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暴雨

阳光中,白色的网球来回飞舞,清亮的声音在晴空中回荡。

修平凝望着球场里正挥舞着球拍的妻子和女儿。两个人的球技都不怎么高明,对打坚持不了多久,时不时就要重新发球。不过她们今天的穿着倒是赏心悦目,白色和藏青色的裙子,配着粉色上衣。

东奔西跑了一阵之后,女儿弘美喊道:

“轮到爸爸啦!”

“不了,不打了!”

修平刚刚和弘美打过一场,已经累了。刚出道做医生的时候还练过一阵网球,不过还没打习惯就放弃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练习过,所以球技也不怎么样。特别是近来腰腿渐渐不行了,要跟上还是高中生的弘美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来嘛,和妈妈打打看嘛。”

弘美似乎有意撮合爸妈打一场球,修平却慌忙摇了摇头。虽然已经来到了蓼科的别墅,却丝毫没有跟妻子打球的兴致。

“为什么呀,来打一场嘛!”

“已经累了,再打的话明天就上不了班啦。”

妻子应该也听得到,不过她一句话也没说。

坦白说,夫妻之间还存在着芥蒂,这让他们无法一起打球。弘美是没有察觉到这段时间以来的微妙气氛,还是正因为察觉到了才竭力撮合的?修平有些搞不懂。

“为什么啊……这么难得的机会……”

弘美打开从别墅带来的水瓶盖子,喝了口麦茶。修平眼前弘美的那双修长的腿美得令人炫目。

“走吧!”

房子把球拍放进套子里。看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和修平打球。

女儿走在中间,修平和妻女三人出了球场,沿着缓坡向停车场走去。

这一家三口,拿着球拍和毛巾,走在树影斑驳的林间小路上。想必无论是谁见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和美的幸福家庭。然而实际上这三个人却各怀心事,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光彩。修平接下来准备乘傍晚的电车回东京,自上周三来到别墅,已经在蓼科待了整整五天了。房子的姐姐和姐夫要来做客,所以她必须留下来陪他们两天。而弘美则想再住几天,请朋友们过来玩。年轻女孩儿总是很喜欢别墅的。

不过坦白地说,修平已经对别墅生活感到厌倦了。

这幢别墅原本是修平的父亲用退休金买的,而修平自己压根儿就没动过买别墅的念头。

一般所谓的别墅,是主人想去了,打个电话给管家便可以悠然前往的。不管什么时候去,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洗澡水和饭菜都会事先准备好。

而日本人的别墅,是要主人去了之后自己动手开窗打扫的。水要自己烧,饭要自己做,全部都要自己动手。弄不好碰到下水道堵了,电也断了,那就更是一团糟了。

这么一来,就不是到别墅去休息,而是去劳动了。

何况以日本的现状,不可能请个长假窝在别墅里休闲,就算休假也长不过一周,此外就只能来度周末了。可是这样来回奔波,身体反而得不到休息。

而且再算算买别墅的钱,以及管理费和维修费,一幢别墅的花费还是相当高的,还不如到宾馆租房间,既便宜又轻松。考虑到这些,修平原本是不想要的,只是妻子和女儿好像很渴望有个自己的别墅。

然而一旦买下来,年迈的父母不常来,妻子又嫌麻烦,便只有女儿一个人乐在其中了。

速见家的别墅有三十坪大小,虽不大,却舒适安静,旁边还有个游泳池。修平在那儿草草吃了个晚饭,便叫了出租车来送他到下面的茅野站乘电车。妻子和女儿为了送他也跟了来。

“爸爸,一个人可能会孤单,不过不许喝太多酒哦。”到了车站以后,女儿弘美用小大人的口气说道。

“我会常给爸爸打电话的,爸爸也要打电话来呀。再过两天就让妈妈回去陪你啦!”

电车进了站,这时弘美伸出手来。

“爸爸,路上小心啊。”

修平点点头握住了女儿的小手,弘美立刻偏过头对房子说:

“来,妈妈也快来握个手!”

