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管理公寓的房屋中介公司来信。邮差要求盖章签收,修觉得讶异,开封一看,映入眼帘的却是“租赁契约解除通知书”这样一行文字。

“台端以如下租金租赁下列建筑物”,信上以严肃的字句开头,文末则写着“请于本通知书寄达后一周内补齐欠缴之金额。若未于期限内缴纳,我方将直接解除与台端之租赁契约,恕不另行通知”。文字底下印有房屋中介公司商标、迟缴的一个月份房租金额和一个星期后的付款期限。

“怎么会这样……”

修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才迟缴房租两天,竟会接到解约通知。

过了一星期后的付款期限,真的会被赶出去吗?或许是吓唬人的,但真的公事公办也不无可能。不过,皮夹里只剩少得可怜的九千元了。两天前才向晴香借了一万元,现在已经少了一千元。修原本打算在找到工作之前不抽烟也不喝酒的,但断酒还可以,烟实在戒不掉。话虽如此,修还是把一天一包半的烟量减少到一包,三餐吃的也是比杯面更便宜的袋面,将一天的饮食费控制在五百元左右。

这种生活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

房租也是,加上上个月欠缴的,这个月的房租很快也非付不可了。但修还是茫然想着,只要找到工作,总有法子可想。

修受够了上次的派报兼职,也向晴香表明了他会努力,所以就算是进小公司,也是全职工作更好。今天他在网络上找了一整天全职工作,可见已经没办法再这么优哉下去了。

修坐立难安,毛毛躁躁地环顾室内。他想找可以变卖的家当,但就算卖了衣服、漫画和DVD,甚至卖掉唯一值钱的笔记本电脑,也不够付房租吧!他连回老家的旅费都凑不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想的?如果有自己的家电也就罢了,但电视、微波炉、冰箱和洗衣机都是出租屋提供的。进大学后他会选择住这里,是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这里不必付押金、礼金,还附有家电,他那时觉得非常划算,但现在看来打错了算盘。如果当时不顾虑父母的开销,租一般的公寓或大厦,今天就有更值钱点的东西可以变卖了。

修绞尽脑汁为自己找出路,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政树说过有更赚钱的兼职,便立刻打给政树。

“那是存证信函吧!”

“什么是存证信函?”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在告人之前要留下已经通知过的证据吧!”

“那上面说的解除契约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要叫你滚蛋吧!房租才迟缴几天就把人赶出去,未免太狠了。”

修哼了哼,说:“就是,这家房屋中介公司还在电视广告里说什么支持年轻人,太过分了!”

“你那边的房租是多少?”

“六万两千二。”

“六万太多了,要是我能借你就好了——”

政树还是老样子,提到钱马上拉起防线,但修打从一开始就不指望他会借钱。

“我不是打电话跟你借钱。你上次不是说有赚更多钱的兼职吗?我是在想你能不能介绍给我。”

“哦,”政树松了口气似的喃喃地说,“是电话营销,就是打电话推销。”

“电话营销?那是要到处打电话吗?”

“对,只要打电话,时薪就有一千八百元,很好赚吧?”

“是很好赚,不过,要打给谁啊?”

“是家教中心,应该是打给家庭主妇。”

“家庭主妇啊……电话营销,我做得来吗?”

“几乎都是大学生在做,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不过,要好一阵子才拿得到钱吧?”

“应该是没办法马上领到,不过,听说是付周薪。要我帮你问问还招不招人吗?”

因为没做过,修犹豫了一下,但无法再奢求什么了。

“好啊,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之后,修深深地叹了口气。

回到久违的老家,却被莫名其妙的男人们追赶,接着又被追讨房租,这一切都是父母下落不明害的。他们到现在仍音讯全无,是有什么原因无法联络吗?还是想和儿子断绝关系?即使联络上了,父母的状况也不是他能依赖的吧!尽管这么想,修还是无法抛开对父母的期待。

一直等不到政树的电话。万一对方已经不招人了,修就得寻觅其他兼职机会,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可能赶得上在房租的支付期限内缴清房租。

