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冷夏
速见房子吃过早饭之后收拾了一下房间,看了一眼挂在白色墙壁上的钟表,已经十点了。
每天早上一到这个时候,家的周围就会变得安静起来。先前因上班上学而闹哄哄的大街已看不到人影,来往的车辆也渐渐销声匿迹了,不久会有人来换报纸或取干洗店的订单,不过那还要再等一会儿。现在正是上午最安静的时候。
房子每天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家的。
编辑工作本就没有严格的上班时间。上班途中如果需要去别处取底稿,那么过了十二点再去公司也没有关系。不过,晚上经常会搞到很晚。别说七八点,碰到校对的日子,过了十一点、十二点才下班的时候也有。
房子以前是公司的正式员工,现在则属于临时编制,只帮忙做些编辑工作,所以搞到很晚的时候并不多,到傍晚,最迟六点左右就可以回家了,如果工作比较赶的话,在家里做也没有关系。临时编制在公司虽没什么地位,但是相对比较轻松。
房子今早本打算十点多出门的。上午报销昨天的差旅费之后下午把录音带上的内容写到稿纸上。
不过现在的房子一点儿也不想出门工作。
虽然稿子明后天就要交了,但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件事上。
应该如何处理昨夜和丈夫的争吵呢?房子一想到这件事便心乱如麻。比起工作,这件事才是当务之急。
十点十分的时候,房子拿起了电话。
来电话的是与房子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驹井由美。由美跟房子同一年进公司,结婚之后继续工作,现在是一份青年杂志的主编。她在公司的地位比房子要高一些,不过因为她们从小就彼此熟悉,所以不管是工作的事还是家庭的事,两人总是无话不谈。
昨晚被丈夫追问的时候,房子之所以提起由美的名字,说是一起去大阪的同伴,也是考虑到由美能随机应变比较让人放心。
事实上,由美昨天非但没有去大阪,而且因为赶着校对杂志,可能加班到很晚。
今天早上房子之所以忍耐到十点多才打电话给她,也是觉得太早把她吵醒不合适。
十点刚过,房子就按捺不住了。就算她现在还在睡,也非得把她吵醒不可。
房子拨通了由美家的电话。果然不出所料,铃声响了很久,才传来由美的声音:
“怎么了?不是才十点吗?”
“对不起啦,我遇到了麻烦,想马上跟你谈谈!”
房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对着听筒说了一通之后,开始讲述昨夜争吵的经过。
不知从哪里说起比较好,还是先从丈夫和一个女人一起下飞机说起吧。
“表面上说是什么学会,实际上是带女人玩去了!你说这是不是很过分!”
房子本打算冷静地讲述出来,可是越说越激动,昨夜的怒气再一次涌上心头。
“我一开始就知道他在和那个女人交往……”
“所以你就跑去机场了?”
“两个人果然都大吃了一惊,那个女人做贼似的逃走了。”
房子想说的是后来回家之后发生的事。那么晚让她做了饭,之后他还叫嚣说让她别干见不得人的事,还吓唬她说什么都知道了!这简直就像是无赖的威胁!
“太委屈了,所以我要还击!”
房子一口气说完了他们的争吵,这下由美总算是醒过来了,嘴里说着“然后呢”“之后呢”不停地催促她说下去。
这样前前后后讲了一通之后,房子多少定下心来了。
“昨天差一点就离家出走去你那里了呢。”
“你丈夫现在已经出门了吗?”
“嗯,还给他做了早饭,不过一句话也没说。”
“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冷战啊!”
“哪里是冷战,我们怕是要完了……”
“这可不能随便下结论呀!”
“可是,如果知道女人有了外遇,男人是不会原谅的吧……”
“你明明白白地说你在外面有人了吗?”
“没说,但是……”
“那不就是还不知道吗?”
“但是看他那自信的样子,可能已经派侦探调查过了,再加上那个人性子又急,很可能会提出离婚的!”
“你要镇定一点!”
被由美这么一说,房子不禁想要流泪,赶紧用手指按了按眼角。
“不会那么容易就离婚的。”
“还有,你跟松永说过了吗?”由美像是从床上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是想先跟你商量一下的。这件事应该跟他说吗?”
“你丈夫知道松永的事吗?”
