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祭天

挂着黑龙旗的太子船队, 即使是漕船也得让道。三艘船转过两条支流,进入长江,顺着奔流的江水急驶向前。

五百东宫卫分散于三艘船中, 谢煐和白殊领着东宫的人所搭的旗舰被另两艘护在中央,以曹中丞为首的一众派遣官员则在最后一艘船上。

嘉禧帝点了曹中丞暂时总揽江南那四路的事务,出发得急,他只能在路上与其他官员沟通商议。

船上都是自己人,白殊等人说话行事也都更自在些。

这日冯万川有些头晕,白殊还特意请杨大夫过来为他看诊。

这次杨大夫同样主动要求跟去江南, 白殊推拒不掉。杨老大夫也支持儿子外出行医,多见识多历练, 医术才能更精进。

此时杨大夫给冯万川行过一次针,又给他配了副药茶, 也没急着回自己的舱房, 只坐着和白殊等人一同闲聊。

聊着聊着, 他突然听到一阵铃铛声响, 还越来越近。

这铃铛声他这些天也偶有听见, 只是没有这么清晰, 现下便好奇地循声看去,发现铃铛竟是挂在一头通体雪白的鹿的脖子上。而那头白鹿正在向这边小跑过来,嘴里还叼着一丛草。

杨大夫双眼微瞪, 震惊地看着那白鹿欢快地跑到白殊身前, 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向白殊。

白殊向它伸出右手,白鹿便低下头, 将嘴里的草放在白殊手上, 随后又把脑袋拱进白殊怀中。

白殊抬起左手在白鹿头上摸过几下, 再轻轻揪一揪它的耳朵, 白鹿才舍得抬头,却没走,而是转到白殊身旁站着。

杨大夫吃惊地道:“这……这是祥瑞吧?!它叼来的是什么?”

白殊将右手中的草放到案上,笑道:“苜蓿。”

杨大夫啧啧称奇:“它不吃,却专程叼来给楚溪侯?”

薛明芳在旁哈哈笑:“它已经吃饱了。”

杨大夫这才惊觉自己好像问了个傻问题,跟着自嘲地笑笑,又稀奇地细看那头安静站着的白鹿:“看着年龄还不大?竟然如此乖巧,真不愧是通灵祥瑞……不过,京中出现了祥瑞白鹿吗?某好似未曾听到传言……”

白殊伸手在白鹿背上轻抚:“八个月大,一直养在府里,跟我们很亲近。劳烦杨大夫先帮着保个密。”

杨大夫自然是满口答应。转念一想,怕是白殊和这小鹿感情好,不想将祥瑞献出去,那瞒着外头自己养也不奇怪。

想到此处,他看向白殊的目光更是和蔼,心中只道——连上苍都愿送祥瑞到心善的楚溪侯身旁。

不过,他很快又思及此次江南一行的目的,目光扫过白殊身旁的谢煐,眼里禁不住升起一丝阴霾,心中沉沉一叹——但愿上苍垂怜,让太子与楚溪侯顺利度过此难。

船行至淮南西路第一座临江之城城外,远远便能看到前方排开一支船队拦住江面。

众人接报,都上了瞭望台。

薛明芳举着望远镜仔仔细细来回看过,笑道:“是泉州水师,阿爹来接我们了。”

果然,待两边靠近,众人便能看到对面船队上挂的几种旗帜,薛字帅旗在江风中张扬地舞动。

薛明芳没舍得放下望远望,又道:“再次确认,我看到阿爹的脸了!”

看得清人影后,两边打起旗语交流,很快便有东宫卫来报:“殿下,对面让先停一会儿,薛将军想过来。”

谢煐点下头:“可。”

众人下到甲板,船已驶进前头船队让开的位置,在挂着帅旗的旗舰边缓缓停下,两边船舷之间搭上又宽又厚的长木板。

很快,一个身着铠甲手抱头盔的中年男人踩着木板快步走来,身后还跟有几个同样打扮的军官。

那男人虽然留有短须,却也能看出与薛明芳十分相像,因穿着铠甲,身形看着更壮硕一些。

白殊留意到他的目光先是停留在薛明芳脸上片刻,又转向贺兰和,胡须下的嘴角似乎扬起一些。

不过,男人很快收回视线看向谢煐,恭敬地抱拳弯身,声如洪钟。

“臣薛元承率众将恭迎太子殿下!”

他身后众人也一同抱拳躬身,带起一片甲胄声响。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谢煐上前一步,托着薛元承的手臂向上抬:“有劳诸位。”

薛元承直起身,这才上上下下地打量谢煐,唇角高扬,不客气地一掌拍在谢煐肩上:“几年未见,殿下都和臣一般高了。回头臣陪殿下走几招,看看殿下的功夫有没有落下。”

谢煐眼中亦是一片暖意:“小舅父尽管考校。”

薛元承手掌下移,又拍拍谢煐结实的手臂,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便将目光转向白殊,再次抱个拳:“楚溪侯。”

他身后众人也跟着抱拳,齐声问候:“楚溪侯!”