晴香那里已经不能再借了。雄介本来就没什么钱,而且自从上次搞砸了派报工作以后,修就没再和他联络了。如果房屋中介公司的井尻向录像带店店长抱怨,事情也会传入雄介耳中吧!虽然修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好像搞得雄介很没面子,实在没脸再去见他。

修把水煮开,泡了已经吃腻的泡面。

进入十月以后,气温持续转凉,就算不开空调也没关系了。这些日子以来,修除了找工作和吃饭,根本无事可做。

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修一想到上课就觉得浑身无力,如果能每天放假,不知道该有多好。如今他真的如愿以偿,但有假没钱,只是闲得发慌,一点意思也没有。

修看着电视上的秋季美食特别节目,艺人从中午就开始大啖牛排。想到自己今天吃的仍是泡面,他就觉得凄凉极了。修以为自己对吃应该不怎么执着才对,但口袋一没钱,食欲就不可思议地变得强烈。

“这就是所谓的贫穷吗?”

修啜饮着碗里的汤汁,盯着电视里的牛排看。

入夜以后,政树总算打电话来了。

“电话营销的兼职公司叫你明天过去。”

“真的吗?那确定没问题了?”

“嗯。以往还要经过面试,不过,因为我的关系,对方马上就决定录用你了。”

政树说,他的高中学长就在这家电话营销公司里。

“他叫峰岸,大我们两届,好像赚了不少。你要好好向他讨教!”

“我知道了。那明天几点过去比较好?如果要穿西装——”

修打算开口向政树借,但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他打断:“不用穿西装!发型和服装也没有特别的规定。工作从下午两点开始,只要能做三小时以上就好,这么好的兼职没处找啰!”

“你说三小时以上,意思是做更久也行吗?”

“那当然了,听说工作日也是自己决定。”

“时薪一千八百元的话……”修急忙打开电脑的计算器计算着,“如果一天工作七小时,就有一万两千六百元。五天是六万三,六天就是七万五千六百元。顺利的话,就算付了房租还有富余!”

“太好赚了,对吧?等你赚了钱,记得要请客啊!”

“嗯。”

“那家公司在涩谷的……”

修还以为已经走投无路了,没想到一丝光明照了进来。早知如此,他就不去派什么报,直接去做电话营销就好了。虽然现在高兴还太早,但修还是喜不自胜。

和政树通过电话后,修顺势打给晴香。晴香以冷静的声音说:“你说的电话营销就是家里常接到的那种吧?‘恭喜您中了大奖!要不要考个证照’那类的推销电话。”

“是吗?听说是家教派遣,我觉得应该不一样。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方,总之,我会先工作,把房租付掉。何况我还欠你钱。”

“我的钱先不用管,不过……”

“不过什么?”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找务实一点的兼职。”

“不会怎么样的!如果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我赚到钱就离开。”

“那就好。总之,加油!”

还以为晴香会替他开心,谁知反应竟如此冷淡,修失望极了。

“庆祝你找到兼职,我们去吃点好的吧!”他本来还期待对话会如此发展,他想得太简单了。然而,已经涌上来的食欲却怎么也抑制不了。明天开始时薪就是一千八百元了,花个一千元也无所谓吧!

这天晚上,修去便利店买便当,顺便买了罐啤酒。可能是因为这阵子吃的净是泡面,便当和啤酒都美味得让他难以置信。

第二天下午,修搭上久违的电车。

做兼职的那家公司所在的商住楼,距离涩谷车站约十分钟路程。修打开贴着“家教中心GOOD”贴纸的大门,一个褐色头发的年轻女人走出来向他打招呼。假睫毛配上浓浓的眼线,让她看起来活像只熊猫,实在不像教育行业人士。事务所里的人也半斤八两,十几个年轻人不是和朋友闲聊,就是趴在办公桌上。每个人都穿着便服,发型不一,头发除了染成褐色,也有人一头金发或理成光头、朋克头,甚至有人穿鼻环。他们看上去几乎都是大学生的年纪,也是来做兼职的吗?

修正疑惑着,一名穿西装的长发男子跑了过来。这个男的也是,刘海儿挑染成金色,怎么看都不像从事教育工作的人。

“你就是时枝吗?我听政树说了。”

男人瘦削白皙的脸笑开来。他大概就是峰岸,听说比他们大两岁,看起来却将近三十岁。

“听说你想从今天开始做?”

