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主任医生

医学,就像你原本起意要走,却硬要把你留在聚会上的主人。“等我们切完蛋糕再走……你走之前必须得先认识一下史蒂夫……朱莉好像和你住在同一个方向,她也马上就要走了,要不你等等,让她送你一下……”一而再再而三,直到你错过了最后一班火车,只能在他家沙发上凑合一晚。

只要能坚持读完医学院,你很有可能会成为一名实习医生,接着是住院医生,再往上是主治医生、副主任医生,到了这个时候,你距离主任医生的职位就不远了。其实压根儿没必要分成这么多级别,我怀疑他们设计这样的等级,只是为了勾引年轻医生们不断坚持下去,总让我们觉得还差一步就能更上一层楼了。就像在大街上追一张50英镑的钞票,总是在手指触碰到的那一微秒,它就又被一阵风吹跑了。这招确实很管用。有一天我意识到——还是在那场严重事故发生之前——我已经30多岁了,在医生这个行业里已经待了14年,为什么还没离开?其中的理由连我自己都不太确信。

现在我的工作证上骄傲地写着“副主任医生”,工资也上调到了相应级别(虽然还是大概跟“银行出纳”和“有经验的送奶师傅”差不多),只要再换几个岗位,就能完成从实习医生到主任医生的飞跃了。说实话,主任医生的生活还是挺值得向往的——收入高,工作时间少,有不少行政工作,能按时休息,也没人能逼我出泌尿妇科的门诊了。我的名字终于能以大写字母的方式出现在父母遗嘱最上方(但后面可能会写着“不过是个妇产科主任”)。最重要的是,生活终于能稳定下来:我能在一个地方一直待着,不用在刚能记住更衣室密码的时候就立刻卷铺盖走人。

但在这样美丽的图景展开之前,我必须先熬过副主任医生阶段——就像要经历风平浪静前最后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一样。当然,和主治医生阶段相比,生活不再那么狂暴和冷酷了,但我要开始承担另外一种压力——现在起,我是工作时间里出现在科室中级别最高的医生了。这意味着,每次小哔哔响起,你都知道自己面临着住院医生和主治医生束手无策的难题;这也意味着,假如我也没有办法,那么一位母亲或者一个小宝宝就可能因此而丧命。主任总是在家“待岗”的,但那不过是走个形式:大多数紧急情况都要在分秒中做出决策,这么短的时间内,主任可能还没换好睡衣出门呢。好多住院医生和主治医生我甚至都还来不及认识,就要开始着手处理他们留下的烂摊子。值夜班的时候,虽然经常一两个小时小哔哔都不会响,我也会焦虑地挨屋走动,一个病房接着一个病房地去询问:“没什么事儿吧?”那时候我脑海中总是闪现自己还是医学院学生时的画面,有位主治医生告诉我,妇产科是最轻松的。撒谎的混球。

所以,当有一天去看家庭医生,值班护士说我的血压是182/108毫米汞柱 (1) 时,我一点儿都不意外。当时我刚下夜班,和我一起值班的只有两个代班医生,我在病房待了12个小时,脑袋里充满了自我怀疑,就像不停在问自己“我关煤气了吗”的家庭主妇。那个病人照CT了吗?我没忘记缝合第二层吧?我到底给没给病人开甲氨蝶呤?

护士给我预约了下周再来看门诊,结果我的血压还是一样高,因为第二次我还是下了夜班直接来看病的。我跟她保证会随时到自己所在医院的门诊检查,我的身体一切正常,可她不相信,必须要采取进一步措施。她怀疑的其实没错,我根本就是在撒谎:我从没到自己所在的医院里看过病。她给我预约了24小时动态血压监测 (2) ,但因为休假的日子屈指可数,我只好选择在出产前门诊的时候戴监测仪,这样事实上(因为不用做手术)和理论上,我的心理压力都小了很多。我坐在门诊诊室里,跟来看病的病人说需要给她们开点儿降压药,与此同时缠在我胳膊上的仪器骄傲地显示着,我的血压甚至比她们所有人的都要高。

