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祸根
下午议事, 谢煐先说了下早朝时的出兵决定。
薛明芳叹口气:“虽然阿爹去年底来信时还抱怨,这些年都在海上打匪寇,总感觉没有以前马上驰骋杀敌时痛快。但平叛这种事……”
张峤听出他未尽之意, 宽慰道:“薛将军带兵令行禁止,不会贪功。由他出兵平叛,总要好些。”
贺兰和也道:“百姓既是被逼得揭竿,说不定伯父的兵一到,也就降了。我朝对待叛军都是降者不杀,就算过后要做苦力, 至少有口饭吃。”
白殊听得有些不解,低声问谢煐:“子山那话是什么意思?”
谢煐与他肩挨着肩, 侧过头小声答道:“我朝的军功计法沿袭一惯的传统,以人头数计。如今太平时期, 中央禁军想拿军功不容易, 一旦放出平叛, 想必会有非必要的滥杀。
“将领们的军功要赖底下兵士出力, 因此对那些事也有一定程度的默许, 甚至有些将领还会默许兵士进城之后先劫掠一回。有军功和钱财的刺激在前, 将领才能更好地指挥兵士。但于当地而言,这实际上就是兵灾。”
白殊皱起眉:“军功就算了,连劫掠都默许?朝廷赏赐的还不够吗?”
谢煐微一摇头:“今上在位这十几年, 吏治越来越败坏。无论赏赐还是抚恤, 军中普遍的情况是,下发之时会被层层克扣, 到兵士手中已是所剩无几。像薛家这样能和上头争, 又不扣下头赏的将领不多。
“薛家人领兵第一条, 就是在军中另外推行一套赏罚标准。他们治军严厉, 对将领的贪腐克扣查得尤其严格,因此兵士最后得到赏反而比原先多,也就乐于听令。”
听到这里,白殊已是难得地沉下脸,浑身透出冷意:“不管是逼反民的江南官,还是挑起反叛的伏龙教,都该杀!还有……”
谢煐牵起他的手,轻捏着安抚。
平叛之事无须多谈,主要是叛乱因何而起。
薛明芳嘲讽道:“引起这么大的叛乱,姓范的不会以为他在战报里不提,朝廷过后就不追查了吧。”
张峤接道:“宁西王现在为天子厌弃,如今再出这种事,这次范家估计是没救了。”
昨日回来传信的青年探子被传进殿中。
他详细禀道:“臣等还未去过两浙,但分散开走过江南东路与淮南西路的几个州县,发现几乎村村都有不少人信奉后土教,甚至不乏全村信仰的。加入后土教的最大好处,是后土教能帮村子与商人谈买卖,为村子争取一个好价钱。”
贺兰和奇道:“是村子卖粮吗?”
探子却摇摇头:“卖生丝,买粮。”
薛明芳“嘶”一声:“江南鱼米之乡,还要买粮?”
探子:“此次出事的四路丝绸作坊甚多,织出的丝绸格外好,对生丝的需求量就尤其大。因此,四路当中至少有一多半的村子,已有不少年都以种桑养蚕为主,靠卖生丝给丝绸商人来养家,只会种一点口粮自家吃。
“而要上交的粮税,就花钱去买。丝贵粮贱,这一来一回,能比种粮多赚到一些钱以供家用。加入后土教还能拿到更大的差价,因此少有村人能不动心。”
张峤道:“我朝种粮与种桑抽的税并不一样,粮税更低。他们拿报种粮的田来种桑,只交粮税,由此可见,当地官府必然参与其中牟利,才会不闻不问。”
白殊问:“既然往年也是这样,那为何今年就出事了?”
