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今早的宿醉已经让修吃足了苦头,但太阳下山后,修又想喝酒了。

井尻说,房客受到《租地租屋法》的保护,所以就算迟缴房租,房东也不能任意驱离房客。听到这番话,他整个都放松了。

离开雄介做兼职的录像带出租店后,修立刻打电话约晴香出来。

“我拿到做兼职的钱了,今天我请客。”

他想过与其把钱拿去买酒喝,倒不如多少还一点给晴香,可是做兼职领到的只有三万多一点,手上现金合计不到四万。在拿到下一份收入之前,他必须靠这些钱过活,所以还不到还钱的时候。

修在常去的廉价居酒屋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烧酒兑苏打水。

听到修昨天辞掉了那份兼职,晴香放心地舒了口气,说:“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万一你一直做电话营销该怎么办。”

“你说的怎么办,是要分手的意思吗?”

“也不到那个地步,可是我不太喜欢你做那种兼职。”

“我了解你的心情,所以才赶快辞掉……”

修知道这话是顺水推舟,他不想向晴香承认自己是做不出业绩被劝退的。实际上,做这份兼职确实让他很有罪恶感。

“但是一直做下去应该也挺赚钱的。”

“不管再怎么赚钱,那都是骗人的工作吧!”

“不过,现在这个时代,不狠心一点好像赚不到钱。”

“谁说的?”

“有个很会做电话营销的同事说的。他说,如果太穷,就没办法为别人做什么。”

他苦涩地想起谷冈的脸。此刻,他正用那与外貌南辕北辙、极尽讨好的声音哄骗着主妇吧!

“意思是为了赚钱可以不择手段?”

“嗯。像这样倒霉的事接二连三,我也会忍不住觉得他说的话是对的。像现在就算想跟你约会,也只能带你来这种地方。”

“不要说那么消极的话。与其用骗来的钱请我去高级餐厅,我觉得在这里吃饭开心多了。”

“那下次我会找个不用骗人的工作。”

“一般工作都不用骗人吧?”晴香笑道,接着忽然低声说,“对了,上次班上的女生找我去做兼职,是新成立的手机公司……”

晴香说了一个最近在电视广告上看到的电信公司名称。

“他们正在招募产品宣传人员。我不想逃课所以拒绝了,但你应该没问题吧?”

“宣传人员?那就是业务员吧,会不会有业绩压力?”

“没有,听说跟销售量无关,时薪一千五百元,还有加班费。”

“可是我又不知道新手机的功能。”

“好像有实习。”

“实习啊……”

修啜饮了一口冰块已经融化的烧酒兑苏打水。

“事后一定会说实习阶段的时薪只有八百,对吧?”

“听说实习期只有一开始的两天,时薪应该不变。”

“是吗,那还不错嘛!”

“我想,那里应该还在招聘,我打电话给她问问看好了。”

晴香正要掏出手机,修却说:“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吧!”

因为喝了酒,修不想谈太复杂的事。他的个性向来如此,对重要的事总喜欢拖延,老是先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时也是,内心的欲望突然涌了上来。

离开居酒屋前,修邀晴香去他那里,晴香点了点头。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邀晴香去住处成了一种有暗喻的行为,因为晴香只要一到住处,就会任凭他摆布。一旦有了默契,事情就简单多了,进而也变得缺乏新鲜感。话虽如此,修还不到心生不满的地步,他觉得不啰唆更像成年人的恋爱方式。

“我们……”

晴香从他的臂膀上抬起头时,修就有预感她会说出什么不妙的话来,心头一惊。

“以后会怎么样呢?”

修松了口气:“以后的事还不知道,不过,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嗯,我也希望。”

“什么希望,太不积极了吧!”

