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野
从青山大街到神宫外苑,绵延路旁的银杏树在深秋的阳光中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走近一看,叶子已经开始凋落了,三三两两的人们正带着爱犬漫步于落叶之中。
每年这个时候,当修平看到这些鲜黄的叶子,都会感叹时间流逝飞快。
总觉得不久前这些树还绿意盎然,如今却连人行道都覆上了凋零的黄叶。
欣赏美丽的樱花、红叶之际,一年的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人们正得意自己看到了难得的美景,却在不知不觉中又长了一岁。
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然之美是不容轻忽的。美景不断往复的过程中,人们逐渐老去。
看到落叶的时候,修平总会回顾自己的过去。
“我的人生,真的幸福吗?”
单从表面上看,修平大学毕业之后当上了医生,如今已经是东京数一数二的公立医院里的主任。照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也不是没有可能成为院长。
现在的生活虽然称不上有多了不起,但是也算大体过得去。而且,他家中还有贤妻乖女。非要找出个美中不足,就是他原本还想要个儿子,不过现在他已经不那样奢望了。
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如果给他以前的人生打个分数的话,起码是可以拿到及格分的。
但是若要问他是否满意,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修平还有很多心愿未了。
工作上,他希望自己多年来对脊椎外科的研究能够更进一步。还好,那只要按部就班自然就能完成,一定程度上,这项工作取决于时间和经验的积累,急是急不来的。
让修平更为遗憾的,是女人。
当然,他身边有妻子陪伴,还能偶尔和叶子幽会,如果再算上年轻时候交往过的女朋友和逢场作戏的一夜情,他阅历过的女人绝不在少数。
但是你要问他是否经历过一次像样的恋爱,那他就要心虚了。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和妻子相识之初,以及为了跟叶子私会而紧张的时候,他几乎不曾有过浪漫的感觉。
在这个方面,他可跟好朋友广濑差得远了。
人生之中,工作固然重要,然而女人带来的满足感也是不可或缺的。现在并不想提什么情啊爱啊之类冠冕堂皇的字眼儿,只不过,他实在想体会一下沉醉其中时的浪漫感觉。如果情感生活是空虚的,那么即使他工作一帆风顺,也会觉得人生是不完整的。
这些年来,修平一直向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如果像现在这样平淡无奇地生活下去,他担心自己会遗憾终生。
修平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可能是和年龄有关。
每当他想到自己已经年过四十,即将慢慢老去,他就会极力地想要挣扎,骨子里有个声音在拼命地呐喊:“绝不可以这样下去!”
这种时候,最简单无误的做法是和妻子恢复旧时的情意。和妻子初识时,每次约会他都会热血沸腾,新婚之初他也是下了班就直接回家。只要唤醒那些记忆,重新来过就可以了。
可是结婚到现在已经十七年了,想要唤起那最初的紧张感和浪漫情调已经不太可能了。
修平回家的时候一般妻子都在,在他心里,妻子就等同于自己的家,所以对妻子心存爱恋就如同对母亲或者姐妹心存爱恋一样。
不管多么深爱一个人,如果她在身边太久,都会觉得她是生活上的伙伴,而不是恋人。常说妻子是爱人,其实只不过是同居人罢了。
当然,也许这样说会遭到妻子们的反击:
“这是男人的自私。就算和妻子只是同居的关系,但既然是自己选的,就应该把爱意保持下去,这就是婚姻的责任所在。”
可是女人可能会就此满足,男人却不会那么容易作罢。
与其说这是男人的自私和任性,倒不如说这是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本质上一个是外向的,一个是内向的,这就使得男女在情感上也有很大的不同。
当然,不排除有些女人有着和男人一样的心理,也常听说一个女人同时爱上几个男人的故事。
总之,对那个同住一个屋檐下,想见随时可见的人,是很难燃起激情的。
说得明白点,修平现在就是处于饥渴状态。
从札幌旅行回来的那一夜起,修平一直在极力回避和叶子见面。
