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津大夫在病历上写完打点滴和注射的术后医嘱就回到了医务办公室。做完手术的医生冲过澡,聚集在这里喝着啤酒。办公室的桌上摆放着四个新的一打装的啤酒箱,上面分别贴着写有接受手术的病人名字的标签,其中写着“祁答院”名字的有两箱。

“那位大画家怎么样啊?”

船津一进办公室,一位啤酒喝得面红耳赤的医生就问他。

“完全被耽搁掉了,直肠牢牢地粘在后腹膜上,根本无法剥离下来。”

“已经转移到腰椎或者肝脏什么部位了吧?”

“这不是明摆着吗?”

船津拿起同一届毕业的同事田边倒的啤酒一饮而尽。

“癌最终摘除了吗?”

“总之摘除了一半,剩下的就无能为力了。”

做完全麻后,从肛门打开一个大口子,插进手术刀,可是肿瘤还没有摘除一半就退回来了。从直肠到腰部的淋巴腺都被癌侵蚀了,层层叠叠地浮肿起来和膀胱、输尿管、直肠粘在一起。如果强行要把癌细胞剥离下来,那么这些器官和淋巴腺都要一起摘除。并且淋巴管的肿块从腰椎一直延续到脊梁骨,完全清除是不可能的。

“必须做一个人造肛门啊。”一位比他高两届的学兄说。

“是啊。”

所谓人造肛门就是放弃从下面排便而在腹部侧面打一个洞眼和肠子接上,通过洞眼排泄粪便。借助这个办法,直肠以下的癌变部位就完全停止了工作。这种方法患者活得时间最长。

“做了人造肛门能活多长时间?”

“嗯,最长可以活两三年,可是扩散得太厉害了,大概在半年左右吧。弄得好至少可以坚持一年。”

“一年啊?”船津回想起祁答院在动手术前说的话。

“我还不能死,还有工作没有做完。”祁答院说话时脸上露出不甘示弱的表情,眼睛炯炯有神。

“癌长在越下面活得越长,胃比食道长,肠比胃长。”

那位医生说话的时候绫野主任进来了,大家顿时都停止说话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祁答院先生的病情怎么样?”

绫野是给祁答院做手术的主刀医生。

“刚刚给他量过,血压偏低,不过情况大致比较稳定。”

“麻醉呢?”

“还没有醒过来。”

“是吗?”绫野接过田边给他倒的啤酒喝了下去,“家属来了吗?”

“夫人和两个女儿来了。”

祁答院不仅是特意托付给绫野的患者,还是一位家喻户晓的名人,绫野对他牵挂有加也在情理之中。

“太糟糕了。”

绫野好像一半是说给医务人员听的,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说这句话也许是想让自己接受手术失败的现实。

“主任,手术结果怎么给他解释?”

“怎么解释?”绫野诧异地瞟了船津一眼说,“平时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说手术很成功吗?”

绫野一边点烟一边点头。癌症本来是尽量不告诉患者和家属的,不过偶尔为了手术而不得不告诉。这种情况下,规定做完手术后必须回答对方“完全切除了”。医生一般不会说“手术失败”这句话,除非患者本人感觉到了。为了使患者抱有生的希望,避免他们承受精神上的折磨,这种说法成了临床医生必须遵守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船津都当了五年医生了,现在还问这样的问题,这使绫野颇感意外。

“不管什么人都不能告诉他没救了吗?”

“你的意思是……”

“比如说祁答院先生……”

“祁答院先生有什么特殊吗?”

医务人员停止了闲聊,竖起耳朵期待着船津讲下去。

“他可是艺术家啊。”

“……”

“我认为艺术家有点与众不同。”

“你是说……”

“这是我个人的见解。我觉得一旦知道没救了,如果是艺术家,最好还是主动地告诉他死期,比如还有半年、还有一年什么的。他们因此会全力以赴地完成遗留在世上的工作,艺术家应该会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只是为了避免患者承受精神上的痛苦而像对待一般患者一样地隐瞒死期,不论对患者本人还是对我们都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对我们说来也……”

“嗯,作为一个认同他的劳动、为他的死感到惋惜的人。”

绫野叉着手臂沉思良久,突然问:“大家怎么想的?”

“反正是活不了了,他们理应想知道还能活多久。我认为哪怕只能活几天,也想在有生之日过得充实一些。”

船津觉得自己有点絮叨了,可这是他两三年来一直坚持的主张。

“船津君所说的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可我还是认为一旦知道自己半年后必死无疑,这对患者本人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满以为能够治愈的,可是突然间被宣判死刑,这可非同小可。恐怕他会因此六神无主,陷入死亡的恐怖中不能自拔,哪还有心思工作啊。”

“也许暂时会这样,一天或者两天。可是对艺术家来说,留下一些个人的成就毕竟是他们的生命啊。”

“你是说艺术地久天长,人生昙花朝露吗?”

“祁答院先生今后发展的空间还很大,所以我希望能及时告诉他,以便给人们留下传世的作品。”

“照船津君的说法,艺术家是一种艰难的职业啊。”

一位学兄叹了口气感慨地说。他是一名快乐的外科医生,原本和艺术是不大相干的。

“不过在痛苦中完成自己的作品留给世人,这才是艺术家生存意义的体现,所以我相信实话实说,他会乐意接受的。”

绫野说:“你喜欢画儿,也许你说的对。”

“不敢当,这不过是我的管中之见。”

“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这么个理。”

“艺术家也不能一概而论,我是说并非每一个艺术家都可以告诉他死期的。可祁答院是货真价实的,与那些装腔作势、爱出风头的人不一样。祁答院是值得我相信和尊重的艺术家,所以我希望能告诉他实情,让他抓紧时间完成最后的工作。”

看到大家都在默默地沉思,船津害羞地摸摸脑袋。医务办公室不再是手术后热气腾腾的气氛了。

“你们也应该告诉夫人吧?”

“嗯,夫人还兼任画家的工作秘书。”

“是吗?”绫野抬起头,那神情似乎要做出最后的决断。

“你直接告诉他吗?”

“我来说可以吗?”

“那就托付给你了。”绫野掐灭了拿在手里的香烟,“话一旦说出口,不管他精神上有多么痛苦都是我们的责任。今后的一年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艺术而活的,我们必须尽量为他提供方便。应该优先考虑他的工作,情绪和生命是第二位的。”

“明白了。”

船津点点头,感到心中涌上一股热流。行医六年了,面对面地告诉患者死期,这还是头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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