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相送
嘉禧帝按耐住心中升起的愉快, 佯装着沉稳的模样,对谢煐开口道:“太子以为如何,可愿前往江南?”
谢煐起身, 敛眉垂眸,淡淡答道:“君令臣往,臣自当前往。然,上天降灾难于世,是为考验子民,度过春旱, 未必只有求雨一途。”
声音不大,却传遍安静的殿内。
这话让不少官员心里都泛起嘀咕, 偷偷抬眼去看淡定的年轻储君。
嘉禧帝闻言却是微眯起眼——难不成太子真有办法?
好心情受到影响,他的声音沉了一分:“太子若有办法让黎民度此劫难, 怎还三缄其口, 该速速讲来。”
谢煐表情丝毫未变, 只道:“臣尚无法, 还待祭祀上苍, 祈求天启。只是, 有时苍天的启示与吾等凡人所想会有出入。届时,还望朝廷能配合天启行事。”
他越是这么说,嘉禧帝心中就越是挣扎——这人到底是派还是不派?不派嘛, 总觉得这么个大好机会, 不抓住一试心有不甘。派嘛,万一太子真有法子, 岂不是白送功劳给他?
嘉禧帝犹豫不决, 禁不住看向底下众宰相, 以目光示意他们表态。
然而, 宰相们个个垂着头,谨守不能直视龙颜的规矩。天子近几年脾气愈发阴晴不定,即便是心腹重臣,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胡乱揣测圣意。
嘉禧帝一时有些下不来台,心中不悦,视线转到那提议的礼部官员身上。
那官员缩得像只鹌鹑,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
这时,却是孙宦官悄无声息地挨在嘉禧帝身侧,以极低的声音对他耳语道:“陛下何不应了太子。若真有办法度过春旱,那是上苍怜惜陛下爱民之心,是朝廷上下尽心竭力。若是解不了春旱,自是上苍不满储君……”
总之,有功劳就是天子和朝廷官员的;出了差错,自然由太子去背。
嘉禧帝想想也是,心中的气才总算顺了。
“若上天当真出现启示,便依太子所言。”
说罢,他稍停一瞬,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但愿太子不会求出个‘调粮赈灾’来。”
满殿官员都心头一跳——天子这是直接表明不认“调粮赈灾”这个结果了。
谢煐却是面不改色地应下,只道:“敢问陛下,臣何时可起程?”
嘉禧帝露出笑意:“自是越快越好。朕看,今日的朝议与政事堂议事,太子都不用再参与了,现下就回去准备吧,明日便与派去两浙的官员一同动身。对了,平叛的事交给禁军和水师,太子这次也用不着带太多东宫卫,朕看……带五百人足矣。”
谢煐没有多言,躬身一礼,便在满朝文武的目送下从容离去。
早朝继续,只是官员们一边议着事,一边都还在心中翻来覆去地琢磨——太子这一遭,若求不来天降甘露,怕是凶多吉少啊!
下朝之后,尚书右仆射终究还是没忍住,快步走到御史大夫身旁,低声抱怨:“圣上实在太胡来!求雨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要真因求不来雨而废储,青史记这一笔,岂不是让后世笑话我们满朝荒唐!”
御史大夫面色也不太好,但还沉得住气,只小声回道:“方才太子应对沉着,或许早有腹案。”
右仆射叹气:“前几日不是连江南西路都报到政事堂,今春雨水太少,恐会欠收。如此大面积的春旱,不是靠着人力挑水能缓解,便是要兴修水利设施引水灌溉,此时也来不及了。四月不下种,九月如何能有收成。我原以为太子要托言上天来调粮,可圣上已经将这条路堵死。”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前方已能看到政事堂,御史大夫轻轻撞一下右仆射,以目光示意不可妄议天子。
末了,他轻声道:“如今我等只能相信太子与楚溪侯。他们去年能在青州消弥大疫,希望此次也能给江南百姓带去福祉。”
右仆射忧心忡忡,却也只能在心中祈愿一切真如国师卜算的那般。
*
谢煐回到上景宫,见白殊正在指挥着人收拾东西,院内摆得满满当当。
察觉谢煐回来,白殊笑着问:“殿下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谢煐走到他身旁,大致说了下嘉禧帝让他们去江南祈雨的决定。
白殊眨下眼:“看,我的预感又准了,我们果然还是要去一趟江南。”
谢煐神色温和地点下头,目光又扫过院中大多数制式统一的箱子,发现那都是从库房里搬出的银钱。
“你怎么搬这么多钱出来,是要买什么?”