“我想多半是不知道吧……”
“那还是不要告诉松永,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松永的名字一出现,房子的心头又是一紧。
“把事情搞成这样,我真蠢啊……”
现在回想起来,到机场接他完全是一个错误。当时她是怀着好奇心,想也许能碰巧看到那个女人,甚至不怀好意地想要看看这两个人知道妻女过来迎接时的狼狈相。不可否认的是,她内心深处是想要借此来报复一下玩性不改的丈夫。
然而这哪里是惩罚他们,反倒把自己逼到了走投无路的窘境。虽然已经搞得他们够狼狈了,但是事情做过了头,问题一下子变得相当严峻。
“我实在不应该去机场……”
“那倒是真的,到那去也不像你的风格。”因为是房子的挚友,由美直言不讳地指了出来。
“就算看到他们在一起也没有一点儿好处。”
“可是放任不管的话,我不就任由他们欺负了?”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弘美也一起去了吧?”
“是啊,我想那孩子一定吓呆了。”
“你实在不应该让孩子见到这样的场面。”
这么一说,房子也无言以对了。这也确实是房子正在反省的地方。“但是,我还是不觉得过分!那两个人那么堂而皇之地肩并肩走出来,看他的样子还像是护着那个女人似的。”
“啊,等一下……”
由美那边好像有人来了,房子听到了门铃的声音,电话便暂时中断了。房子手里拿着电话看了看表,已经十点半了。
从开始打电话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
“对不起!好了!”再次传来了由美的声音。
“现在正忙着校对吧?”
“没关系,昨晚加班到很晚,所以今天大家都是下午才去上班。”
“男人真是太为所欲为了!”一听说有时间,房子便继续之前的话题。
“自己在外面随意拈花惹草,妻子稍微玩一玩就大吵大闹!”
“我家这位也是一样呀!”
由美的丈夫比修平小一岁,可能是因为没有孩子,看起来要比修平年轻五六岁。他在广告公司工作,待人热情且十分健谈,不过由美说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说男人怎么玩都没关系,女人玩就是不行!”
说着说着,房子又生起气来。
“一开始还不是因为他不好!”
和松永约会确实是自己不对,可是最初还不是因为丈夫太为所欲为了!把妻子晾在一边,对别的女人鬼迷心窍,看着这样的丈夫,房子不禁也想要试试看。倒不是为了报复,只不过丈夫的行为激发了她那种玩玩也无所谓的情绪。当然,不能否认她也很想体验一下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沉浸于危险气氛时心跳的感觉。
“净挑些对自己有利的话说!”
“他说男人怎么玩都可以?”
“那借口离奇得很呢!说什么男人外遇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女人一旦红杏出墙就会万劫不复,没办法简单收场!”
“才没那回事儿呢……”
“就是嘛!不是也有因为外遇不能自拔的男人嘛!”
“还有把房子甚至土地抵押出去供女人挥霍,最后被女人甩了自杀的呢……”
“还有人要挟女的跟他结婚,如果不从就杀了她的……有的即使没到这种程度,也轻易就抛弃了糟糠之妻。这些人一开始不都是随便玩玩的吗?如果女人做了这样的事,他们男人就会像抓到了什么把柄一样大吵大闹。”
这两个女编辑,平时最恨男权当道,现在谈起这个话题,两个人更是一拍即合。
“女人也会逢场作戏!”
房子这话一出口,赶紧朝周围看了看。说了这么冒失的话,不管是被谁听到都会觉得难为情。当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房子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这时由美问道:
“不过,你和松永只是玩玩吗?”
“这个……”
房子的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她确实已经把身子给了他,但是也没想过进一步沉沦下去跟他同居或者结婚。这样说来,这确实是“玩玩”,但是要这么斩钉截铁地说出口,还是觉得很可惜。
“应该是所谓的性伴侣吧。”
这种说法也有点牵强,但总比说成是“玩玩”好一些。
“你没想过将来和他在一起吗?”
“怎么会……”
房子手握着听筒,使劲儿地摇摇头。
“那不是很愚蠢嘛!”
松永是个自由摄影师,在女性杂志的工作很多,由美跟他也比较熟悉。他工作认真,摄影技术精湛,但他身上的一些艺术家气质让人觉得他不太好相处。三十八岁正是摄影师的鼎盛时期,不过公司里的年轻编辑大多对他敬而远之,唯独房子偏爱他掩藏在孤僻个性背后的纤细特质。
“他和你丈夫是不同类型的吧?”