白殊有些诧异,转身将怀中黑猫交给身后的知雨,腾出手来拱手回礼:“薛将军,诸位将军。”

薛元承习惯性地想伸手拍白殊的肩,结果手刚伸到一半,想起白殊体弱,怕是受不住自己一掌,于是又生生打个转,压在腰间剑柄上,只面上笑得尽量和蔼些。

“楚溪侯给我薛家的水.雷图纸,还有传授制作的那些酒精,实是让我军受益良多,现下我总算是能亲口道一声谢了。”

白殊微笑:“借花谢佛,当不得将军这声谢。”

谢煐插话道:“不如进舱再叙话。”

薛元承转眼看过去,发现他正正挡在白殊的上风处,心中不由好笑,却也没多话。

他给谢煐一一介绍过身后诸将,便让他们回水师的船上去,启锚继续往下游走。

几位副将自是听令回转,薛元承则跟着谢煐去往船舱。

薛明芳连忙凑到近前:“阿爹,阿娘没跟来?”

薛元承瞥他一眼,嫌弃道:“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要找娘。”

薛明芳丝毫不给他爹面子,反口嘲道:“离不开阿娘的人是你吧。当年阿娘让你自己去泉州上任,说她留在京中照顾我们,还不是你死皮赖脸地把阿娘拖走。”

薛元承被儿子拆台,老脸微红,佯怒地在儿子肩头捶了一拳:“臭小子,等会儿我和殿下说完了话再收拾你!”

薛明芳站得稳稳的,丝毫不动。

贺兰和笑着打个圆场:“伯父,伯母身体还好吗?”

薛元承欣慰地看看他,回道:“挺好的。她留在临余,后方得有人守着,过几天你们到了就能见到她。”

谢煐在旁看着,突然感觉手被握住,又侧头看向白殊。

白殊对他笑笑,垂下宽大的袖子遮住两人的手,就这样一路往里走。

众人进到船舱坐好,谢煐先问起叛乱的具体情形。

薛元承道:“两浙几乎是望风而降,真用力打上两三天的城都不到五指之数。臣过来之时,还顺便把沿江的几座城收复了,等殿下抵达临余,两浙西路大概也能全部拿下。”

薛明芳插话道:“那接着往江南东路打?我能不能去凑个热闹。”

薛元承抬手就在他后背拍了一巴掌:“禁军五万兵我三万兵,不得把淮南西、江南东全留给他们啊。说是两面夹击,但我要真往江南东路打,看着吧,参你老子好大喜功的奏章能把政事堂的案几埋了!”

薛明芳“啧”一声:“那帮人可真够烦的,搞得打个仗还要想那么多后方朝堂之事。”

谢煐又问起伏龙教。

薛元承却是微蹙起眉摇摇头:“抓到一些人,但都是弃子。臣仔细审问过,伏龙教控制力最强的地方是江南东路,总坛所在地也问出来了。只不过,恐怕他们已经提前撤走。臣姑且派了一队精锐斥候扮成叛党潜进江南东路探查,还在等他们的消息。”

谢煐最后问道:“福建转运使那边……”

这回薛元承咧笑一笑,拍胸脯道:“殿下放心,臣与福建漕司、仓司都有几分交情。只等这边出现‘天启’,便可写信送回去,让他们抓紧时间准备起来。”

谢煐点下头;“如此,便是尽在掌握。”

水师一路将三艘船护送进两浙东路,就留在长江江面警戒。

谢煐的船队则继续顺江而下,最终沿着交错的水道行至预定码头。众人下船,或上马或登车,再经过大半日路程,便来到两浙最繁华的临余城。

此时距离薛元承收复两浙东路已有二十多天,城中基本恢复了往日盛景。

谢煐却没先进城,而是让人马驻扎在城郊祭坛边上。第一件事,便是让东宫卫去接管那座官府春秋祭祀所用的祭坛。

司天监与礼部共同商定的祭祀日期尚在两日后,白殊和谢煐正好先斋戒沐浴一番,以示诚心。

薛元承的三万兵散在两浙各处,只留有两千亲兵也扎在祭坛旁,便让谢煐挨着自己的大营来扎营,又派人去给守在城里的妻子传讯。

扎营尚需时间,谢煐带着白殊,加上薛明芳和贺兰父子,都先到薛元承的帐内去等他夫人。

六人刚在帐中各自坐好,曹中丞却紧跟着寻了过来。

他奇怪地问谢煐:“太子为何不进城?”