“是的。”修点点头。

“那我把你介绍给大家。”

“喂!”峰岸喊道,那些年轻人慢吞吞地转过头来。

“他是今天新来的时枝,大家多关照!”

“是——”众人拖拖拉拉地应声后,又恢复原本的姿势。所谓的介绍就只是这样,修连开口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那现在就请你开始。不过,在这之前,先填一下这个。”

峰岸说完,吩咐修在椅子上坐下,接着在桌上摊开一份文件,上面印有修听过的信用卡公司名称。

“这是什么?”

“信用卡申请书。在我们这里做兼职的都办了。”

“一定要申请吗?”

“嗯,也不是强迫,不过,有一张比较方便,有急需的时候也可以借钱嘛!”

听到可以借钱,修心动了,但是他没有办过信用卡,觉得不安。

“可是我没有工作,这样也可以办吗?”

“这是以学生为对象的信用卡,没问题的。”

“可是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咦?你不是政树的同学吗?”

“本来是,可是上个月被开除了……”

“这样啊,那办一般的信用卡就行了。”

峰岸拿出另一张申请书,放到桌上。那不容分说的气势,让修只能不情愿地握住笔。

“工作地点就写这里,写工作一年。年收入,我看看……就写两百万好了。”

峰岸一一指示他填写。修不懂为什么做兼职还得申请信用卡,而且填的是假数据,万一到时候穿帮怎么办?峰岸毫不理会他的担忧,满不在乎地说:“附近有家文具店,等会儿你去买个姓名章盖下去就行了。”

填写完信用卡申请书后,峰岸又搬来一沓文件。

“这是名单,这边是工作手册。简而言之,就是照着名单上的电话一个个打,照着工作手册说话就行了,然后把对方的反应记录下来。”

峰岸说,名单上都是家中有中学生的家庭,工作内容则是打电话推销家教老师或体验课程。只要对方愿意进一步了解课程内容,接下来公司就会派推销员登门拜访,推销教材。

“咦?不是家教派遣吗?”

“也不是完全没有啦!如果对方要求的话。不过,基本上还是贩卖教材。”

修觉得,既然这样,公司就不应该叫什么“家教中心”。他越想越觉得可疑,然后峰岸又说了更可疑的话:“还有,打电话的时候,你要说‘我是××大学的学生’。”

××大学是一流的私立学校,和修原本念的大学有天壤之别,何况他现在连学籍都没了,却自称××大学的学生,真的没问题吗?

修犹豫了,不敢答应,峰岸笑道:“不会有问题的,实际去推销的是××大的毕业生,没错啊。”

“如果有人问起××大学的事,你就看这份资料。”峰岸拿出学校简介,“那你加油吧!如果成功拿到约访,时薪也会调高。”

“啊,现在立刻开始吗?”

“没有慢慢来的,总之,你先试试看吧!”

峰岸拍拍修的肩膀,离开事务所。

不知不觉间,周围的年轻人都手握话筒热情地打着电话。

好像只有自己在偷懒似的,修觉得心虚,连忙打开手册。

“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扰您。我是××大学的学生,敝姓××。请问是××同学的家长吗?我们几个同学组了个家教社团,今天打电话给您是想关心一下府上小孩的功课……”

手册上的推销话术写得就像剧本台词,还附有许多详细的注释,帮助他们依据对方的反应变换不同的台词,但修没有自信能把话说好。但既然峰岸都说只要照着手册说就行了,就表示有人会上钩吧!修提心吊胆地握住话筒,按下名单上的第一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几声,一个似乎是家庭主妇的女人接了电话。

“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扰您。我是××大学的学生,敝姓××……”

“哦……”

“请问是××同学的家长吗?”

“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几个同学组成了一个家教社团——”

修以沙哑的声音说到这里时,对方突然打断他:“所以,是什么事?”

