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寒
也许是有人在枯野中焚烧落叶,远处有几缕浓烟随风飘向一边。初冬的太阳虽然明媚,但车窗外的风力似乎很强。往常乘火车的时候,透过车窗总能望到树叶摇曳和家家户户庭院前瞿麦盛开的景象。不过在这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新干线上,只能欣赏到远处模糊的景色。已是初冬的现在,生机勃勃的绿色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遍野的枯黄。
列车已经驶过浓尾平原,开进了峡谷的洼地。
房子看着冬日阳光下的山脉,思索着今后几天的行程。
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京都了。到了之后直接赶往旅馆,同先到了的摄影师泽田会合,然后两个人一起前往祇园的一家外卖餐馆。此行是为了做“京都节日菜肴”的专题采访,店里应该已经准备好了采访用的美食。
新年快到了,各家女性杂志争先恐后地介绍各地的节日菜肴,从这一点来说,这次的采访并没有什么新意,不过这次的制胜点是介绍一些在家里也做得来的简单菜肴。没有拜托高级饭店而是选中了外卖餐馆,也是觉得从那儿比较容易打听到烹饪的小窍门。
可是仅靠杂志上的说明就能做出京都的节日菜肴吗?把厨师长那些简单的介绍用文字表现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关烹饪的报道是妇女杂志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年轻记者下厨经验少,做这样的报道会比较吃力,因此主编指名要房子负责这个专题。
“京都美食的采访还是松永比较合适啊。”
主编只是考虑到松永的摄影资历深,适合这项工作。
不过房子是不能随便点头答应的。以前有过关系的两个人现在又要一起旅行,到时恐怕会被松永误认为是要重修旧好。
当然,如果房子加强戒备就不会出问题。她若能坚持为公出行的态度,就不可能再节外生枝。
不过,那只是纸上谈兵,一旦面对现实就没有信心了。
就算松永不做出格的事,但如果房子态度太过生硬,采访工作可能还是无法顺利进行。更何况房子极力避免的就是和曾经有过关系的男人一起旅行这件事。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自制,就应该慎重行事,以免遭人误解。
于是房子下定决心,向主编提出了申请。
“摄影师不用松永,找泽田怎么样?”
泽田比松永年轻十岁,最近拍了一些不错的作品。
“我想他应该可以拍一些新颖别致的照片出来。”
主编考虑了一会儿点头说道:
“你认为好的话,让他去也没什么关系……”
这次的采访旅行,还是经过了这样一段曲折之后才得以成行的。和泽田同行,房子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感到了一丝后悔。和松永同游京都的难得的机会,就这样被自己放弃了。
虽然她跟主编提出泽田适合这项工作,不过坦白说,他能否胜任还是个未知数。
菜肴的照片看似简单,拍摄起来却相当难。虽然拍摄的是静物,但是要拍出食材的色泽和新鲜感,还是需要花费很多功夫的,要体现出菜肴的香味和温度更是难上加难了。
除了工作上的不安,房子还有一件事无法释怀。
决定这次出行京都之后,她发觉丈夫有些古怪。
自从上次争吵以来,房子以为丈夫一直自律甚严,没有跟机场见到的那个女人见过面。可是观察丈夫近来的态度,怕是那偷情的心思又在蠢蠢欲动了。
最初觉得可疑是在半个月前。那天丈夫出门的时候说了句“今晚晚点回来”之后,便慌慌张张地走掉了。
正觉得他有些反常,结果快到夜里十一点的时候,他买了蛋糕回来。
平时他绝不会自己买蛋糕。她十分纳闷,果然不出所料,又在他西服的内侧口袋里发现了旅馆的钥匙。
最近旅馆的钥匙变得十分小巧,可以随身携带,仔细一看,上面还刻着涩谷旅馆的名字以及房间的号码。丈夫不会在东京的旅馆过夜,现在回了家却带着旅馆的钥匙,这很不合常理。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之后,她发现他虽没有喝酒却一副疲倦的样子。
看他累了让他早点休息,他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电视,没有去睡觉的意思。不仅如此,还得意洋洋地指着蛋糕问:“怎么样,好不好吃?”而且十分难得地吃了两块。
第二天早上,他说早上有手术,提前三十分钟就出了家门。
修平出门之后,房子打电话到涩谷饭店叫了钥匙上的那个房间,没有人接,不得已她又打电话到服务台,店方解释说还未办理退房手续。
房子似乎看到了丈夫慌慌张张跑去饭店的样子。
更可笑的是,房间是用早川修一的名字登记的,和丈夫的名字十分相似。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写上自己的真名吧。这一点倒是有它的可爱之处,不过丈夫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房子不清楚这次的对象到底是谁,不过多半是上次那个女人。
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他还是不知悔改、喜近女色吗?
“男人的性欲就像水坝,水满就要放闸,这时,女人不过是下游容纳它的河而已。”
房子曾经看到有位评论家这样写过。不过,丈夫真的是为了发泄欲望才找女人的吗?
如果单纯站在丈夫的立场上来看,这几个月来他一次也没向房子要求过,欲望得不到发泄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段时间里,如果丈夫要求的话,房子可能也会答应。不过在机场碰到那个女人没多久的时候是提不起任何兴致的,就算答应,也要到了夏天以后,而且即便如此,也不可能轻易把那个女人从脑中抹去。简而言之,在看到那个女人之后,就算她能答应丈夫的欲求,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燃起激情了。
也许丈夫也发觉了这一点,不过他的再次出轨,还是让房子大受打击。
尤其是如果丈夫是和上次那个女人重归于好的话,是不是就代表着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已经很深了呢?
