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骤雨

飞机到达羽田的时候已是八点半,比准点晚了十分钟。在北海道登机的时候,肌肤上还能感觉到丝丝凉意,等到了东京,连夜里的温度都超过了十五摄氏度,让人觉得有些闷热。

“玩得很开心,谢谢啦。”

飞机着陆后,坐在开往机场大厅的巴士里,叶子微微鞠了一躬以示感谢。

修平点了点头,心想如果坐在身边的是妻子会怎样呢?

如果是妻子,旅行结束的时候就不会出言道谢了,而且会以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坐在一边。不过,想必叶子和她丈夫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是一样的冷漠吧。修平正这样想着,叶子开口问道:

“哎,我们要不要分开出去?”

“为什么?”

“那样比较保险吧?”

叶子似乎还在在意今早妻子的电话。

“没关系的。”

那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她应该不会等在羽田门口了。就算等在那里,她自己也是玩回来的,我也没必要怕她什么。修平心里虽是这么想,等快到出口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虽然心想她应该不会来,但是万一碰见了就麻烦了。就算擅自等在那里的妻子没什么关系,叶子也一定会不高兴的。修平走在叶子前面四五米的地方,装出一副独自回来的样子走出出站口,朝四周望了望。

因为不是节假日,再加上是晚上的飞机,机场大厅里接机的人寥寥无几。修平随意晃了一眼,便知道房子和弘美不在。他安心地站在原地,等叶子赶上来。

“你可以先走,不用担心我啦。”叶子像是看穿了修平的不安。

“那我们再约时间。”

“真的非常感谢你。那我先叫出租车回去啦。”

“我也乘车回去。”

要搭出租车,他们必须穿过出口大厅,到前面的候机大厅才可以。就这样和叶子并排走到候机大厅中央时,修平忽然感觉到了右边的视线,一下子站定在原地。

“啊……”修平不觉叫出了声,慌忙别开了头。

搭同一班飞机回来的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走向正门出口,就在前面一点点的地方,妻子和女儿弘美正看向这里。她们和修平的距离不过二十米。在这个人影稀疏的大厅里,显得尤为突出。

真的是她们吗?修平战战兢兢地挪回视线,想要看个清楚,这回却跟她们撞了个正着。毫无疑问,那确实是房子和弘美!

“怎么会……”修平想问却发不出声音来。

叶子像是很快察觉到了异样,看到站定不动的修平以及视线所及的房子和弘美,立刻别开脸快步走开了。

“喂……”修平不禁失声叫她,却立刻感觉到妻女的目光,把刚要抬起的手放了下来。

修平故作镇定地叹了一口气,朝妻子的方向走去。

“怎么来了?”修平强装平静,声音却颤抖得连自己都感觉得出来。

“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接你呀。”

妻子身穿白色套裙,右手拿着旅行时常用的半圆形皮包。

“不是跟你说过今天会晚回来的吗?”

“所以我只和弘美约了见面的啊。”

修平本就没想到在飞机场碰到房子和弘美两个人,更没有想到她们会出现在候机大厅而不是出站大厅。早知如此,就和叶子稍微分开一点距离了,何至于这么突然,连一丝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修平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你今天从大阪回来的吗?”

“五点到这里的。”

“从五点一直等到现在?”

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修平故意提高了音调。

“我们两个人在楼上的餐厅吃了饭。”

“……”

“吃过饭之后,想过来看看你是不是会乘这一班飞机回来。”

刚才明明已经看到叶子了,房子却出乎意料地镇定。

“为什么没有回家?”

“不是拜托弘美看家的吗?所以想请她吃个晚饭慰劳一下。”

弘美面无表情地站在妻子旁边。难得和女儿见面,却让她看到了自己和叶子在一起的情形,真是无话可说了。

“我们走吧!”

三个人终于慢慢地走向出口。修平心里还在惦记着叶子,不过出租车站台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

“要是你搭前一班飞机回来就好了。”

“……”

“弘美一个人多没意思啊。”

听着妻子的话,修平只觉得一股怒意冲上心头。

这次修平出行是为了学会,那可是之前就定好了的,把弘美一个人留在家里还不是因为她忽然出门,如果她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怎么会让弘美觉得无聊呢?

“还不是因为你随便出门?”

“我是有公事要办啊!”

“还不是要跟男人约会?!”修平强压下想要质问的冲动,咳了一声。

当着女儿的面争吵是不明智的。心里的埋怨一旦出了口,妻子和自己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抖出来。

“你们都吃过饭了吧?”

“嗯,你呢?”

“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本想直接回家,让房子做些饭菜吃的,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和叶子去飞机场的餐厅吃饭呢。

“那要不要先去吃个饭?”妻子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可是你们不是吃过了吗?”

“我们可以陪你喝点咖啡嘛。”

出租车乘车站台在候机大厅左侧五六十米远的地方,那里也没有叶子的身影。

“对面的饭店倒是可以开到很晚。”妻子指的是机场大厅对面的饭店。

“弘美今天要回学校吗?”