“呃,我们想要关心一下府上小孩的功课——”

“我们家不需要。”

电话被冷不防地挂断,修大大地叹了口气,放下话筒。和不认识的人说话让他格外紧张,说了不到一分钟手心就冒汗了。

修再次拿起话筒,拨打下一个号码。这次也在他切入正题之前就被挂断了。下一通,再下一通,依然如此。

修厌烦不已,正要拨下一通时,“啊,不行不行!”不知不觉间,峰岸站到他的背后。

“弯腰驼背的,声音会出不来,打电话要抬头挺胸。还有,刚才我监听了一下,你说话还是很僵硬!”

峰岸说,兼职人员与客人的对话内容全都通过线路被监听着。一想到自己烂到家的谈话内容被听到,修觉得丢脸极了。

“来这边,我让你听听什么是模范话术。”

峰岸招手叫修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峰岸来到办公桌前,按下电话按钮,把话筒放到修的耳朵旁。里边传来口齿清晰的男声:“我们几个同学组了个家教社团,今天打电话打扰,是想关心一下府上小孩的功课……”

“哦,我们家不用。”

听到女人冷漠的声音,修在心里暗自窃笑。他以为对方会跟自己一样遭到拒绝,没想到男人继续说下去:“好的,我了解了。那么我想请教一下,您的小孩在上补习班,对吧?”

“对。”

“我们派遣家教老师到府上授课,有不少家长反应,在补习班很难开口请教考试的准备方法和平日的课业问题,请问府上怎么样呢?”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家教太贵了,我们请不起。”

“说得也是。其实呢,针对这样的家长,现在有一种很热门的学习方法。冒昧请教一下,府上的孩子现在念几年级?”

“初一。”

“咦?是这样啊,”男人夸张地说,“我听您的声音很年轻,还以为是小学低年级!”

只要看过名单就知道小孩的实际年龄了,演成这样未免太假惺惺。

然而,女人好像很吃这一套,呵呵呵地笑了。

“初一的孩子最适合这种学习法了。不过,这不是可以介绍给每一位孩子的方法,因为需要家长的配合与协助。在这方面,妈妈您没问题吗?”

“啊,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事……”

“好的。那么我们有免费的体验学习课程,会派专人到府上向您说明。明天的话,上午和下午哪个时段您比较方便呢?”

女人迟疑了,但男人继续说服,她便答应了到自家访问的事。

修咋舌不已,放下话筒。

“好厉害,打电话的是谁?”

“那家伙。”

峰岸用下巴指了指梳朋克头、穿鼻环的男人。

“啊!是那个人……”

那副完全无法从电话声音中想象出的外貌,让修惊讶得直眨眼睛。

“他叫谷冈,才大学一年级,可是每天都能拿到三个约访。”

“他刚才也成功了!”

“那是碰巧。一百通电话里面,只有一半打得通,这一半当中又只有一半愿意稍微听一会儿。其中,又只有一通电话能成功拿到约访。”

“那如果想要拿到约访,就只能打一堆电话了?”

“没错,谷冈每天都会打五百通左右。”

“那么多?像我,光打一通电话就紧张死了。”

“反正他们看不见你。碰上讨厌的家伙,挂他们的电话就行了。当然,话术很重要,不过,打多了自然就熟练了。”

听完峰岸的话,修心情轻松多了。

修模仿刚才谷冈的说话方式,继续打电话,不过,几乎都跟一开始的那通一样,切不进正题。虽然有两通稍微表示出兴趣,但其中一通碰上对方有访客就被挂了,另一通则在最后关头拒绝了。

直到下班时间九点,修打了近两百通电话,但一个约访都没有拿到。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以不习惯的敬语说话,修觉得疲惫极了。“不需要!”“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主妇们那种歇斯底里的反应,也造成了精神的严重损耗。

才上工一天,本来就不可能轻易拿到约访,或许久了就习惯了。尽管这么想,但是第二天、第三天,修还是没有拿到一个约访。

事务所墙上贴的业绩直方图上角落处也加上了修的名字。长条柱最长的是谷冈,其他人也都有不错的成绩。虽然没有业绩要求,但一连三天都没有半点成果,还是让修倍感压力。如果兼职人员里有可以商量的朋友就好了,但每个人上班的时间都不一定,工作时又得不停地打电话,根本没有机会交谈。

这天,信用卡公司打电话到事务所,确定持卡人身份。修担心自己谎报工龄和收入的事会被曝光,极其紧张。

晚上九点离开事务所时,他刚好和谷冈搭乘同一部电梯。修向他点点头,谷冈也有礼地低了下朋克头,微笑问道:“成果如何?”