被弘美这么一说,妻子迟疑地伸出了手,修平却只用指尖碰了一下。

“再见……”

修平看了一眼女儿和妻子,轻轻挥了挥手便进了电车。

坐定之后,她们两个人仍在站台上,女儿挥着小手,而妻子则尴尬地微笑着站在旁边。

发车的铃声终于响了,电车开出站台后,修平往靠背上一靠,长舒了口气。

这样静静地坐上两个小时就可以到东京了,两天的单身生活在那儿等待着他。

想着想着,修平的心情渐渐明快了起来。离开了一家三口的温馨生活,他反而感到了轻松,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但那种感觉是千真万确的。

这次提议去别墅度假的是女儿弘美。

每年夏天举家去蓼科度假是速见家的惯例,所以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七月初弘美提起的时候,修平还是感到了意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似乎妻子的心情也是一样的,为难地把脸偏向了一边。

“爸爸,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七月底的周末好不好?妈妈说她那个时候有空。”

听着女儿的话,修平偷偷看了妻子一眼。她正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盯着电视。

“好不好呀?”

“那好吧……”

“那就这么决定啦!七月底哦!”

弘美的一句话就定了行期。而修平那时对能否真的成行还是半信半疑,想必妻子也是同样的心情吧,从那之后,对于别墅之行她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从六月中旬的那次争吵开始,两个人的冷战一直持续到现在。

第二天修平喝得烂醉回了家。隔天早上到了八点也起不来床,只能请假休息,连上午的会议都没有参加。

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争吵过,只是一直冷战到现在。

实际上,修平现在仍在怀疑妻子,并没有从心里原谅她。

而妻子对此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所以也没有原谅的理由。

当然,对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修平也没有道歉。

两个人互不信任,却因为当前没有别的去处,不得不生活在一起。这便是两个人之间的真实状态。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月,夏天到了。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修平和房子谁都没有再提过那一夜的事。万一有一方提起了,又会演变成一次争吵,一气之下闹离婚也说不定。

于是他们抱着这样一个定时炸弹,度过了看似平静的一个月。

修平受不了这样不清不楚的状态,曾去找过在品川开诊所的好朋友广濑。

“还真是奇怪,两个人都吵成这样了,还能住在一起。”

广濑是现在才安宁下来了,之前和自家医院里的药剂师关系甚是亲密,曾经闹得满城风雨。正是他有这样的前科,修平才觉得好说话。

“表面上你们挑三拣四,诸多不满,实际上还是彼此相爱的吧。”

“不,不是的。”

明确地说,修平和房子之间的状态绝不能用爱或恋来解释。

修平在盛怒之下喝酒到深夜,结果除了家他别无可去之处。房子大概也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回了家。现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两个人只能回到同一个屋檐下。

“我们两个人都想要自由,可是一旦离了婚,又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那我就不明白了,一旦出了事,女人胆子就会变大的啊。”

“不,我家那位大概没有那么大的魄力。”

“你那么有信心?”

“这点儿自信我还是有的。”

“你这不是在显摆吗?”

“怎么会……”

“都说夫妻吵架是床头吵床尾合。”

“那说的是年轻夫妻啊。”

那样的争吵总会雨过天晴,让彼此的生活更加和谐。

然而修平和房子之间明显留下了一道伤。那一夜之后,修平对妻子只说过“出门了”“吃饭”之类生活中最基本的几句话,而妻子的回答也仅限于“好”“不好”之类最简短的词语。

当然,也并不是说他们夫妻以前就交流甚欢。结婚十七年来,两个人虽没有过长谈,但同是简短的语言,他们也曾多少倾注过情感。也有过偶尔开开玩笑,两人会心一笑的时光。

然而,他们现在就像是住在一个房子里的陌生人。两个人不会彼此伤害,但也没有亲密的交谈。虽然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表面上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们不可能再像年轻时候那样了。”

“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你们就可以回到从前了。”

修平也不是不这么想,只是就算回去了,也不可能和原来一样了。

“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夫妻之间性生活怎么样?”

广濑问得直白,于是修平也答得坦白。

“现在哪有那个心情。不过以前也不多……”

“就是说,最近只跟情人做了?”

“那也没有。”

“又有别的女人了?”