探子:“据说,去年春,丝绸商人要求加大收取生丝量,就由官府出面作保,劝各地村民把留种自家口粮的田都种了桑苗。可是到了收丝的时候,商人们却没有拿出足够的钱,最后就还是官府作保,算上几分利钱,打了欠条收丝,约定去年年底连本带利补足。
“但到得年底,该补的钱却未见。不仅如此,从过年起,江南竟然未下过一场大雨,已经出现春旱的兆头。各地村民眼看自家粮食就要见底,又没钱再买粮,今年还很可能旱得欠收减产,甚至绝收,就联合起来去找官府和商人。
“结果,那些商人竟然跑了个无影无踪,据说还欠下在丝绸作坊做活的人几个月工钱。而各地官府收缴那些作坊和织机后,却改口不认去年作的保,威胁说村民若是再闹,就要把种桑苗却纳粮税的事拿出来计较,要他们补齐这么多年的桑苗税。”
贺兰和一叹:“果然是要逼死人。”
探子语气沉重:“叛乱原是一般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若是别处碰到无粮可吃的灾年,会一整村一整村地出门乞讨,成为流民,卖儿鬻女熬过一年。但江南那四路的情形又不一样。
“这么多年后土教已深植各村,很容易便能将各村的百姓们纠集在一处煽风点火。如此一来,官府也必会杀鸡儆猴,最终惹出众怒。这种时候,只要后土教揭竿,必是一呼百应,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冯万川敲门进来:“刘员外过来了,说是和楚溪侯约好的这个时辰。”
谢煐点头:“请。”
刘继思被领进殿中,先问候太子,再做个团揖问候众人,便被安排坐在下首。
白殊温声问道:“表兄对江南那边丝绸买卖可有了解?”
昨晚白殊使人传话时便说了要问江南之事,刘继思虽还不清楚江南闹出叛乱,却也做下一些准备,此时便细说起自己知道的情况。
“江南盛产丝绸,贩到各地都能卖出高价,若是贩到西域、南洋、甚至更远的海外,更是寸布寸金。因此,这十年里不断有人投资建造丝绸作坊,尤以两浙路和江南东路、淮南西路为多。织出的丝绸只要贩出去,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曾经家父也想过在江南建作坊,不过,详细探访过之后,发现其中的水太深。江南的官员就没有不往这买卖里伸手的,我们刘家一届无依无靠的小商,搅和进去一个不甚就会被人拆吞了,最后也就作罢。”
谢煐沉思片刻,再问:“刘员外可知,江南的大丝绸商人有哪些。”
刘继思却是露出个有些古怪的表情:“不是‘哪些’,其实就一个……不,加上保驾护航的范家,以及江南从上到下的各级官员,可以算‘两个’吧。
“据家父当年的仔细探访,除开做小笔买卖的小商人,那些明面上的大商号,其实背后都是同一个姓黄的东家。此人据说有很广的海外渠道,每年能往海外卖出大量丝绸。”
这话听得众人禁不住相互对视几眼,不约而同地想到去年死在青州的黄四。
白殊和谢煐再问了一些细节,便谢过刘继思,让他回去了。
待刘继思离开,张峤才道:“所以伏龙教不仅和平川王勾结,还和范家勾结?一边产,一边销,这可真是……”
白殊也道:“去年黄四身死,海外走私被断,伏龙教干脆捞过最后一批丝绸便消失。同时今年还以后土教的身份来煽动百姓叛乱,就把他们自己给藏了起来,完美脱身。”
毕竟,百姓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而略知底细的众官员,则会在这场叛乱中被他们趁乱诛杀。就算有人能活下来,过后也必会被朝廷清算。他们只要扔开“后土教”这层身份,换个地方又能继续活动。
薛明芳“啐”一口:“压榨完百姓还哄骗百姓去送死!这帮子家伙真该千刀万剐!就这,他们还指望复辟?让这起子黑心烂肚的货坐天下,不得年年民不聊生!”