“我本来就很软弱嘛!你得好好抓住我才行。”

虽然晴香这番话的用意不明,但简单来说,她是想要表达自己对现状的不安吧!但说到不安,修的不安才更强烈。真要说的话,他反倒希望晴香好好抓住他。

修没有回应,把脸埋进晴香的胸部。

第二天早上,修做了久违的打扫和洗衣工作。虽然不打算放在心上,但晴香昨晚的那番话还是让他耿耿于怀,所以想做点什么来转换心情。这天刚好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修整理好手边的杂务后,心境似乎也不可思议地焕然一新。

他稍微打起精神,趁势上网浏览招聘启事。这时,晴香打电话来。

“昨晚我跟你提的兼职,现在还在招聘呢!”

虽然不知道手机宣传人员是做什么的,不过,总比强行推销的电话营销员好吧!修说会去面试,晴香先挂了电话,接着发来公司的联络资料。

“听说男性工作人员很少,所以很欢迎你去面试。其他细节你直接打电话去问吧!”

“我不喜欢都是女人的工作单位,不过,现在也不能挑剔了。”

修装作不感兴趣,声音却因为事情进展顺利而变得雀跃。他立刻打电话到公司,接电话的是个活泼的女生。对方说工作地点在池袋,采取轮班制,工作时间八小时,可以领周薪,而且通过申请,似乎也能成为约聘员工。面试是后天下午一点,如果确定录取,就可以立刻上班。

“好!”修挂了电话,用力地伸了个懒腰。

这天晚上,政树打电话来。

“我听峰岸哥说你不干电话营销了?”

“嗯。”修尴尬地回答。

“为什么?薪水不是不错吗?”

“是吗?他说什么实习期间,所以时薪很少。”

“喂,才干一星期你就放弃,本来能赚的也赚不到了。”

“不好意思,还麻烦你介绍给我。”

“没关系啦!你吃饭了吗?”

“还没。”

“那要不要一起去吃烤肉?”

一听到烤肉,修顿时饿了起来。今天一早吃过泡面后,他就没再吃任何东西了。不过,要是吃了烤肉,钱包就会一下子缩水。修犹豫不决,政树似乎察觉到他的担忧,接着说:“不用担心钱,我们请客。”

“这样很不好意思啊!”

“不会,反正不是我出钱,是她要请客。”

“她?”

“怜奈啊。她晚上的兼职赚了不少,有钱得很。”

怜奈是政树的女友,修只见过两三次,她不愧是艺人,是个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让没什么交情的怜奈请客,修觉得过意不去,而且以他现在这种精神状态,看他们两个秀恩爱也很不好受。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还是算了。”

“为什么?别客气嘛!”

政树一再邀请,但修还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结果只留下对烤肉的执着,以及对政树的羡慕之情。

“你的好心真让我为难啊!”修叹了口气,摸摸饥饿的肚子。

政树一通电话,害得他今晚不想吃泡面了。他走到便利店,买了姜烧便当,就像是为了弥补没吃到烤肉的遗憾。

第二天,为了面试,修一早就去了理发厅,修整过长的头发。付了理发费后,手头就剩不到三万了,但如果做兼职可以领周薪,就撑得下去。他像平时那样乐观地想着,原本一天只抽一包烟,现在一天的烟量也增加了。

“这样应该没问题吧?”修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虽然派报、电话营销的兼职都搞砸了,但事不过三,他觉得这次肯定会成功。说“觉得”是太乐观了,但凡事都得积极面对才行。

修觉得自己努力的样子实在令人感动,真想让下落不明的父母看看,软弱的父亲就不必说了,凡事粗枝大叶的母亲一定会称赞他的。这么一想,难得的好心情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霾,他急忙将父母赶出脑海。

傍晚,他正在写简历时,玄关的门铃响了。他以为是推销员,没有理会,结果这回除了粗暴的敲门声,还有一道男声:“时枝先生,这里是东都不动产。”

东都不动产是管理这栋公寓的房屋中介公司。

修的身体一阵瑟缩,但他早就想好了对策。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名穿西装的男子。

“我是债务管理部的荒木。”男人年约三十五岁,眼神锐利。

“是房租的事,对吧?”

修自以为先发制人地说,荒木点点头。

“支付期限是今天吧?”

“说是今天,但现在已经五点了,银行那里还没有收到钱。难道你要等一下亲自送去公司吗?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可以代收。”

“钱还没——”

“意思是今天没办法付清?”