“没有!那件事之后就没跟她见过面了……”

在机场碰到房子以来,修平和叶子的关系也变得疏远了。两个人独享的快乐之旅结束的时候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闯入者,叶子感到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的。

然而奇怪的是,那之后修平也少了和叶子见面的兴致。曾经那么热衷于约会,和妻子吵了一架之后就少了很多热情。

一方面原因是妻子那一夜之后变得格外谨慎。她表面上虽然冷淡,可也像是已经有所反省,没有再跟那个男人见面了。看着妻子这样的态度,修平当然也不能随随便便出门约会了。

和妻子女儿一起来到蓼科,也是为了打破目前的僵局。

然而女儿再怎么花力气,修平和房子之间心存芥蒂,也很难再破镜重圆了。那不是到别墅来就能和好如初那么简单的问题。

不过弘美在蓼科确实帮了很大的忙,修平想说的话,弘美替他说出口;妻子的回应,弘美替她转达。女儿就像是网球一样,在中间穿梭,把夫妻两个人的对话连贯起来。

今天打网球、送他到车站,都是女儿的提议。

一家三口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这几天的别墅生活,全是女儿的功劳。

然而,长达五天的共同生活使他对这种安定也产生了一丝厌倦。

女儿再怎么聪慧也只是个孩子,再努力没能促成夫妻二人真正的交谈。

而女儿做这样的要求本身,就是很难为人的事。

不管怎么说,一起度过了五天还是值得肯定的。

“东京……”

修平嘟囔了一声望向了窗外。车窗外已暮色渐浓,在那灯火阑珊之处,夜的深沉开始弥漫开去。

凝望之际,修平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叶子的倩影。

机场那件事之后,叶子一直很不满,但还是时不时地打电话过来。

大概是想知道这个郁闷却不言语的男人心情如何吧。说的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不过既然她能打电话来,就表明她的心情已经差不多平复了。

想着想着,修平渐渐兴起了要和叶子见面的念头。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电车八点钟到达新宿,要不然下车之后给她打个电话?

想到这里,修平赶紧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打算老老实实过日子了,现在绝不能动这样的歪念头。

电车到了新宿站,置身于人满为患的站台时,修平舒了一口气。

五天前从东京出发的时候,修平对这里的喧嚣感到厌烦,然而五天之后再次置身其中的时候,心情却意外地舒畅了起来。田园一望无际的绿色和清新自然的空气并非不好,只是那样的享受只要两三天就够了,到了第四天就想回东京了。最后一天,一想到马上就能回东京,心情竟像少年一样雀跃。

“乡下绿野怡神空气清新,为什么我还是想要逃出来呢?”

可能是太过亲密的家庭生活氛围,反而让他更想逃离。虽然还不至于像战后那一代人那么拼命,但修平还是受其影响,认为不理会儿女情长专心于事业才是男人的生活方式。修平大学毕业之后到现在,一直把医院或者研究室的工作当作生活的重点,在外过夜的时候也远比在家过夜的时候多。

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当他稍微沉浸在家庭生活的氛围里就会觉得透不过气,总觉得待错了地方,定不下心来。尤其是这次正和房子冷战,一家人表面上的幸福和美反而让修平感到虚伪。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两天就是我一个人过了!”

看着街上霓虹绚烂,修平感到一阵轻松。

不过修平还没有决定接下来做些什么。

已经八点了,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叶子现在应该在家里。掏出十日元硬币拨几个号码,也许就能听到叶子的声音了。

然而,修平还是压住了内心对叶子的想念,走过公用电话厅,从南门出了站。

霓虹如潮水般涌现在修平眼前,这让他忽然感到了畏惧。恍惚过后,修平沿甲州街向西口走去。

和凉爽的蓼科相比,东京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周围的男人们都穿着半袖的白衬衫,女人们则多是无袖衫。修平左胳膊上挂着麻布夹克,右手拎着旅行包,混在人群中朝坡下走去。

像是都跑到外面来避暑了,街上已经人满为患。修平被人推搡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离开了东京五天,这样就回家实在有些不甘心,可是要说去哪里也没有个目标。坡下有个电话亭,走到它面前的时候修平又停下了脚步。

“还是给叶子打个电话吧……”

修平说着,就进了电话亭,不过随即心思一转,拨通了广濑家的电话。

“我刚从蓼科回来。”

“真是好福气啊,我可是既没钱又没闲,到现在都没离开过东京!”

“什么福气啊!好不容易回东京了,终于松了口气!”

“一个人回来的?”

“对啊,你现在能不能出来?”

广濑像是看了看表,停了一会儿说道:

“好吧!”

“你到这里来?”

