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接近尾声,天气一下子冷了起来。

只穿一件衬衫实在太冷,修在量贩店买了一件一千九百八十元的外套。这是他还是大学生时绝对不会穿的东西,但现在光是能御寒就够开心了。虽然是廉价外套,但至少还有闲钱买衣服,这都多亏了发纸巾的工作。

兼职薪水实领五千四百元,在网咖以十小时两千四百元的夜间套餐过夜,还剩下三千,再扣掉三百二十元的来回交通费,剩下两千六百八十元。虽然一千九百八十元的花费让他心痛,但日结的好处就是钱很快会再进来。

修工作了三天,还没有抓到诀窍,今天他也花了整整五小时才发完一千五百包纸巾。

同事轻部不到三小时就发完了,剩下的时间都在休息,让修羡慕不已,好几次都想向他打听诀窍,但轻部总是含糊其词,就像在吊人胃口。如果锲而不舍地追问,他或许会说出来,但修不想死皮赖脸地求他。

修发完纸巾回到事务所,毛利递出牛皮信封。

“谢谢。”

修伸手的瞬间,毛利缩回信封说:“你没作弊吧?”金边眼镜底下的眼睛上翻瞪着他。

“没有啊!”

“刚才我去外面,看到有个老太婆拿了三包我们的纸巾。”

“不是我。”

“那是轻部偷懒吗?他每次都发得很快。”

“我想,不是吧!”

“要是敢撒谎,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修摇摇头,毛利扬起嘴角说:“怎么?被吓到了吗?”

毛利那副模样看起来有些呆蠢,不怎么可怕,但修还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我常被误会是黑社会!”毛利自豪地说,再次递出牛皮信封。

除了管理纸巾和兼职人员,毛利似乎没什么工作,不过有时他会对着电话另一头不停弯腰鞠躬。虽然头衔是分店长,但他的地位或许非常低微。

修离开事务所,看到轻部站在电梯前面。

“辛苦了!”修行了礼,往前走去。

这时轻部开口说:“有没有说我什么?”

修眨眨眼,问他:“你说毛利先生吗?”

“嗯。”

“他问我有没有作弊,我说我跟你都没有。”

“这样啊,”轻部说,“可能我今天做得有点过头了吧!两小时内就发光了。”

“咦,你真的作弊了吗?”

“也不算作弊啦!只是一次多发几包纸巾而已。今天是这个的发售日,我去了一趟秋叶原。”

轻部放下背上的背包,拿出游戏光盘。看到画着美少女动画图案的包装,修哑口无言。那是一款恋爱模拟游戏,修对这类游戏不感兴趣,不知道该作何表示。或许是修没有反应令轻部不满,他很快把游戏收了起来。

“再见。”说完,他就走进了事务所。

“怪人一个。”修纳闷地歪歪头,走进电梯。

这天晚上,修也睡在网咖里。流离失所已经六天,他在网咖的生活也越来越有模有样。虽然不情愿,但习惯真的很可怕,一进入窄小昏暗的包厢,他感觉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放松,睡在扶手椅上也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但就快到十二月了。一想到到了年底依然得继续这样的生活,修就觉得情绪低落。他想在像样一点的地方迎接新年,但如果继续做现在的兼职,就存不到租房子的钱,那么只能寻找薪水更高的兼职了,但他上网物色工作,看来看去都是那几样。尽管不是能挑三拣四的时候,但如果薪水不能日结,生活很快就会陷入瓶颈,所以他的选择有限。

修寻思着有没有什么不错的工作,忽然想起政树提过的临床试验兼职。

临床试验,就是提供自己的身体,检验新药的效果和副作用。政树说,只要住院十天左右就可以拿到二十万元。因为必须参加说明会、接受体检,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住院,所以修一直对这份工作敬而远之,但现在他有收入,等一阵子也无妨。