“嗯,是的。”修含糊其词。

“那请你现在把东西收一收,明天搬出去。”荒木面无表情地说。

“不行。房租我一定会付,请再等一阵子。”

“不就等你到今天了吗?事前也通知过要解约了。”

“可是,”修从丹田使劲,他认为这是关键时刻,“我问过房屋中介人士,他们说房客受到《租地租屋法》的保障,房东不能单方面解约。”

“所以呢?”

荒木的表情完全没变,修狼狈了。

“也就是说,我没有必要搬走。”

“哈哈!”荒木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就算你欺负我不懂法律,想要把我赶出去——”

荒木抬手制止修说下去:“我们基于方便,使用‘租赁’这个字眼,但准确地说,这并不是租赁契约。”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们这里是会员制吧,搬进来的时候要加入会员,也缴过年费,对吧?”

“怎么了吗?”

“我们只是提供房间给会员,并不适用《租地租屋法》,所以才不需要押金、礼金,还附空调、微波炉、洗衣机等设备。如果是正式的租赁契约,就不能附这些设备。也就是说,这里的房客是没有租屋权的。”

“租屋权是什么意思?我实际上不就住在这里吗?”

“你好像还是不懂,那我简单说明一下。虽然你住在这里是事实,但根据我们的契约,这就跟你住饭店没什么两样。你知道住饭店不付钱会有什么后果吧?”

“可是你现在才告诉我是这种契约——”

“不是现在才说的,一开始契约书上就写得明明白白。”荒木从怀里掏出契约书,指着背面犹如芝麻粒般密密麻麻的文字说,“有什么话可以上法院说,不过,你没有胜算的。”

“我不想打官司,只是希望房租能再宽限一阵子。”

“这件事既然转到我的部门来,现在就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时候了。我想拜托你——时枝先生的,就只有最迟在明天下午前搬走,以及尽快付清上个月和这个月的房租,以上这两点。”

修想要反驳,但除了从井尻那里现学现卖,他没有任何法律知识,就连《租地租屋法》他都不太清楚。修眼睛朝上瞪着荒木:“如果我不搬走会怎么样?”

“虽然我不想动粗,但只能强制迁离了。明天上午我还会过来,在那之前请把东西收拾好。”

“可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啊!”

“不付房租的人都这么说。可是只要走出去,总是有地方去的。”

荒木冷冷地说完便转身离去。

上午的干劲消失无踪,修的情绪瞬间跌落谷底。照这样下去,他肯定会被赶出住处,要想不被赶出去,只能在荒木明天来以前设法弄到钱,但不管怎么想,他都不可能筹到这笔钱。看样子只能收拾东西滚蛋了。修看着刚打扫完的房间,不舍的情绪顿时涌了上来。

尽管横竖都要被赶走,他还是想赖到最后一刻。荒木说的强制迁离可能只是吓唬人的,会在电视上播广告宣传的房屋中介公司对付区区一个年轻人,有可能如此赶尽杀绝吗?如果他继续耍赖,对方或许会让步吧!到了这步田地还如此乐观,修对自己哭笑不得,但他确实连打包的力气也没有。

修什么都没做,就这样到了晚上。

晴香打电话来时,修好想告诉她自己现在的状况,可是随便说出口,不但会让晴香担心,还可能让她以为自己在向她讨钱。

“明天的面试加油哟!”晴香以开朗的声音说。

“嗯,我会加油。”

“我有预感,这次的工作一定会顺利。”

“是吗?希望如此。”

修随口应和着,挂了电话。一想到面试的事,他就越发忧郁。

如果明天能把荒木赶回去就好了。可万一赶不走呢?他可不想慌慌张张地搬出家当,再赶去面试。要是碰上最糟糕的情况,得去投靠雄介,也最好先跟他说一声。

“你不嫌弃的话,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不过,没有浴室这一点,也只能请你忍耐了。”修打电话说明状况,雄介好心地说。

“只有一阵子而已,没关系的。等我做兼职赚到钱,会马上找新的住处搬出去。”

“万一明天真的得搬家,你要怎么办?不用我帮忙吗?”