白殊:“不是,我准备把我的钱都用来推广棉花种植。原本还想将这事托付给贺兰先生,现下我们要过去,正好亲自办了。”
谢煐一愣:“全拿出来?”
白殊不在意地道:“反正我自己也花用不了多少,钱放着也是放着。何况,不是还有殿下养着我嘛。”
谢煐听得心中一软,想伸手去牵他的手,却发现他两只手在抱着黑猫,最后干脆揽上他的腰。
白殊被一条手臂带得挨近到谢煐温暖的身躯边,他目光扫过院中低头忙碌的众人,就转头飞快地在谢煐侧脸上亲一口,小声道:“殿下长了一岁,倒是越来越黏人了。”
谢煐不语,只把手臂又收紧些。
白殊却不惯着他,伸手在他手背轻拍一下:“你刚才说明天就出发?那我得赶紧去趟医馆,让杨公把个脉,将往下的药配了。还得往表兄那里走一趟,跟他借几个账房来用用。殿下也赶紧收拾你的东西,还要和子山他们说一声吧?”
“已经派人去说过。”谢煐有些不舍地收回手,给白殊理一下鬓边的发,“不耽误你,去忙吧。”
白殊看他神色,眸子一转,凑过去低声道:“这一去怕是又得停留两三个月,你让冯总管多装几罐油膏……将方子一块带上吧,不够用了能现配。”
谢煐目光微微闪烁。
这时,两人突然听到小黑说:【配方我已经录入,随时可以调看。】
白殊:“……”
谢煐垂眸,伸手摸摸小黑的头。
白殊失笑,抓起小黑的爪子捏一下,转身忙去了。
*
安阳府尹谢元简下朝回衙,先找来书吏,吩咐写出多份告示,让衙役在四坊里张贴,昭告百姓太子与楚溪侯下江南祈雨一事。
这是嘉禧帝特意交待的。此事不仅会在京中广而告之,还会刊登于邸报之上,发往各州县。
待书吏们退出去忙,谢元简才让长随的服侍着换下朝服,端起茶盏啜上一口。
左少尹摇头轻叹:“圣上这一招可真狠……即便太子这次求来了雨,可日后但凡哪里有灾,圣上必会再派太子前去祭祀,就总有能处置太子的时候。”
右少尹看向谢元简,欲言又止地叫一声“府君”,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道:“如今圣上年岁渐长……经此江南叛乱,宁西王想来已无什希望。可平川王昏庸无能,被遣走的肃王同样难当大任,往下的诸皇子也多骄纵蛮横……”
谢元简却是一抬手,阻住他的话:“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没什么好说。我等……听命行事,不偏不倚即可。”
他看着亲自挑选出的两位心腹副手,再次重复:“不偏不倚即可。”
两位少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左少尹起身:“那下官去盯着书吏们写告示,免得他们没领会府君的意思,用词不当。”
谢元简点头:“有劳。”
随后,他又转向右少尹:“你昨日是不是摔断了一块玉佩?”