他上网搜寻,发现了好几个介绍临床试验的网站。就像政树说的,这不叫兼职,而是自愿受试者招募,酬劳的名目也成了协助费或营养费。参加临床试验之前,必须先注册成为受试者会员,接收临床试验的招募信息,再从中应征有意愿参加临床试验的人。修立刻在会员注册窗口输入电子邮箱、姓名、年龄等个人信息。地址还是老样子,借用雄介的公寓地址。

参加临床试验可以领到一笔金额不小的钱,如果住院十天是二十万元,二十天就有四十万元。有了这笔钱就可以租房子,也能再慢慢找全职工作。虽然当测试新药的小白鼠很可怕,但只要找到安全的临床试验,应该就不会有事。

“我一定要在年底前离开这里!”修自言自语,在扶手椅上伸了个懒腰。

第二天,修一大早就到神田车站前发纸巾。还是老样子,一过通勤高峰期,纸巾就不太发得动了。尽管他照着毛利教的面带笑容大声地打招呼,也看着对方的眼睛,把纸巾递到对方的手部位置,大多数人还是对他视而不见。

修改成默默发送,或是改变递出纸巾的位置,尝试不同的方法,但还是一无所获。他无可奈何,又恢复原来的方法,像个笨蛋似的不停大喊:“麻烦您了解一下!麻烦您了解一下!”他以为自己已经渐渐习惯遭人忽视或被轻蔑地一瞥,但心里的创伤仍不断累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个个面无表情,修开始觉得这些人根本不把自己当人看,于是陷入自我厌恶。

修以前也对发纸巾的人不屑一顾,只有需要纸巾时才会伸出手,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把他们当成路边的石头忽视。自己这样,别人当然也是如此,但这样想带来不了任何安慰。消沉的心情似乎也被路人看透,今天他发纸巾的速度特别缓慢,已经过了四小时,纸巾却还剩下将近一半。照这个速度,想在工作时间内发完很困难吧?虽然毛利没有说必须全部发光,但剩下这么多,有可能被质疑翘班偷懒。可是再怎么焦急也无法发得更快,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急,人们就越闪避他。修觉得脚痛,肚子饿,喉咙也很渴,这样下去没办法按时下班。

看来没有加班费也得加班了。修这么想时,有人从背后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一看,轻部正站在那里。

轻部用手抠着脸上凹凸不平的痘疤说:“你想要我教你吧?”

修没有马上意会过来,但轻部能教他的只有发纸巾的诀窍,看来在毛利面前为轻部护航也算有了善报。

“想,我想知道。”轻部突如其来的好意令修困惑,但修还是行礼拜托。

只见轻部从纸箱里抓出一把纸巾,信心十足地说:“看好了。”然后走了出去。

因为是上午,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很难连续分发。呆呆地站着当然不行,但即使在马路上左右来回,人潮也很快就会中断,只能零星发送。然而,轻部一开始发,修就惊得瞪大了眼睛。他的动作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

“辛苦了,请了解看看!”轻部在人群间穿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递出纸巾,没有人拒绝他,每个人都乖乖地收下。轻部那肥胖的身躯十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修忍不住看得出神,轻部手上的纸巾两三下就发光了。

“好厉害!”修佩服不已。

“还好吧!”轻部得意地鼓起了鼻翼。

“要怎么做才能发得像你一样帅气?”

“是吗?很帅气吗?”

轻部的鼻孔张得更大了。发纸巾的轻部如鱼得水,看起来潇洒极了,修觉得应该趁机大力称赞他一番:“就像在看拳法一样。”

“咯咯!”轻部满意地笑了,“既然你那么感兴趣,我就告诉你好了。首先是拿纸巾的手势——”轻部说纸巾要用食指和中指夹住。

“食指和拇指也行,但用食指和中指能更流畅地拿出叠在一起的纸巾,看上去也比较好看吧?”

“用这种拿法,把纸巾递到对方手部的位置,对吗?”

“那样很容易被闪开,会被当作没看到的。拿到对方肚子这一块,对方闪避不及,只好接下来。”

“可是毛利先生教我要拿到对方的手部位置。”

“不行不行,他是门外汉!”