可以预料,病人在回访时都对我留下了“搞笑”的印象,但其中一位的评价尤其振聋发聩:“挺逗的——我还以为医生不会生病。”说得没错,而且我觉得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意思是:病人其实并不觉得医生也是人,所以在我们犯错或者发脾气的时候,他们会立刻向医院投诉;所以他们在晚上7点才被叫进门诊诊室时会气得想要把我们的脑袋咬下来,从没想过我们也有家,这个时候也想在家里坐着。不过这也不难理解,没有病人愿意去想医生也会犯错或者误诊,不把医生当人看只是硬币的另一面罢了。病人不会把医学想象为一种也是通过学校学习掌握的技能,也不愿把医生当作一种吃奶的孩子未来也能做出的职业选择。

只在家待了一个小时,我的血压就恢复了正常,万幸,我的动脉还能再挺一阵儿。不过能把当副主任医生的压力用毫米汞柱的方式量化,也挺有意思的。

2010年8月9日,星期一

今天,一位病人给她的孩子取了和我一样的名字。她因为臀位胎儿接受了剖腹产,孩子顺利降生后我说:“亚当是个不错的名字。”夫妻俩欣然同意,那个瞬间我的职业荣誉感爆棚。

其实,每次接生完一个孩子,我都会顺口说一句“亚当是个不错的名字”,但这还是第一次真的有人接受我的提议——之前甚至没人考虑用亚当给孩子当中间名,以纪念我为他们的家庭做出的贡献。今天,错误终于得到纠正,亚当军团的第一个成员在2号手术室里诞生了。(但我还不确定军团真的成立后要做些什么。也许去打击犯罪?或者让他们替我值班?)

协助我手术的住院医生问我一共接生过多少个孩子,我算了算,说大概有1200个吧。他接着在手机上查了一通,告诉我英国每降生1200个孩子,平均有9个会起名叫亚当。而我很不幸地把这个数字削减到了1/1200。

2010年8月15日,星期日

被一位主治医生叫到了产房——她费了半天劲,始终没法儿用双叶产钳夹住婴儿的脑袋。最近产房不时会出现产钳配送错误的情况——消毒后,两个产钳左叶或者一对不同型号的产钳会被送过来。检查之后我发现,左叶放置位置没错,就在婴儿头部一侧,可右叶呢,居然夹在了病人的直肠上。

错误纠正后,婴儿很顺利地接生出来了。(当然是我接生的——那个时候我对这位主治医生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甚至不会让她去接生一首五行打油诗。)

“我们要告诉病人吗?”她事后阴险地问我,就好像我是个建筑承包商,而她想通过我逃税一样。她想用这个来测试我的节操。

“当然不了。”我回答,“你去说。”

2010年8月23日,星期一

来新医院刚3周,可我感觉必须要重新制定一下不孕不育 (3) 门诊的接诊规则了。今天接诊了一对第一次做试管婴儿失败的夫妇——对此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针对他们这种情况,只做一次就成功的概率只有20%。假如到一个月前我工作的另外一家医院就诊,按照规定,他们有资格接受三次移植,成功率能因此提升到50%。他们问我去私立医院治疗大概需要多少钱——移植一次大概要4000英镑吧,我回答说。

听了这话,他们脸上骤然变色,好像我刚刚说的是要花4万亿英镑似的。 (4)

人们常说,要不要孩子是个人选择问题,这话当然没错。但当你面对一位频繁流产的病人,难道不应该给她机会一直尝试,直到她能顺利生下自己的孩子为止吗?——所幸国家医疗服务体系会负担这种情况下的全部医疗费用。那对于两次异位怀孕,导致双侧输卵管切除,不通过试管婴儿就没法儿怀孕的病人呢?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通过医学手段,让人们像没有遭受任何健康问题一样做出自由选择。或许他们压根儿没权利选择,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姓氏以G开头?我可能说得有点儿夸张,这种理由未免太扯了。他们无权再接受试管婴儿移植,只不过因为很不幸住在了错误的辖区。

我建议他们可以先暂缓此事,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然后根据真实的感受做出决定。我假装不经意地提出了代养或者领养的可能性。“可毕竟不一样,对不对?”丈夫悲观地说道。哎,说到底,亲生的又能有多好呢?