不过,丈夫似乎一直没有弃家而去的打算。
他虽然再度出轨,但是态度却比以前温柔了很多,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贴心的话,前天还跑来问圣诞节想要什么礼物。是自觉愧疚打算借此赎罪吗?从表面上看来,他现在很快乐,而且充满了活力。
房子当然不会被这样的小恩小惠欺骗。如果轻易接受了,就等于默认丈夫可以在外花心了。
她并不想说什么男女平等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不过她认为那些认同丈夫在外花心借以维持家庭安定的念头是荒唐可笑的。那就如同丈夫们嚣张地说“我在外花心,你就得忍耐”一样极其不公。
这半个月以来,房子重新审视了他们的夫妻生活。
结婚之初,她认为就算夫妻吵了架,只要事后道歉,也能和好如初。她相信“夫妻越吵越恩爱”,而且事实也确实如此。
可是现在两个人非但没有越来越恩爱,反而一直冷战到现在。不过让人想不通的是,两个人的关系居然也没有因此变得更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反复多次之后适应了这样的风雨?丈夫虽在偷情,房子却并不狼狈,甚至还生出“既然如此,那我也试试看”的念头。
有一段时间,房子心想丈夫如此恣意妄为,自己应该更加坚定才对。不过她现在已经没有当初的那份坚持了。
既然丈夫在外寻欢,那我也要活得自在一些,没必要一个人谨言慎行,苦守贞操。
想到这里,房子的心情轻松了起来,松永自然也回到了她的心里。
她并没有以牙还牙那么狂妄的想法,不过压抑自己,让自己愁眉苦脸也不是办法,还是豁达一些吧。
望着初冬荒芜的田野沉思漫想之际,新干线已经穿过山科隧道,到达了京都。
房子穿上短款皮大衣,右手拿着旅行包,走下台阶来到了车站前面的出租车站台。
中途经过米原时阴云绵绵,京都却是一片晴朗。在寒冷的初冬天空下,看到了那座京都塔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来到京都了。
房子乘上出租车前往位于四条的旅馆。今天不是假日,又是在中午,路上并不拥挤。
“如果是和他来的话……”
看着冬日普照下的京都街景,房子又想起了松永。
“工作!工作!”
房子骂了陷入伤感的自己一句,开始考虑今天的工作安排。
先到旅馆办理入住登记,然后打电话给今天要采访的餐馆,再到大厅跟泽田会合。跟餐馆订了三个小时的采访,时间上应该还是比较充裕的。
穿过拥挤的河原街,到达旅馆时是两点钟。
房子来到服务台,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公司名,填好住宿卡之后,服务员交给了她一张纸片。
“有人留言给您。”
房子以为编辑部突然有急事,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松永先生致速见太太。”
房子赶紧走到一边看它的正文。
“我因事来到了大阪,八点回来,到时请你打电话到以下地方好吗?”
看着留言上的电话号码,房子为它的时机之巧感到惊讶。
她心里正在懊悔不是和松永一起来京都,他就递来了留言。这时机巧得就像是他已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
房子办好手续来到房间,又重新看了一遍留言。
“松永先生致速见太太”这行字是服务员写的,他把松永写成了其他两个同音异形的汉字,不过松永来了大阪,应该不会错的。
房子刚想去拿电话,突然意识到他现在不在,于是抱住胳膊站定在一边。
“不过确认一下留言上是不是真的是松永的号码,也没关系的吧。”
房子安慰着自己,拿起电话,按下了留言上的号码。
很快就有人接了电话,房子说出松永的名字,对方回答说他出去了。
确定松永来了大阪,房子心满意足地拿了工作必需的东西来到大厅和泽田会合。泽田是第一次来京都,有些紧张,两个小时前就到了。
“除了节日的美食,最好也拍些京都的街景,这样也许能表现出一些过节的气氛。”
房子把她在新干线上的构思说了出来,泽田似乎有些为难。
“可是要在十一月份拍出带有年味儿的照片,是不是太难了?”
“当然拍不到真正的正月景象喽。”
“那拍些鸭川和东山的风景怎么样?”
“那还不如拍一些盛开着山茶花的庭院,或者略带冬日气息的竹林,这些风景照不是能体现出变化来吗?总之,节日菜肴总要体现出正月的气氛来。”
“那我就试试看吧。”
大概是因为年轻,泽田乖乖地听从房子的安排。
“我们先拍美食照片,风景照等到明天再说吧。”
松永来大阪的事情忽然闪现在房子的脑海中,她立刻站起身来,像是要甩开想他的念头。
“你经常来京都吗?”在旅馆前叫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并排坐定之后,泽田问了一句。
“是呀,一年能来两三次吧,不过都是为了工作。”
“听说这次工作是速见太太向主编指名要我来的,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和你合作,这次终于实现了,真是太感谢了。”
泽田生硬地低下头道谢,这让房子有些哭笑不得。
“我也一直希望能与你共事呀。”
“老实说,我很少拍美食照片,没什么信心,所以有要求请你尽管提出来。”
大约十分钟之后,车子到了祇园的外卖餐馆。
房子以前也采访过这家餐馆,和老板老板娘交情不错。
彼此寒暄了几句之后,两人便到里面的客厅架起了相机。年轻的泽田一张一张地试拍,拿给房子过目,和她商量之后,才开始正式的拍摄。
如果是和松永合作,就可以放手交给他,跟泽田就不能那么省心了。
他们用掉了预计的三个小时,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拍摄的过程中稍稍尝了些菜,肚子不怎么饿,不过天是越来越冷了。
“我们找个地方吃点儿暖和的东西吧?”
把摄影器材放回旅馆之后,房子和泽田又来到了街上。
“听说甲鱼是可以驱寒的。”
“我没吃过甲鱼那种东西。”
“那我们去试试看吧!”
从花见小路的四条往上走一点儿再往东一拐,就能看到一家专卖甲鱼火锅的小店。在那里的柜台坐定之后,泽田低声问道:
“这家店你熟吗?”
“也不能说很熟,只是偶尔来。”
“我就算来过京都也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每次都是在旅馆的餐厅吃饭。”
因为身子冷,他们叫店家把酒烫了烫,给彼此倒上酒之后,房子想起和松永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形。当时为了做秋季京都的取材,也是来这个小店喝酒的。原本带她来的人是松永,她不过是跟过来的。
“甲鱼长成那个样子吗?”
在东北长大的泽田像是第一次看到甲鱼,战战兢兢地看着厨师手里的东西。
“是要喝它的血吗?”
“加上一点儿酒就容易入口了。”
泽田专心地听着厨师的解说,房子趁机看了看手表。
八点钟了,松永应该已经回到大阪的旅馆了。
不过房子又要了两壶酒,喝到微醉才出了店门。
“谢谢你今天的款待!”
“没什么,这可不是我出钱款待的哦。”
和摄影师一起出差时,食宿的费用都由编辑出,不过归根结底那都是公司的钱。
“可是,我还是要谢谢你带我来这么好的地方!”
听到泽田感谢的话,房子不禁想带他再去其他店转转。
“要不要再去酒吧看看?”
“可以吗?”
“没关系的!”
