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津破例得到一个准许——“仅限可以告诉祁答院先生他的病灶没有完全切除。”可是仔细一想,这未必是件容易的事。

当务之急是什么时候、以什么理由实施人造肛门手术。所谓人造肛门是直肠、肛门发生异常或者因手术不能继续使用的情况下,在腹壁打开一个洞眼与大肠连接起来,通过这个洞眼排便。因此一般情况下,只要肛门的功能恢复正常,就把口子封起来的例子很多。所以同样是做人造肛门,给祁答院做的目的完全不同。他的不是暂时的,而是永久的、直到死神降临为止都要依靠的人造肛门。既然癌症不能治愈,这是唯一的选择。做人造肛门只是意味着把他的生命延长半年到一年。

一旦得知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祁答院能否老老实实地接受这种消极性的手术,这要画上一个大问号。

祁答院也许会说:“反正是没有救了,手术就拉倒吧。我可不愿意为了多活几年而从腹壁上排便。”

并且还有一种担忧,就算他答应做手术,可是知道自己患的是不治的癌症而接受了手术,手术后的恢复恐怕不尽如人意。精神上的恐惧会给患者的体力带来很大影响。

那么在人造肛门手术做完之后再告诉他真相吧。

船津左思右想,决心已定。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绫野主任,征得了他的同意。

人造肛门手术不是什么大手术,从发生病变的直肠的上方切断,然后把一头拉到腹壁上事先开启的洞眼上固定住,手术就完成了。这个手术之所以没有与祁答院的第一次手术同时进行,是因为担心双管齐下身体会吃不消。而单独做这个手术,紧接在第一次手术后面做也不必太担心,早一些做反倒有利于通便。

“腹壁上要生出一个肛门是吗?”听完船津的说明,祁答院慢条斯理地问。

“这样做,直肠的恢复也快得多。”

“是这个位置吧?”祁答院隔着睡衣用手指比画了一下腹部右侧的下方。

“再往下一点。”

金子夫人呆若木鸡地抬头看着船津。

“大便怎么办呢?”

“那当然是从这个部位排泄。”

“那么,积攒多了就……”

“积攒多了就自然而然地掉出来。因为不像肛门有特别的神经和括约肌,患者本人没有粪便积攒的感觉,自己也不会有意识地把它挤压出来。”

“那么必须经常……”

“是的,需要及时清理。”

虽然是谈论秽物的奇异话题,可是对三个人来说都不是闹着玩的。这是直接影响到今后生活的大事情。

“那么在洞眼口要放上……”

“塞上纱布,外面垫上尿布,再用漂白布缠起来。”

“你是说要用尿布吧?”

祁答院不高兴的时候眉毛尖会习惯性地微微颤抖。听说平时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发起火来是很吓人的。

“这样能外出吗?”

“只要注意不泄漏出来就没问题。”

“你是要我在侧腹上垫着尿布,让大便陪着我走路吗?!”

祁答院太阳穴上青筋直暴。他愤怒是不足为怪的,那种模样对恃才傲物的祁答院来说根本无法忍受。

“有人就这样去旅游。”

看见丈夫情绪低落,金子好像打圆场似的说:“必须这么做吗?”

“好不容易把癌细胞切除掉,按道理能让我从下面排便才是啊。”

“这话不错,可是在伤口愈合之前作为权宜之计……”

“要多久?”

“一两个月吧。”船津回答道,手心不禁变得汗津津的。

另一个自己在提醒船津:“还是趁现在说清楚得好,越到后面谎言就越发不可收拾,患者知道真相的时候的打击也就越大。”

“绫野大夫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

“这可如何是好?”祁答院一反常态,用怯弱的眼光望着妻子。

“什么如何是好?这只能听大夫的了。”

船津心想夫人说的对,自己是医生,并且更关键的是不能毁了祁答院正笃的才华。既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就准没错,怎么想就怎么做。于是船津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必须做。”

祁答院躺在病床上背过脸去,夫人微微点点头。

两天以后祁答院的人造肛门手术开始了。这次也是由绫野主任亲自操刀。不知是因为祁答院听天由命了,还是把这当作一个与癌症毫不相干的手术,手术结束后他只字未问手术的结果。