谷冈的态度就和他电话里的说话方式一样异于外表,十分和蔼可亲。

“完全不行,连一个约访都拿不到。”

“一开始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刚开始做这份兼职的时候,我也是连续三天都没有成果。”

“可是现在你成了第一名呢!”

“还好吧,我打的电话比别人多嘛!”

“只是这样而已吗?应该有什么秘诀吧?”

谷冈笑而不答。机会难得,修想向他讨教工作上的诀窍,但谷冈应该不愿意向别人透露吧!电梯门打开,两人离开大楼。

“再见。”修向谷冈道别。就要离开时,谷冈突然说:“你想知道吗?”

谷冈的眼睛莫名地闪闪发亮,那诡异的气氛让修犹豫了,但他还是很想知道电话营销的秘诀,便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谷冈邀修来到附近的汉堡店。

一坐下来,谷冈就说要玩角色扮演,一方扮客户,另一方演推销员,练习电话话术。

“手册你已经会背了吧?”

“大概。可是要在这里练习吗?”

谷冈不理会修的问题,接着说:“好,那你当推销员,我是主妇客户。铃铃铃,喂,这里是谷冈家。来,说话吧!”

周围都是年轻女客,谷冈却以大得离谱的音量高声说话。修不想在这种地方练习话术,不过是他要求指导的,而且谷冈异常热心的态度也让他无法拒绝。

“电话营销得在一开始的三十秒内决胜负。如果默不吭声,客人会挂电话的。”

修意识到自己的脸因为害羞而红了起来,连忙说:“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扰您。我是××大学的学生——”

“声音太小了!重来。”

修不敢反抗,重复说了好几次开头的台词,引来周围一阵窃笑。光是跟一个朋克头在一起就够引人注目了,这样简直是丢人现眼。

“今天打电话给您,是想关心一下府上小孩的功课——”

“不需要,谢谢。”

明明是练习,谷冈却拒绝了,对话没办法继续下去。修苦笑着,谷冈却说:“对方说不需要你就挂电话,怎么可能拿得到约访?碰到拒绝就该反问回去,这是基本。”

“怎么说?”

“如果对方说不需要,你就问‘那孩子在上补习班吗?’如果对方说补习班跟家教都不需要,你就问‘那您对孩子现在的成绩满意吗?’如果对方说孩子念的是私立中学,你就说‘私立的课程进度很快,课业一定很繁重吧?’总之,别让对方挂电话就是了。”

“原来如此。”

“可是家教很贵——碰到这种反应,就先肯定地说‘是啊’,然后用‘不过’来回应。好了,别光顾着佩服了,现在就来试试看。”

接下来,修不断练习着话术。虽然周遭的视线还是令人在意,但他的脸皮也渐渐厚了起来。

“我们有免费的体验学习课程,派专人到府上向您说明好吗?”

“这样收尾不行。收尾很重要,它是推销的最后一个步骤。”谷冈维持着一贯高亢的情绪说,“这时候不能说‘我们派人去做说明好吗’,而是要笃定地说‘我们会派人过去说明’。不能让对方有选择的余地。然后要求对方给出一个明确的拜访日期跟时间。”

总算练习完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还有很多技巧要教你,不过,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修松了一口气,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谢谢你,我学到很多。不过,你对电话营销真有一套呢!”

“还好,我从高一就开始做这个了。”

谷冈从高中到大学一直在做电话营销的兼职,同时担任朋克乐团的主唱。这下修总算理解为何他会是那副外表了,但电话营销和朋克乐团,他怎么都无法联系在一起。

“我想在大学毕业后专心搞乐团,所以正在存钱,虽然才存了五百万而已。”

“五百万!”