在这里工作的短短3周内,我已经接诊过一对女同性恋夫妻——她们可以接受治疗,但另一对情况几乎相同的男同性恋夫妻就不符合代孕标准。我还不得不告诉一位女士,她年龄太大了,已经不符合我们的治疗标准,其实她几个月前就开始来这里看病,结果医生一直借故拖延,直拖到她不再符合标准为止(但在几条街外的另外一个辖区,她仍旧符合治疗标准)。我感觉自己一直在扮演一位充满恶意的上帝。

想在我们这里接受治疗,居然还有体重BMI值的限制,在别的地方简直闻所未闻。一位病人超重了3公斤,我只能遗憾地告知她她没法儿做试管婴儿,让她减肥之后再来重新预约门诊。她听了这话大哭起来,所以我只好不小心把她的体重看轻了几公斤。 (5) 上周我还特意给上级写了封信,希望能破例允许一位病人接受治疗,她前一段婚姻中生的孩子不幸夭折了,结果很残忍地失去了接受不孕症治疗的机会。

临下班的时候,我看到门诊走廊里有一小摞宣传册,上面详细告知了国家医疗服务体系下提供的全部不孕症治疗选择,很可惜,几乎没什么有资格享受到这些福利。也许我们应该实诚一点儿,可以在册子上只印一句话:“你有没有考虑过养只猫?”

2010年8月25日,星期三

昨天,一位患妇科肿瘤而长期住院的85岁老太太着实让我们的心都碎了。她每天都很想念去世的老伴,从她住院以来,孩子们几乎也没来看过她,而且她在医院里还不能像往常一样,每天睡前来杯威士忌了。我准备玩儿个猫鼠游戏,每晚在药单上给她开50毫升的威士忌,然后偷偷塞给实习医生20英镑,让他到楼下超市买瓶酒上来,再交给护士,好让老太太觉得医院真的能给病人开威士忌一样。

今天早上,护士告诉我老太太拒绝了我们的好意,并给我重复了她的话:“杰克丹尼威士忌就是猫尿。”

2010年9月13日,星期一

这周新来了一位助产士主管,她名叫特蕾西,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安静、有经验、富有同情心。她来了之后,产房里突然有了两个同名的助产士主管,不过另一位特蕾西是所有人的噩梦,因为她飞扬跋扈,还动不动暴跳如雷。为了避免弄混,我们给她俩取名“产妇安全”和“产妇不安全”。

2010年9月24日,星期五

道德危机事件。今天是周五,下午差5分5点的时候,手术室突然传来紧急消息,让我过去做一台非常耗时的手术。病人出现了异位妊娠情况,手术室让我立刻赶过去。今天本来说好了去约会的,这个时候赶上这种事实在太倒霉了。说实话,今晚不仅仅是要约会,为了让女友宽恕我近期来连续六次放了她鸽子,我定了家非常昂贵的餐厅,希望能弥补我俩之间逐渐加深的裂痕。所以今晚事关重大,关系到我之后的幸福。我安慰自己说,如果能6点钟下班,肯定不会迟到。结果直到5点45分时手术才开始,值晚班的主治医生还被困在了急诊,没法儿帮我脱身。

这时候最明智的治疗方案,是通过腹腔镜进行手术——这样大概要花掉我一个小时,手术后病人只会有几个微创伤口,明天就能回家。此外还有一种办法,我可以在这个25岁女孩儿坚实的小腹上开一刀,因为有伤口,她就得在医院里多住几天——但用这种方法进行手术最省时间,我能按时下班,还能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恋情。再说了,也许这个病人喜欢吃医院餐呢?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让护士准备了腹腔镜。

2010年10月5日,星期二

跟好友索菲亚打了通电话,各自抱怨了一番医院里令人筋疲力尽的工作和死气沉沉的气氛。我俩都烦透了。她告诉我,她刚拿到了飞行员驾照,准备停职一段时间。“去当机长吗?”我开玩笑地问。

事实上,她准备租一架私人飞机,飞遍非洲24个国家,到产妇死亡率最高的偏远地区,教授当地接生婆基本的救命知识。她还准备在出发前募捐大量医疗用品和教育资源。好了,现在我感觉筋疲力尽、死气沉沉,同时还无比自私。