由美说得没错。丈夫修平身材魁梧,富有男子气概,但是有些独断专行。作为一个医生,他事业上一帆风顺,不曾经历过什么挫折。相比之下,松永瘦长高挑,个性孤僻,感情也比较脆弱,如果不照顾他,他就会让人担心。可以说正因为他是与丈夫完全不同的类型,房子才被他吸引。不过话虽如此,也还没到要和他患难与共的程度。
“还真是头疼啊……”由美的话让房子重新意识到她和丈夫激烈争吵的核心问题了。
“那接下来怎么做?”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打电话给你呀。”
换报纸的叫卖声从窗外传来,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十点五十分了。
不得不出门了,不过以房子现在的状态,就算到了公司,也没法好好工作。
“总得想个办法……”
嘴上嘟囔着也于事无补。本来嘛,争吵的对象是丈夫,不可能和毫无关系的由美说说话就能解决问题。不过对由美倾诉了一番之后,心情确实平静了不少。
“你工作怎么办?”
“现在必须出门了,要报销差旅费,还要把采访录音写成稿子……”
“那些在家做不就行了?”
由美说得没错,不过如果继续待在家里,她只会越来越消沉。
“觉得好凄惨呀……”
“还是不要想得太严重比较好,你丈夫肯定也在后悔呢。”
“为什么?他会后悔?”
“还不是因为他花心在先嘛!最根本的缘故还是在他。”
房子觉得这个理由多少有些牵强,不过这样一想,她的心情也确实轻松了一些。
“他不是那种讲道理的人呀!他觉得男人偷情无所谓,女人就必须守妇道……”
“这我也知道,不过他心里肯定知道自己不对。”
由美是个局外人,说起话来自然轻松,不过事情不可能那么乐观。
“你好好想想,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指出我在外面有男人了呀。”
“……”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跟他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这样说着,房子忽然觉得自己待在这个屋子里就是个错误。
“以后到底怎么办才好啊?”
突然这样问,由美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了。停了一会儿之后,她用教导的语气说:
“无论如何,除了静观其变也没别的办法了。”
“也就是说,我要待在家里,给他做饭,两个人一声不吭地看电视,晚上还把被褥分开背对背睡觉?”
“用不着那么别扭呀,泡泡茶、谈谈弘美什么的,除了吵架还有很多话题嘛。”
“这些都要我主动做吗?”
“既然一起生活,这也是没办法的呀。”
“可是凭什么要我去讨好他?是他先背叛我的!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和那个女人已经相好两年了!他根本就没把我当成是女人,只不过是个佣人而已!我凭什么还要去讨好他?”
房子一口气说下来,由美不得不打断了她:
“你稍微冷静一下吧。这么激动可不像你。”
这么一说,房子也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你丈夫背叛了你,你不是也背叛你丈夫了?”
“我和他可不一样,我只是不甘心,觉得寂寞才……”
“不管什么理由,既然他知道了你和松永交往的事,就是同样有错吧?”
房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同样有错,但是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她确实对松永有好感。
“现在再来讨论谁对谁错已经毫无意义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借口,把它们拿出来争吵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男女之间的问题终究是双方的问题,这个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因旁观而轻松,由美冷静得可憎,不过之前她们确实谈过这个问题。
“你冷静一点,把这件事放一放吧。”
“可是我们之间有现实存在着呀,今晚他就会回家,我必须和他在一起生活呀!”
“那不好吗?”
“你说什么?”
“你不会为此杀人或者被他杀了吧?”
“怎么会……”
“你丈夫心里明白的。”
“明白什么……”
“明白是他自己的过错,那么优秀的人嘛。”
“不是的……”
房子还想说些什么,这时由美无精打采地发了话。
“哎,已经十一点了,一会儿再打电话怎么样?”
“为什么?”
“想休息一会儿……”
房子和由美是多年的朋友,说话向来直言不讳,不过有时候也会因此忽略对方的感受,看来由美多半是厌倦了这些夫妻吵架的牢骚。
“对不起,挂电话啦?”
这对于正在烦恼着的人来说确实有些冷漠,不过这也是由美的爽朗之处。
“那再见啦。”
电话“叮”的一声挂断了,房子把听筒放回去,感到一股疲惫袭来,坐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洗了洗泪痕满面的脸,房子做好了出门的准备。而此时已经是中午了。看样子,到公司就要接近下午一点钟了。
公司没有明确上班的时间,虽然不必慌张,但还是先打声招呼比较妥当。
房子定了定心,给主编打了个电话。
“昨天从大阪采访回来了。”
是有关拥有双职工最多社区的报道,那原本是主编的提案。
“时间不多,我没有办法一一采访,不过已经收集了大部分人的意见。”
“那很好啊,辛苦你了!”
