还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不想同妻子谈自己的工作。以往,在发业务信件之前,他都把它念给柳德米拉听。当他突然在街上遇见一个熟人时,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柳德米拉又该吃惊了。同所长发生争论并说了些刺耳的话后,他就想:“得告诉柳德米拉,我怎么训了他。”他无法想像,看戏看电影的时候,怎么能不知道柳德米拉就坐在自己身边,可以低声对她说:“天哪,多么无聊。”所有使他内心惊慌不安的事曼德尔施塔姆(1879—1944),苏联物理学家,苏联无线电物理学学派奠基人之*〇

约费U880—1960),苏联物理学家,苏联物理学派创始人之一。

朗道(1908—1968),苏联理论物理学家,1962年获诺贝尔奖。

塔姆(1895—1971),苏联理论物理学家,切连科夫-瓦维洛夫辐射理论创始人之一,获1958年度诺贝尔奖。

库尔恰托夫(1902—1960),苏联物理学家,苏联原子能科学技术最早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指玻尔(1885—1962),丹麦物理学家,现代物理学创建人之一。在金属理论、原子核和核反应理论方面有重要贡献,1922年获诺贝尔奖。

费密(1901—1954),意大利物理学家,核子物理学家和中子物理学奠基人之一,1938年获诺贝尔奖。

情他都对她说。还在上大学时,他就曾对她说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那么,为什么现在他沉默了?也许,那时引起他把自己的生活告诉她的愿望,是因为他相信,她对他生活的关注胜过对她自己生活的关注,他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可现在这种自信心已经不复存在。她不再爱他?也许,是他不再爱她?

不过他毕竟还是把自己的工作告诉了妻子,尽管他并不想同她谈。

“你知道吗,”他说,“多么令人惊奇的感觉:无论我现在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只觉得我没有蹉跎岁月。你知道吗,正是现在我头一次不害怕死,哪怕立刻让我死我也瞑目了。因为它已经有了,已经诞生了!”

他把桌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指给她看。

“我不是说大话,这是对核能本质的新观点,新原理。是的,是的,这是一把打开许多上锁大门的钥匙……你知道吗,小时候,不,不仅是,但你知道,这样的感觉恰似幽暗平静的水面上突然浮起一朵睡莲。哦,天哪。”

“我很高兴,非常高兴,维坚卡。”她微笑着说3

他发现,她在想自己的事,并没有感受到他的欣喜和激动。

她也没有把他对她说的事情告诉她母亲和女儿娜佳,看来,她忘了。

晚上,斯特拉姆上索科洛夫家去。

他想同索科洛夫聊的不仅是自己的论文。他想与他分享自己的感受。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会理解他的,他不仅聪明,而且有颗善良纯洁的心。

同时他又害怕索科洛夫会责备他。会记起斯特拉姆曾经多么畏缩不前。索科洛夫喜欢解释别人的行为,喜欢絮絮叨叨地教训他已经很久没上索科洛夫家去了。大概客人们这段时间又在索科洛夫那里聚过三次。眨眼间,他想起了马季亚罗夫的那对鼓泡眼。“胆子贼大,鬼东西。”他想。真怪,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没想起他们那些晚间聚会。不过眼下他不愿去想它。同这些晚间议论联系在一起的是担惊受怕和对不可避免的灾祸提心吊胆的等待。是的,太肆无忌惮了。尽说些丧气话,乱说一气,可斯大林格勒还坚守着,德国人给挡住了,疏散的居民开始返回莫斯科。

前天,他对柳德米拉说过,现在他并不害怕死,哪怕立刻去死。但一想起以前自己那些评头论足的话,心里就感到怕。可马季亚罗夫,那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想起就令人害怕。而卡里莫夫的猜疑更令人心惊肉跳。要是万一马季亚罗夫真是奸细呢?“是的,是的,我不怕死,”斯特拉姆想,“可现在我这个无产者,可能失去的就不止是锁链了。”

索科洛夫穿着家常上衣坐在桌旁看书。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在哪儿?”斯特拉姆惊讶地问,同时对自己的惊讶感到吃惊。没在家里遇上她,使他有点惘然若失,好像他不是打算同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而是同她谈理论物理。

索科洛夫把眼镜放进镜盒里,笑吟吟说:

“难道玛丽哑。伊万诺夫娜一直都得呆在家里?”