2010年10月11日,星期一

突然接到了西蒙的短信。我俩有将近一年半没联系了,但我一直觉得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所以猛然看到短信中出现他的名字时,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结果他是问我要地址,准备给我寄婚礼请柬。我简直哽咽了,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我真期待能去参加,然后在最后一刻因为工作原因爽约。

2010年10月12日,星期二

产前门诊接诊的最后一位病人要求预约选择性剖腹产,因为之前的顺产经历太痛苦了。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说白了,哪儿有不痛苦的顺产呢?接诊她的住院医生很仔细,还从她上一次生产的医院调来了病例,我快速扫了一眼,想确认她所说的是否都属实。

她上一次生产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不得不用产钳助产,之后又因为宫颈撕裂在手术室里接受了缝合修补。当晚她发生了严重的产后大出血,导致心脏骤停,好在后来及时抢救过来,又被送回手术室继续缝合。难以置信的是,第二次缝合更不顺利,结果造成了小肠损伤,最后不得不切除小肠并人工造口进行排泄。出院后,紧接着而来的是一系列心理门诊,她虽然从这些医疗事故导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中逐渐恢复,婚姻却解体了。而现在,她准备好了再要一个孩子。这个女人像大地一样强悍,你都可以在她身上滑冰。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吧。

我给她约好了剖腹产。很高兴上一次同事们把水准降到了如此低的程度,这次只要正常发挥,病人就会对我们感恩戴德了。

2010年10月14日,星期四

还记得第一次见病人在体内检查时发短信,我着实大惊小怪了一阵,现在我已经见怪不怪了。今天在做宫颈涂片检查时,病人一直在用苹果手机和朋友视频聊天。

2010年10月17日,星期日

值晚班时紧急警报响了——是肩难产。 (6)

很显然,孩子体型太大了,从卡在母亲会阴处的脖子就能看出,它的体型大概是普通小孩的4倍。负责接生的助产士很有经验,看到她着急的样子我也有点儿慌了,因为我知道她肯定已经尝试过一切方法了。我们没有对病人隐瞒实情,还好她非常配合,一直保持镇定,耐心配合着我们的所有要求。

我用导尿管抽空了膀胱,把病人双腿摆成麦克罗伯茨姿势,同时给她的耻骨弓施加压力。这跟我之前遇到的所有肩难产情况都不一样,无论怎么尝试,胎儿都一动不动。我让助产士主管去看看,此刻楼里还有没有产科主任没下班,在等待的同时又尝试了木螺钉旋转法,还是没用。我试着想抓住胎儿手腕后侧,依然不行。我让病人四肢着地趴在病床上,再试了一遍之前的所有方法。此时已经过去了5分钟,在肩难产的情况下,假如胎儿还想活命,就必须要紧急采取措施了。

当时我还有三招没使:一是胎头回纳法——把胎儿的头从后侧推回子宫内,随即进行紧急剖腹产。我从来没看人做过这个手术,但觉得自己能胜任。但我同时也很确认,等我们在手术室完成接生,孩子肯定早就死了。

第二个选择是故意折断胎儿锁骨,以便能把孩子接生出来。我也从没看人这样做过,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操作——只知道这是项很难的手艺活儿,比我技术高超的医生都不一定能做好。

第三个选择是耻骨联合切开术,意思是要切断母亲的耻骨,让出口变大。再一次,我从没看人这样做过,但我觉得自己能做好,况且这是把孩子弄出来的最快方法了。我通过电话告知了主任情况和我将要采取的治疗措施,她询问了一遍我之前尝试过的方法,还核实了一下我是否了解这项手术该怎么操作,之后终于点头同意了。她正从家开车往医院赶,但我俩都知道,等她到了的时候,一切也都结束了,要么万事顺利,要么家破人亡。

当医生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我正准备切断病人的骨盆,但并不知道她的孩子是不是已经没救了。动刀之前我再最后试了一次,没想到之前各种乱七八糟的体位动作终于有了效果,孩子的手腕出来了,随即到来的是一个浑身瘫软的宝宝,助产士赶快抱给儿科医生处理了。我们焦急地等待着,不知道孩子还能不能发出第一声啼哭,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曾经在课本里读到过关于肩难产的文章,作者当时写道,一次成功的肩难产接生,要求你“肌肉极其有力,而且能和魔鬼玩花招”,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孩子哭了,哈利路亚。助产士眼泪都掉了下来,不过我们还得等一会儿才能知道孩子有没有臂丛神经伤 (7) 。儿科医生偷偷对我耳语,说孩子的两只胳膊看起来都很正常。