主编比房子小两岁,因此跟她说话比较客气。
房子跟她报告说下午到公司,在一两天之内整理好底稿,之后又问道:
“还有……”
“还有什么?”
“没,没什么……”
本想问一问照片的事,可是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本来就不是文艺报道,找些具有当地特色的社区远景和游乐园,或者主妇们去上班的照片就够了。
而房子之所以没有说出口,是因为同行的摄影师是松永。
公司里应该没有人察觉到房子和松永的关系,只知道他们脾气合得来,经常一起搭档,但是不会想到他们是男女关系。而且,甚至有的年轻编辑认为房子是看他不得人缘,工作又少,基于同情才让他拍照片的。
只有由美对此心知肚明,不过她不是随便跟人咬耳根的人。
因此,主编也不太可能知道她和松永的事,但是总觉得一旦提及照片,人家就会察觉到昨晚的事,便只能默不作声了。
挂断电话,拉上阳台的窗帘,房子开始考虑要不要给松永打个电话。
是现在打,还是到了公司再打呢?
今天和松永并没有非见面不可的要紧事,照片的事昨天已经商量好,要明天才能弄好。
可是今早起床的时候房子就想打电话给松永了,坦白说,她首先想到的不是给由美,而是给松永打电话。
可是一旦打通了,要从何说起呢?
“昨天晚上和丈夫大吵了一架,整夜都没睡好。”“我丈夫已经察觉到你了,他很可能打电话给你。”“我们可能会因此分手。”“这些都怪你。”可能的话,房子真想把这些话一股脑儿说给他听。可是这些话一旦出口,原本可爱的淑女就会变成任性自私、只会推卸责任的恶女人。
拉上阳台和厨房旁边的窗帘,在透过窗帘涌进的阳光中,房间恢复了宁静。
而房子陷入其中,再度迷茫起来。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能够设身处地地为她排忧解难的只有松永一个人。由美虽是情投意合的朋友,但她毕竟是女朋友,到最后还是甩了一句“随你便”严厉地拒绝了。
如果是松永,他会立刻跑过来认真地为她打算。幸好松永四年前离婚了,一个人住在高井户的公寓里,所以打电话很方便。
如果对他说有事要商量,他必定会穿上他那件黑夹克,梳起他的一头长发轻轻地靠过来。
听了她的叙述,松永必定会叹口气,喃喃自语道:“这该怎么办……”
他不是那种会说出“交给我吧”“不必担心”这些承担责任的话的男人。倒不是说他逃避责任,而是他本就没有那样的男子气概。所以在她烦恼的时候,他总能成为一个贴心的倾诉对象。他的温柔和周到可能要比由美强上好几个档次。
实际上,令房子醉心的也正是松永的温和。他那饱经沧桑的优雅,是一生一帆风顺的丈夫所不具备的。
理所当然的,两个人在一起的契机也是房子主动居多。两人因公出差仙台的那个晚上,在旅馆酒吧喝了些酒之后,房子忽然很想撒撒娇,放纵一次,便径直去了松永的房间。与其说是恋上了松永,倒不如说是丈夫以外的男人近在身边时,她沉浸于那种心跳的感觉不能自拔,不知不觉中放开了自己。
从那以后,与其说是依赖松永,不如说是她沉醉于那份男性的关怀。
这一次她也并不认为责任在松永,只不过是想说给他听撒撒娇罢了。
无论如何,还是告诉他比较好。
房子刚到门口,又转身走了回来。打电话还是在家里比较方便,如果在公司打,她又担心被别人听到。
房子回到客厅拿起电话听筒。松永说今天到傍晚都没有工作,那么他现在应该在家里。
用手指按下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铃声响了三声之后,松永的声音传来:
“喂……”
一听到松永的声音,房子不由自主地把听筒拿离了耳边。
“喂,这是松永。”
没有回音,松永似乎有些不耐烦。当他第二次问的时候,房子放下电话长吁了口气。
现在的松永一定正在因为这个无端挂掉的电话而感到莫名其妙。是恶作剧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敏感的松永一定会明白的。
房子一厢情愿地坐到沙发上等松永的电话。他也应该知道她丈夫白天不在家。
然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又过去了,电话铃声依然没有响起。房子一边想着自己什么都没有说,松永自然不会打电话过来,一边又渐渐地恨起他的不理不睬。
我在这里干等着,你就不能打个电话过来吗?真是个没心没肺又自闭的家伙。
房子任性地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后,站起身来,看向了外面。
透过花边窗帘,初夏晴朗的天空一望无际。低矮的屋顶彼此相连,前方可以看到绿网的边缘,那里便是高尔夫球练习场,假日的时候丈夫经常会去那里练习高尔夫球。
想到这里,房子自言自语道:
“也许没有和松永通电话是明智的。现在就算和他见面商量也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徒增他的压力。”
“坚强一点!”