于是斯特拉姆颠三倒四、哼哼哈哈,惶惶不安,连咳嗽带比划地开始向索科洛夫倾吐自己的想法和推算方程式。

索科洛夫是第一个了解他想法的人,因此斯特拉姆对所出现的一切又有了全新的、特殊的感觉。

“全说完了。”斯特拉姆说,他的声音发颤,他感觉到索科洛夫的激动。

他们默然无言,然而这无声的寂静使斯特拉姆觉得好极了。他坐着,低下头,皱起眉,忧郁地摇了摇脑袋。终于他怯生生地飞速朝索科洛夫瞥了一眼,他觉得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当战争可怖地席卷全世界的时候,这间陋屋里坐着两个人,然而,在他们和生活在另一些国度里的人们,生活在几百年前的人们之间,却有着一种神奇的联系,他们纯洁的思想都渴望实现人类梦寐以求的最美好、最崇高的理想。斯特拉姆希望索科洛夫继续保持沉默。在这种寂静中有着某种奇妙的东西……

于是,他们久久沉默着。后来索科洛夫走到斯特拉姆跟前,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斯特拉姆觉得,此刻他就要哭出声来。

索科洛夫说:

“妙极了,真是奇迹,多么迷人的魅力!我衷心祝贺您。多么令人惊奇的力量、逻辑和美感!您的结论甚至在美学上也是尽善尽美的。”

这时,激动不已的斯特拉姆心想:

“哎,天哪,天哪,要知道这是面包,同魅力毫不相干。”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知道,”索科洛夫说,“回莫斯科前,您垂头丧气,想甩手不干,这样多不好。”他开始用斯特拉姆无法忍受的道学先生的口吻说:“您缺乏信心和耐心。这对您妨碍极大”

“是的,是的,”斯特拉姆急忙说,“我知道。这条死胡同使我极为恼火,我对此厌烦透了,索科洛夫开始高谈阔论,可他现在所讲的一切斯特拉姆都不感兴趣,虽说他立刻理解了斯特拉姆论文的意义,而且用最高级的形容词评价了它。但斯特拉姆觉得所有评价都刻板无奇,平淡无味,都不能令他高兴。

“您的研究将预示一个引人注目的成果。”“将预示”是多么不高明的词儿。斯特拉姆不用索科洛夫说也知道,它“将预示”什么。为什么将预示成果?它本身就是成果,还用得着预示?“您采用了一种奇特的解答方法。”可问题不在奇特上……是面包,面包,黑面包。

斯特拉姆故意提到目前实验室的工作。

“顺便提一下,我忘了告诉您,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我收到乌拉尔来的信,他们说完成我们定货的日期得推迟。”

“快了,快了,等仪器设备一到。”索科洛夫说,“我们也已经回到了莫斯科。这都是积极因素。反正我们在喀山也无法将它安装好,反倒会指责我们耽误课题计划的完成。”

他啰啰嗦嗦讲了一通实验室的事情和课题计划的完成情况。虽说是斯特拉姆自己把话题引到研究所目前工作上来的,但他还是因为索科洛夫那么轻易离幵主题而心里感到不快。

这时,斯特拉姆尤为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孤独。

难道索科洛夫不明白,他们所谈论的话题远比研究所的一般性课题重要得多?