而对于叶子来说,她为了修平千里迢迢跑到北海道,修平却在她面前炫耀妻子接机的浓情蜜意,她生气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们偶尔会通通电话,不过叶子绝口不提见面的事。当然,叶子有她的骄傲,而修平又自觉愧疚,于是两个人都不动声色地保持着沉默。
所幸如此,过去每个月至少两三次的约会就此中断了。
不过他和妻子也没有因此亲近起来。
他和妻子原本就很少亲热,夏初冷战以来,两个人更是断绝了那种关系。就算知道她还醒着,也没有越过那条缝隙主动求欢的勇气,而妻子似乎也不抱任何期待。
要为以前的事道歉吗?如果强迫自己那样做,也许能和妻子重归于好,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在妻子身上体会到和叶子相拥时的那种充实,更何况他完全提不起道歉的兴致。
修平也不是没想过再换个女人,不过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既费时又费力,当然,还不能缺钱。
广濑曾经说过“若真想轰轰烈烈就要不辞劳苦”,可是一旦现实来临的时候,就很难轻易下定决心了。思前想后的结果,还是回到了叶子身上。
这几个月来,叶子的身体时不时就出现在修平的脑海中。
叶子看起来对性事不怎么感兴趣,其实骨子里相当放荡。修平要求她做的、说的,她一般都会乖乖地顺从。无法要求妻子的,都能轻松地对叶子开口,而叶子也会温顺地回应。
夏天从蓼科回来之后,修平时常会想起叶子。
独自在家的那两天本来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一想到不能对不起妻子,就打消了念头。
当时修平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十分骄傲,可是事后他又后悔了。
“怎么就没好好利用那个机会呢?”
修平一想到错过了那个机会就觉得可惜,心底对叶子的欲望也苏醒过来。
“不和叶子见面,我实在是平静不下来啊。”
也许见了面又会做出对不起妻子的事。可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对身心都是一种折磨。压抑让修平渐渐焦躁起来。
本以为到了这把年纪欲望会慢慢地枯竭,谁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像是看穿了修平的焦躁,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叶子打来了电话。
那时门诊正忙,修平冷淡地应了一声,谁知传来的是叶子的声音。
“哎?”
修平不禁叫出了声。叶子平淡地问候了一句,之后言归正传。
叶子的一个朋友一个月前开始腰疼,在附近的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但是没有起色,叶子想请修平帮忙检查一下。
“什么时候来都行!”修平点着头,紧接着问道,“你陪她来吗?”
“我就不来了。她叫中川章子,拜托你了。”
修平把名字记了下来,斜眼看着护士在一旁应付患者,对着听筒柔声问道: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察觉到修平换了口气,叶子也压低了声音。
“不一起来吗?”
“我也要去吗?”
“再约时间也行,我有些话一定要跟你谈谈。”
后半句是信口胡说的,总之先把她约出来再说。
“求你了……”
修平对着听筒低三下四地请求,过了一会儿,叶子回答:
“下周二,我会到医院附近去……”
“就那天好了!”
星期二有个手术,不过修平还是当即答应了下来。
“时间呢?”
“如果方便,我想约在六点。”
“那就六点吧!”
那个时间离开医院是有点儿早,不过只要手术结束就不会有问题了。
修平说在涩谷公园街上的某个旅馆碰头,叶子也同意了。
“一定要来哦!”
修平嘱咐了一句放下电话,他发觉自己的脸不知何时开始烧了起来。
此时,修平欣赏着绵延至外苑的银杏树,走在去涩谷的路上,就是为了和叶子约会。
以往看到泛黄的银杏树叶,修平总会感慨一番,不过唯独今天,他完全没有时间沉浸在岁月易逝的感伤之中。
一想到事隔五个月终于能和叶子见面了,修平自然是激动万分。
不管怎么说,那电话来得正是时候。修平控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开始盘算和叶子见面之后的安排。
今天手术拖了些时间,再加上青山大街上交通比较拥挤,修平到涩谷旅馆时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不过幸好叶子还在等候。
“对不起……”
修平推开旋转门,举起一只手向叶子跑过去,心里激动得直想高喊万岁!