“那,看着对方的眼睛递出去也——”

“只有在递出纸巾的那一瞬间。如果一开始就四目相接,对方一定会防备,也会改变路线。”

这么说来,修自己也是,看到发纸巾的宣传小姐看向这里,就会闪到路边去。

“还有打招呼的话,你都说‘麻烦您’对吧?”

“嗯。”修点点头。

“听到不认识的人说‘麻烦您’,不会有人开心的,所以才会躲开。”

“原来是这样。”

“不说‘麻烦您’,而说‘辛苦了’,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每个人都会觉得是别人在对自己道辛苦,觉得受到慰劳,很舒服,对吧?”

“原来如此,我都没发现呢!”

“还有一点,就是要看出人群的动线,事先找到人群会靠拢的地点。在那里只要有一个人收下纸巾,出于从众心理,其他人也都会跟着收下。重要的是分辨出谁会收下纸巾,因为如果第一个失败了,接下来就会很困难。咯咯咯!”轻部忽然笑了,“不过到了我这种等级,只要瞄一眼就可以看出谁会收下纸巾。”

“原来是这样!”修感叹不已。他没想到发纸巾有这么多学问。派报和电话营销也是,每个行业都有大师级的人物。

修照着轻部教他的做,路人收下纸巾的概率顿时大了许多。直到刚才还令他忧郁难当的工作,忽然变得有趣起来,让他几乎忘了时间。等到修回过神时,他已经在工作时间内发完了所有纸巾。

兼职结束后,修为了道谢,请轻部吃了顿午饭。

说是请客,也只是请吃汉堡和可乐。轻部捧场地直说好吃。

尽管修事先说过他没钱,但轻部仍说:“一百元的汉堡OK吧?”一连吃了三个,还加点薯条。

“你也多吃点!发纸巾是靠体力决胜负的。”

修不敢说请他吃多少自己就得节省多少,只说:“可是我没什么食欲。”

“那好吧,不过,饿着肚子,心情会沮丧的!因为发纸巾需要的不只是体力,还有精神力!”

“精神力?”

“对。路人会忽视你,还会把你当傻瓜看,对吧?”

“确实,光是受到忽视就会让人消沉。”

“如果不能克服这一关,就无法胜任发纸巾的工作,必须锻炼出足以承受冰冷视线的精神力。”

虽然觉得轻部越讲越夸张,修还是应和着。

“像我,不管被人用什么眼光看待都无所谓,可是你还是会害羞,对吧?”

“嗯。”

“就是把对方当人看才不行,因为路人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我也这么觉得。”

“是吧?那么我们也别把他们当人看就行了,当成在喂羊吃纸就好。羊的话,不管它们拿什么眼神看你,你都不会放在心上吧?”

“确实如此。”

修一脸敬佩地点点头,轻部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发纸巾需要的是体力、精神力以及洞察力。预测出谁愿意收下纸巾……”

轻部滔滔不绝地说着,但修对发纸巾的话题有点腻了。

“对了,”他想换个话题,“轻部兄,你几岁了?”

“咦?”轻部微微仰身,说,“三十。”

修还以为他二十七八岁,出乎意料,他的年纪不小了。

“现在的兼职你做了多久?”

“七年吧!”

“好厉害!”

居然做了七年的发纸巾兼职!修目瞪口呆,但轻部似乎把这当成称赞,又张着鼻孔说:“唉,这一带,我想,没人发得比我快!”

因为他实在太得意了,修忍不住想泼泼冷水:“那你的工作……”

“工作?你是说全职吗?为什么要找全职?”轻部的表情顿时沉了下来。

修慌忙说:“哦,不是,我是想说,你在做这份兼职以前在哪里工作!”

“在一家汽车零件公司。我大学毕业就进去了,可是那里的每个员工人品都很恶劣,又成天加班,我很快就不干了。我已经受够全职了。”

“那,往后你也要全心发纸巾……”

“发纸巾最轻松了!可以很快做完,也有自己的时间。可是那些做兼职的都不懂发纸巾的好,没多久就不干了。”

“你呢?”轻部接着问,“你会一直做下去吧?”