这大概是斯特拉姆所作出的最重要的科学贡献:它影响到物理学家们的理论观念。索科洛夫根据斯特拉姆的脸部表情,看来也明白,自己不该那么轻易地把谈话转到目前的事情上来。

“相当有意思,”他说,“您完全按新方法证实了这个带中子和重核的原子核本质。”他用手掌做了个动作,犹如雪橇从陡峭的斜坡上飞速平稳地下滑,“新仪器正是在这方面对我们非常有用,“是的,看来是这样。”斯特拉姆说,“不过我觉得这只是个局部。”

“哦,您可别这么说,”索科洛夫说,“这个局部就够大的了,巨大的能量,您同意吗?”

“得了,上帝保佑。”斯特拉姆说,“我觉得,这里令人感兴趣的是对弱势本质看法的改变。这可能会使有些人感到高兴,避免盲目的原地踏步。”

“他们当然会高兴的,”索科洛夫说,“就像运动员们见到别人、而不是他们自己打破记录那样。”

斯特拉姆没有作答。索科洛夫提到的是前不久在实验室里进行的一场争论。

在这场争论中,萨沃斯季亚诺夫坚信,科学家的工作如同运动员的训练:科学家们也要进行各项准备,刻苦训练,解决科学问题上的紧张程度同体育运动没有区别。同样为了破记录。

斯特拉姆,尤其是索科洛夫对萨沃斯季亚诺夫的这番议论十分生气。

索科洛夫甚至作了演讲,把萨沃斯季亚诺夫称做年轻的犬儒主义者,在索科洛夫看来,仿佛科学与宗教同源,仿佛科学工作中表现出人对神的渴望。

斯特拉姆明白,他在这场争论中生萨沃斯季亚诺夫的气,不单是因为他说得不对。其实,他自己有时也感到一种运动的喜悦、激情和嫉妒。

但他知道,忙碌、嫉妒、狂热、破记录的感觉和运动的激情都不是问题的实质,而只是他同科学关系的表面现象。他生萨沃斯季亚诺夫的气不单是因为他的正确,而且是因为他的不正确。

早在他年轻时心灵中便产生了对科学的真正感情,但他对谁也没有谈起过,甚至对妻子。令他高兴的是,索科洛夫在同萨沃斯季亚诺夫的争论中,对科学说得那么正确,那么崇高。

为什么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现在突然要提到科学家像是运动员?为什么他要说这个?为什么他偏偏要在对斯特拉姆来说最特殊、最异乎寻常的时刻说这番话?

他感到惘然和扫兴,于是尖刻地问索科洛夫:“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您难道不高兴我们所谈的事情,即便不是您创了记录?”

此刻,索科洛夫心想,斯特拉姆找到的答案十分简单不言而喻,早已存在于他索科洛夫的头脑中,眼看不可避免该由他来提出。

但索科洛夫却说:

“是的,正如洛伦兹?并不感到异常高兴一样,因为是爱因斯坦,而不是他本人变换了他的洛伦兹方程。”

这一承认坦率得令人吃惊,使斯特拉姆对自己愚蠢的感觉后悔不迭。

但索科洛夫立刻补充道:

“说句笑话,当然是句笑话。这同洛伦兹没关系。我不是这样想的。但终究是我说得对,而不是您,虽说我不是这样想的。”

“当然,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斯特拉姆说,但心里依然感到忿然,他断定,索科洛夫就是这样想的。

“他今天没有诚意,”斯特拉姆想,“他像孩子似的单纯,缺乏诚意一眼就能看穿。”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他说,“大伙还是像往常那样星期六在您那里聚会吗?”

索科洛夫吸了吸强盗般的大鼻子,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斯特拉姆询问似的望着他。

索科洛夫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就在我们之间说说,我对这种喝茶消遣已经不感兴趣。”

现在是他询问似的望着斯特拉姆,虽说斯拉姆一言不发,他还是说道:“您是想问,为什么?您自己也明白……这可不是儿戏。全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您可没有胡说八道过。”斯特拉姆说,“您大多是保持沉默。”

①洛伦兹(1853—1928),荷兰物理学家,研究动介质的电动力学。他的研究为建立相对论作了准备。

“唉,您知道,问题就在这里。”

“请上我家来吧,我将十分高兴。”斯特拉姆说。

真不明白!他自己也并不真诚!为什么他要说假话?为什么他一边同索科洛夫争论,可暗地里却同意他的看法?那是因为他也害怕起这些聚会来,他现在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上您那儿干吗?”索科洛夫问,“问题并不在这里。我坦白告诉您吧,我同自己这位亲戚,同主要发言人马季亚罗夫发生了争吵。”

斯特拉姆很想问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您相信马季亚罗夫是个正派人吗?您能替他担保吗?”