“你要上课吧?不用勉强,而且也不一定真的会被赶走。”

“可是那个房屋中介公司的人上午就会去吧?”

“对啊,之后我还得去面试,真是烦死了!”

“就是说嘛。如果是我,可能会开溜呢!”

“对了,”修仰起头,“还有这一招!早早就出门,直接去面试就行了!”

“你是说,不理会房屋中介公司?”

“对。如果我不在,他也不能强制迁离之类的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对方不会生气吗?”

“谁管他生不生气?以什么不用押金礼金的甜言蜜语骗人签下欺诈一样的契约,跟这种人有什么信用好讲?”

这天晚上,修把闹钟设在七点后上床睡觉。他不知道荒木打算几点过来,但再怎么早,也不可能八点前就找上门吧!八点离开住处,在午后一点的面试以前,他随便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就行了。

暂时找到解决之道后,修松了一口气,但即使明天就这样躲过了,荒木还是会再上门来吧!

“船到桥头自然直。”修这么告诉自己,但或许因为不安,他辗转难眠。等他的眼皮总算变得沉重,窗外的天色也开始泛白。

哔哔、哔哔,闹钟响了。

修早就学会如何闭着眼睛把手伸到枕边按掉闹钟,但是闹铃很快又响了起来。摸到闹钟一按,他发现开关早就缩回去了。那闹铃怎么会响?睡迷糊的脑袋渐渐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响个不停的不是闹钟,而是玄关的门铃。

修大吃一惊,从床上跳起来。闹钟第一次响起后,他又眯了一会儿,没想到已经九点了。

“完了!”修忍不住叹息。

这时,门铃又响了。他没想到荒木会这么早出现。他想假装不在,但一直屏声敛息地躲到荒木离开实在累人,而且对方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吧!

修下定决心,打开大门。当下他一阵错愕。站在门外的是穿着邮局制服的邮差。

“挂号信,请签名。”

他以为又是房屋中介公司寄来的东西,信封上却写着信用卡公司的名称。修完全摸不着头绪,开封后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信用卡。他把做电话营销兼职时被逼着办了信用卡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修的胸口渐渐升起一种预感,他激动起来,急忙打开跟信用卡一起寄来的文件,上头写着“信用额度”几个字,刷卡、预借现金的总额是十五万元。

“十五万,意思是——”修咽下口水。

这是他第一次办信用卡,还不太了解细节,不过,预借现金的意思就是可以用这张卡借钱吧!

修把卡片塞进运动服的口袋里,就这样出门了。他跑进附近的便利店,把卡片插进提款机里。在屏幕上选了“预借现金”,输入密码后,果真出现了输入借款金额的画面。

真的会有钱冒出来吗?这感觉就像在顺手牵羊,修的心脏狂跳不已。他本来打算先输入一万元试试,但又想到万一因为某些理由,只能取出一万元就糟了,于是毅然决然地输入十五万元。按下画面上的数字键时,修的手指微微颤抖。接下来是选择还款方式,他一头雾水地按下了循环付款。

修咽着口水,盯着提款机看。机器里传出“哗啦啦”的数钞声,接着明细和卡片吐了出来,取钞口冒出一沓崭新的钞票。

太好了!修在心里喊着,把卡片和钞票收进口袋,急忙离开便利店。

他回到房间一数,十五张万元钞票一张不少,加上手上的钱,总共有十七万多。荒木要求他付清上个月和这个月的房租,但加上管理费,顶多十三万元就够了。

修又站又坐地在房里来回踱步,一想到不必离开这里,他就开心得要命。这下子不必去雄介那儿寄人篱下了。他拿起手机想告诉雄介这件事。虽然没必要一早就打电话,但他无法克制地想与人分享。

“总之,太好了!晚上再告诉我详情吧!”好像已经开始上课了,雄介放低声量。

“嗯,付完房租还有富余!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

修知道不该得意忘形,但这天上掉下来的礼物还是让他兴奋不已。他又走向便利店,买了个便当。手上一有钱,今天就不想再吃泡面了。修吃完早饭,刮好胡子,又冲了个澡。就像晴香说的,他觉得今天的面试一定会顺利。

十一点左右,东都不动产的荒木来了,还带了个穿工作服的年轻男人,看来强制迁离不是说说而已。

“搞什么,东西都没收啊!”荒木从玄关窥看室内,蹙起眉头。

修露出笑容说:“其实我筹到房租了。”

“这样啊,”荒木不感兴趣地回应,“我昨天说过,有上个月和这个月的份,都付得出来吗?”