“嗯……”修含糊地点点头。

开始做发纸巾的兼职后,过了一星期。

或许是进入十二月变得更冷的缘故,车站前往来的人潮脚步也加快了。每个人都一副懒得把手伸出口袋的表情,迅速接过纸巾后离去。

一个星期内,修发纸巾的本领进步了许多。虽然不及轻部,但他不到四小时就能发完一千五百包纸巾。速度加快以后,也只有一开始觉得有趣,这种单调的工作,越习惯越觉得无聊。修也渐渐习惯被忽视或被投以轻蔑的眼神了,但也因为闲了起来,开始胡思乱想了。看到幸福的情侣或看似有钱的年轻人,他就忍不住想象起他们的生活,自觉凄凉。轻部说要把路人当成羊,但不管怎么看,他们都不是羊,反倒是自己更像被绑在路上的家畜。尽管觉得不能奢求,但说老实话,他自己已经发腻纸巾了。

招募受试者的临床试验网站三天前发来邮件。信上有临床试验的招募信息。招募对象不一,有对年龄有要求的,也有限定胃溃疡或高血压、糖尿病患者参加的。此外,临床试验的周期也不尽相同,从几天到几星期都有,也有在家服药,再回医院检查的。然而,最重要的兼职费,也就是协助费的金额,或许因为名目是征求自愿受试者,所以并没有写明。按理说,住院时间越长,酬劳就应该越多。然而,从招募条件来看,修每项都不符合。

修犹豫了半天,挑了个“征求二十到三十五岁健康男性住院十天”的工作,然后打电话到临床试验所。接电话的男职员叫他先参加说明会,在说明会上听过药物说明,登记之后再接受体检,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住院了。程序听起来很麻烦,而且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药,但为了摆脱发纸巾的工作,修只能答应。

轻部丝毫没有察觉到修想要跳槽,与修打成一片。他似乎认为自己有了一个职场上的晚辈,每天都找修吃午饭。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所以修答应了,但轻部的话题除了发纸巾就只有动画和游戏,后两者都是修不熟悉的东西,所以光是听轻部说话就觉得累人。

“然后啊,最终魔王弱得要死,游戏也简单得要命,可是里头的……”轻部喋喋不休地谈论这类话题。

有一次,一个像是大学生的女孩经过汉堡店前。

“那女生挺可爱的。”修不经意地说。

轻部却嗤之以鼻:“不行不行,女人还是二次元(14)的好。”

“是吗?”

“有血有肉的女人既任性又花钱,而且会变老。再说女人只对长得帅、个子高的有钱男人感兴趣吧?那种肤浅的家伙,谁要跟她们交往!”

修觉得,与其说是轻部不想跟她们交往,不如说是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交往吧!不过修还是说:“唉,也不一定全是那种女生。”

“绝大部分都是!既然她们要无视我的存在,那我也要无视女人的存在。就算所有女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也不痛不痒。”

这个想法与轻部发纸巾的理论有共通之处,听起来像是输不起,也像是看开了。不管怎么样,对轻部来说,现实中的女人就只是发纸巾的对象吧!

下班之后,修也和轻部去了牛丼屋。

扒完饭后正喝着茶,轻部忽然说:“你住在网咖,对吧?”

“你怎么知道?”修内心一惊。

“还用问吗?你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一看就知道了。”

的确,修没有替换的衣物,但轻部自己不也是吗?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修就发现轻部每天都穿着同一件格纹衬衫。修以为轻部也是同类,但轻部说:“以前是,不过我现在住在老家。那你都花多少?”

“那家店在歌舞伎町,十小时的夜间套餐两千四百元……”

“太奢侈了吧!你去蒲田看看,一小时一百元就行了。”

“那么便宜吗?”