公司不会在差旅费上找麻烦,不过还是要适可而止的。如果毫无道理地出入高级场所,自然会被主编骂。
像今天这种情况,前面一家料理店的花销已经接近报销的限度,对于多出来的部分可能就需要解释一下了。不过,如果公司不报销,自己支付也没什么关系。
房子本就不是小气的人,何况今晚的心情特别好。工作进展得很顺利,泽田是个好小伙儿,和他相处也很愉快。而且,她收到了松永的留言。
他们横穿过花见小路,走进了祇园新桥附近的酒吧。这里本是间茶馆,后来一楼改成了日式酒吧,有环形吧台和两个包厢。和泽田并排坐到吧台旁,泽田又把脸凑了过来。
“你是这儿的会员吗?”
“不是呀,怎么了?”
“可是入口写着非会员请勿入内。”
“那大概是为了避免暴力团体进来闹事的借口吧。”
泽田点了点头,好奇地朝四周看了看。
“请问您要些什么?”吧台里的服务员问道。
泽田点了加水威士忌。
“给我一杯冰的清酒。”
房子说完之后,泽田小声称赞了一句:
“真是帅气!”
“什么意思?”
“在这种地方喝冰的清酒才帅气呀!”
“清酒本来就比威士忌好喝嘛。”
“话可不能这么说!”
泽田正称赞着,老板娘从楼上的客厅走了下来。
“是速见太太来了呀!”
老板娘有着京都美人典型的瓜子脸,笑起来相当亲切。
“我今天下午来的,刚刚结束了工作。这位是摄影师泽田。”
“原来如此,欢迎您的光临!”
被老板娘如此亲切地问候,泽田慌慌张张地把双手放在吧台上,深深地低下头回礼。
“速见太太是要喝酒的吧?”
“是啊,已经点过了。”
老板娘刚向邻座走去,泽田再一次夸张地点头赞道:
“你对这儿也这么熟悉啊!”
这间酒吧是十年前和丈夫来过之后熟悉起来的,不过没必要把这解释给泽田听。
“今天和速见太太一起真是学了不少东西!”
泽田的酒量似乎很小,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看他满脸通红的样子,房子便带他离开了酒吧,那时已经过了十点。她其实还能再喝一些,不过还是回去比较好。
“明天十点开始拍庭院的照片,我们八点在楼下的日式餐厅会合吧。”乘上出租车之后房子如此说道。
泽田听罢又一次低下了头行礼。
“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
“男人不应该老是把头低下来哦。”
到旅馆服务台前,和钥匙一起,房子又收到了一张留言。
开头一行写着“松永先生致速见太太”,后面只有“打来电话”这一栏做了一个“〇”形标记。
房子拿着纸条,和泽田在五楼分开之后进了自己的房间。
和出去的时候一样,只有门口和窗边的灯是亮着的,房子仰面躺在了光线略暗的床上。
平时只能喝一壶酒,今天却喝下了三壶。现在连去泡个澡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心情却很舒畅。
房子正闭着眼睛回味着醉酒的感觉,这时枕边的电话响了。
房子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十一点了,她拿起电话一听,是松永的声音。
“喂?你刚回来吗?去哪儿了?”
“出去喝了几杯。”
“你看到留言了吧?上面应该写着要你打电话到大阪的啊!”
松永像是有些生气了。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来?是忘了吗?我刚才不知道打了多少通电话给你!”
并不是忘记了松永的留言,正相反,她心里始终在惦记着他。
“今晚你就待在旅馆了吧?”
“当然了!”
“那我现在就过去。”
“你现在不是在大阪吗?”
“所以才去!我大概一个小时以后到,你要等我!”松永难得这么主动。”
“好不好啊?”
“好啊!”
房子点了点头,随后叹了口气。
房子时常觉得身体里还暗藏着另一个自己,明明只有一个身体却像是有两颗心,有时坚强有时柔弱,有时原则至上有时又遵从本意。刚才那个答应了要跟松永见面的,又是哪一个自己呢?
乍一看,今晚答应跟松永见面应该是遵从了自己的本意,不过仔细一想,似乎又没那么单纯。
证据就是在松永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很爽快就答应了。与其说是迫于他的强求,其实更像是自己送上门去了。
那种大胆的态度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听到房子说好的那一刻,松永是怎么想的?他肯定以为房子就算答应,也会犹豫好久之后才勉强同意吧。
那么爽快的一声“好吧”,一定把松永吓了一跳。
房子从水瓶里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醉酒的时候喝上这么一杯冰水是相当惬意的。
回到旅馆的时候,房子本来打算赶紧卸妆,洗澡洗头,让自己清清爽爽地上床休息。可是松永要来的话,就不能舒舒服服地泡澡了。脱了衣服再穿上又嫌麻烦,而且头发洗了也干不了。
房子放弃了洗澡的念头,打开电视,又向服务部要了壶咖啡。
睡觉之前喝咖啡会难以入睡,不过既然松永要来,睡不着反而是件好事。
悠闲地喝着送来的咖啡,房子心里又在想着松永。
他真的是从大阪过来吗?他说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到,是坐电车还是打车过来?不管怎样,十一点多从大阪到京都来都不是件轻松的事。
松永的话,房子仍是半信半疑。虽然他说会来,但房子总觉得他不会真的来。
松永是个含蓄的男人,不太会强迫别人,平时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不过房子喜欢的就是他那股腼腆劲儿。
可是,今晚的松永像是换了一个人。
没有问过房子的意见就擅自从大阪跑过来,而且他打电话时声嘶力竭的样子也很奇怪。
现在的松永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积极,这是在之前的他身上完全没有的。上次他邀请房子去音乐会的时候也是如此强硬。
回想起来,松永是在房子开始逃避他之后才变得如此主动的。
房子越是逃避,他越是穷追不舍。这样的蛮横似乎抹杀了他的优点,不过反过来说,也让他增添了几分男子气概。
其实房子也想趁机试探一下他的那份男子气概。一个男人到底能为一个女人积极到什么地步?
这样边等边想也能稍微提提神儿。
以前只要想起松永,她的所有心思都会在他身上,别的事情完全做不下去。如果他和其他编辑出去采访了,连他做了什么事情,吃了什么东西,要去什么地方,她都会时刻挂在心上。
然而,这次松永深夜从大阪过来,房子竟然等得悠然自得。
房子能够如此从容地对待松永,大概是因为她和松永久未约会的缘故吧。在这段时间里,她让自己尝试着站在远处旁观松永,虽是情不得已,但是分开的这段时间多少还是让房子冷静了一些。
除此之外,这和丈夫再度出轨也不是没有关系。
丈夫的花心只能说是屡教不改。
不过,实际上房子并不怎么生气。
不仅是因为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丈夫偷情的心碎,还因为他这次的态度简直幼稚得像个孩子。嘴上说得一本正经,却愚蠢地把钥匙偷偷塞进口袋。以为她没有发现,又买蛋糕来讨她欢心。看着这样的丈夫,房子的气都消了,反而觉得他很可怜。她甚至想对他说:“如果你实在想玩,那就玩上一阵儿好了!”