房子这样告诉自己,再次拿起皮包走向门口。
从御茶之水车站向骏河台下面的交叉路口步行五分钟,便是房子的公司。从前灰色古旧的大楼,自从两年前改建之后,现在已经翻新成了玻璃墙面的现代化大厦。因为一楼是妇女用品商店和咖啡厅,所以有很多人从楼前经过却不知道上面还有个出版社。
大厦的内部格局和外观一样规整,入口处会给人商社或者银行的印象。房子虽然欣赏新楼的整洁,但同时也很怀念旧楼杂乱的氛围。
走廊里贴满各式布告、广告,房间里堆满书籍和底稿,地板上飞扬起散落的纸片,还是这样的出版社更让人踏实。大楼翻新,又添置了传真机和打字机,在现代化的同时,出版社过去的氛围也消失殆尽了。
房子所在的《女性月刊》编辑部在大楼的四楼。因大楼纵深细长,这一层楼全部都作为女性杂志的编辑部了。
房子乘咖啡厅旁边的电梯上了四楼,推开前面第二个门走了进去。正式编辑有十个人,主编可能有事,不在编辑部。
房子和他们简短地打了声招呼,便走到右边一排书柜前面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那里并不是房子的办公桌,但是她坐在那里也没有人不满意。这就是所谓的编外编辑的专用办公桌。
房子刚刚坐下喘了口气,对面的福田立刻搭话:
“昨天很辛苦吧?”
房子一时间以为昨夜的夫妻争吵已经众所周知,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不过他说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因为主妇们的话总是让人不得要领。”
他像是从主编那里听说了昨天去采访社区主妇的事情。
“没有呀,她们很配合。”
若是有人说她和松永一起共事让她很辛苦,这话反而会让房子心里不痛快。
和同事的对话到此结束,房子开始写出差报告。
公司规定,因公事外出的人员,一定要提交费用的明细表。记下交通费、住宿费以及中途所需的各项费用,连同收据一起上交。有些人会借机虚报,中饱私囊,不过房子总是会清楚记下实际花销。和松永在一起的时候尤其分毫不差。在她心里,两个人已经获得了出去旅行的机会,就更没资格要求其他的特权了。
报告完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房子却没有一点食欲。正准备把采访录音写成稿子,由美的电话来了。
“你还是来上班了啊。”
由美的编辑部在三楼。
“我也是半个小时前到的,到楼下喝杯咖啡怎么样?”
由美像是因为自己刚才挂断了电话而感到不好意思。
房子在黑板上留言之后,便去了一楼的咖啡厅。由美已先一步等在那里了。
“看起来还挺精神的嘛。”
“是吗……”
以现在的心情,房子恨不得变成悲剧的女主角,可是既然来到了公司就不应该把这些不快挂在脸上。
“你丈夫有和你联系吗?”已经过了午休的时间,咖啡店里的客人并不多,不过由美还是压低了声音。
“没有……”
“要我打个电话吗?”
“为什么?”
“就说是和我一起去大阪的……”
房子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再用这种息事宁人的办法已经不能改善两个人的关系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不想再做辩解了。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由美点了一支薄荷香烟,说道:
“还是让侦探所调查过了吧。”
房子开始也这么想,不过看样子丈夫早就留意她这方面的心思了。
“这都是我的错呀!”
房子垂下了头,由美却抱着胳膊说道:
“这不是一个人的错!”
如果房子强调自己是受害者,由美会生气,可是房子这样轻易地单方面承担错误,也有违她维护女性地位的立场。
“责任是双方的,你没必要一个人道歉。”
此时,咖啡厅的门开了,走进来两个男人,由美看他们不是公司的同事,便继续说道:
“你不会想和松永见面吧?”
“为什么这么说?”
“已经打过电话了?”
“没有……”
“但是想打,是吗?”
被人说中了心事,房子一下子没了声音。这时由美用她修长的手指揉熄了香烟,继续说道:
“现在你们不能见面,见了面就输了。吵架的时候可不能给对方制造口实啊。”
房子不是不明白由美的话,可是现在的房子并没有那么高的斗志。
“我没那么坚强啊。”
比起跟丈夫争个高低,现在房子更需要考虑的是今后该怎么办。
“女人真是无处可去呀。”
“要去哪里?”