“手术耽搁了点儿时间,真是对不起了。”
修平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时叶子微笑着应道:
“我也是刚刚到的。”
“太好了!我刚刚一直在担心你会不会回去了。”
闹别扭之前,就算迟到十分钟二十分钟也没有必要担心,不过今天可是那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啊。
“我们去吃个饭吧?有空吧?”
“我时间不多。”
“到十点怎么样?”修平问道。
叶子听了立刻摇摇头。
“那九点好了。”
今天叶子上身穿着白色衬衫和蓝色夹克,下身是同色的荷叶裙,右手拿着一条大围巾和黑色皮包,看上去朴素端庄,不过她本就美艳动人的身体配上那件稍大的夹克显得特别可爱。
“还是去吃点什么吧。”
为了节约时间,两个人来到地下一层空荡荡的寿司店。
“好久不见了。”
“最近还好吗?”
“一般般……你呢?”
“不怎么好呢……”叶子说完立刻小声笑道,“不过,现在好了。”
两人彼此倒上酒之后,互相碰了碰酒杯。
修平本想说“庆祝我们重逢”,又觉得太夸张了,只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叶子不失时机地问道。
叶子突然一问让修平措手不及,之前在电话里他确实这样说过,不过那只是约她出来的借口而已。
“是关于你那个来看病的朋友……”
情急之下,修平提起了叶子在电话中拜托的那件事。
“她还没到医院来,一定会来的吧?”
“对不起,她本来打算马上过来的,可是不巧她儿子感冒了,我想这两三天就会来吧。”
“这个倒没关系,不过她最好带着之前的病历,这样比较方便诊断。”
“我想她会带来的。”
“最好把X光片也一起带来。”
“我回家之后马上告诉她。特意托你照顾,却拖到这么晚,真是对不起。”
“如果只是腰疼,也没必要那么急的。”
修平关注的不是那个介绍来的病人,而是介绍人叶子。
“就这么多了吗?”
“那人是你的朋友吗?”
“是以前住在目黑公寓的邻居。不过,现在搬了家就没怎么见过面了。”
叶子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着话,明明是两个人单独约会,却非要摆出为朋友才来的姿态。
“稍微吃一点儿吧?”
修平劝叶子吃些东西,同时体会到了那种久违的紧张感。
“今天是从健康中心直接过来的吗?”
“先到新宿办了点儿事再过来的。”
“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
修平深情地看着叶子,脑子里却在盘算着如何带她去旅馆。
怎么样不着痕迹地引她跟自己独处,才是他要大显身手的地方。
吃过寿司,上过茶水,修平轻轻说道:
“我们找个地方吧?”
“你说什么?”
修平是凑在她耳边讲的,叶子却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
“现在还有时间嘛。”
“不去。”
叶子不慌不忙地摇摇头,嘴角露出了笑意。
“现在才七点呢。”修平把手表伸到叶子面前。
“我今天只是来听你谈事情的。”
“我已经说完了。”
“那我就该回家了。”
“你刚才不还说可以到九点吗?”
女人躲闪男人追赶,明明知道是在做戏,两个人却乐在其中,而这样的乐趣也是无法在妻子身上找到的。
“走吧?”
“去哪儿?”
吧台里的两个服务生正在跟其他客人说着话,不曾注意修平和叶子。
“这儿太亮了,我们换个稍微暗点儿的地方……”
“不行!”
叶子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你太太会骂的!”
修平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干。这话叶子终于说出了口,他一直为此忐忑不安,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平静了。
“把那件事忘了吧……”
“你说得容易!”
“那真的是个偶然!”
“后来你们和好了吧?”
“发生了那种事,怎么可能和好啊?”
修平苦苦哀求,叶子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喝着茶水。
“那天以后,我们一直冷战到现在……”
“……”
“几乎连话都不说……”
忍受不了叶子的一言不发,修平把手轻轻放在吧台上,低下头说道:
“我郑重地向你道歉,请你相信我。”
“这可不像你呀!”
面对微笑的叶子,修平再一次低下了头。
“求你了,去吧!”
“去哪儿呀?”
“旅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修平回答得直截了当。
“好不好?”
“那我们要继续交往下去吗?”