修点点头,荒木从皮包里拿出账单。金额就如同先前所预想的,十三万元就够了。

荒木收了钱,开了收据,扫视房间说:“好了,剩下的就是复原费。”

修纳闷地说:“什么复原费?”

“你真的完全没看契约啊?就是将房间弄脏或破损的部分复原所需的费用。契约上写着离开时必须支付。”

“离开?我已经付了房租,没必要离开吧?”

“昨天没收到钱,契约就已经终止了。无论如何你都只能离开这里,所以我才叫你收拾行李啊!”

“怎么会这样……我把房租都付了,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付房租是天经地义的事吧?还是你打算被赶出这里后,就躲起来不付欠缴的房租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对吧?那就没有问题了。进来吧!”荒木抬了抬下巴,穿工作服的男人走进房内。

“喂,别随便进别人家!”修粗声说道。

荒木却苦笑着回应:“这里已经不是你的房间了。新的房客也签约了,擅自赖在这里不走的是你。”

“这太岂有此理了!”

“哪里岂有此理了?我们公司可没有闲钱让你这种契约终止的房客在房里赖上好几天。”

穿工作服的男子在房里仔细地四处查看,在文件上做着记录。

修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吧!”

眼前的这一幕实在令人目瞪口呆,他不想再僵持下去了。

收了房租还叫人滚蛋,这种房东真让人难以置信。修不知道复原费要多少,只打算付了钱就快快搬走。

“我走就是了。这种烂地方,求我我还不想住呢!”

“那就多谢了!”荒木以一副早已习惯这种对话的表情笑着说。

让人气恼的沉默持续了半晌,修暴躁不安,不停地抽烟。很快,穿工作服的男子回到玄关,把文件交给荒木。

“哎呀,污损得挺严重的呢!”荒木看着文件皱起眉头,“我看看。空调拆洗费一万五千元,卫浴排水口清洁费五千元,燃气灶清洁费三千元,抽油烟机清洁费五千元。地板有四处磨损需要修补,两万元。壁纸全面更换,八万元。再加上基本清扫费,两万五千元,合计十五万三千元。”

“什么?”修哑然失声,“怎么要那么多钱?”

“不必故作惊讶,好像我们提出的是什么不合理的要求似的。契约上一开始就写得清清楚楚,离开时必须支付复原费,也因为这样,才会不用押金和礼金。你一定也会推说不知道吧?”

“我不会找理由推托,可是……”修点燃新的香烟,“我真的不知道今天就得搬走,而且这个金额也太离谱了吧?壁纸有必要重贴吗?”

“我从刚才就一直看着,你是个大烟枪,对吧?”

“今天只是碰巧抽得比较多。”

“别睁眼说瞎话了!墙壁和天花板都被烟熏黄了。”

“明明一开始就是那种颜色。”

“只是抽烟的人自己没发现而已,要不然给你看看其他房间的壁纸颜色怎么样?”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搬进来的时候是什么颜色?地板的损伤,我也完全没印象,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有了。”

“如果从一开始就有问题,你得提出一份叫‘入住时房屋损伤确认单’的文件!”

“那个入住时的什么文件,是什么跟什么啊?”修一边叹气,一边从嘴里吐出烟来。

“就是搬进来的时候声明这里脏了、那里坏了的文件!只要你提出来,就知道地板上的痕迹是一开始就有的还是事后造成的了。”

“搬进来时谁会看得那么仔细,而且上一个住户搬走时,你们不是检查过了吗?”