接生过程中母亲遭受了三级撕裂,虽然情况不理想,但和整件事比起来已经算是微不足道的代价了。我让助产士把她推到手术室,这样我就能歇20分钟,填一下接生报告,再喝杯咖啡。这时候住院医生推门进来了——问我能不能快速到隔壁帮他做一台吸引器接生。

2010年10月20日,星期三

可能因为他的母语是希腊语;可能他忘记我之前说要指导他做超声检查了;也可能我应该把话说全,告诉他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胎儿的性别”。总之,那位住院医生在走廊另一头看到我后,脸上满是困惑、嫌弃,直接掉头就走。哎,我不应该兴致勃勃地邀请他“看我干个小宝宝”的。

2010年10月21日,星期四

出妇科门诊时,我拿起下一位病人的病例翻看了一下。我还记得她的名字——果不其然,3月份时我给她看过病,当时还给她的家庭医生写了封信说明情况。我突然发现,由于排版错误,信里漏掉了“犹豫”二字,于是变成了:

如果有任何问题,请别联系我。

还挺管用,对方一次也没烦过我。

2010年10月27日,星期三

去员工体检中心接受了HIV病毒检测,因为三个月前我被一位阳性病人用过的针头扎伤了。她的HIV病毒载量是无法检测级别,但毕竟还是存在风险。而且自那之后我脑袋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就好像接到了税务海关总署的账单一样。

抽血时,和体检中心的主治医生聊了一会儿,我问他医院会怎么处理得了艾滋病的产科医生。“肯定不能干临床了,不能进产房、手术室、医生休息室——大概只能出门诊吧,我猜。”我什么都没说,但听起来挺不错的啊。 (8)

2010年10月31日,星期日

在朋友的万圣节聚会上,我认出了一个熟人。可能是中学同学?我仔细回想着。

我走过去和对方打招呼,结果他一脸茫然。不是高中同学。那是大学同学?好像也不是。

你在哪儿长大的?咱们一起工作过吗?为了缓解尴尬,他打断了我的问话,说我很有可能只是在电视上看见过他——他叫丹尼,是个主持人。更让他尴尬的是,我回答说这个名字确实很熟,但我肯定没在电视上见过他。这时他妻子走了过来,我才恍然大悟——我大概一年前通过剖腹产给他们接生过孩子。

拥抱、握手、寒暄了一翻过后,丹尼开玩笑说:幸亏是剖腹产,要不然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见过他老婆阴部的男人说话。我很想坦白告诉他,其实手术前插导管的时候我全都看过了,除此之外我还有更劲爆的消息——手术过程中我还看见过她阴道内翻过来的样子。不过我适时住嘴了,万一他没在开玩笑呢,事情不就更尴尬了。

2010年11月8日,星期一

刚刚经历了地狱般的一晚(和我一起的只有代班医生,他的存在就相当于一个吉祥物),早上7点45分——在距离终点线只有15分钟的时候,又来了一台紧急剖腹产。剖腹产,又一台剖腹产,然后是吸引器,接着是产钳,再回到剖腹产,然后我就数不过来了,只记得眼前出现了一大堆小婴儿,现在总算熬到了最后一台手术。我快累趴下了,要不是胎儿出现了临近晚期 (9) 症状,我早就把手术交给早班医生,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去休息了。

我已经站了12个小时,没闭过眼,晚饭一口没动,还在柜子里,我刚刚还不小心管一位助产士叫了“妈妈”。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尽可能跑到手术室,快速把孩子接生了出来——婴儿浑身瘫软,不过儿科医生在它身上略施黑魔法,很快它就开始像正常婴儿那样啼哭了。脐动脉血气表明我们刚刚做了正确的决定,于是我接着给病人缝合伤口了。