“能不能到银座去?‘爱尔泊’怎么样?”

爱尔泊是个小店,开在林荫大道旁一座大厦的地下,环境氛围都很适合见面约会。老板娘是修平同级校友上冈的情妇,听人说她和上冈早就分了手,不过上冈取的名字“爱尔泊” [1] 一直沿用至今。

广濑曾经取笑说“爱尔泊”变成了“爱尔泊·阿依伦” [2] ,不过这位老板娘确实性情刚烈。

从电话亭出来,修平拦了辆出租车去银座。

早知如此,刚才就不出检票口直接坐中央线去东京站了,那样会快很多,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再说到新宿的时候,修平想到的不是广濑,而是叶子。

“是什么缘故让我改变主意跟广濑见面的?”修平靠在出租车靠背上想着。

其实还在蓼科的时候,修平就有了和叶子见面的想法。下午和妻女打网球的时候,回到别墅吃晚饭的时候,这种想法一直深埋在心里。跟妻女告别,坐上电车之后,随着东京越来越近,和叶子见面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

然而到了东京,看到满街霓虹闪烁的时候,修平的心情一下子变了。

虽然和妻子女儿在别墅的时候,修平满脑子想的都是叶子,可是一旦真的有见面的可能了,妻子的影子又在脑中挥之不去。

和叶子见面就会伤害妻子,这个想法无意识地从脑中闪过,让修平放弃了跟叶子约会的念头。

“真奇怪……”

修平敲了敲自己的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银座来往的行人不多,爱尔泊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大概是这样的暑气让很多人失去了喝酒的兴致,还有一些常客可能度假避暑去了吧。

修平先到,坐到入口附近的柜台边点了杯威士忌,不到十分钟,广濑也到了。

“蓼科怎么样?”

“那里现在多了不少年轻人。”

“晒黑了嘛。打高尔夫球了没有?”

“没……”

包括今天在内,修平打了三天网球。他刚想说出口,忽然觉得现在说起和妻女打网球的事很煞风景,于是住了口。

广濑去和老板娘开了会儿玩笑,然后又看向修平说:

“今天晚上开始都是一个人吗?”

“就明后两天。”

“还真是肯让你回来啊。”

“谁?”

“当然是你太太啊。让你一个人在家那就等于放虎归山啊!”

“别开玩笑了!我可没别的心思。”

“嘴上这么说,话音还没落就盘算着跟她见面了吧?”

“不会见面的!”

“为上次的事闹翻了?”

“也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被广濑这么一问,修平也搞不清楚了。

“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吧。”

“是对你太太过意不去吗?”

“倒也不全是。”

修平不想承认那是为了妻子,他只是觉得现在和叶子见面太自私了。

“那次之后,你家太太一直很安分吧?”

“不知道啊,不过看上去还好……”

“如果是这样,你也必须谨慎行事。最好是趁这个机会跟那个女人一刀两断。那件事之后,现在正是好时机。”

广濑又要了杯啤酒,继续说道:

“差不多到你受罪的时候了。”

“是吗……”

“反正让两个女人在机场见面这样的丑事你是不要再做了。”

修平明白广濑的话,不过他不认为男女之间的关系是可以简单用美丑来区分的。

“总之,你还是老实一点儿好!”

“近来你真是爱教训人啊!”

“我可没那个打算,只不过看到你这个样子觉得很危险。”

“没关系的!”

“这是你的事,我当然没关系。不过偷情可是相当耗神的事啊!”

流连花丛的公子哥儿说出的话自有它的说服力。

“你以后还是不要跟她见面比较好!”

“这不是你的事儿,你当然说得轻松!”

“那这就是命令!今后两天你都给我老实点儿!”

广濑很少用这么坚决的口气说话,沉默着把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

“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你们可能真的要离婚了。”

修平很认同地点了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后来他们又去了两家酒吧,一直玩到十二点多。

“我们就在这儿分开吧。”

修平点点头,和广濑告别上了出租车,这时他喃喃自语道:

“最终还是没有和叶子见面啊。”

他为自己的做法感到了一丝骄傲,可是一闭上眼睛,叶子的音容笑貌便又浮现在眼前。

“喂,喂!”

修平赶紧摇头警告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

修平紧紧闭着眼睛让自己不再去想,这样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

“先生!”