“这个时候我真想出去散散心……”
“离开家的不应该是你。女人还是应该老实地待在家里。”
“现在对工作对自己都感到厌烦……”
“你一定要坚强一点。我一直都站在你这一边!”
由美确实是好朋友,不过当事人和旁观者终究是不一样的。
“谢谢你……”
向由美道谢之后,两人便分开了。房子回到编辑部重新开始工作,不过根本不在状态,手中的笔虽然记着录音带里的内容,对其重点却丝毫不知。看上去是在工作,实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过她还是磨蹭到了傍晚,她想松永可能会打电话过来。
过了五点,一半的同事都已经走了,房子也停止了手上的工作准备回家。
“辛苦了。”
跟同事们打过招呼,出了公司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时,房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朝家的方向走。
上午,不愿再待在那个地方,逃也似的离开了家,然而不到半天的时间,竟又想回去了。
“除了那里,我真的无处可去了吗?”她的心一下子被寂寞俘获了。
原来真的是无处可去。
由美知道整个事情的始末,可是她今晚要忙着校稿;现在联系大学时代的朋友们又嫌太晚,再说,就算和她们聊聊也解决不了问题。
那干脆去品川的妹妹家或者横滨的婶婶家吧,不过这样就必须说明突然到访的缘故。向大家解释和丈夫之间的来龙去脉太麻烦,而且这就不得不把自己的不忠公之于众了。绝不能让多年来自己兼顾家庭和事业的女强人形象毁于一旦啊!
如果弘美在还可以缓和气氛,可是女儿昨天才返校,没道理现在把她从湘南叫回来,而且在夫妻吵架的阴云下和女儿见面也太自私了。
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去松永那里。
“和他见个面吃个饭吧……”房子走在路上,喃喃自语道。
随后,她又慌忙摇了摇头。
“不能和松永见面,由美刚刚还告诫过我。其实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可是为什么还会考虑再见面呢?”
茫然中不觉走到了车站。傍晚时分,车站里挤满了下班的白领和放了学的学生。房子随着人流进了检票口,不自觉地站在了代代木到涩谷方向的月台上,等察觉的时候,已经坐在回家的地铁里了。
到了这一步,是不得不回家了。
下定了回家的决心之后,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晚饭的问题了。
回家的路上也有几家整洁清爽的餐馆和寿司店,也不是不可以在那儿解决晚饭,只是一个女人孤零零地进去吃饭,总觉得有些凄凉。
不得已,她决定在车站前买些东西。经过熟悉的蔬菜店和鱼店的时候,店主们都跟她打招呼。最后她在蔬菜店买了黄瓜和口蘑,在鱼店买了鳟鱼片。
买完东西回家一看,房子才发现这些菜一个人吃实在太多了,就算和丈夫两个人吃也吃不完。
在和丈夫吵架的时候还买来了两人份的东西,房子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厌烦。不过既然买来了,就没有再扔掉的道理了。
房子换了衣服之后,开始准备晚饭。
不管是做什么,只要忙起来就能暂时忘记烦恼。房子把黄瓜做成了醋拌凉菜,把鳟鱼做成了法式炸鱼,又做了一碗口蘑酱汤,这样之前的争吵就被忘在了脑后。
没有平日里丈夫的催促,房子从从容容地准备着,可还是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准备好了。
看了看表,七点半。房子发觉自己还在等丈夫回来,不禁苦笑起来。
结婚十七年来一直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等待丈夫回家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像是已经渗透进身体,根深蒂固。
餐桌上摆着两个人的晚餐,饭随时可以吃,只是她依然没有食欲。
今晚,吃饭不是重点,做饭才是目的。心里想着只要能打发时间就好了,似乎这样不知不觉就满足了食欲。
不过将近八点的时候,房子还是自己动筷吃了起来。忙了半天才做好,放在一边不吃实在是太可惜了,而且那样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吃着吃着,房子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丈夫今晚几点回家她并不知晓,甚至有可能不回来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不会回来吃晚饭的,她明明知道,为什么还是做了两个人的饭?