“当然了,我实在不能没有你啊!”修平用力地点点头说。
修平刚要站起身,却被叶子按住了手。
“我不要去那种旅馆。”
“那去哪儿呢?”
“总之,就是不喜欢那种地方。”
“就在楼上怎么样?”
“楼上是普通旅馆吧?”
“你等一下,我现在去订房间。”
“还有……”
叶子又用手制止了他。
“今天我九点就要回去哦!”
修平看了看手表点头同意。这时,叶子又接着说:
“我可没有原谅你,这点你可不要误会。”
先不管她说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进房间。
修平走到一楼的服务台,询问还有没有房间。
不凑巧的是,已经没有了双人房,只剩下标准间。修平心里遗憾却也没有时间犹豫,只好订了标准间,在租房卡上写下名字。
“速见……”写到一半,修平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又改成了早川修一,地址也稍稍做了改动。
服务生似乎察觉到了修平的不安。
“很抱歉,能不能请您先支付两万日元的订金?”
修平有些不高兴,心想:我不会逃也不会躲,凭什么要我交订金?
“我可是东京大医院的外科主任!”修平很想吼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登记的名字和名片上的名字不一样,也没法掏出名片来给他看。
修平不得已交了两万日元押金。前台把收据和钥匙交给修平之后准备叫客房服务生过来。
“不用了!”
修平赶紧制止了,行李只有一个小皮包,却叫服务生拎到房间,这实在有些难为情。修平接过钥匙向等在大厅的叶子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向电梯走去。打开7楼708房间的门,左侧墙边并排着两张床,再前面是一张小桌子,两边相对放着两把椅子,紧靠着右侧墙壁的是一张细长桌子,上面放着电视机。整个房间空间很小,只比单人房稍大一点,不过叶子似乎对这普通旅馆的格局甚是满意。
“还是这样的地方干净啊!”
叶子拉开白色蕾丝窗帘,向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修平跟到旁边,一把将叶子揽到怀里。
“干什么呀!”
叶子慌忙闪开身,却被修平强拉入怀,疯狂索吻,她很快就放弃了挣扎。
“好想你啊……”这话修平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
和叶子最后一次约会是在六月的札幌,已经事隔五个月之久。这段时间里,无论是妻子还是其他女人,他都不曾碰过。
不可思议的是,男人如果长期不碰女人,也会逐渐习惯那种状态,不会觉得特别痛苦,有时反而会感到轻松自在。
然而这一个月以来,修平心里一直想着叶子。不知是沉睡的欲望复苏了,还是和妻子的长期冷战使得男人的本能再一次勃发,叶子雪白如凝脂的肌肤不时地浮现在修平的脑海里。
现在,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修平粗暴地紧紧抱住叶子,把她向床上压去。
“不行!你放手!”
叶子像是没有料到修平如此性急,而修平本也打算先聊聊天再借机提出要求,谁知两个人一旦独处,他就忍耐不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进了,现在停手的话,只会让刚才的一切显得愚蠢而且扫兴。
叶子用双手撑在床上想要起来,修平却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
现在修平对叶子的冲动已经演变成了性虐,他脑子里只剩下不顾一切的欲望。
事实上,今晚并不全是修平一个人的责任。当然,电话里约她出来,然后一起吃饭,再带她到旅馆,这些都是修平事先设计好的,不过既然叶子指定了日期和时间,那么她理应料想到了这一切。
鱼既有情,水也有意。男女都明白这个游戏规则。
就这样,两个人尽情地享受这鱼水之欢。
朦胧的灯光中,修平轻轻拥着叶子,两人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
云雨过后,两个人温柔地贴在一起,刚才的矫情和抵抗像是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几点了?”叶子慢慢地张口问道。
修平看了一眼桌上的表,九点了。
“真快呀……”修平轻声嘀咕。
“对不起。”听罢,叶子很快就起了身。
用被单裹住自己全裸的身体,叶子捡起刚刚散乱在床上的衣服,向浴室走去。
修平望着叶子的倩影,想起了家里的事。
今天出门的时候,修平对房子说今天可能会晚点儿回家。之所以用了“可能”这个含糊的字眼儿,是因为修平当时并不确定能否真的和叶子见上面,而且就算见了面,也不知道能不能一起去旅馆。听完修平的话,房子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连晚饭怎么解决都没有问。看她不语的样子,似乎是认定了他晚饭不回来吃了。
沉默寡言是妻子自冷战以来一成不变的态度。
不过妻子今天的态度稍微有些不同,看起来像是理解了,同意了,但总感觉她其实并没有相信。
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只是觉得她的眼神闪了一下,不知是因为自己做贼心虚还是只是个偶然,不过她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恍惚是千真万确的。
“如果就这样直接回去,可能会被她发现的。”仰面望着幽暗的屋顶,修平心想。
“还是先洗个澡比较保险。”修平如此告诉自己,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五个月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了。
叶子似乎没有洗澡,只是在浴室里穿上了衣服。
等修平也洗好澡出来,叶子正对着镜子梳头发。
“你一会儿直接回家吗?”