“当然要回去,还是爸爸妈妈两个人去吃吧。”

弘美住在湘南高中的学生宿舍,今晚必须回去。如果父母打个电话,也可以稍微推迟一下门限,不过看来她是没什么心思留下来了。

“这里离品川挺近的吧?”

“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弘美看似无意却话里带刺。

“那我们先送弘美,之后再找个地方吃饭吧。”

不知道今天的妻子是怎么了,似乎不怎么想回家的样子。

“请到品川好吗?”

出租车来了,修平坐上了副驾驶的位子,妻子和弘美坐在后座。

“今天是校庆活动吧?”

车子发动之后,修平跟弘美搭话道。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吧?”

“是啊。”

对于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女儿的回答甚是冷淡。

“昨晚你朋友来过?”

“嗯……”

今天弘美的话格外少。是看到自己的爸爸跟陌生女人一起下飞机受到了打击,还是吃惊得没心思说话了呢?

修平抱着胳膊看着车窗外流动的夜景,心中再度涌起对妻子的怨怒。

作为一个母亲,不是应该掩藏起孩子父亲的不妥之处吗?她却特意带弘美到机场大厅目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北海道过得怎么样?”妻子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

“现在应该是北海道最美的时候吧?”

她亲眼目睹了他和叶子一起的情景,现在却对此只字不提。是真的不当回事还是强忍住了怒气?她这种不动声色的态度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因为晚上车少,羽田到品川用了才不到半个小时。品川车站一到,弘美便拎着印有商场标志的购物袋下了车。

“自己要小心哦,过会儿妈妈会打电话给宿管老师的。”

说话的是房子,弘美只点了点头转而看了看修平。

弘美好不容易因为周日和校庆两天连休回了家,修平却始终没有机会跟她面对面说话。怀着这样的愧疚,修平沉默着没有吱声。弘美见状一下子转过身,快步走向了车站。

还在生气吗?还是并不关心父母之间的不和?弘美就这样消失在人群中了。

修平呆呆地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这时出租车司机开口问道:

“接下来要去哪里?”

“这个……”

如果去餐馆或者寿司店,就得把吃过饭的妻子晾在一边,这显得很不妥当。

“家里有什么吃的?”

“有些面包面条之类的,不然就去超市买点别的吧?”

“反正我肚子饿了。”

妻子没有再搭话,一副随你便的样子。

“请到等等力吧。”

车子在街灯中穿过,车中的修平很不满地沉默着。他把胳膊抱在胸前直盯着前方,故意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

就算带着女伴到北海道确实是自己不对,但妻子的所作所为也未免太任性了。不跟丈夫打声招呼就跑到大阪去,连住宿什么旅馆也不知会一声。如果不是修平昨晚打电话回家,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过去了。而且就算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她也不打算说明一下!

这样想着,修平渐渐怒了起来。迄今为止,他对妻子的那些古怪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是唯独今晚的事绝不能原谅!既然你揭我的底,我也不能让你好看!

离家渐近,修平决定豁出去大干一场。

他们中途去了趟超市,到等等力的公寓时已经十点多了。

妻子到家便钻进了厨房。把买来的鲑鱼红烧一下,凉豆腐上撒些青葱末,再做一碗裙带菜酱汤,一顿像样的饭菜很快便出锅了。不过因为没有时间煮饭,不得已用饭团凑合一下。

房子虽是杂志社里的编辑,做起饭菜来却也相当麻利。

不过修平并不满意。如果她早点回家,现在他也不必忍受这种凑合出来的饭菜了。

可是嘴里吃着妻子急急忙忙准备好的饭菜,修平心里渐渐生出想要就此罢休的念头。与其现在才去追究妻子的婚外情,放大家庭的不和睦,还不如填饱了肚子倒头就睡。

但是,一直以来被妻子蒙骗却沉默不语的滋味也不好过。如果现在不清不楚地放任不管,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修平吃过晚饭,喝了一杯茶之后,对正在洗碗的妻子发了话。通常在妻子背对自己或者站在身旁时修平才会讲话,面对面的时候,他通常会选择沉默不语。与其说是没有当面对质的勇气,还不如说是因为面对面很难谈论太严肃的话题。

“昨天去大阪的?”

洗盘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妻子有了回应。

“是啊,忽然有工作要出去。”

“昨天不是周日吗?”

“周日也会有工作,杂志社不分星期几的。”

“是什么工作?”

“去拿大阪一个家庭主妇的手记。”

“那东西让她送来不就好了?”

“那样时间会很赶,而且还要当面采访呢。”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妻子开了口。

“你是在怀疑我吗?”

“……”

“我是和驹井一起去的,如果不信你去问她好了。”

这个驹井是房子同公司的女编辑,和房子同岁,两个人很合得来的样子。修平也见过她一次。

“她也是搭同一班飞机回来的吗?”

“她在京都还有事,之后又去了京都。”

修平想起叶子在旅馆里说过的话:女人想要掩饰自己的婚外情时,势必会拿女伴做挡箭牌。

“你出门之前总应该跟我联系一下吧?”

“联系过啊!可是那时你已经不在原来那家旅馆了啊!”

“那天早上还在的。”

“我是中午才决定要去的!”