完事后儿科医生偷偷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在我切开子宫时不小心在孩子脸颊上割了个小口子,没什么大事,就是让我知道一下。我赶快去看望了孩子及其父母。伤口不深也不长,不需要缝合,也肯定不会留疤,但我还是很内疚。我对孩子的父母道了歉,好在他们一点儿都不介意。他们俩都被可爱(只有微瑕)的小女儿迷住了,说他们很理解孩子出生得太匆忙了,总会出点儿差错。我很想告诉他们:这种事本来不应该发生的,之前也没发生过,而且假如在刚值班的时候给他们接生,就绝对不会发生。

我给了他俩一张宣传页,上面有病人咨询及法律责任服务中心热线,但他们拒绝收下。这一刀差点儿断送了我的医生生涯,但也确确实实在可怜的小婴儿身上留下了痕迹。再高几厘米,我就会把她的眼睛挖出来;再深几厘米,就会出血留疤。曾经真有过剖腹产时误伤导致婴儿死亡的先例。我在病例中记录下和他们的对话,填了医疗事故表格,按照体制要求履行了所有手续,而恰恰是这个万恶的体制导致我出错的。相信不久之后我就会被约谈,对方会温柔或者不温柔地责难我一番,却不会去想整个体制已经出了问题。 (10)

2010年11月11日,星期四

我怀疑不孕不育门诊里来看病的这位丈夫有尿路感染的迹象,于是给了他一个标本杯,让他到卫生间去取个样。他从我手里接过杯子,看了几秒,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我可能说得太不具体了,过了一会儿(以令人钦佩的速度)他回到诊室,杯子里装着几毫升精液。唉,人类之间的误解多可怕啊,他很有可能往里面拉屎,往里面吐血,甚至用针管从脑袋里抽点儿脑髓带回来给我。我很怀疑他们受精失败的原因是他其实一直在往妻子的阴道里撒尿。

2010年11月14日,星期日

周日午饭时间,病人RZ因为顺产失败要接受剖腹产。病人本人非常配合,但她丈夫不同意,因为我是男的。他们有宗教信仰,很显然之前有人告诉他们要全程接受女医生的服务。我劝解道,不知道是谁对他们撒了谎,我们科室确实有女医生,但大家是轮班上岗,包括在家待命的主任在内,此刻妇产科全部在岗医生都是男性。

“你的意思是医院里没有女医生?”

“不是这个意思,先生。我是说现在没有女医生可以做剖腹产。要找皮肤科女医生倒是很容易。”

病人本人显然很愿意让我帮她做手术,可是又不敢表达出来。我们又来来回回争论了几番,结果越争越没有结果。“什么时候能有女医生?”下次换班的时候,也就是7个小时之后,你的孩子可等不到那个时候。“助产士不能做吗?”不能,清洁工也不能。

我给主任打电话寻求帮助。他建议我男扮女装,都这个时候了,他很可能并不是在开玩笑。回到屋里后我问道:“你的教义里不允许男医生在危急情况下给病人接生吗?”我提醒他们,经书里明确写着这种情况是允许的。我完全是在虚张声势,但心里暗暗觉得宗教教义里应该包含类似的内容。他让我给他5分钟思考一下,紧接着他打了几通电话,然后告诉我我可以继续接生孩子了。听他的语气,好像我应该为这件事感恩戴德似的。事实上,我确实很感恩,但仅仅是因为我很高兴孩子可以平安无事了,而不是因为可以取悦他的(或其他任何人的)神。再说了,当时我没有任何备选方案,心里都准备好了要为孩子的死亡填写一堆没完没了的调查文件。

麻醉师(很显然也是男的)赶来做术前准备,我寻思着以后这种情况会不会越来越普遍。也许我们应该效仿卫生间清洁员,在地板上写上大大的黄色告示:“注意,产科男医生值班。”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手术室,他们的宝贝女儿安全降生到了这个世界上,而且母女都很健康——这是我们医生的使命所在。他们应该庆幸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要知道有多少家庭走进了这扇门,却没获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过程中,这位丈夫像是变了个人——他一直在向我道歉,抱歉耽误了时间,还给我带来不必要的压力,他对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感激。像大多数新爸爸一样,他心理压力也很大,而且想到自己可能要永远活在神的责难之中,就让他的行为更失常了。