右少尹一愣——什么玉佩,他没摔玉佩啊。
谢元简提点道:“不如,拿去让邱家帮忙补一补,听闻他们做金镶玉的技法相当好。”
右少尹脑子转过几转,恍然大悟:“啊……是的是的,摔断块好玉,扔了可惜,是该补补。既然衙中无事,那下官便偷个闲了。”
说罢,他起身拱拱手,快步离去。
谢元简再次举起茶盏啜饮一口,想起家中日渐活泼起来的小儿子,垂眸敛下深沉的目光。
翌日,白殊骑上白马,与骑着黑马的谢煐并肩去往码头,身后跟着一同前往的薛明芳和贺兰父子。
此次谢煐依然决定全程走水路。虽说中途会经过被叛军控制的淮南西路的南边、江南东路的西北边,但有泉州水师前来接应,倒是危险不大。不过,考虑到需要在江南各地辗转,这次便连众人习惯的坐骑也一并随船带过去。
太子出行,码头附近暂时被封锁,谢元简还亲自带人在码头维持秩序。
白殊和谢煐到时,东宫卫们正在往船上抬东西。这次嘉禧帝开口限定了五百人,因此只有三艘船。
谢煐跳下马,又将白殊扶下来,目光扫过一旁等候上船的众官员——都是送去两浙东路署理民政的第一批官员。
打头的还是个熟人——升任御使中丞的曹中丞。
曹中丞上前给谢煐和白殊见礼:“此次又有幸与太子和楚溪侯同船。”
白殊对他微微一笑:“先前几次宫宴,都不巧地未遇见曹中丞,现下我得补上一声‘恭喜中丞升职’。”
曹中丞的话中带上点真诚:“多蒙楚溪侯拿出治疫良策,某也跟着沾光。”
两边客套过几句,谢元简也上前来给谢煐二人见礼。
只是,他还未开口,突然有衙役跑步过来,在他耳边低语。
白殊目光一闪——这衙役也挺眼熟,是上回在永定坊坊门前查他和谢煐车的那一位。看起来,颇得谢元简重用。
衙役退开,谢元简对两人道:“昨日,圣上下令在安阳各处贴出告示,表明太子与楚溪侯将前往江南祈雨一事。不少百姓得知之后,都连夜赶制祭幡,现下全聚在码头外。太子是否让他们派代表将祭幡送来?”
白殊和谢煐俱是一愣,不由得对视一眼。
祭幡是民间祭祀所用之物,每次祭祀中一人只能制一幡,幡上皆落有名讳以表虔诚之心。都说祭祀时用上的幡越多,越容易引起神明的注意,过来聆听祈求。
谢煐略点过头:“百姓们有心,让人过来吧。”
衙役跑出去传话,不一会儿,就领着十几个老人过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大捧祭幡。
邱大师代表众人上前,对谢煐与白殊躬身:“太子与楚溪侯去救江南百姓,这些,是我们安阳百姓的心意。愿两位此行一切顺遂。”
白殊赶忙上前相扶。
谢煐召来东宫卫接幡,亦对这些老人拱手:“孤代江南百姓谢过诸位,也谢过每一位制幡之人。每条祭幡上的名字,孤都会令人记下。待江南度过此次难关,孤便令人刻碑记事,每个名字都会留在碑上。”
刻碑留名,这是多大的荣耀!老人们顿时喜出望外,赶忙相互扶着回礼。
曹中丞在旁看着那不计其数的祭幡,心头也禁不住涌起些热意。
待老人们被衙役领走,一众官员也过来给谢煐和白殊见礼,方才依次登船。
官船缓缓动起,码头上突然传出一阵阵的欢送声。
站在甲板上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衙役们连成一排站在岸边,身后是黑压压一片送别的百姓。
白殊高举一边手对着岸上挥动,百姓们的呼喊声顿时更响,码头上空依稀回响着“太子殿下”“楚溪侯”“万事顺遂”“佑我大煜”等话。
直到船慢慢驶远,白殊才放下手,转头看向身旁的谢煐,轻笑着问:“百姓们的期待,是否也算江山的重量?”
谢煐牵起他的手,凝眸回视着他:“只愿你能永远与我分担。”
作者有话要说:
祭幡是自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