“是呀,怎么了?”
修平移开视线,点了一支烟,接着问道:
“你必须几点回去?”
“……”
没有听到叶子的回音,修平转过头看她,镜子里的叶子开口问道:
“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
“当然了!我是很想,你不想吗?”
听罢,叶子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轻轻地笑着说:
“我们还真奇怪呢……”
确实,从夏天到秋天修平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和叶子见面,可是现在却不顾一切地约了会,而且还打算继续交往下去。
“修平君还是离不开我吧?”
“当然了,你呢?”
“不知道呢……”
在男人的面前,这样的回答似乎有些冷淡,不过这也许就是她的真心话。
“我很想和你在一起!”
修平说得斩钉截铁,捻熄了手里的烟。
两人从旅馆出来的时候已是九点半。当然他们不是一同出门的,叶子在先,修平稍稍迟了一会儿。
走出电梯,修平准备直接去前台结账,可是没想到前台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
几个小时前才订好房间,但现在就要结账出门,很明显是把这里当成了情人旅馆。虽说不会有人抱怨什么,但这样做总归不太合常理。
修平装作有事要出去一下的样子,穿过大厅向出口走去。
前台服务生可能认得修平的背影,不过既然已经交了订金,大概也就放心了。
修平推开旋转门向外走去,叶子的身影已经找不到了。
修平握着装在口袋里的房间钥匙,乘上了出租车。
与其现在结账还不如暂时先回家,明天早上去医院的时候再顺便过来一趟。反正去医院必然要经过这里。
车子发动后,修平回过头来看着刚才的旅馆,那些依然亮着灯的房间里,有一间正是刚刚和叶子共度良宵的708号房。
房费未结让修平略感压力,不过现在回家也是件很麻烦的事。
车子从涩谷车站前穿过,向车流拥挤的国道驶去。快到国道的时候,修平对出租车司机说道:
“能不能去趟青山大街?”
“您不是要去世田谷吗?”
“我忽然想买点东西。”
今早出门的时候,修平事先跟房子讲过今晚会晚些回家,所以现在这个时间回去也没什么不妥,不过修平还是觉得有些心虚。尽管两个人是在冷战,但是妻子一直自慎自戒,自己却违反了禁忌公然和叶子见面,而且还到旅馆开了房间。当然妻子不可能知道他今晚的行踪,但是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回去总觉得太自私了。
到了青山大街之后,在下一个信号灯处向六本木方向走大概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家很受女性喜爱的蛋糕店。
以前,医药厂曾送过这家店的糕点,修平带回家给妻子的时候,她特别高兴。
房子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可是看到蛋糕还是会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
修平在店里挑了十个小蛋糕,装进盒子带上车之后,总算定下心来了。
并不是想借蛋糕敷衍过关,只是觉得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过。
心情放松了,睡意也慢慢袭来,修平在车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明亮的灯光扑面而来,而后旋即消失,不知不觉间,车子开进了昏暗的岔路口,终于停在了公寓门前。
修平拎着蛋糕下了车,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马上就要面对等在家里的妻子了。
以前经常和叶子幽会的时候,每次回家修平都会紧张,而现在,已经事隔五个月之久,那种紧张感像是又在他心中苏醒过来。当时他为此感到烦躁,甚至讨厌紧张兮兮回家的自己,而现在他竟觉得这种感觉很让人留恋。
修平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嘴里吹起了口哨,心里想着:男人一定要有所寄托。不仅仅是女色,那偷情之后的紧张感也能使人工作上干劲儿十足。修平这样安慰着自己,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蛋糕。
“只要带着这个就没问题了。”
修平咳了一声,正了正领带,拉了拉前襟,自己拿钥匙开了门。
“哎呀——”
妻子似乎有些意外,略带惊讶地点了点头。
“是不是我回来得太早了?”