“没错,这里在租给你时没有任何损伤,所以你搬走时发现的脏污和损伤都算你的责任。”

“随便!”修哼了哼鼻子,“管它十五万还是二十万,随便你怎么开价都行,反正我就要被赶走了,我才不付钱呢!”

“那样的话,会给你的父母造成困扰的!”

“我爸妈早就下落不明,害得我也被大学开除。”

“那你现在在上班?”

“没有,前阵子刚被做兼职的地方开除,现在是无业游民。”

修把香烟捻灭在烟灰缸里,装作若无其事地拿杂志盖住桌上的简历。说不定荒木会冲到他做兼职的地方讨债。

“离开这里之后,我也会下落不明,让你们一毛钱都拿不到,这样没关系吗?”

荒木和穿工作服的男子对望。两人走出玄关,在走廊上商议起来。修在内心嗤笑着,如果拿不到钱,就不能随便把人赶走了吧?早知如此,那两个月的房租也不该付的。

十分钟过去了,荒木和穿工作服的男子好像还在讨论,没有回来。

修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多了。

“不妙!”修急忙披上夹克。

到公司的所在地池袋,要在新宿换电车,总共需要四十分钟,如果不立刻出发,就赶不上一点的面试了。他把门锁上,迅速离开房间。走廊上的两人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

“我有重要的事要处理,不走就来不及了!”

“喂喂喂,事情还没谈完呢!复原费,你打算怎么办?”荒木噘起嘴巴。

修在走廊上踏着步说:“就说我现在没钱了。”

“这样我很为难,你今天就得搬走。”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荒木叹了口气,附耳对穿工作服的男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抱歉,我赶时间。”修强硬地推开两人,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背后传来荒木的叫声,但修不理会,快步冲下楼梯。

“活该!”修边跑边痛快地喊着。从昨天开始,他就像被荒木压在地上打似的,现在总算能报一箭之仇,爽快极了!

电车抵达池袋车站时已经十二点五十分了。

因为睡眠不足,修在车上不小心打起盹来,差点坐过站,幸好在发车前冲出月台。他全力跑出车站,只花了五分钟就来到面试公司所在的大楼。

修气喘吁吁地跳进电梯,电梯里有个年轻女子,手上拿着像是装着简历的信封。她也要去面试吗?修不经意地把手伸到胸前的口袋,然而里面只有香烟;他接着摸索屁股口袋,却只有皮夹薄薄的触感。

没有简历!一阵寒意爬上修的背脊。仔细想想,他根本就没带简历出门。因为怕荒木看到桌上的简历,他就用杂志遮着,结果就忘了。

抵达公司所在的楼层,电梯门打开,年轻女子走出电梯,修却动弹不得。面试没带简历,怎么想都觉得不妙,可是没时间再重写一份了。两手空空地上阵,只会沦为笑柄。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电梯门关上了,往下移动。抵达一楼时,门再次打开,手机上的时间正好一点整。即使现在回公司,他也没有简历,而且迟到了。

“完全出局了。”

修摇摇晃晃地离开大楼,折回来时的路。

失望的情绪重重地压在他肩上。难得的好机会,却因为再普通不过的失误而化为泡影。就算再怎么慌忙,面试时忘了带简历未免太不像话了。如果晴香问起面试结果,他该怎么回答?他实在无法照实说出自己忘了带简历,就这样打道回府。只要说面试没成功就行了,不过这是晴香朋友介绍的兼职,他面试爽约的事也可能会传到晴香耳里。去面试的途中突然肚子痛、在路上被小混混找碴儿,他想到的净是些缺乏真实性的借口。与荒木起争执所以面试迟到是最有说服力又真实的说法,但是这么说又会惹晴香担心吧!