不管怎么说,看他拼命找借口掩饰过错的样子,他并非动了真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如果他真想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大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去约会。既然他没有这样做,就表明他并没有弃家不顾的念头。
丈夫的再次出轨虽然让房子有些遗憾,但是从那之后,他确实恢复了活力。并不是要对婚外情予以肯定,不过能看到精力充沛的丈夫也不是件坏事。
那么,既然他想玩就让他出去玩玩好了。丈夫虽然花心,却也没对现实生活产生多大影响。这样一想,房子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
“既然丈夫如此,那我也玩玩儿好了。”
从前,每当她和松永在一起就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心里认定自己犯了作为一个妻子不可原谅的错误。
而现在就如同雪天忽然变了晴天一样,心里的烦闷一扫而光。当然风还是冷的,不过心情已经舒畅了。
说她像变了个人似乎有些夸张,不过那深埋在她心里的芥蒂终于解开了,确实让她无比轻松。
今晚之所以能够那么爽快地答应松永的请求,也许就是因为她心态的转变吧。
刚刚过了十二点,安静的房间里电话铃声响起。
房子调低电视音量,然后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
“我现在到旅馆大厅了,你马上下来好不好?”
大概是急着赶来的缘故,松永的呼吸有些粗重。
“我打车过来的,路上遇到了点儿小事故,耽误了时间。啊!你稍微等我一下!”
可能是跟路过的服务员说了几句话,隔了一会儿,松永的声音传来:
“这家旅馆的酒吧和咖啡厅都已经打烊了,我们到外面坐坐好吗?”
房子虽然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没有换下来,不过还是觉得现在出去太麻烦了。
“你能到房间里来吗?”
“哎?”听筒里立刻传来了松永惊讶的声音,他随后马上改口问道:
“我可以去吗?”
“没关系呀。”
房子放下听筒,走进浴室对着镜子整了整妆容。
前些天房子剪了短发,刘海依然是长长的,斜着梳向一边,不过耳朵全都露了出来,她原本担心是不是太过火了,不过由美说这发型很适合她。唇膏也改成了比以前鲜艳的红色,这样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不少。今晚松永见到她也许会大吃一惊的,那似乎也很有意思。
房子用粉扑在略带黑眼圈的眼窝周围轻轻拍了几下,这时门铃响了。房子连忙走出浴室打开了房门,松永像风一样卷了进来。
“你真的在啊!”
“当然啦!”
房子这么痛快地把松永让进房间来,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朝四周看了看才放下心来低头行了个礼。
“真是对不起,这么晚了不请自来……”
松永穿着平时他最爱的黑夹克,下身是灰色的裤子。
“房间有些窄,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是单人间,小桌子对面只有一把椅子,让松永坐下之后,房子打开了冰箱的门。
“要喝点儿什么?”
“有威士忌吗?”
“你能行吗?”
房子拿出了一个小酒瓶,松永立刻拿过来自己打开瓶盖,直接倒进了桌子上的玻璃杯。
“你要不要也喝点儿?”
“我就不喝了。”
松永把垂到额头的头发拢了上去,猛灌了一口杯中的酒。
“我没想到你来大阪了。”
“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拍些城墙照片。”
“那就是为私事来的喽?”
除了杂志社的工作,松永还打算自己出一本全国城墙的影集。
“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来呢?”
“是因为你来了京都啊!”
房子坐到了床边,这时松永继续说道:
“我是追随你过来的!”
“……”
“因为你不肯带我来采访!”
“不是那么回事啦……”
“还是年轻男子好吧?你是不是嫌我烦,讨厌我了?”
“嘘……”房子把食指抵在了唇边。
“泽田就住在对面……”
“对面听不到的!”
松永把杯中的酒一口气喝干,之后一把抓过酒瓶又倒了一杯。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没有啊。”
“不!你就是在躲着我!”
松永略带倦容的脸上一双眼睛正闪烁着别样的光芒。房子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采,正失神地望着,松永把上身探了过来。
“你本来不想见我的吧?”
“不是的,我只是还需要考虑一下。”
“你这么说骗不了我!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很麻烦!”
“我怎么会让一个麻烦的人进到我房间来?”
松永闻言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像是重新思量了一番,慢慢地点着头说:
“我也没想到你会让我进来……”
松永慢慢抬起手抱住了自己的头。看着这样的松永,房子觉得他就像个大男孩儿。
“今天我一直在想着你。”
“……”
“听说你来大阪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是真的吗?”
“这个时候没有必要骗你呀。”
“我相信你就是了!”
松永一下子站起身来抱住了房子。感受着他怀抱的力度,房子哄小孩一样把双臂环上了松永的肩头。
刚回房间的时候,月亮才刚刚爬上窗台。而现在,它已经升得老高,躺在床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它的踪影了。
房子感觉月亮是在自己和松永欢爱的过程中移动的。
想到这里,房子忽然感到了羞愧,而松永一直背对着窗户,没有注意到月亮的变化。
房子越过松永的肩头,凝望着窗外的夜景。过了好一会儿,房子把上身向后退了退。
“起来吧!”
“已经到时间了吗?”
松永欠起上身,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
“现在才一点啊。”
房子想要起床并不是因为时间关系,而是想要离开松永的怀抱,整理自己的仪容。
“你想让我回去吗?”
“不是呀……”
听房子这么一说,松永又把上身压了过去。
房子感觉他不是在紧紧抱着自己,而是在用脸蹭她的前胸。
房子一言不发地敞开胸怀给他。年龄虽没有变化,可是松永的举止就像个孩子,刚在胸前左右轻轻蹭了蹭,又转而用唇轻啄她的乳头。
刚才,松永就是这样爱抚着房子,进入了她的身体。
然而激情退却之后,房子已经无法像刚才一样兴奋起来了。这样的爱抚虽然能带给她麻酥酥的快感,不过已经不可能让她再次燃起激情了。松永似乎也没有了再度求欢的气力。
“好啦!”
房子轻轻拍了拍松永的头,让他不要再闹了。松永知道她要逃,便又紧紧地抱住她不放。
“真是个怪人……”
已经从情事中完全清醒过来的房子,为自己的胸部感到了自卑。
机场见到的那个女人,身材不怎么高大,不过胸部倒很丰满。如果丈夫因此追求她的话,房子倒也不是不理解。
总之,论起胸部的丰满程度,房子是没有任何胜算的,可是松永却如此执着,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这么小……”
“住口!”
