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除夕前两天,万贺呈在老刘那儿领回了这一年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他在五金店的工作就到今年为止,年后学校有更重要的事要忙,他没时间再到店里兼职了。

他跑了趟二手市场把早早看好的电脑配件都买回来:CPU、主板、显卡、内存、硬盘、光驱、显示器等等,不同于别人出于兴趣客制化,他自己组装电脑主要是为了省钱。

去年暑假他那台从初中就开始用的大屁股台式电脑报废后他一直没再买电脑,家里条件不好但许淑英从不让他窝囊活着,别人有的许淑英在瞎掉之前咬着牙总会让他也拥有,于是他从初中开始就能有一台自己的电脑,就像别的男孩子一样也打过游戏,只是万贺呈总能找到游戏里的bug,抑或是觉得npc太弱智,很快也失了兴趣,偶尔碰上有挑战一些的,自己写套程序搞个游戏外挂就当是练习编程了。

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万贺呈觉得现实中的规则已经够简单无聊轻易能被看透,游戏里的还更肤浅,在他意识到在虚拟的世界持续通关并不能治好现实中许淑英瞎掉的眼睛,他就把游戏戒了——他总能很轻易戒掉什么,或许本质是他对那些东西也从来没有上瘾过。

于是电脑的作用就只是学习和挣钱,自学编程和计算机绘图,然后在网上接一些外包的单子,总之所有的一切都要指向金钱。闲下来去单纯享受某一兴趣爱好,那太浪费时间了,万贺呈很难想象。

当年他随手做出来的那个游戏外挂最后也被他卖了个好价钱。

万贺呈从来不会因为缺少或失去什么而担忧,有电脑他就用电脑挣钱,没电脑也有没电脑的挣钱法子。

大二上学期交完学费后他觉得暂时没必要购入一台新电脑让自己手头变紧,手里多握些可支配收入才更安心,毕竟生活的变数总不止“少掉一台电脑”,于是哪怕手头还有盈余,他也不会花在电脑上,有需要用电脑的地方他都在网吧解决。

是因为下学期陆续有几个比赛都需要用到电脑,他才在年底拿到工资后自己安装了一台——一切只在他一念之间,全凭他判定此事是否有必要,和什么时候该以什么方式去完成。

组装完电脑,他又帮许淑英跑了趟腿——许淑英每个月都会接些工厂的零活儿在家里做,有时候缝网球有时候缝手套,还有时候具体做些什么万贺呈不很清楚,他只负责每隔一段时间从外头工厂提一麻袋的东西回来,等许淑英在自己房间把那些零活儿都干好,他再把那个麻袋原封不动提回工厂,帮许淑英把应得的工钱领回来,其他的他很少问——他跟许淑英一向交流不多。

或许是许淑英自身就是个实干派,做的总比说的多,所以万贺呈也懒得表达,有什么好表达的呢,把事情做好了就是了,他和她都是这样的人。

许淑英做工厂的零活儿,他在自己房间敲代码或者用绘图软件制图,闲下来就看书刷题把绩点提上去拿奖学金,好比大三上学期能直接到手的八千块钱国家奖学金,他没道理不争取,他不会跟钱过不去。

要做的事实在太多。

组装好的电脑开机很长一段时间了,又自动进入休眠模式,万贺呈一直坐在电脑前,放空脑子后才在黑色屏幕里看见了自己。

除夕这天,万贺呈在小吃街的小店买对联,店铺里的灯笼对联福字一溜儿堆叠到门口,懒得挑选文字,他进店随便拿了副离门最近的春联,结账走人。

回家贴春联,贴一半的时候他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噔、噔、噔”,知道不是三楼的李大爷,也不是四楼的陈大妈或者五楼的宝妈,过了有一会儿,一道清脆的男声在身后响起:“贴春联呢。”

万贺呈回头看了眼,看见今天的裴小拾脑袋上多了顶黄色的针织帽,兴许是过来路上吹了风,脸颊红扑扑的。

裴小拾手上提了两个大购物袋,透明的袋子里装的是肉、菜等一些食材。

万贺呈贴完了最后的横批,问他:“又是司机载你过来的?”

裴小拾却只是挤过他身边,垂着两条胳膊拎着袋子大摇大摆进了家门,说:“好重好重,进门说。”

两天前,“裴小拾大魔王”发来QQ消息,又问了一次吃火锅的事,那时候万贺呈忙着装电脑,觉得回一个“好”字要比组织语言拒绝别人省事,况且他并不排斥裴小拾的靠近,这人诚心想跟他交朋友,他端着也没意思。

几个小时前裴小拾说食材已经准备好,四点就到,于是下午四点,一堆食材放在厨房灶台,许淑英在房间闻声出来和裴小拾一起洗菜,万贺呈去客厅隔断做出来的储物间把闲置很长一段时间的电煮锅找出来。