房子放下筷子擦了擦眼泪。她觉得自己真是孩子气,同时又觉得落泪的自己很可怜。
简单吃了一些之后,房子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冰箱,洗了碗筷。
九点了。不过夜还长。房子洗澡洗了头发之后,去客厅等头发干。还有工作要做,不过她现在没有一点儿心思,于是她泡了杯咖啡,倚在沙发上看电视。旁人看起来她悠然自得,殊不知她正心乱如麻。证据就是她眼睛虽盯着电视,却浑然不知电视剧的情节。累了,躺下,打个盹儿,又坐起来喝咖啡,这样重复了两次之后,已经是十二点了。
也许他真的不回来了……
房子干脆接受了这个事实,站起身来走进卧室,铺好了自己的被褥。
换好睡衣,房子还想和由美说说话,正走向电话,铃声就在此时响了起来。
房子吓得倒抽了一口气,随后慢慢地拿起听筒。
“请问是速见医生家吗?”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冈崎。主任刚才醉了,现在一个人可能回不了家,一会儿我们一起把他送回去。”
冈崎是修平手下的一个年轻医师。
“他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想应该只是喝多了,吐了。”
“怎么会……”
“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到。”
“真对不起了,拜托你们了!”
房子不觉以妻子的表情,对着听筒鞠了一躬。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门铃响起。
房子打开门一看,两个年轻男子正在两侧扶住修平站在门口。他们都是修平所在医院的医师,右边的是那个叫冈崎的年轻人,左边的只觉得面熟,却不知道名字。从他们架着修平的样子来看,修平真的是醉得不轻,目光涣散,勉强才能站得住。
烂醉如泥的修平已经不省人事,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了。房子蹲下身来把他的鞋子脱掉之后,拜托他们把修平扶进了屋子里。
“不好意思,拜托你们把他扶到那里……”
客厅的中央摆放着沙发,让修平仰躺在沙发上之后,房子向两个人深表歉意:
“真是对不起,扫了你们喝酒的兴致……”
“不要这么说啊,我们没关系。今天是主任喊我们去喝酒的,而且请了客。”
“是我先生找你们喝酒的吗?”
“是的,手术之后来到医院办公室,忽然喊我们一起去喝酒……”
“给店里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啊,那倒没关系的,不过……”
冈崎看着面色惨白躺在沙发上的修平继续说:
“我想他有些轻微急性酒精中毒的症状,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让他休息一下应该自然就会好的。”
用医生味十足的口气做了一番交代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说:“那我们就此告辞了……”
“稍等一下,我去泡茶来,你们喝了再走。”
“不用了,车在外面等呢,我们告辞了。”
两个年轻人说着就往门口走。
“请等一下!”
房子连忙从橱柜上的皮包里掏出一万日元,包在纸巾里交给了冈崎。
“这个你们拿去付车费吧!”
“不用啊,我们住得都不远。”
“你们特意把他送回家,哪有让你们破费的道理!”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剩下的给司机做小费,刚才吐到他车上了。”
“还给人家弄脏了……”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事。”
冈崎打开门之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
“有件事想请您转达给主任,明天上午八点要开会,下午还有两个手术……”
“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的,真的很感谢你们这么晚了把他送回来。”
房子把年轻的医生们送出去,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两人走了之后,房子重新仔细端详横卧在沙发上的修平。
他穿着西装,白衬衫的胸口处敞开着,两条腿搭在沙发上。大概是因为吐了的缘故,他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搭着几缕乱发。这样躺在沙发上,他可能会继续睡下去,不过这样很不解乏。
房子走进卧室,在之前铺好的自己的被褥旁边铺上了丈夫的棉被。然后拿着睡衣回到客厅一看,修平正微张着嘴巴睡着。
“老公……”
房子蹲在沙发前敲了敲丈夫的肩膀。酒精和呕吐物混合起来的酸臭味儿扑鼻而来。
房子不禁别开了脸,然后下定决心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来呀,起来到被子里睡……”
修平像是嘀咕了些什么,含含糊糊的,之后很快又打起鼾来。
“喂,起来,快起来啦!”
房子摇了半天也不见反应,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他才算清醒了一些。修平睁开眼睛抬了抬头,随后马上又把头缩进沙发里不愿起来。
房子真想生拉硬拽把他拖起来,不过用房子的纤细手腕去拉修平这七十公斤的身体,他纹丝不动。早知如此,真应该拜托刚才送他回来的年轻人把他扶到卧室里,不过现在为时已晚了……
“要怎么办呀!”