松永似乎有些生气。大概是生气房子不应该在他投入的时候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吧。
可是房子已经完全清醒了,虽然会扫松永的兴,但是那样的爱抚明显只是徒劳而已。
“起来吧!”房子又说了一遍。
松永隔了一会儿才发话:
“起来之后做什么?”
“冲个澡嘛。”
松永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伏在房子的胸前屏住了呼吸,是终于明白这个女人已经不可能再激情重现了吗?他的留恋一点点渗入了沉默之中。
在这安静之中,房子为自己的清醒感到惊讶。
以前被松永抱在怀里时,最先从情事中清醒过来的一般会是他。轻声说句“起来吧”,先从床上爬起来的也是他。
可是现在却是房子催促他起床,先想到要下床。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转变。
然而房子并没有讨厌松永。她会在深夜让他进门,接受他的求爱,足以表明她对他怀有好感。被这个为自己从大阪赶来的男人抱在怀里,听他在耳边轻轻喃着爱的絮语,都让房子无比开心。那一刻,她真正感觉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
可是,现在自己先要下床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早早从美好中清醒过来也并不是因为担心丈夫。相反,在和松永见了面之后,丈夫的事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一点也和以前不太一样。在这之前,和松永约会的时候,她始终会记挂着丈夫。
作为一个妻子,这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啊!如果被丈夫知道了,他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管是作为人妻还是人母,这都是极大的失职。和松永私会时越是满足,在那之后的负罪感就会越强烈。
可是现在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那时的不安。现在就算被丈夫知道了,两个人也不会大吵,而且丈夫应该也会理解的。这种大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她的心里生了根。
“你在想什么?”松永担心地问。
“没什么……”
房子趁机起了身。松永大概明白了,不管他再说什么也留不住房子了,于是只好松开了双手,仰面躺在床上。
房子与他擦身下了床,走进了浴室。
房子洗好澡从浴室里出来时,松永正卧在床上抽烟。
“你是不是想赶我走了?”
“我可没这个打算。”
房子用手拢了拢脑后微湿的头发,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那你为什么穿上了衣服?”
“不过是穿上了而已嘛。”
“那有旅馆的浴衣。”松永用下巴指了指门前的衣橱说。
“我不穿浴衣……”
“我还是回去比较好吧?”
“这是你的自由啊!”
“可是现在回去没有电车了……”
房子站起身来,把双层窗帘拉了起来。
“我能在这儿待到早上吗?”
“可是泽田就住在对面呢。”
“明天的工作几点开始?”
“我和他约好明天上午八点在楼下的餐厅会合。”
“我在那之前离开就是了。”
松永把烟揉熄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
“我五点走,来得及吧?”
“那么早,你起得来吗?”
“起得来!不,我不睡就是了!”
松永说完之后又问了一遍:
“你其实是想让我回去吧?”
房子打开了桌子上咖啡壶的开关。
“不是没有电车了吗?”
“但是有出租车……”
松永把话说完之后又看了一眼房子。
“我还是回去比较好吧?”
“对不起。”
房子点了点头。松永见此情景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房子七点起床开始化妆。她只需和泽田见面,其实没有必要特意化妆的,不过既然要出门,她就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特别是昨晚松永来过,她有些睡眠不足。
虽然松永恋恋不舍,但还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回去了。
所幸如此,房子安安心心地睡了个好觉。不过,事后她还是有些后悔。
他好不容易赶来京都跟自己约会,实在不应该再让他深夜回去,正如松永所说,起码要让他等到有头班电车的时候再走。
当然,如果房子出言挽留,松永一定会很高兴地留下来。
可是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根本就休息不好。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一旦睡眠不好,皱纹马上就会现在脸上。让松永回去,除了不方便,还有就是考虑到美容的需要。
不过和松永在同一间屋子里过上一个晚上,也确实让她觉得麻烦。
睡单人床本来就很麻烦,如果两个人睡的话还要担心身体靠得太近。
两个人本是你情我愿,现在却又嫌太过亲近,这让人听起来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如果两个人一起待到天亮,身体里就会渗透进松永的气息。
房子喜欢被抱在怀里,可是又不喜欢沾染上男人的气息,不知道松永能不能理解她这种微妙的感觉。从他离开时恨恨的表情看来,他肯定是没有领会到。
不过,也许会有些矛盾,昨晚只有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才想要留住他。
房子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化着妆。这时,电话铃响了。房子拿起听筒,原来是松永。
“你已经起来了吗?”
松永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他告诉房子,昨天晚上,他叫了辆出租车,将近三点才回到了旅馆。
“我很想留到天亮的,可是没有办法……”
松永还很留恋的样子。
“一会儿要和泽田出去工作了吧?”
“嗯……”
“到东京还能再见面吧?”
“是啊。”
房子点了点头,发现自己的声音过于平静了。
“不过昨天能跟你见上一面,也算没白来大阪。”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呢?”房子完全是答非所问。
“我打算中午到姬路去一趟,傍晚搭新干线回去。”
挂掉电话之后,房子赶紧化好了妆。等她来到楼下食堂的时候,泽田已经坐在位子上等候了。
“早上好!”
泽田明朗的笑容里,没有丝毫对房子昨夜行动起疑的迹象。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工作安排,饭后按计划叫了辆车,来到了鸭川岸边和西芳寺附近的竹林。
现在还没有严冬时节的寒冷,空气中薄雾弥漫,反而衬托出了冬天的萧条凄美。
拍完照片之后,他们来到了京都车站,乘上新干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房子觉得和泽田并排坐在一起有些不自在,正好车里的人不多,等过了名古屋之后,她就坐到过道对面的位子上去了。
泽田似乎也乐得轻松,看起了报纸。
房子望着窗外无尽的荒野,很快就昏昏欲睡了。
察觉到轻轻晃动,房子睁开眼睛一看,列车已经驶过热海了。
波光粼粼的大海已经从眼前消失,穿过隧道之后,台地上连绵着一排排小房子。
不过四点而已,云已经积得很厚,天也很快黑了下来。
在那暮色之中,房子终于想起了丈夫。
昨天房子出门之前已经通知了丈夫出差京都的事情,当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房子本以为修平起码会问一问,没想到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继续看他的报纸。
一会儿就要回到丈夫身边了,这个想法一下子激起了房子心中对修平的想念。
默默送自己出门的丈夫正在等待着自己,房子觉得那是弥足珍贵的,她一时沉浸在这种满足感中。
后来,房子站起了身,穿过后面两节车厢,来到7号车厢的电话台,按下了丈夫医院的电话号码。一阵杂音之后,接线员接通了电话,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丈夫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
“我现在在新干线上呢,还有二三十分钟就到东京了。”
“工作结束了吗?”