“嗯,不过很脏,而且周围很吵,如果不习惯,会待得很不舒服。”

听到一小时一百元,修想今天就去试试,可是一听到不卫生,他又却步了。话说回来,他没想到轻部也在网咖住过,但他光是有老家可以回去就够让人羡慕的了。

离开牛丼屋,修仰望大楼的另一边,是一片铅灰色的十二月的天空。在这片天空下,修想起俗滥的句子——爸妈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他们如果知道自己的独生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正在路上发纸巾,会怎么想?修不知道。

第二天下午是临床试验的说明会。

修以为会去一个阴沉的地方,没想到位于目黑的临床试验所外观十分新颖,看着也很干净。看起来像是会议室的会场里摆了几排折叠椅,坐着约二十名二十来岁的男性。应征条件是“健康的男性”,但这些人个个都像病人,死气沉沉,大概是因为没钱吧!自己的脸色也跟他们一样吗?

穿着白大褂的男子站在白板前,冗长地说着这次临床试验要服用的药物、住院期间的禁止事项等。药是头痛药,偶尔会有恶心、腹痛等副作用。此外,住院期间必须彻底戒烟,也不能摄取咖啡因等刺激物。

白大褂男子说明完毕后接着说:“自愿参加的人现在就可以接受体检,如果不愿参加,请直接离开。”

修没想到会突然进行体检,但相对于征求人数,参加说明会的人很多,所以势必做出筛选。换句话说,自己也有可能被刷下来,一想到这里,修顿时不安起来。

体检在二楼的病房进行。身高、体重、体温、脑电波、心电图、血压、验血、验尿等,检查一项接着一项快速进行着,把修累坏了。检查结果会在几天后通知,但修这阵子都过着不安的生活,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没有自信。

两天后,临床试验所来电通知他体检通过了。

“那就是录取了吗?”修忍不住叫道。他觉得丢脸起来。又不是被公司录取,只不过是通过体检就大喊录取,实在太夸张了。

电话另一头的男人没有笑他,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住院日期是一星期后,入院前必须再进行一次体检,因此前一天晚上请不要吃晚饭,也不可以喝酒。”

一想到又要体检,修觉得麻烦死了,但住院之后每天都得接受检查吧!等那个男人话说完,修正准备挂上电话时——

“啊,还有,”那个男人说,“这次的协助费是一天两万元。”

一天两万,住院十天就是二十万。虽然这个金额租不起房子,但只要有这笔钱,就可以脱离现在的生活了。

修是在做兼职结束的路上接到临床试验所的电话的。

“太棒了!”他毫不顾忌路人的目光,欢天喜地起来。

临床试验的兼职确定后,发纸巾的工作让修越发觉得难熬。除了工作乏味与身体疲劳,他对工资也越来越不满。很快,他只要躺着就能赚进二十万元,而现在在冷天里像根棒子般戳着,一整天下来只能领到五千四百元,太不划算了。而且每天中午都得陪轻部吃饭。一个人的话,吃什么都行,但轻部极端偏食,只吃汉堡、咖喱和牛丼。

话虽如此,因为有这份兼职,他才能脱离窘境,所以就好好努力到最后吧!修这么鼓励自己,勉强做完工作。然而,随着日子过去,他开始为要何时开口辞职而担心。他不怕告诉毛利,问题是轻部。

“阿修很有天分,可以成为这一行的专家。”

轻部之前都只喊他“喂”,却在不知不觉间改口叫他“阿修”。他好像认定修会永远干发纸巾这一行,最近修没拜托他,他也会主动帮忙。

“今天早点休息吧!”轻部用上司看部下的眼神说。

修好几次想开口却苦于无机会,就这样到了体检当天。

体检下午才开始,所以修照常去做兼职,但因为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没吃饭,身体有些虚弱无力。

明天就要住院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

“因为有些私事,我做完今天就要辞职了,这么突然不好意思。”