谢煐:“城内喧嚣,不如在城外更能静心持斋,准备祭祀。”

曹中丞点下头。太子求雨其实与他的差使并不相干,他问过一句也就罢了,此来主要是找薛元承。

“薛将军,两浙路各城现下可都安定?我想令众官员明日便启程去往各地,不知可否向将军借些兵士护送。”

薛元承还未开口,谢煐却道:“孤倒以为,中丞不必如此着急,且留他们三日也不迟。如今江南最大的事便是春旱,若是祭祀后真有启示降下,你们也好商量如何行事。”

曹中丞面色有些古怪,这话听着,像是笃定会有天启似的?

见他这般模样,白殊笑着接道:“中丞应该知道木棉吧?”

话题突然转变,曹中丞更为奇怪,却也点头道:“楚溪侯在京中行大善事,某自是知道,还亲去见识过。”

白殊:“其实,我去年还顺便买了不少木棉种子,此次一并带了过来,想在江南推广种植。待收成之后,还会再推广棉布纺织。”

曹中丞面露惊讶:“能在江南种?”

白殊肯定地道:“可以,而且木棉耐旱,正适合这个时候。”

曹中丞脸色变得更加复杂,心中都忍不住想——难不成这楚溪侯还真得了神仙赠书?不仅医书,连农书都有。

白殊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续道:“推广之事也需诸位配合,中丞且耐心等过几日,待我与殿下祭祀完,再与你细说,可好?”

曹中丞心下快速计较——现下春旱,种粮食的事还没有着落,若是木棉能种得起来,收成之后织了布去卖,多多少少也能弥补些损失。左右不过三天,也不是等不得。

他很快拿定主意,点头应下这事,便干脆地告辞离去。

*

四月初二一大清早,天还未亮,谢煐与白殊换上全套礼服,带着众官员来到祭坛。

守在祭坛外围的是薛元承的兵,早早扫好道路。

众人此时却发现,不少周围村子的百姓聚集而来,被兵士拦挡也不喊不闹,只双手合什,向他们投以殷切的目光。

东宫卫护着众人往里走。进得里面,祭坛同样被东宫卫牢牢圈住,说是三五步便有一人也不违过。

高高的祭坛上已经摆好香炉与祭品,周围还竖满密密麻麻的祭幡,随着晨风哗啦啦地飘扬。那些祭幡多是谢煐带来的安阳百姓所制,也有一些是听闻消息的江南百姓所制,前两日陆续送来营地。

以曹中丞为首,众官员被安排在祭坛下方十步之外。

吉时到,谢煐与白殊一人手持祭文一侧,共同走上祭坛。

初夏的清晨,虽不热,风却有些燥,没有一点水汽,泛着微光的天空上也没有一丝薄云。

谢煐与白殊先是跪下三叩首,而后起身,开始缓缓念诵祭文。

祭坛下的东宫卫个个抬头挺胸,目不斜视。

官员们却是忍不住地不断看天。

随着长长一篇祭文念至尾声,东边已经隐隐亮起光,晴空更为显眼,甚至连风都渐渐停歇。

官员们开始相互使眼色——看起来,今日是求不到雨了,就不知太子会不会多祭几日。

祭坛上,白殊念完最后一句,与谢煐对视一眼,一同将祭文放入火盆当中,看着它慢慢烧尽。

随后,两人各持三柱清香,再次跪下三叩首。

当两人起身,一同将香插入香炉之中的那一刻,东方的朝阳终于跃上地面,万道光芒倾刻间铺洒下来。

并不刺眼,还有些暖意。

两人被包裹其中,仿佛披上一层金光。

这一瞬间,祭坛后方突然窜起两道高高的火焰。紧接着,弥天的烟雾升腾而起,转瞬就漫到祭坛下方。

众官员顿时骚动起来,甚至有人叫出了“救火”。

可是,两旁的东宫卫纹丝不动。

很快,谢煐镇定的声音自祭坛上传下:“莫慌乱,不是走水,是异象。”

众官员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祭坛。

烟雾弥漫之中,祭坛上已是恍如仙境。

一阵清风过,众多祭幡轻轻摇摆,雾气稍稍散开。

此时,众人就见到一个影子出现在雾中。

那影子并不大,看起来……似乎是某种四足动物?

很快,众人便看清楚了——

穿雾而来的,是一头通体雪白的鹿,浑身没有一丝杂毛,美丽又圣洁。

白鹿的嘴里还叼着一枝稻穗。

蹄声哒哒,白鹿绕过香炉与祭台,一直走到白殊面前,抬头望他。

白殊伸出手,白鹿便向前一探头,将嘴里的稻穗放在白殊掌中。

随后,白鹿并未返回雾中,而是转到白殊身旁安静地站着。

谢煐抓住白殊的手,两人一同举起那枝稻穗。

“上苍给江南百姓送来了嘉禾!天佑我大煜!”

他沉稳的声音传向四方。

东宫卫哗地齐齐跪地,宏亮的声音直冲天际。

“祥瑞送禾,保我大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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