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津俊介是国立D医院的外科医生,五点钟做完他负责的病人祁答院正笃的直肠癌手术后,在更衣室旁边的浴室里简单冲了个淋浴,直奔四楼的外科病房。

从下午开始,包括祁答院的手术在内,光是外科就做了四个手术,手术后要给患者打点滴、注射、检查体温,护士站忙得像一个战场。船津冲完澡还没来得及把头上的水擦干就匆匆离开浴室来到祁答院的407号病房。407号房有休息室和病房两间,在配有沙发和冰箱的D医院里也是最豪华的病房。

病房里围着病床坐着三个人,是从年轻时代就以美貌著称的夫人金子和两个女儿。祁答院还没有从麻醉中苏醒过来,他的脸直到发际都苍白得几乎透明。船津一边感觉到金子想要说话的目光,一边把听诊器架在耳朵上观察血压。高压到九十低压到五十,动脉的搏动就消失了。大量出血之后血压还没有复原。船津一放下听诊器抬起头,金子就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样?”

“没问题,再过二十分钟就能醒过来。”

听了这句话,金子点点头。看她的皮肤的光泽很难想象她已经年过半百。船津摘下血压计瞥了一眼祁答院的妻子,把视线移到吊在支架上的输血瓶。输血瓶是手术临近结束时换上的,还剩100毫升血。两个女儿比起妈妈更像祁答院几分,从两只眼睛到鼻梁的轮廓简直和爸爸如出一辙。可能是祁答院结婚晚的原因,两个女儿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

祁答院正笃是一名画家,今年六十三岁。他二十岁就崭露头角,在当时最权威性的N画展中连续六次入选,二十六岁刚过就奠定了作为画家的地位。其后他把画坛的主要奖项都尽收囊中。五年前被推选为艺术院会员。虽然称之为“泰斗”年龄太轻,可是作为画坛的大师他已经有了不可撼动的一席之地。

总之,说他作为画家一帆风顺一点也不为过,可是他却有一个难言之隐。

从二十五岁左右他就患上了痔疮。痔疮是一种头痛的病,会不经意间突然向你袭来。每次复发,他都想这次必须接受手术了,可每次都是顽强地挺过去了。厕所早就换了西式的坐便,挥毫作画时不是站立就是在椅子上放好蒲团,再铺上海绵,可以说是动足了脑筋。药房出售的药自然不在话下,迄今为止医生和朋友介绍的好药他都试过,可是没有一种有明显的疗效。结果疼痛到无以复加的时候,他觉得蜷紧身体等待暴风骤雨过去才是最佳的治疗方法。

尽管饱尝病魔的折磨,他却无心去看医生。他接受痔疮的检査只有空前绝后的一次,那是他作为画坛新星横空出世的二十六岁的冬天。他在一本杂志的随笔栏目中如此回顾当时的情形。

“医学原本是对人的某种亵渎,检査痔疮尤其如此,没有比这更藐视人性、诱发精神颓废的东西了。仰卧着抬起脚、叉开双腿露出阴部这种姿势原本不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摆出的姿势。作为人的形态不可能存在,也不应该允许它存在。动物另当别论,倘若是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应该摆出那种姿势,也不应该命令别人摆出那种姿势。那不是人的形态……”

祁答院关于痔疮发表的言论仅限这段文字,其中只说明了不能容忍这种姿势,却只字未提自己患的是哪一种痔疮、病情如何。总之,他只宣称“痔疮很痛苦”,但是对询问痔疮类型和痛苦的严重程度,他一概不予回答。因此知道他的人只能根据他在座椅上的煞费苦心、大便耗时之久来推测他的痔疮已经相当严重了。

祁答院耽误了直肠癌的治疗可以说是他异常的羞耻感和顽固不化的态度导致的结果。船津初诊的时候费了不少口舌才打听到,早在一年半前祁答院就便中带血,并伴有像脓液一样的秽物。便中带血是痔疮恶化后常见的症状,所以患有慢性痔疾的他没有特别在意也无可厚非,然而脓汁一样的秽物却不同寻常,至少当时应该来医院检查。虽然没有告诉过别人,其实祁答院对自己的大便观察得很仔细。一年前的正月开始,他就发现痔疮不犯了,可是还继续便血,不久大便变得越来越细,像是挤牙膏一样一点点挤出来似的。他依然认为是痔疮的缘故,可是实际上是长在直肠上的癌变组织越来越大阻塞了大便的通道。癌细胞缓慢而坚实地长大,大便随之被压迫得越来越细,到了夏天充其量只有小指般粗细,秋天里终于比铅笔还细了。直肠是肛门紧上方的部位,不像小肠那样吸收营养,所以癌变组织发育长大了但身体衰弱并不明显。加上他本来就是细高个子,即使一点点消瘦下去,在旁人眼里也几乎觉察不出来。

但祁答院一直以来还是把病因归咎于痔疮,可是到了十一月,大便细得像线香一般,每次入厕要花一个多小时,这才引起他的警觉。虽然便秘出血,可是疼得不太厉害,由于他之前都花很长时间慢腾腾地排便,痔疮感觉上反倒有所好转。粪便的粗细姑且不谈,如厕要待上一个小时,不仅本人,家里人有时也很头疼。便秘使得祁答院实在无法忍受,过了新年就把实情告诉了夫人金子。金子一听当即劝他去医院检查。

祁答院还是硬撑了半个月,可在二月中旬的一天排便时头昏目眩地倒在厕所里,之后终于同意去了医院。

医院通过他经常就诊的大泽大夫把他介绍给在痔疮治疗方面屈指可数的权威、国立D医院外科主任绫野博士。

祁答院从小就穿惯了和服,这时只见他把穿得很合适的和服脱在诊断室的箩筐里,然后不得不摆出他所谓的作为人不可饶恕的姿势。

查看了肛门,把手指插进去的那一刹那绫野博士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直肠上的肿瘤已经有拳头般大小。用时钟来表示,从后壁的六点的位置绕了差不多小半圈,一直硬邦邦地扩展到三点的位置,这无疑是癌症。无需通过直肠镜做精密检查和做灌肠钡餐检査。十有八九,不,百分之百到了直肠癌晚期了。

“怎么样?”

祁答院从非人的姿势中解放出来,穿上外褂坐在病人用的椅子上。

“直肠长出这么大一个肿瘤。”绫野博士右手握拳比画给他看。

“是什么东西?”

“可能是癌……”

“癌?”祁答院目瞪口呆了,“不是痔疮吗?”

“是癌。”绫野博士说话的口气非常坚决。

“那么……”

“必须马上动手术。”

“动手术就能治好吗?”

绫野博士点点头。

“那就麻烦您了。”

这时候已经容不得祁答院考虑手术时令人屈辱的姿势,以及术后要在痛苦中煎熬很长一段日子这些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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