修一边发纸巾,一边思考着辞职时要怎么说。如果突然辞职,毛利也不会有好脸色吧!或是今天照常回去,然后打电话辞职。

“其实我突然生病了,明天就得住院……”

住院不是谎言,他觉得这是好主意,但万一被问起是哪家医院就麻烦了,所以只要说身体不适就好了。

可能是胡思乱想的缘故,眼看下班时间将近,纸巾却还剩下一大堆。他想加快速度,却因为肚子饿使不出力气。在最后一刻剩下一堆纸巾,就像是要辞职所以偷懒似的,修不喜欢这样,但他今天不想麻烦轻部帮忙。

修强忍饥饿,拼命递出纸巾,只见一个老太婆骑着脚踏车过来。老太婆在修面前下了脚踏车,用下巴指了指还剩下一半纸巾的纸箱说:“那是你的吗?”

修点点头,她便说:“发纸巾很麻烦吧?全部给我吧!”

“全部?整个箱子吗?”

“对啊!不必担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老太婆那干燥僵硬的脸扭曲了起来。因为全是皱纹,看不出表情,好像在笑。修瞬间动摇了,但他不能作弊。

“对不起,我可以给你一包,可是不能全部给你。”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老太婆抱起整个纸箱,“别计较小事,你是个大男人吧?”

“等一下,请不要这样。”修说着,东张西望。

不知道该说是不巧还是幸好,路上没几个人影,也没有人看向这里。修知道不该作弊,却又犹豫,他想顺着老太婆的强势来个顺水推舟。

老太婆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迅速把纸箱放到脚踏车的货架上。

“呃,你这样我很困扰。”修东张西望,以软弱的语气说。

“大男人别计较这么多。”老太婆唱歌似的说着,用塑料绳把纸箱绑在货架上。既然如此,修希望她快点拿走,可老太婆为了绑绳子,拖拖拉拉地。

万一被毛利撞见,一切都完了。

“哎呀,真是的!”修受不了,帮她绑绳子。

老太婆干硬的脸上又挤出笑容:“你真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

“好了,快点拿走吧!”

总算绑好纸箱后,老太婆东倒西歪地骑着脚踏车离开了。

托老太婆的福,工作一口气解决了,时间多了出来。修在站前书店和游戏厅闲晃打发时间。平常他会和轻部一起休息,但今天就要辞职了,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轻部聊天,修实在办不到。

下班时间到了,修回到事务所。毛利把脚搁在办公桌上,读着封面香艳刺激的周刊杂志。

“辛苦了。”修说,毛利却没有回应。

修想赶快领完薪水回去,却又不敢催促,只好在椅子上坐下。然而,毛利始终不肯从杂志中抬起头来。

“呃,我差不多要回去了。”修按捺不住地说。

毛利的眼睛盯着杂志应着:“哦,是吗?那就回去吧。”那冷漠的语气让修困惑了。

“嗯,可是薪水——”

他说到一半,毛利便用手指推了推金边眼镜瞪他:“明明没工作,还敢讨薪水?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

“啊?”

“我都听说了,你把整箱纸巾送给老太婆了,对吧?”

到底是谁告的状?修脸色迅速变得苍白。他深深行礼,头几乎要碰地:“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没事了吗?你总是这样作弊,对吧?”

“我没有。”修摇头否认。

但毛利冷笑:“鬼才信你的话。”

“是真的,是那个老婆婆硬要拿走——”

“纸巾是交给你保管的商品,别人硬要拿走,不就是偷窃行为吗?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对不起。”

“而且你还帮老太婆把纸箱绑在脚踏车上,不是吗?”

修垂下头。既然都被知道了,他也无从辩解。

“浑蛋!我说是听到的,你还想装傻。我是在现场看到的!”

毛利卷起杂志拍桌子:“我之前说过了,你要是敢作弊,不但没有兼职费,还要叫你赔!”

“是……”

“所以你今天的兼职费没了。”

派报的时候,修也因为类似的事让薪水全泡汤了。明明已经尝到教训,为什么重蹈覆辙?修咬紧了嘴唇,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恼恨。

“然后是赔偿。”

听到毛利的话,修咽了咽口水。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是把先前的兼职薪水全部还回来,还是不领薪继续做相同的日数?”