但他却说:

“这算什么?自寻烦恼,好像国家因为每句出格的话要垮台似的。真遗憾,您同马季亚罗夫发生了争吵,我喜欢他,非常喜欢!”

“在俄罗斯的艰难时期,对俄罗斯人评头论足,这不正派。”索科洛夫说。

斯特拉姆又想问;“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这可是件严肃的事情,您相信马季亚罗夫不是个告密者吗?”

但他没有提这个问题,而是说:

“对不起,正是现在大家的心情都好些了。斯大林格勒绝处逢生。我和您一起制定了迁回莫斯科的人员名单。可您还记得一两个月之前吗?乌拉尔、泰加森林、哈萨克,脑子里想的不尽是这些“那就更没有理由说丧气话。”索科洛夫说。

“说丧气话?”斯特拉姆反问道。

“就是说丧气话。”

“您这是怎么啦,真的,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斯特拉姆说。

他同索科洛夫告别,可内心却充满困惑和忧郁。

无法忍受的孤寂包围着他。一早起他就寂寞苦闷,想着同索科洛夫会面。他感到这将是一次特殊的会面。可几乎索科洛夫所说的一切他都觉得不真诚和意义不大。

他也并不真诚。孤独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为强烈。

他来到街上,一个妇女的声音在外屋的门旁轻声叫他。斯特拉姆熟悉这个声音。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被路灯照亮的面颊和额头在雨的潮气中闪烁。她,科学博士和教授的妻子,穿了件旧大衣,头上系着毛围巾,俨然是战时疏散期间贫苦的化身。

“一个售票员。”他想。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好吗?”她问,黑亮的眼睛那专注的目光盯着斯特拉姆的脸。

他挥了下手说:

“还那样。”

“明天我早点上你们那儿去。”她说。

“您简直就成了她的保健医生了,”斯特拉姆说,“幸好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能容忍。他是个孩子,离了您一小时也过不下去,可您还常来看望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

她继续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对他的话似听非听,随后说:“今天您的脸色很特别,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有什么喜事?”

“为什么您这么以为?”

“您的眼睛同往常不一样。”并且突然说:“您工作很顺利,是吗?您看,您自己说过的。因为巨大的痛苦您已经无法工作“这您是怎么知道的?”他边问,边想:“唉,一帮多嘴婆,难道是柳德米拉跟她嚼舌的?”

“我的眼睛里能看到什么?”他问,在嘲笑里隐藏起自己的忿恨。

她沉默片刻,把他的话思量了一下,并不理会他那嘲笑的口吻,严肃地说:“您的眼睛里经常是痛苦,而今天没有。”

他突然对她倾诉道:

“玛丽婭。伊万诺夫娜,一切都那么奇怪。要知道我感觉到,现在我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主要的事情。要知道科学是面包,是精神食粮。而这却是发生在如此痛苦而又艰难的时期。多么奇怪,生活中一切就像一团乱麻。唉,我真想……得了,没什么……”她听着,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若是我能从你们家把痛苦给赶走有多好。”

“谢谢,亲爱的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斯特拉姆告别说。蓦地,他平静下来,仿佛他是来找她的,并对她说了他想说的话。

顷刻,他就忘了索科洛夫两口子,他走在昏暗的街道上,黑漆漆的门框下冒出寒气,风在十字路口刮起大衣下摆。斯特拉姆耸起肩,蹙着前额,难道妈妈将永远永远不再知道自己儿子目前的事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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