修瞪圆了眼睛。听说谷冈读大一,所以比他小两岁,今年十九,这样一个年轻人居然有五百万的存款,令人惊叹。

第二天,修铆足了劲去上班。比自己小两岁的谷冈都能赚到五百万了,自己也不能输。他碰上冷淡的反应也不气馁,每通电话都诚心诚意地去打。

昨晚的特训有了成果,修的说话方式和以前截然不同,对话也不再无疾而终。尽管没能成功拿到约访,但有几通电话一直说到最后。照这样下去,或许很快就可以拿到约访了。修刚这么想,接电话的主妇突然说:“如果是××大学的学生,很欢迎来我们家当家教。我们正好在找家教呢!”他还没说明目的,所以有些错愕,但顺水推舟,很快就敲定了访问时间。

峰岸察觉到状况,探头看他的名单。

“噢,拿到约访了!”他大声说,“喂,有空的人听我说,时枝拿到第一个约访了!来,掌声鼓励鼓励!”

掌声响起,修的耳朵热了起来。

虽然只是运气好,但乘着这股气势,晚上他又拿到了一个约访。这个约访是他锲而不舍才拿到的,因此更加感动。他向谷冈道谢,谷冈满意地点点头说:“帮到你就好。不过,昨天的只是基础中的基础,还得进一步锻炼话术才行。要不然干脆今晚……”谷冈的眼睛亮了起来。

“下次再麻烦你。”修急忙挥手婉拒。

工作结束后,修找晴香去居酒屋。晴香不太愿意,说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修无论如何都想喝一杯庆祝一下。当然是晴香请客。

“这份兼职说不定还挺适合我的。”

修兴高采烈地喝着烧酒兑苏打水。

“虽然一开始做得不甘不愿,可是成功拿到约访真的非常痛快!”

“这么顺利,不错嘛!”

晴香似乎非常讨厌电话营销的兼职,反应还是一样冷淡。

“你对我做兼职的话题好像没什么兴趣?”

“没有啊!”

“我以为你会更为我开心的。”

“我很开心啊!可是,说是家教派遣,事实上却在推销教材,不是吗?客人不会在事后提出抗议吗?”

修后悔不该透露太多工作细节,连忙解释:“如果真的不需要,应该会拒绝啊,而且我听说那套教材挺不错的。”

“那你没有实际看过教材了?”

“嗯,公司里好像没有。”

“明明是公司卖的教材,公司里却没有,也太奇怪了。再说,那种教材比一般教材贵很多吧?”

“是吗?这么说来,真不知道卖多少钱呢!”

晴香轻叹了一口气说:“你做得开心就好,但我有点担心。”

难得的高昂兴致被这句话硬生生地浇熄。他希望晴香多鼓励他,晴香却总是泼他冷水。修想质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但在这种状况下他强势不起来。

第二天,他对峰岸说想看看教材。

“这里是专门做电访的,教材放在营业处。”他以一副“问这种问题做什么”的表情说。

“教材很贵吗?”

“算贵吧!七十万左右。也有更贵的。”

“这么贵!”

“不过,那是依据教师指导手册编写的,内容很扎实。”

也许是不想被问到教材的事,峰岸的表情变得不悦。

修不再追问,但心里留下了疙瘩。学历造假,借家教派遣之名行教材推销之实已经让他很有罪恶感了,没想到教材的价格竟如此夸张。如果这套教材真的有价值,他当然可以接受,但听谷冈说,在书店买只需要花十分之一的价钱。修目瞪口呆地说:“那不就是欺诈吗?”

“只是卖得比市面上的贵一点,才不算欺诈呢!是他们自己不小心买下来的。”

“这……不是我们怂恿他们买的吗?”

“是又怎么样?电视广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怂恿大家买东西,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总有个限度吧?”

“没错,这确实是暴利生意!以各种理由不接受试用期退货,所以买了教材的人家只能不停地分期付款,公司却可以立刻从合作的信用卡公司那里拿到现金。”

“信用卡公司明知道是这种生意,还跟这里合作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就算知道,出了问题也会推说不知道吧!刚开始做兼职时,你也办了卡,就是那家公司。”

“太过分了!早知道是这样的工作,我就不做了。”

“你大我两岁,想法怎么这么幼稚?像这样满口漂亮话,到死都存不了钱。”

“存不了钱也没关系,我才不想为钱不择手段。”

“咦?你是在影射我为了钱不择手段吗?我甚至拨出自己的时间教你推销话术呢!而且连一毛钱的酬劳也没拿。”

“这我很感激,可是……”修支吾了起来,他没办法好好地说明内心的想法。

“我明白你的心情!”谷冈微笑着说,“我也曾经烦恼过,觉得牺牲别人来赚钱是不是太没良心了。可是搞乐团是很花钱的。如果自己很穷,就没办法为别人做什么了吧?”