张峤有些奇怪:“可就算黄四死了,莱州那条走私线断掉,他们也不至于要彻底结束这条捞金线吧。有范家的关系,正常向市舶司要出海名额并不难。”
谢煐微眯起眼:“说明他们内部必然出了某些问题。要不,是伏龙教内部对接替黄四之人达不成统一;要不,就是伏龙教与范家、江南官员之间出现谈不拢的分歧。这才促使伏龙教决定从江南抽身。”
贺兰和突然问:“他们赚那么多钱,都花用在哪里呢?”
张峤边思索边道:“应该会送一部分给齐国公。他们一开始从流放地诈死逃生,无根无基,最初必是要靠齐国公帮扶,那自然也得回馈。”
白殊接道:“白泊偷偷养着一批死士。”
薛明芳也道:“伏龙教应当也养有一支私兵。纠集起来的百姓毕竟只是乌合之众,要激起他们动手,最开始得有一支能够带头的队伍。不过,后面肯定会将那支兵早早撤走,以防被平叛的军队堵在江南。”
谢煐点着案几,沉吟着道:“这么看来,平叛应该会很顺利。伏龙教是为脱身才煽动百姓叛乱,他们自己不会真留下来等着被诛杀。就算有人被留下,也是早已准备好要推出来背罪名的人。”
察觉到白殊的目光,谢煐回视他一眼,点点头,继而转向薛明芳。
“十二郎,给小舅父写封信,让他留意伏龙教。”
薛明芳抱拳:“是!”
平叛进展得比谢煐所预想的还要顺利。
三月中,朝廷便接到薛元承的战报,称已收复两浙东路,正在逐步收复两浙西路。自然,其中对发生此次叛乱的原因也有提及。
除去传达军令和提兵北上这两段路程的时间,算起来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便收复一路。
一开始听闻江南叛军能有十几万人,朝廷众官员都做好了要打上半年到一年的准备。此时骤然接到这封战报,都狠狠惊了惊,才纷纷露出喜意。
嘉禧帝阴沉了一个月的面色也总算稍霁,声音都柔和一分:“薛卿的战报上称,当地官员大多被叛军所杀,如今急需朝廷派人去署理民政。吏部可有准备?”
吏部是白泊直管,他起身道:“臣先前有过考量,已在挑选适任官员。只是没想到薛将军如此神速,可先送一批过去。”
嘉禧帝满意地点点头。
白泊接着又道:“只是,薛将军的战报上还称,江南已有明显的春旱之相,这却是个难题。若是今年收成不好,那些刚叛乱过一次的人吃不上饭,恐怕会再起反心。”
他这话音一落,殿中众官员顿时小声议论起来。
嘉禧帝满意的表情消失,又皱起眉头:“众卿以为当如何?”
户部尚书犹豫着起身道:“江南春旱的事其实不算少见,每隔那么几年,都会报春旱减产,后来也未见有事。”
此时却有御史出列道:“那江南四路多数地方已是长年卖丝买粮,往年百姓手中有些余钱,便是春旱欠收,也能买粮度日。可现下已经因为吃不上饭闹过一回叛乱,再欠收,恐怕……”
嘉禧帝相当不愉:“他们现在反朕,难道还要朕给他们赈灾?!”
一听他这满含怨气的声音,几个想出列提议准备调粮的官员都收回了脚。
嘉禧帝等过片刻,见没有人出声,自己哼了下:“祈雨了吗?”
白泊一叹:“国师今年连卜算都无力,自也无力祈雨。”
殿中又静过片刻,突然有个礼部的从五品官员出列,战战兢兢地道:“臣有一提议,不知当不当讲……”
嘉禧帝有些看不上他这副胆小的模样,但此时只有这个台阶,也就顺着下了:“讲。”
那官员躬身道:“国师去岁的卜算当中,太子与楚溪侯会佑我大煜化灾解难。不如,便令太子二人到江南祈雨,以安民心。”
这话一出,连一众站在他身前的官员都忍不住回身侧目。
坐在御阶下的谢煐也微微抬眼,冷冷地看过去。
嘉禧帝的目光却是转向谢煐——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民心若是安不下来,正好顺势废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