可是这几天船津却度日如年。

祁答院不用再做手术了。做完这个手术,只要不发生意外的情况,能够确保祁答院的生命延续一年。可是反过来说,一年以后祁答院必死无疑。

本来打算做完第二次手术就告诉他癌细胞没有完全切除的,可是船津却难以启口。

他曾经在大家面前信心十足地说“唯有对杰出的艺术家是应该宣告死期的”,可是到了该说的时候,又觉得这是一种一厢情愿的空谈。在别人眼里这难道不是置身事外者一意孤行的想法吗?第三者觉得好未必就对他本人好,归根结底应该尊重本人的心情。船津开始怀疑起自己,我的想法果真正确吗?莫不是自己过虑了?莫不是过分沉醉于一种悲壮的美之中了吗?这莫不是一种藐视人性的想法吗?如果换个立场自己会怎么样呢?不,我不是艺术家,不能混为一谈。可是艺术家与凡人在情感上果真有这么大的差异吗?

船津陷入迷茫之中,形形色色的想法在胸中似波涛起伏,每一种想法又都摇摆不定。可最终还是艺术家“作品重于生命”的思想占据了上风。当时患者会痛苦,可是最终会感谢我。

试试看吧。

七天以后,船津决定在给祁答院的皮肤拆完线之后对他和盘托出。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特意正视着祁答院的脸说:“有件事我要向两位道歉。”

“道歉?”

祁答院一边让夫人给自己的腹部裹上漂白布一边问。

“是的。”

“什么事?”夫人的手也停住了。

“我以前一直瞒着你们。”

“大夫你……”

“我给你们撒了个弥天大谎,不知该怎么向你们道歉才好。”

“……”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祁答院惊慌地闪动着那双褐色的眼睛。

还是赶快说了吧!

原本有几分胆怯的船津见状连忙给自己打气。

船津咽下一口吐沫说:“第一次手术的结果是失败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癌细胞没有完全切除,从直肠一直扩散到后腹膜、腰椎,面积过大,癌细胞无法清理干净。病情已经被耽误了。”

“……”

两人顿时像中了邪似的愣住了,他们恐怕还没有真切地体会到船津说的话带来的冲击。

“所以没有治愈的希望了。”

祁答院那张平时就很白皙的脸这时更是像一张白纸,没有一点血色。金子夫人目光呆滞,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船津。看她的表情,仿佛人已经停止了思维。

“做人造肛门手术也并非为了治愈癌症,而只是为了让您多活一些日子。”

突然金子发出呜咽声,右手摸着额头,肩膀瑟瑟颤抖。随着船津的话渗入她的肌体,呜咽声越来越大。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真相告诉你们……”

“事到如今告诉我们有什么用?!”

金子大叫一声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只见她用双手捂住眼睛,像堤坝决口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也许不该给你们说这些的,一般情况下是不说的。”

船津不经意地看看祁答院,只见他在床上双目紧闭,苍白的脸埋在枕头中。也许妻子声嘶力竭的哭泣剥夺了祁答院流露感情的机会。

“可是我左思右想,到头来觉得还是把实话告诉你们好。”

祁答院依然眉毛都不动一下,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先生是一位艺术家。因为是伟大的艺术家,所以把作品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我们把病情如实地告诉您,希望您利用余生完成最后的工作,从而不留下什么缺憾。”

夫人的哭泣声一浪高过一浪,哭得船津于心不忍。

“我原以为我说实话,你们会高兴的。还能活……”

于是船津轻轻地吸了口气,眼看着就要对自己面前的人宣布死期了,可是船津却没有丝毫的痛苦和恐惧。不可思议的是,他在心里的一隅甚至感到一种快感。

“一年。”

夫人刹那间止住哭泣,祁答院猛然睁开眼睛,这双眼睛宛如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似的。

“这一年里由我来负责看护。希望先生在这段时间里完成最后的工作。”

夫人嘟囔道:“一年……”

“先生是艺术家,我是为您好才实话告诉您的。请您作为我们尊重的艺术家而努力吧。”

这时祁答院紧闭着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

“别说了!”

“……”

“请回吧!”

夫人的声音咄咄逼人,船津感到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于是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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