修默然不语,陷入沉思。谷冈说得也有道理,如果经济拮据,连请晴香吃顿饭都没办法,只会不停欠别人,搞得自己越来越动弹不得。

“快点赚钱实现梦想,也是为别人着想啊,我们一起加油吧!”

谷冈似乎沉醉在自己的话里,眼睛又开始闪烁光芒。修无法反驳,只好含糊地点点头,但对工作产生怀疑之后,他就变得心不在焉了。

修以连自己都觉得无精打采的声音打着电话,接二连三地被挂断了。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有主妇反问:“你真的是××大学的学生吗?”

他回答“当然是”,结果对方追问:“那告诉我你念什么系?几年级?”

修急忙翻开××大学的介绍:“呃,法律系三年级。”

“咦,法律系?那你叫什么名字?”

“敝姓时枝。”

“名字。”

“呃,请问您问名字要做什么?”

“我现在就打去你们学校问。”

“啊?!”

“你是××大学的学生吧?那就告诉我你的全名!”

万一真的被查证身份就完了。修浑身冷汗地挂了电话。

连续两天,修都没有拿到半个约访。他几次试着振作起来,却还是没用。

不过,开始做电话营销兼职到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一想到至少赚到了房租,修肩上的重担就稍稍卸下。

到了晚上,峰岸招手叫他过去。修知道做兼职领的是周薪,以为准是为了这件事,没想到峰岸一脸不悦,托着腮帮子问:“你知道‘沙西米法则’吗?”

这个奇怪的问题让修觉得困惑:“沙西米?生鱼片吗?”

“不是,是这样写,念作‘沙——西——米’。”

峰岸在便条儿上写下“三、四、三”这三个数字。

“假设客户总数是十,那么有三成会劈头就拒绝,四成是不一定,剩下的三成是有点兴趣。这个法则适用于任何集团。”

“我第一次听说。”

“我们这里的兼职人员也是一样。有三成打从一开始就没干劲,四成是不一定,剩下的三成还算有干劲。”峰岸恶狠狠地瞪着修说,“我们公司只需要有干劲的那三成。”

“意思是我没有干劲吗?”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从数字来看,你就是没干劲。”

修垂头咬住嘴唇。

“如果你真的有心要做出成果,我愿意再观察一阵子,要不然的话……”

又不行了吗?修心想,情绪却没有因此消沉。以现在的心态继续做这份兼职,也只会被拿不到约访的焦急与罪恶感夹击,被客人责备的压力也深深地刺痛他的神经。这么一想,辞职的决心顿时涌现。

“我懂了,那我就做到今天为止。”

“这样啊,虽然遗憾,不过也没办法。”峰岸的表情忽然明快起来,“那么关于兼职的薪水,平常在实习阶段辞职是不算薪水的,不过,你是政树的朋友,我就特别算给你吧!”

这是修第一次听到“实习阶段”这四个字,不过,只要能拿到钱,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接过峰岸递出的信封,修行礼道谢。

他原本准备就这样回去,但信封薄得让人起疑。修回到办公桌前,偷偷打开信封查看,眼睛眨个不停。里面只有三张一万元钞票和几枚硬币。时薪是一千八百元,一天工作七小时,一共六天,理应要有七万五千六百元才对。他急忙向峰岸确认,得到的回应却是:“那是实习结束做出业绩之后的薪水。这次我特别算你时薪八百元,我们亏大了呢!我都没叫你谢我。”那种极度冷漠的说法,让修只能摸摸鼻子认栽。一开始没有先确认时薪是他的疏忽,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

修离开事务所时,谷冈面露冷笑地看着他。

第二天,修严重宿醉。

昨晚回到住处以后,他一个人借酒浇愁。因为想喝醉,便在便利店买了廉价威士忌,结果却弄巧成拙,如今都睡到中午了,宛如脑袋中央被钉了枚钉子,痛楚挥之不去。

修大口灌着矿泉水想要醒酒时,手机响了。看到屏幕显示时,他更不舒服了,是管理公寓的房屋中介公司打来的。房租的支付期限是昨天,但他以为今天再汇款也没关系,当然,前提是拿到全额的兼职薪水,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他叹了口气,按下通话键。

“昨天是房租缴纳期限,本契约今天正式解除,可以请你立刻搬出去吗?东西收拾好了吧?”