“不是……”
修平有些失望,脱掉外套走进房间。
房子刚才大概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沙发的一端摆着一个靠垫。
“你看……”
修平把那盒蛋糕摆在了桌上。
“这是什么?”
“蛋糕啊!”
“怎么来的?”妻子像是看到了奇怪的东西一样,望着那个盒子问道。
“从那家店经过的时候买的。”
不知道为什么,修平总是不能向房子坦言自己的心情。结婚之初,把生日礼物和圣诞节礼物交给妻子的时候也是这样冷淡地往桌上一放了事。
虽然心里想说几句甜言蜜语,可是到了关键时刻总是说不出口。
不过对妻子以外的女人他就能毫不羞怯地说出口。今年春天叶子生日的时候曾经送她一条项链,那个时候他就坦然地恭维了一句“你戴起来一定很美”。
虽然在妻子面前会不自觉地摆起架子,可是当他看到妻子高兴的样子,心情自然也不会坏。
今天妻子的冷淡态度让修平颇感沮丧,他默默地走进卧室换上了睡衣。
“今天你是不是很早就离开医院了?”妻子把修平换下的衣服挂到了衣架上,同时随意地问道。
“六点的时候,染谷先生打电话来找过你。”
“有什么事吗?”
“我问过了,可是他说你不在就算了。”
“有话直说不就好了……”
如果是刚刚手术的病人病情恶化,染谷一定会叫自己回电话的,他既然什么都没说,就说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什么时候打电话不好,偏偏选在自己和叶子约会的时候,这时机挑得也太差劲儿了。
修平走回客厅,拿起电话,准备往医院打电话。
不过染谷医生不在,接电话的是值班的年轻医生。
“染谷好像打过电话给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
“我没听他提起,不过可能是这次高尔夫球赛的事。因为他说过想和主任商量一下奖品要拜托哪家厂商提供。”
原来是这等无聊的小事,修平立刻挂断了电话,心情随之起了波澜。
“好累啊……”
为了掩饰内心的波动,修平坐到沙发上,读起了晚报。
电视上正在回放外国电影,音量调得很小,所以没有任何干扰。
“要喝点茶吗?”妻子收拾着桌上的报纸杂志,问道。
“好啊。”
妻子依然没有过问修平晚饭的事情,像是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他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事实上,修平确实和叶子吃过东西,不需要她准备晚饭,不过她那毫不担心的样子还是让人觉得不痛快。
“我有点饿了。”
“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还有吃的吗?”
“我以为你会在外面吃的,家里只有一些荞麦面……”
“那就算了……”
修平嘴上喊饿,其实并不是特别想吃东西,不过是妻子的漠不关心让他想要借此出出气罢了。
“呶,那个你不吃吗?”
修平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蛋糕。
“我可以吃吗?”
那可是特意为她买回来的。
“你不是很喜欢吗?”
“真的是给我买的吗?”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给你买给谁买?”
“谢谢你。”
妻子郑重地道谢之后,坐在椅子上动手解开盒子的包装。
修平因这份郑重感到了一丝拘谨,眼睛追随着妻子的动作。
妻子用纤细的手指优雅地解开了盒子上的绳子,又把剥下来的包装纸整齐地叠好。修平喜欢妻子这种一丝不苟的样子,不过她今天的一丝不苟里似乎有些讽刺的意味。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你要不要也尝尝看?”
“好啊……”
“你要吃哪一块?”
“随便哪一块都行。”
妻子纤细的手指伸进了蛋糕盒里。看到这儿,修平终于对今天的一切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