带灰的电煮锅从柜子底层翻出来捣鼓一阵后确认报废,万贺呈带上车钥匙说出门去买个新的。

万贺呈走了,这是裴小拾第一次和许淑英独处,也是他第一次和一个盲人独处。

好在吃的是火锅,不需要用到刀,食材都是现成的,牛羊肉卷、牛百叶、虾滑、鸭血、各类火锅料和豆制品,还有各类青菜,只要把该洗的菜洗起来就行了。

许淑英看不见,摸着袋子和菜也知道买多了,说三个人吃不下这么多,裴小拾眯着眼笑:“不多不多,今天吃不完留着你们明天还能吃。”

幸好万贺呈家还是有冰箱的。

万贺呈出门买锅只用了半个小时不到,但中途接了个电话,看着时间还早,就带着锅顺路在店里拿个灯泡去顾客家里帮忙换上,挣了个跑腿费晚了半小时回来。

就是这晚的半小时,到家楼下就发现不对劲了。

一辆面包车停在巷子口,把本就狭窄的通道几乎完全堵死,万贺呈把电动车停在下一个巷子口,锅的包装扔了,他单手抱住一个裸锅,回到自家巷子口,踩着面包车车头跳进巷子里。

还没上楼,在家楼下就听到了聒噪的人声,听声音今晚不速之客不少。

今天这种情况万贺呈不是没遇到过,他只是突然后悔,认识裴小拾的那一天他因为听见裴小拾说“报警”而犹豫了,才让那个男人有机会继续在外面惹事生非。

是不是该直接把人杀了的啊,一了百了。

家门是开着的,两个彪形大汉站在门口盯着万贺呈,没拦他,给他让出路来。

屋里另有两个人押着杨海峰,杨海峰跪爬向许淑英,哭着说:“妈你不能不管我,我这次真的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刚要站起来,又被讨债的一脚踹跪。

而许淑英只是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如果能用“冷眼”和“看着”来形容一个瞎子。

三十万的赌债,就算许淑英有心也无力,何况她多少年前已经死了这条心了。

“他有钱——”这时候杨海峰看见了进门的万贺呈,扭头用手一指,颤抖着声音,“他是我妈捡来养大的,算是我半个儿子,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真是不要脸啊,万贺呈冷笑着,走向他,一手掀开锅盖,另一手直接把锅甩到他脸上。

只有放在锅里的电源线飞出去了,锅抓得牢,没损伤,晚上还能用。

杨海峰冷不丁被扇成了个猪头,整个人跪趴在沙发边、许淑英脚下。

许淑英嘴唇有些不受控地发抖,但说话时声音仍是冷静的:“要我说几次,我没他这个儿子,我跟他断绝母子关系二十几年了。”

万贺呈踩在杨海峰背上,把刚准备爬起来的他又一脚踩下去了:“别乱认儿子啊,辈分不对了。”

“哥,哥,我叫你哥……”杨海峰脸贴在地上,拼命侧着脸想看万贺呈,“你是我哥,你是我哥!哥,哥,就十万,就十万,五万,五万也行,你给我五万,剩的我自己想办法。”

万贺呈哦了一声,问:“什么办法,再拿这五万块去赌,赢个五十万回来?”

杨海峰在地上挣扎,两只手各只有四根手指:“不赌了不赌了,真不赌了,我再赌我是你儿子!”

四十有几的年纪了,换别人是上有老下有小要照料,杨海峰却是吃喝嫖赌活得没个人样儿,早些年混社会,关了几年出来,三十几岁一直到现在小偷小摸就没停过,有点钱就全部赌光,没钱就回来闹,小时候万贺呈做不了什么,长大后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这不是追债的第一次上门,但以前至多是几万块,有一次杨海峰在许淑英面前被剁掉一根手指头,虽然许淑英看不见,但听着惨烈的叫声也没能最终狠下心,那一次她给出了自己大半的养老本。

那时候万贺呈高二,那段时间他刚好跟着学校去北京参加一个全国性的竞赛,好几天都不在许淑英身边。

万贺呈起身,进厨房把锅放下,再拿了把菜刀出来,淡淡道:“你知道怎么才能不赌吗?剁手指没用,得剁手。”

想到这是万贺呈能做出来的事,杨海峰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想逃,又被讨债的扣住。

这时候,一直贴着墙壁站在沙发边上不住发抖的裴小拾冲到万贺呈身边,从后紧紧抱住他的腰,说,拜托别这样,这是犯罪,会坐牢的。

裴小拾冲过来抱人时太用力,万贺呈甚至往前踉跄了一下。

“你出事了阿婆怎么办,阿婆眼睛看不见,她还需要你……”

裴小拾脸贴在万贺呈背上哭了,是同情可怜万贺呈到没办法不悲伤的哭泣。

许淑英颤巍巍从沙发上起身,伸手指着门的方向:“人你们带走吧,要打要杀随便你们,我没他这个儿子,让他滚……”

在场的都长眼了,知道今天就算真的把人打死也要不来一分钱,再说真闹出人命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人走光了,裴小拾还抱着万贺呈不肯放。

万贺呈把菜刀丢在地上,掰开裴小拾抱住自己腰的手,转身看这人哭得脸颊通红、身子直颤的模样,伸手把人从正面抱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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