被叫起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到了家附近。修平又让他转过了一条小路,停到公寓门口,然后下车朝四周看了看。

寒春三月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看到妻子被那个男人送回家的,然而现在这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夏夜的热浪一股股地袭来。

“我刚才可是什么都没做!”

修平嘟囔了一句,夹起夹克衫和旅行包往家里走去。

清晨五点,修平在鸟儿的叫声中醒来。他以为自己还在蓼科的别墅里,往周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家了。

昨晚喝酒回来,一个人铺了被褥就钻进去睡了。把被子拉出来的时候拉门没有关好,留了一道缝隙,阳台上的窗帘也没有拉上,早晨的阳光就是从那道缝隙里透进来,让修平早早醒了过来。

盛夏时候的早晨五点,屋子里所有的角落都已经清晰可见,在这晨光蒙蒙的房间里,修平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早晨六点钟起床,整个上午都是看书看电视消磨时间,下午和妻子女儿一起打网球,之后先吃了晚饭,然后从茅野乘中央线回到东京。在那儿把广濑约出来,到银座喝喝酒,凌晨一点才到了家。

其间,修平好几次都想到叶子,每次都想打电话给她,可是最后都忍住了。

“为什么……”渐渐明亮起来的房间里,修平不解地自言自语道。

回想起来,这一个月里和叶子见面的念头一直在修平心里徘徊。特别是当他知道房子确实已经红杏出墙时,甚至想立刻跟叶子约会来报复她。

“我居然克制住了没和叶子见面,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唯一可以明确的就是他在盛怒之下跑去喝酒,结果到最后除了家他再无可去之处。等他酒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和妻子在同一个屋檐下。

虽然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但他也因此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不过因此就和好也是不可能的。在修平看来,在夫妻双双出轨的情况下,妻子的罪过更为严重,所以他根本没打算道歉。然而在这一点上,妻子也相当固执,不愿说句对不起。这正是聪明却好强的妻子令人恼火的地方。

总之,那天以来,两个人始终处于冷战状态。

如果家里房子大人又多,还可以借此分散一些注意力,但只有两个人的公寓生活里是没有避难所的。就算心里不愿意,吵了架的两个人还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不过还好,修平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虽然两个人之间依然很少说话,仅限于生活里必要的对话,但是那不影响日常生活。不仅如此,正因为两个人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所以表面上看来,反而比以前更加平静。

其实这并没有给修平造成任何不便。今天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不过明后天妻子回来之后,他们就又恢复正常的生活了。妻子虽然不是特别温柔,也还是会为修平料理必要的家务事。修平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战状态下的安定,同时对安于现状的自己感到惊讶。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错吧。”

冷静一想,其实修平和妻子之间的问题丝毫没有解决。除了在激烈的争吵中互相责难对方的不忠,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两个人都没有积极解决问题的意愿,所以,陷入现在这样的混沌状态也在情理之中。

修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直接质问妻子那个男人的姓名和职业,或是他们曾经发生过几次关系,究竟相爱到什么程度,这些话修平实在问不出口,就算问了,他也不认为房子会如实回答。再说,并不是问了就会有好结果。

在这一点上,修平也是如此,如果妻子追问他有关叶子的事情,他也不打算实话实说。

说得明白一点,这种事情不管是问还是被问都会相当不痛快。

“没有比质问偷情的妻子更丢人的丈夫了!”

修平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

有一档午间连续剧讲的是丈夫苦苦哀求抛夫弃子的妻子回心转意,修平可不愿意像他那么没出息。

而且就算真的不顾颜面了,女人一旦离开了也不会回头的。

这个时候,男人就只需要呵斥一声“别胡闹”,然后就该承担后果。这是男人的果敢,也是男人的美学。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让修平不想再去重提旧事了。

不过这样解决不了问题,情况依然暧昧不清。

在那之后,妻子有没有再去和那个男人见面?还是只在心里默默地想念?这些事情除了去问她是没办法知道的,因为要顾及男人的自尊心,所以修平并不想开口。

当然,妻子也绝不可能主动提起,于是两个人继续着相互猜疑的生活。

不过让修平比较安心的是,争吵过后,妻子谨言慎行,没有再和那个男人见过面。当然,修平没有明确问过,只是他的猜测而已,但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多少还是有所感觉的。