“当然喽,今晚晚饭怎么解决?”
“想在家吃,不过你来得及准备吗?”
“顺利的话六点就能到家,应该来得及的。那我做好饭等你喽?”
“好啊……”
房子没有再说话,这时丈夫问道:
“就这件事吗?”
“嗯,就这件事!”
打电话只是为了晚饭的事,这似乎让丈夫有些不可思议。房子想象着丈夫的表情,苦笑着放下了电话。
房子回到了座位,这时泽田问道:
“有急事吗?”
“没什么……”
房子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想给丈夫打电话,不过,她的心里现在十分满足。
将近五点时,新干线到达了东京车站。
“这次承蒙多方照顾,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还请多多帮忙。”
泽田虽然礼数周到,但是也有不少圆滑之处。
房子交代一下照片的事情就和泽田分开,来到了山手线的站台。在涩谷和自由之丘换了两次车,到等等力下车的时候是六点钟。房子在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金枪鱼生鱼片和鲽鱼。丈夫修平是个十足的日本料理拥护者,再加上房子今天旅途劳顿也想吃些清淡的东西,于是又买了些豆腐和青葱。
从昨天早上算起,不过离开了一天半而已,回到家的房子却有种久违的感觉。
“还好吗?”
房子不禁问出了声,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回音。
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丈夫用过的茶碗,烟灰缸里丢着几个烟头,厨房旁边的餐桌上还摆着早餐吃剩下的烤面包和黄油,而榨汁机里还剩了些蔬菜汁。房子捡起地板上的报纸走进卧室一看,丈夫的被子还没有叠,旁边放着脱下来的睡衣。
看样子丈夫昨晚应该是老老实实回家休息的。
当然房子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也不知道他回家前都做了些什么,不过她现在并不想去追究。
房子换上了毛衣和裙子。把被子叠起来之后,又打开客厅的窗子通风,用吸尘器打扫了一番之后,才坐到沙发上舒了口气。
经过这么一番整理,房间终于焕然一新了。
在干净的房间里喝着茶,望着窗外的夜景,房子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松永。
他说今天会去姬路,那么现在应该还没到东京。
他那身穿黑夹克、肩扛摄像机的身影浮现在房子的眼前,大概是因为回到了家里,房子竟觉得他十分遥远。
仔细想来,刚才是自昨夜和松永分别以来第一次想起他。从今早起床到和泽田出门工作,再乘新干线回东京的这段时间里,她把松永忘得一干二净。
房子有些惊讶自己的冷淡,不过这样也许会让自己的心灵纯洁起来。
为了转换一下心情,房子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向了厨房。
丈夫所在的医院是五点半下班,不过下班之后他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一般会到七点多才到家。
房子把买来的鱼和蔬菜放到桌上,然后烧上开水,又把袋子里的生鱼片摆到了盘子里。在她正准备盛出鱼干汤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起来。
房子穿着拖鞋急急忙忙地跑去接电话,拿起来一听,原来是由美。
“你回来了啊?”
能听到她周围有人说话的声音,看来由美现在还在公司里。
“你不是去京都出差了吗?”
“结束了,我刚到家。”
“那你现在会不会很忙?”
由美通常会深夜打电话,在这个时间打来还真是很少见。
“有什么事吗?”
“有些事想问问你,是大事哦!我家那位好像也开始了!”
“开始什么了?”
“今晚我们能不能见个面?”
“可是我正在准备晚饭……”
“这样啊……你丈夫在家吗?”
由美像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然后就不出声了。
“他还没有回来呢。你刚才说的大事是什么?”
“在这不方便说……”
既然不方便在办公室说,看来是比较复杂的事了。
“明天再说不行吗?”
“你等一下,我再打给你!”
由美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大概是换了个房间,隔了两三分钟又打来了电话。
“我现在在接待室里,在这儿就没关系了。”
估计这个电话会比较长,房子关掉厨房灶台的火,搬了个圆凳子坐在电话前。
“嗯,好了,你说吧。”
“我家那位最近好奇怪,好像是有女人了!”
“不会吧……”
由美的丈夫比修平小一岁,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可能是没有小孩的缘故,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听他和由美的对话觉得两个人就像是朋友一样。不用说海外旅行,就是去酒吧,也是两个人一起的。房子曾经非常羡慕他们。
她实在想不到这样的男人也会去偷情。
“你有证据吗?”
“当然有喽!”由美很生气的样子,不过随后又压低了声音。
“我都有点说不出口,他穿的内衣跟我买的不一样!”
“为什么啊?”
“这我也想知道呢!”
据由美说,两天前,她叫丈夫换内衣,丈夫推托说不需要不肯换下来。由美觉得奇怪,强迫他脱下来一看,发现那条内裤的牌子和从家里穿走的不一样。由美大惊失色,追问之下,丈夫说是内裤脏了,自己买了一条在厕所里换上的。
“你觉得会有这样的蠢事吗?”
“我不知道,没准儿真是这样呢……”
“那完全是骗人的!他又没有坏肚子,而且他那天喝了酒,夜里一点多才回家的!”
由美还说,最近丈夫特别注意穿戴,而且常常借口加班拖到夜里一两点才回家。
“明明做着见不得人的事,还突然买礼物给我,想要讨我欢心,净做些口是心非的事……”
的确,先不说内裤事件,其他几种行为都是偷情的男人常见的表现。
“你肯定明白的吧?那绝对是不正常的吧?”
“是啊……”
房子不自觉地附和了一句,随后慌忙改了口:
“不过,没关系的!”
“什么没关系?”
“就算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我想也不会是真心的。”
“才不是那么回事呢!那个女人连内裤都给他买好了,如果不是动了真格的,怎么会有这种事?!骗人也要适可而止啊!”
这边正忙着,还要听着牢骚挨着骂,真是受不了。
“你等我一下……”
房子回到厨房又把火点上,把鱼干汤的汤锅放到火上煮,等她再拿起电话的时候,由美已经冷静了一些。
“对不起,你刚回来就对你发这些牢骚……我现在终于明白你当时的心情了。”
由美说完之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
“不过还是不一样,你们是两个人都有情人。”
“怎么能说这种话……”
这话让房子有些手足无措,谁知由美又继续发难:
“我也想找个情人,你说好不好?”