超乎想象的苛刻条件让修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当然,他没有钱可以还,而且他明天就要住院了,不能继续工作了。不,就算不去住院,如果做白工,他也会饿死。

“你要选哪条路?快说!”毛利又用杂志拍了一下桌子。

修答不上来。不经意间,轻部来到身后说:“可以了吧?他都道歉了。”

毛利一脸不悦地说:“你插什么嘴?”

“阿修平常都很认真地发纸巾,今天就放过他吧!”

轻部虽然用词恭敬,语气却非常强势。

“你怎么这么护着他?你是不是也跟他联手作弊了?我知道你有时候会一次给好几包。”

轻部的表情瞬间变得狼狈,但他很快又说:“我也知道。”

“知道什么?”

“只要兼职人员稍微偷懒,你就拿赔偿要挟,不付兼职费。那些没发出去的薪水去了哪里?”

“我哪知道?钱是公司在管。”毛利的眼神游移了,“如果发了纸巾都没客人上门,会被上头训的可是我。”

“拜托,就放过他吧!”

毛利叹了口气说:“唉,既然轻部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回就放过你。”“请把今天的兼职费也付给阿修。”

“可是这……”

“那我要把你私吞兼职经费的事告诉上面。”

“好了好了!”毛利挥挥手,“喂,明天开始要好好干啊!”

毛利瞪了修一眼,把牛皮信封扔到桌上。

离开事务所后,修和轻部去了快餐店。

修为了道谢,付了账单。不过接下来他要体检,所以只点了饮料。

分别在桌子的两边坐下后,修再次行礼:“刚才谢谢你了。”

“没什么!别看毛利那副德行,他其实很胆小。以游戏来说,他就是个杂鱼角色!”

“我都快吓死了。要不是轻部兄帮我说话,我早就完蛋了。”

“咯咯咯!”轻部笑了,“毛利很怕被人投诉,因为他总是刁难兼职人员,把兼职薪资放进自己的口袋。”

“原来他总这么做?”

“我做很久了,对公司了如指掌。”轻部张大鼻孔说。

修由衷感谢轻部。虽然轻部时常照顾他,但没想到他甚至愿意在那种场面挺身为他说话。原本修打算瞒着轻部辞职的,可是轻部将他从危机中拯救出来了,他不能这样对待恩人。

可是确实难以启齿。他烦恼着该什么时候说出辞职的事,轻部突然问:“阿修,你怎么什么都不吃?”

轻部已经在啃第三个汉堡了。

“我没食欲……”说到一半,修下定决心说出明天要住院的事。

轻部双手拿着汉堡,眼睛眨个不停:“住院?你哪里不舒服吗?”

修想撒谎。如果说自己生病住院,轻部也会接受吧!

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临床试验”四个字。

“临床试验,是吃药做人体试验那个?”

“嗯。靠现在的收入,生活实在很难熬。”

“怎么回事,你要辞掉兼职?”

“突然这么说真的很抱歉,其实我本来想默默辞职的……”修搔搔头说,“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你真的太不负责任了,”轻部把吃到一半的汉堡扔到盘子上说,“你不是说要做很久吗?”

“对不起!”

“我们每天一起吃午饭,你明明可以更早告诉我的,为什么拖到辞职当天才说?”

“我好几次都想说,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修的视线落到桌上。

“亏我……亏我那么照顾你。”轻部说。

“真的很对不起,辞职以后我还是会过来玩……”

轻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修以为他要去厕所,没想到他往门口走去。

“请等一下!”修急忙追上去。

“别啰唆,别跟过来!”轻部以沙哑的声音吼道。

修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停下脚步,一种莫名的灼热感涌上心头,顿时觉得胸口难受。

轻部圆胖的身体消失在车站前拥挤的人群中。修对着他的背影行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