这段时间以来,房子表现得十分冷淡,话也很少,不过该做的事还是做得认认真真。晚上很早回家,家务事一件不少,手绢和袜子也都适时准备好。如果她心里还在想着那个男人的话,必然做不到这么细心。

当然,修平是不会为了这些表面功夫就放下心来的。

也许在妻子顺从的外表下,内心深处还在挂念着那个男人。

最好的一个例子就是修平自己。那件事以来,虽然没有和叶子见面,但是他心里仍然会想起叶子,昨晚差点儿就打电话给她了,而且也不能保证今后再也不见面。

想到这一点,修平就无法完全信任妻子了。

女人天生就是演员。尤其是在掩饰婚外情的时候,更是有着出众的才能。

尽管如此,还是可以肯定,近来妻子并没有和那个男人见面。近二十年的夫妻了,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可以说,正是修平深信这一点,才克制住了和叶子约会的念头。

“反正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修平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然而下一刻,另一个想法又涌上了心头:

“不管怎么说,妻子都已经把身体给了别的男人,有我这个丈夫在,居然还接受别人!”

“我该原谅这种女人吗?”

修平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纵容她了,可是他又提不起勇气来做个了断。

原因之一就是他自己也在外偷腥,不是没有理亏的地方,再加上如果和妻子大吵一架把她赶出家门的话,那么从明天开始,生活就会乱套的。

虽然男人看起来很有本事,但是如果没有个能守家的女人,生活就会立刻乱了章法。非但没有饭吃,房间脏了没有人整理,内衣袜子破了也没有人补。

因为担心这个才不和妻子正面较量。这其实是个很窝囊的理由。

如果真的无法容忍了,不管有多少不便也会把她赶出家门,要不然男人就自行离家出走。其实真正要离婚的男人不会理会明天的饭菜和内衣之类的事情,会毅然地跟妻子对抗,然后决然地离她而去。但是修平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而且不管妻子在不在,这个家始终是他的牵挂。

“这样说,我还在爱着她吗?”

这话一出口,修平慌忙敲了敲自己的头。

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对妻子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了,不,甚至在结婚之初他也很少说出口。然而,知道了她已经投入别人的怀抱却还和她一起生活,从广义上来说,或许这就是爱。如果这样说太牵强,那么应该叫留恋吧。

暂且不管争执的原因,修平可以想象如果妻子现在离他而去,他会有多么惊慌。也许会忘记男人的面子,嘴里喊着“为什么要离开我”,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回来。

其实,修平对房子仍然心存依恋,这从他刚刚怀疑妻子红杏出墙时的态度就可以一目了然。

之前修平从来没有想过妻子会被别的男人爱上。然而就是从怀疑的那一瞬间开始,修平对妻子有了改观。她没有中年发福的倾向,姿色也还不错,而且她本就是个聪慧的女人,后来到出版社重新工作,既有着职业女性的冷静,又兼具岁月历练出的柔和。再加上她的父亲是大公司的董事,得天独厚的家庭环境培养出了她落落大方的气质和良好的修养。

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修平已经忽略了她的这些好,不过在旁人看来,也许她还是相当优秀的。至少对于那些比修平年轻的男人来说,把房子看成是很有魅力的职业女性,也不足为奇。

“我真的还爱着她吗……”

修平嘀咕着,把头歪了歪。

他觉得确实是这样,但是和这句话的意思又有些不同。说到爱,总是感觉应该再多些激情燃烧的意味,然而现在对于妻子却没有那样的激情。他们的感情是朴素的,淡泊的,虽不至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却给人如坐春风的感觉。

“虽然平时不觉得妻子有多重要,但是如果她不在身边,我还真是很麻烦。”

总之如果现在离婚,受困的还是自己。

“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你们可能真的要离婚了。”广濑的这句话也成了警钟再次在耳边响起。

想到这里,修平叹了口气。

现在除了静观其变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难不成两个人都在销声匿迹准备伺机而动吗?

“不过……”

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修平喃喃自语:

“也许两个人都不再追究,就这样糊涂地过下去也挺好的……”

并不是修平对这样的状态有着十足的信心,然而不能否认,这也许就是现实生活中夫妻相处的一种智慧。

[1] 意为“肘”。——译者注

[2] 意为“铁肘”。——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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