他准备下楼去买东西,问我要不要带点儿什么。我很想让他帮我带个三明治、一瓶伏特加和几个杯子,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

2010年11月18日,星期四

本来应该晚上7点整到家,结果现在已经9点半了,我才忙完一半。工作,意味着你要全心全意兑现对病人的诺言,必须要反复重约从公寓里取走自己东西的时间。让人忧伤的是,我的新单身宿舍距离医院只有10分钟路程。

2010年11月22日,星期一

急诊里有位腹部轻微疼痛的病人,因为整个下午产房都很忙,我只好把前去给她看病的事一拖再拖。结果我正给一位先兆子痫的病人注射镇定剂时,接到了急诊科医生气急败坏的电话。

“你现在马上到急诊室来,要不然就要破坏4小时内接诊的承诺了。” (11)

“行。但要是现在过去的话,我手头这个病人会死的。”我把皮球踢了回去。

电话那头安静了5秒钟,我猜他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反驳,好让我赶快下来给那位暴跳如雷的病人看病。与此同时我心里感到十分震惊,医疗体系居然已经如此陈腐僵化,让他非逼着我做出不可能的选择。

“好吧,能来的时候赶快来。”他回答说,“但我真的很生气。”等病人脱离危险,我一定不能忘记让她给这位医生写封道歉信。

2010年11月26日,星期五

需要进行术前注意事项告知的最后一位病人是QS,她是位老太太,因为阴道出血要接受子宫镜检查。陪着她的是她儿子,穿条红裤子,趾高气扬。他可能认为,对待医务人员的态度越差,越能体现他本人身份的尊贵,因而也会得到越好的治疗。令人震惊的是,许多病人都是这么想的,不幸的是,他们想得没错。在手术过程中不小心磕掉一点儿她脚趾上的指甲油,这种人都会向病人咨询及法律责任服务中心投诉。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咬紧牙关不作回应。“你做过几台这种手术啊?”“这种手术不应该主任亲自出面吗?”假如我是餐厅服务员,这会儿肯定已经往他的红酒炖牛肉里吐吐沫和甩精液了。但是QS本人是位和善的老太太,不能因为儿子是个混蛋就让她跟着受罪。一切交待妥当后他指挥我说,“小心着点儿,要像对待亲妈一样对待她。”呵呵,说这话他会后悔的。

2010年12月2日,星期四

周日下午,和一位出色的住院医生一起在产房值班。她让我查看一位病人的产前胎心宫缩图,她评估说,因为胎儿窘迫,病人恐怕需要剖腹产,对此我表示欣然赞同。那是对招人喜欢的夫妻,刚结婚不久,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解释之后,他们表示非常理解现在的状况。

住院医生问我,是否能够在我的协助下由她进行手术。在手术室里,我看着她一层层剖开病人的身体:皮肤、脂肪、肌肉、第一层腹膜、第二层腹膜、子宫。谁知道刚一切开子宫,流出来的不是羊水,而是鲜血——大量的鲜血。出现了胎盘早剥。 (12) 我尽量保持冷静,让住院医生继续把孩子接生出来,但她说她做不到——有什么东西把孩子挡住了。我接过手来,发现她所说的那个异物是胎盘。病人胎盘前置,事先却没有诊断出来。产前超声检查时就该发现的,那样的话,我们就绝不会把病人送进产房。我把胎盘拿出来,接着接生了孩子。很显然,孩子早就死了。儿科医生尝试了心肺复苏也已经无力回天。

病人子宫大量出血——1升,2升。缝合不起作用,药物也毫无效果。我紧急呼叫了主任。病人现在处于全麻状态,正在接受急救输血,医务人员带着她丈夫匆忙离开了手术室。失血量已经达到了5升。我又试了背带式缝合 (13) ,还是没用。我用尽全力双手挤压着子宫,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暂时止血。

主任终于来了,又试了一遍背带式缝合,依旧没有效果。我都能看出她眼中的焦虑。麻醉室告知我们,病人失血速度太快,输血已经没什么用了,随时会出现器官损伤的情况。

主任打电话叫来了另一位外科医生——他当天不值班,但是是主任认识的最有经验的外科专家了。我们俩轮流挤压子宫,直到20分钟后他赶了过来,做了子宫切除,血终于止住了。一共出血12升。病人被直接送入重症监护室,那儿的同事说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主任去找她的丈夫谈话了。我开始写手术病例,却无法下笔,一直哭了一个小时。