到了车站正准备买票时,修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本来打算回住处的,可是这么早回去,万一荒木再找上门怎么办?最好找个地方打发时间,晚上再回去。

六点多,修搭上回程电车。

碰上下班高峰期,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一早的疲劳一口气涌了上来,握吊环的手使不上力,他真想不顾周围的眼光,一屁股坐下来席地休息。

放弃面试,离开公司大楼是一点的事,修等于在池袋街上闲晃了五个小时之久。他在快餐店用餐,在书店站着翻漫画,在游戏厅打电动,尽量不花钱,等待时间过去。时间这玩意儿需要的时候很短暂,不需要的时候却长得令人厌烦。已经是毫无斩获的一天了,他还累得半死,让人恼火。

修现在才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硬着头皮去面试的,可以说不小心把简历弄丢了,请对方给他一个自我介绍的机会;如果觉得进公司很丢脸,打个电话通知也行。对方知道自己要去面试,所以就算自己忘了带简历,还是该联络一下的。事到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不过,辜负晴香的期待,还是让修感到难过。晴香傍晚打过电话找他,在他想面试爽约的借口时,铃声就断了。

修抵达公寓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尽管不太可能,但修总觉得荒木一定还躲在某处,内心忐忑不安。走到三楼时,他从楼梯平台窥看状况,果然是自己多虑了,昏暗的走廊上根本不见人影。

修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把钥匙插进门锁。然而,钥匙插不进去。他检查钥匙是不是折弯了,也没有发现异状。他胡乱地插了好几次钥匙,发现门锁是全新的,这才理解出了什么事,额头冒出冷汗。他不在的时候,门锁被换掉了。

“开什么玩笑!”修吼道,双手抓住门把手使劲地摇晃,不锈钢门却纹丝不动。撞门应该也是白费力气,而且他不懂用铁丝开锁这类小伎俩。

没有方法进去吗?修压抑心中的焦急,集中思绪。

门旁就是浴室窗户,但窗口非常小,还嵌有铝条。靠马路的那一侧有扇大窗户,可是这里是三楼。从其他房间爬阳台或许进得去,但万一被人看到会惊动警察的。

修走投无路,在走廊上蹲了下来。他不该随便离开房间的,没料到荒木会使出这种手段。这样下去别说住的地方,他连换洗衣物都没有,既然如此,也只能和荒木谈判,请他把家当物归原主了。

修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电话到东都不动产,再转接债务管理部。幸好荒木还在公司。

“哎呀,现在才回来?”荒木在电话另一头嘲弄地说,“怎么了?你不是要下落不明吗?”

恶毒的言辞让修火冒三丈,但就算反驳也无济于事。

“对不起,我会马上离开。请把门打开。”

“开门干什么?”

“我只想拿回我的东西,东西收好我就走。”

“你的东西已经不在那里了,收到我们的仓库里了。垃圾一堆,整理得累死了。”

“太过分了吧?”修声音沙哑地吼道,“趁人家不在擅自更换门锁,还把东西都搬走!”

“哪里过分了?是你谈到一半先开溜的,我们只好采取非常手段。”

“总之,先把东西还我,钱我一定会付。”

“反了吧?”荒木嗤之以鼻,“你付了钱,我们再把东西还你。把钱还清之前,你的东西就抵押在这里,万一你又像今天这样搞失踪,公司就没办法把钱拿回来了。”

“我不会再搞失踪了,之后会住朋友那里。我把那里的住址告诉你们,所以把我的东西——”

“这种不稳定的状况,我没办法相信。等你筹到钱再联络吧!”

“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我怎么赚钱?”

“谁知道呢?你还这么年轻,到处都有工作可以做。对了,除了复原费,还有物品清运费和保管费,所以你的账单现在超过二十万了。”

“哈!”修笑道。

听见荒木这样狮子大开口,他觉得再计较也可笑。

“东西的保管费会越积越多,你最好快点付钱!”

荒木像打落水狗似的又补了一句,修突然觉得一阵眩晕。

“他妈的!都送给你,我不要了!”他恶狠狠地骂道,随即挂上电话。骂完的当下浑身舒畅,但眼前很快便一片漆黑。这下子除非筹出钱来,否则东西不可能拿得回来。虽然除了电脑,没有半样值钱货,但那些东西仍是修仅有的财产。往后该怎么生活才好?又要怎么向晴香交代?

修盯着房门口,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已经住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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