房屋中介公司的人连珠炮似的说,让修狼狈万分。

“怎么突然要人搬出去——”

“一点也不突然,一星期以前应该已经寄出书面通知了。”

“对,可是我还没有筹到钱。我一定会付的,可以再宽限几天吗?”

“今天已经预定刊登广告征求新房客了。房租支付的问题,今后将转由债务管理部门负责。”

“怎么这样!拜托再等几天。”修在电话的这一边低下头来。

“你说‘几天’是我们再要等几天?这个月的房租缴纳期限也快到了。”

“那,最晚可以等到什么时候?”

“那就特别等你到后天吧。如果后天还是没收到钱,就请你立刻搬出去。”

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筹到钱。他要求对方再多宽限几天,但对方不理他,挂了电话。

“王八蛋,每一个都把我当笨蛋耍!”

头痛和怒意让修用力地挠抓脑袋。从上个月开始,他就一直努力地筹钱,没想到一切都成了泡影。火烧眉毛下,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找下一份兼职。也想过干脆把手上的三万元当成本钱再去打弹珠,但要是输光了,他真的会彻底崩溃。话说回来,房租可以催缴得这么急吗?大学同学里也有好几个人迟缴房租,但从没看见他们被赶出住处过。这么说来,雄介也说过他曾经迟缴房租。

“你怎么了?一直都没联络,我很担心你!”修给久未见面的雄介打了通电话,雄介以毫无芥蒂的声音说道。

修还以为雄介会为了派报的事说他什么,但是没有。雄介还是老好人一个。

“房租?我的房东是个老婆婆,人很好,就算迟缴两个月,她也不会说什么。”

“一般都是这样的吧?为什么我住的公寓就这么不懂通融?”

“要不要找个熟悉法律的人问问看?”

“也对,可是我又没有熟悉法律的朋友……”

说到这里,电话另一头传来上课铃声。

“抱歉,我得去上课了。你方便的话,晚点再来店里吧!”

“上课”这两个字听起来好刺耳,修再次羡慕起大学生的身份。

傍晚时分,修来到雄介做兼职的录像带出租店。

他走进店里时,一个熟悉的胖男人正好从成人区探出头来,是之前派报兼职的房屋中介公司老板井尻。井尻双手抱着一沓DVD,“咦”了一声。

“你是上次来做兼职的……”

“你好。”修苦笑着,微微低头行礼。

虽然他认为兼职被开除并非自己的错,却还是有些尴尬。井尻似乎也想起了当时的事,没有再同他攀谈。

可能因为井尻是店长的朋友,雄介向他鞠躬哈腰,把DVD放进购物袋里。

忽然间,修想到井尻是做房屋中介的,或许熟悉房租问题。

“呃,我想请教一下。”他叫住正要离开店里的井尻。

“什么事?我正要去忙呢!”

修还是礼貌地问:“呃,就是我住的公寓,因为上个月的房租迟缴,叫我搬出去。”

井尻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说:“那是房东随便说说的。《租地租屋法》这条法律会保障房客的权益,就算另外签约说何时之前必须迁离,租屋契约也不能单方面解约。”

“所以我不立刻搬出去也没关系了?”

“除非法院判定房客已破坏租屋契约上的信赖关系,否则欠缴两个月左右是没问题的。不过,就是有你这种人,我们做房屋中介的才为难。”

井尻哼了一声,离开店里。

“太好了!”雄介说,“我还在想,如果你被赶出去,可以住我那里。”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可不想借住在那种连浴室都没有的小房间里。下回房屋中介公司再打电话来,我就狠狠地骂回去。”修笑着挥出拳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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