房子不想回答,没有出声,由美又问道:
“你和松永在京都见过面吧?”
“没有……”
“你别骗我了,我已经查过他去的地方了,是大阪吧?”
被人说中了要害,房子一下子没了话,由美却感叹道:
“你们真是了不起,居然约在京都见面。”
“不是这样的……”
“你还是忘不了他吧?”
本来是要听由美发牢骚的,两个人却在不知不觉中换了立场。
“你们也动了真心了吧?”
“你等等……”
这次房子重新握了握听筒。
“我们不是特意约好的!”
“不过你们还是见了面吧?他追到京都去见你,这不是很了不起吗?”
这样说倒也没错,不过两者还是有点区别的,至少房子觉得不一样,可是在电话里又解释不清。
“感情这么深了,没关系吗?”
看来,现在必须趁这个机会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由美了。
“我们的关系比以前更成熟了。”房子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就是更深厚了吗?”
“不是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成是两个人互相理解,反正就是有分寸地在一起……”
“那就是说逢场作戏了?”
“这样说也太不留情面了……反正我们就只有约会时的那点关系,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你能做得那么恰如其分吗?”
不管能不能做到,房子现在只想努力去做。实际上昨晚和松永见了面以后,她就觉得两个人的关系是能停留在那个程度上的。
“先不说男人,不是说女人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越陷越深吗?”
房子刚认识松永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担心,不过现在的她却能以超出自己想象的冷静去看待松永。
“真能把丈夫和情人分得清清楚楚吗?”
“我不知道,不过不这样也不行呀。”
“也就是说,要让这种状态持续下去了?”
由美说完之后,轻叹道:
“你真厉害呀……”
这样的称赞就像是在骂她是个坏女人一样。
“不是啊,我想女人中也有偶尔偷偷情的。”
“可是,你还爱着你的丈夫不是吗?”
“话是没错,不过这和偷情是两回事啊。”
“要怎么做才能分得清楚呢?”
这个房子也不知道,不过和松永的那段短暂的空白似乎起了作用,而且得知丈夫虽然花心却也无意破坏家庭似乎也有一定的影响。
“到底怎么做才好呀?下次我去请教请教你吧……”
“你不要挖苦我了……”
“可是万一你丈夫发现了怎么办?”
“当然是尽量不让他知道喽!而且……”
“而且什么?”
“我已经不想去追究丈夫的事了。”
“是不是因为你自己也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这样说也太过分了吧……”
“我知道了,就是说,虽然两个人互相怀疑,但是又互不干涉。”
“我觉得这样能行……”
说心里话,房子现在不想知道丈夫的事,他现在多半是在外有了女人,不过只要适可而止就无所谓了,而且自己也并不打算跟松永有进一步发展。
“这就是所谓成年人的智慧吗?”
房子分不清由美这句话是赞美还是讽刺。
“如果能够这样下去也不错嘛。”
“可能我这种说法有点怪,不过在外面有了喜欢的人,就不会困在家里变成黄脸婆,还能变漂亮呢。”
“你最近变漂亮了就是这个缘故吗?”
“哪有啦……”
“不过夫妻两个人都变得漂亮了,也是一举两得呢。你真不愧是我人生的前辈呀!”
“你不要取笑我了……”
“我可不是取笑你,是钦佩啊!”
由美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下次我们搞一个夫妻双双出轨却不离婚的特刊怎么样?搜集一下没准儿发现有很多呢。”
真不愧是女性杂志的主编,这个时候居然忘了自己的麻烦,考虑起工作来了!
“我可不只是说说就算了,我有些事情也要重新考虑考虑了。”
由美正说着,门铃响了起来,于是房子把听筒贴近嘴边小声说:
“他好像回来了,我们回头再联系吧。”
“好,帮我问候你那位帅气的丈夫!”
由美又挖苦了一句,说了句“再联系”就挂断了电话。
丈夫回家的时候,一般会按了门铃等在门口。偶尔也会自己拿钥匙开门,不过那时房子会继续手中的活儿,并用带着惊讶的口吻“哎呀”一声迎接他。
就像现在,房子放下听筒的时候,丈夫已经从门口的帘子里探出了头。房子万分怀念地看着丈夫的脸。
“你回来啦!”
“嗯……”
两个人的话不多,不过房子的那句“你回来啦”还包含了“你辛苦了”的意思。
“回来得蛮早啊。”
“嗯,摄影中午就结束了。”
丈夫点了点头就走进了书房,把皮包放在书桌上,然后脱掉西装换上了便服。说是便服,其实就是在宽松的睡衣上套件睡袍而已。如果不特意叫她帮忙,房子就只管收拾收拾他换下来的衣服。
房子在厨房照看着鱼的火候,丈夫修平已经穿上睡袍来到了客厅。他照例面对着电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晚报,一边抽着烟。
房子曾经劝过丈夫戒烟,可是他根本不听。听说现在的年轻医生有一大半都不抽烟,丈夫却充耳不闻照抽不误。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顽固,他只是觉得这样洒脱才像个丈夫。
“京都怎么样?”
忽然被他一问,房子不禁回过头来一看,他还在看着报纸。
“天气还不错,不过有点冷了。”
“东京也很冷。”
“你没用电热毯吗?”
“太麻烦了……”
两个人的对话到此结束了。
生活在一起多年,夫妻之间就没什么话说了,这样既不会有什么不便,也能避免夫妻争吵。修平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所以房子早就习惯了这种状态。
现在回想起来,偷情败露的那个晚上绝对是个例外。房子从没见过他那么生气的样子,也没听他说过那么多话。不过那大概是丈夫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雄辩了,之后他就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样子。
不过,今天的丈夫较平时来说已经能够和她轻松地搭话了。
一回来就搭话说“回来得蛮早嘛”,紧接着又问到京都的情况。
房子原本以为他是想打探什么,不过看样子不像。
房子放下心来,把事先泡好的茶倒在碗里,送到丈夫面前。
“嗯……”
丈夫点了点头,用他的大手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丈夫的手大而厚实,和松永细瘦修长的手比起来,那简直就像是劳动人民的手。以前房子说他手大的时候,丈夫解释说手术是件重体力活儿。
“还要多久才能吃饭?”