房子甚至想就让他这样躺在沙发上,可是他的衬衫和西装的袖口上还沾着刚才吐出来的脏东西。
房子只好别过脸脱他的西装。先从右胳膊脱起,把他身体翻过来让他侧卧之后脱掉左胳膊的袖子,最后从腋下把西装抽出来。袜子脱起来还算方便,不过这裤子和衬衫就难办了。
没办法,房子只好用湿毛巾擦擦他衬衫上的污迹,帮他松了松腰带。然后房子又用新毛巾帮修平擦了擦脸和手,之后又在他身上搭了一条毛毯。
终于告一段落了,只能让他睡在这里一直到醒来了。
房子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叹了口气。
我的辛苦他全不放在眼里,只管张着嘴,打着鼾,舒舒服服地睡大觉。
为什么喝成这样呢?
修平本来不是不能喝酒的,只是最近才喝得少了,以前也有喝醉、夜里一两点回来的时候。房子结婚前就听说外科医生爱喝酒,所以也并不介意。她想只要喝得高兴、不过量就没关系。
然而像今天这样烂醉如泥地回来还是第一次。结婚头两年,也曾经被同事送回来过,不过这些年来即使喝了酒也几乎没有醉过,喝到吐的情况就更没有过了。
年轻医生们似乎也对修平今天醉酒的程度感到惊讶。虽然特意把他送了回来,还是像自己做了错事一样惶恐不安。
不过今天似乎是修平邀请他们的。此前也有和年轻医生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但像这样失态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在手术的前夜。
“胡闹也得适可而止啊……”
房子轻声抱怨了一句,然后起身打开了阳台的玻璃窗。房间里已经充满了难闻的酒气。
“水……”身后忽然传来丈夫的声音。
“喂,水……”
这两声之后,房子从厨房接了满满一杯水,送到了丈夫的嘴边。
尚未清醒的丈夫颤抖着抓住杯子,仰头一口喝尽,像是渴极了,喉结上下急剧地动着。
“还要……”
房子又倒了杯水来,修平一饮而尽之后又倒头睡了过去。
“老公……”
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了,房子借这个机会赶紧摇他的肩膀。
“起来啦,被子已经铺好了,到房间里睡吧。”
房子正想双手扶起修平,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推开。
“吵死了。”
房子一下子愣住了,手停在半空,这时修平叫道:
“偷情的……”
“老公……”
房子刚一出口就噤了声。刚才他挥手的时候说了什么?是“偷情的女人……”还是“偷情……”,虽然后面没有听清楚,但是“偷情”两个字是千真万确的。
房子离开丈夫的身边,走到阳台前。
初夏的风穿过敞开的玻璃窗拂面而来。大概是因为阴天,夜空里看不到星星月亮,只有前方那黑色浓重之地的边缘地带反射出微微的红光。再往前便是银座和六本木了,那是丈夫刚刚喝酒的地方。
房子望着黑暗中那片红色的天空,反复思索着丈夫刚说的话:
“偷情的女人……”
丈夫果然还是在记恨昨晚的事。从他酒后吐露的真言来看,他恨她。
想到这里,房子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丈夫之所以酩酊大醉,可能就是因为昨晚的事情,今晚应该没有非喝酒不可的聚会或者约会。他今天拉人出去喝酒,大概就是为了借酒消愁吧。
那两个年轻人也说今晚他喝得很猛,他们不知道昨晚的事,所以看到他胡喝一气很是惊讶。不过除此之外,修平可能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发泄怒气了。
房子深吸一口气,关上了阳台的落地窗。
回头一看,也许是灯光太亮,丈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毯子蒙在了头上。
房子走到厨房,把水瓶里灌满水,带着杯子一起放到了沙发前的桌子上。关掉客厅的灯,一看表,已经一点半了。
房子拉开隔门,走进卧室换上睡衣,卸掉了刚刚客人来时匆忙化上的妆。她梳着头发回头一看,面前是并排的两床棉被。
虽不是有意制造的,但自己和丈夫的棉被之间隔着四五十厘米的距离。
房子低头看着,想起刚才自己慌慌张张铺被子的情景,不禁苦笑了起来。
今天一天,即使是在公司的时候都在记恨着他,就连在和由美谈话的时候,也觉得在外偷情却一副坦然模样的丈夫不可原谅。
可是别人来到家里的时候,她又变成平时贤妻的样子,向医生们道歉,把丈夫迎进来。不仅如此,还为他脱衣服铺被子。
说这是因为常年的习惯,也太没出息了。
想归想,房子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下来了。不是她就此满足不追究了,而是终于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房子嘟囔着,不觉出了声,“他回来就好。”
房子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在机场看到的叶子的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我绝不会输给那个女人!”
在黑暗中房子如此告诉自己,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