(1) 正常血压值应该在120/80毫米汞柱左右。毫米汞柱指的是,如果把一玻璃管的水银塞到心脏里,压力能够让水银柱升高多少毫米——万幸随着医学发展,我们不必再用这么暴力的方式来测量血压了。高压是你心脏“啦”时候的压力,低压是“答”时候的压力。

(2) 24小时动态血压监测指的是在你胳膊上戴个血压手铐,血压仪每15分钟测试一次,把数据给医生记录下来。这种测量方法尤其适用于有“白袍恐惧症”的病人,就是那种一见到医生就紧张,或者只要一测血压就血压飙升的人。距离医学院毕业考试还有大概一星期的时候,我朋友安东尼在一次课外辅导的时候问老师:“为什么叫白袍恐惧症呀?”他现在是血液科主任医生,见到他的时候你可要小心了。

(3) 我上班的时候,为了听起来不那么负能量,他们把“不孕不育门诊”改名为了“低生育门诊”,后来又改成了“生育门诊”,感觉有点儿像一个人用手捂住耳朵,大喊着:“啦啦啦我听不见,一切都没有发生。”我怀疑照这样下去,肿瘤科就会有“绝对没得乳腺癌”门诊了。

(4) 一般来说,私立医院提供的服务比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略好,但两者其实不存在本质性差别。私立医院的看病速度稍微快点儿,前台接待人员会冲你露齿而笑,住院的话,还能拿到一份不赖的红酒酒单——但归根结底,你接受的治疗是一样的。不过在治疗不孕不育方面,私立医院要领先得多,在你生出孩子(或者接到破产通知书)之前,他们绝不会停止治疗。想在国家医疗服务体系内接受相关治疗,你必须首先满足非常苛刻的条件,就算真的治上了,也很难达到理想效果。我理解国家能投入的财力有限,可是在其他医疗科室,就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没钱就不治病的情况。“我们不治白血病——因为财力有限。”“我们只治右边骨折的病人——因为财力有限。”

(5) 网上经常能看到那种“医生最不愿意你知道的减肥妙招”帖子,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其中之一。

(6) 肩难产是产科医生最恐怖的经历之一,这种情况意味着孩子的头出来了,肩膀却卡住了。整个过程中婴儿大脑都无法得到供氧,所以肩难产就像定时炸弹,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解决,孩子就会出现无法逆转的脑损伤。正因如此,我们经常接受处理相关情况的训练,相关知识倒背如流,相应处理方法也烂熟于心:耻骨施加压力,麦克罗伯茨(尽可能弯曲产妇双腿),木螺钉(抓住胎儿肩膀让他翻转身体),抓住手腕后侧接生。

(7) 这种情况下,臂丛神经伤是指过度拉紧颈部导致的手臂神经损伤。

(8) 自2013年起,经过内阁长达10来年的讨论,携带无法检测HIV病毒载量的医生也可以做手术了,因为他们几乎对病人不构成威胁。顺便说一句,我的血检呈阴性,是的,这本书不会在这里出现戏剧化大反转。

(9) 临近晚期意味着假如不及时采取措施,胎儿就会死亡。

(10) 大概十年前,我趁大学暑假时在这家医院做过医学秘书。院方强制我们每工作两个小时就要休息二十分钟,因为盯着电脑屏幕看太久会引发“健康和安全”问题。

(11) 可能觉得医院压力不足,政府规定,不管是得了中风还是脚趾头断了,所有急诊病人必须在4小时内被接纳住院或者看完病回家。假如有超过5%的病例违规(可惜不是让我感兴趣的那种“违规”),医院就会被罚款,管理层也会让急诊科医生生不如死。

(12) 胎盘早剥是怀孕过程中的一种并发症,指的是胎盘和子宫完全分离。由于胎盘是胎儿氧气和营养的唯一来源,因此这种情况的后果非常严重。

(13) 背带式缝合是围绕子宫进行的大幅度缝合,就像一对背带,目的是挤压子宫,制止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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