“马上就好了。”
丈夫大概是肚子饿了。这也难怪,都已经七点多了,都怪由美打了那么长的电话耽误了做饭。
“再等十分钟就好了。”
房子急忙把鱼盛到盘子里。为了让鱼看起来更好看,她拿了个白色的大盘子,还在边上摆上了柠檬薄片和姜片。
房子接下来又炸了豆腐,装了些天妇罗汤汁在小碗里,这种汤汁在商店里也能买到,不过房子试着自己做了些。往水里分别倒入等量的酱油和料酒,煮上一会儿之后再添上一些木鱼汤。这自然比较花时间,不过房子今晚就是打算事无巨细地精心准备晚饭。
“让你久等了!”
房子一说晚饭做好了,修平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到了餐桌旁。
“嘿,今天的晚饭真丰盛啊!”
说是丰盛,其实除了生鱼片、红烧鱼和炸豆腐之外,就只有味噌汤了。修平之所以会说丰盛,也许是领会到了房子的一番心意吧。
“昨晚弘美打过电话。”修平一边在天妇罗汤汁里加了些萝卜泥,一边说道。
“有什么事吗?”
“是考大学的事。”
女儿弘美明年就要升入高三,面临大学的入学考试了。虽然进了湘南的寄宿学校,不过还是令人担心。
“她不想考本校,想报考其他学校。”
“她又提这件事了?可是她现在的学校可以直升大学呀。”
弘美现在就读的高中被称为湘南的女子学校,可以保送学生直升本校大学。
“而且那里都是女生,大家都规规矩矩的……”
“她就是不喜欢学校里都是女生吧?”
“怎么会……”
“真好吃!”丈夫嘴里吃着炸豆腐称赞道。
“那太好了,真的好吃吗?”
“这汤汁做得很不错。”
房子很欣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褒奖,丈夫随后又把话题转到了女儿身上。
“那小家伙大概是情窦初开了吧。”
这话题一会儿一变,房子只得拿着筷子抬头看着丈夫。
“她可能是想去男女混校吧。”
“那她打算去哪所大学?”
“K大或者R大吧,她像是自己考虑了不少。”
“可是K大太难考了,肯定不行的!”
“她说她会用功的。”
“可是我们特意把她送去湘南的呀……”
这座久负盛名的女子高中里聚集的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就是考虑到它的环境好才把女儿送去读书的,如果她想报考普通大学,当初就没必要那么煞费苦心了。
“那你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如果她想做的话就试试看好了。”
“怎么能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可是她执意想去我也没办法啊。”
“那万一落榜了怎么办?”
“如果不太挑剔,还是有很多学校可以选的啊。”
“我不同意。”
“你先不要想得这么严重嘛。”
丈夫若无其事地吃着鱼,看着他那坚实的肩膀,房子意识到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
“我一定要再好好问问她。”
“你可不要骂她啊。”
“可是她是个女孩子啊,不管教怎么行!”
房子刚一说完,修平就捧着碗笑出了声。
“你在笑什么?”
“一碰到女儿的事,你就变保守了嘛。”
“可是这样不对吗?”
房子本想得到丈夫的赞同,他却大口地吃着饭,好像没听到似的。
晚饭后,修平休息了一会儿就去洗澡了,房子则趁这段时间收拾碗筷。
快要收拾好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房子拿起听筒,是由美打来的。
“今天无论如何也出不来了吗?”
“不能啊!”
房子说完之后发觉这个回答太冷淡了,于是赶紧补了一句:
“真是对不起。”
“那现在能不能说会儿话?”
“这……”
一想到她大概还会继续刚才的话题,房子就觉得有些厌烦。
“我不会提松永的事啦!”
“不是那么回事……”
现在,在房子的心里,不管是松永还是由美的丈夫都很遥远,都跟自己无关。
也许明天早上到了公司之后她又会是另一种心情,不过现在她只想享受和丈夫团圆的快乐。
“那算了,明天再谈怎么样?”
“真是对不起了,那就这么办吧。”
“好吧,帮我问候你丈夫!”
由美最后还是挖苦了一句才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之后,房子赶紧走到浴室前更衣的地方。
“洗澡水冷热合适吗?”
“嗯,正好!”
丈夫的回答依然很简短。房子刚想转身去厨房,又偷偷看了一眼丈夫扔在那里的内衣。
傍晚,由美在电话里发了一通牢骚说丈夫穿了别人送的内裤,不过修平似乎不存在这个问题。想起由美的话,房子苦笑着走进卧室打开了装内衣的抽屉。
以前,房子从没有给丈夫搓过背,丈夫也从没有要求过,内衣也是除非丈夫要求才会帮他准备好,然而,今天晚上她却很想帮他这个忙。
于是,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套内衣裤,回到更衣的地方。
透过毛玻璃,房子看到丈夫像是把毛巾搭在了头上,还听到里面传来的五音不全的哼歌声。还是那首昭和四十年代流行的演歌,那首歌流行之后不久,修平就向房子求婚了。可是十五个年头已经过去了,丈夫还是五音不全。按女儿弘美的话说:“爸爸那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念经。”
房子听他“念”了一会儿,隔着玻璃轻声说道:
“我把内衣放在这儿了。”
“什么?”
丈夫似乎没有明白房子的意思。
“把你要换的衣服放在这儿了。”
“哦……”
玻璃那边传来了丈夫粗声粗气的回答。
房子回到厨房接着收拾,猛然间发现冰箱里没有冰啤酒了。丈夫洗完澡肯定会要冷饮的,不知道他会要啤酒还是果汁,还是都准备一下比较好。
房子从储藏柜里拿出了啤酒,放进了冰箱的冷冻柜。
可能没办法一下子冰好,不过如果他要的话,再加上冰块就好了。
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房子坐到了桌前的椅子上。
房间里暖气开得不强,不过也并不感觉冷。听天气预报说今夜开始要变天了,不过所幸还不怎么冷。
在这冬夜难得的温暖中,房子静静坐着,脑子里又不知不觉地浮现出松永的身影。
他已经从姬路回东京了吗?以他的性格,没准儿还在京都转悠呢。想到这里,房子不禁为自己的大胆感到惊讶。
以前也有想他的时候,不过从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
即使想他,也是一边担心被丈夫看穿心思一边偷偷地想。
可是,现在她却完全置身事外似的,没有一点儿压力。
“这是怎么回事?”
房子问自己,却连自己都找不到答案。也许只是因为松永的温柔和丈夫的可靠,都是现在的她不可缺少的。
“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吗?”
房子再次自问的时候,从浴室里传来了丈夫的呼唤。
“嘿,有啤酒吗?”
“有,已经准备了。”
房子说完之后,发觉自己的声音太兴奋了,于是压低声音又说了一遍。
“现在正冰着呢。”
回答的时候,房子又恢复了妻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