妻子洗盘子的手完全停止了动作,像是已经转过了身盯着修平。感受着背后的目光修平继续说道:

“那倒无所谓了,不过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最好给我就此打住!”

“见不得人的事?!你什么意思?”

突然,水龙头传来一阵激烈的流水声。妻子是在洗手还是因为愤怒之极打开了水龙头?反正是很奇怪的水声。水流激烈敲打不锈钢水池的声音停止之后,妻子开口说:

“有什么想说的,请你现在讲清楚!”

“……”

“见不得人的应该是你吧!”

忽然感到声音近在耳边,修平一回头,发现房子已经站在了身旁。

“居然把那个女人叫到了札幌……”

妻子此言一出,修平便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既然她说到了这一步,自己也只能应战到底了。要说作战的证据,自己也掌握得很充分!

“你也让我说两句吧。”

为了让自己心平气和,修平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随后开了口:

“你有相好的男人了吧?”

妻子瞬间显出惊恐的神情。

“有就直说好了,不必遮遮掩掩的。”

“你怎么说出这种话?”

修平像是等好了这句话似的点点头,继续说道:

“这些我本来不打算讲的。先是有男人莫名其妙地打来电话,下雨那天又是男人把你送回家,还有……”

也许是因为被人揭发了罪状而情绪激动,房子握紧的拳头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你当我眼睛瞎吗?别把我当个傻瓜!”

修平一时间感觉自己变成了检察官,把一直以来握在手里的证据一口气全抛出来,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只管把她打得落花流水,这等快事可是千载难逢啊!

正自鸣得意,想要抽口烟,妻子一下子叫了起来:

“你也别当我是傻瓜!”

“什么?”

修平回过头,只见妻子眼里充满了泪水,紧握的双手哆嗦个不停。老实说,修平还是第一次看到妻子这么激动。平时的她,总是一副冷静甚至冷淡的样子,现在竟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也许妻子之前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吧。

“你干的那些事我全都知道!那个女人是个有夫之妇,你们每周都会见面,这次也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带她去札幌的!……”

“你住口……”

修平担心被隔壁邻居听到,房子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才不要!别以为能瞒得了我!”

“我没瞒你什么!”

“明明做了那么多偷偷摸摸的事还说没有?!”

妻子向前凑了一步,继续数落道:

“偷偷买机票,偷偷打电话,今天早上明明就在你身边,你还装作没有的样子!……”

现在已经是口不择言了,以战争来说,现在过了扫射的阶段,已经进入肉搏战了。

“你也真是的!把弘美一个人留在家里,还借口有急事,其实是到大阪跟那个男人约会去吧?”

“哪个男人?你在说什么!”

“打电话的那个男人。瘦瘦的,头发长长的,你要是喜欢那种类型,就跟他在一起好了!”

“你也去和那个脏女人一起吧!”

“你说谁脏?!”

“说你!”

“你才脏!”

妻子闻言一下子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大哭了起来。呜呜的哭声犹如低沉的笛音,肩膀也随之微微地颤抖。

女人的哭声标志着战争的结束。听着妻子的哭声,修平忽然搞不清楚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

从羽田会面到返回家中,修平一直在为妻子的不忠生气,本打算一鼓作气追究到底,不料妻子半路还击,等修平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是两败俱伤了。

老实说,修平已经感到了疲惫。在追问妻子的时候,就像是宣读罪状的检察官一样畅快,等自己的丑事也被揭露出来,便不可思议地沦为了阶下囚。

修平站起身来走进厕所。如果继续互戳痛处,情况就不可能得到好转了。相互诋毁,只会让结果越发惨痛。

修平小便回来之后,看到妻子一手攥着手帕,鬼魂附体一般目光涣散、表情呆滞。是因为被丈夫揭穿了情人的事而发了狂,还是尚未平复激动的心情?不管怎样,那都是修平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

“不管怎么说……”

修平嘟囔了一句,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走到水池边喝了杯水。

“再好好想想今天的事吧。”

并不是要将其束之高阁,只不过觉得暂时休战更为妥当。再继续战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让彼此身心俱疲。

“好不好啊?”

修平追问了一句,妻子依然呆坐着没有回音。

“快睡吧……”

修平刚一出口,便意识到这话跟现在的气氛极不协调,就像是要劝她跟自己上床似的。以现在的状况,房子虽不至于错意,可总觉得太不合时宜了。

修平丢下依然呆坐在椅子上的妻子,一个人进了卧室。

屋子里果然是一片黑暗,被褥也没有铺好。若在平时,修平还可以叫房子来铺被子,不过今天这样的争吵过后,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的。

不得已,修平拉开拉门铺上自己的被褥,又换上了睡衣。

修平摘下手表瞧了一眼,已经十二点多了。漫长而痛苦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

修平一躺到床上,就抓住被子的一角缩到了墙的一侧。

这样让开中间的部分,就算妻子也铺上了被子,两个人之间也能保持足够的空间。修平关掉房间的大灯,只留下枕边的台灯,后来觉得还是太亮,便又关了台灯,房间随之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旁边的屋子里没有半点动静,妻子还在发呆吗?

修平仰面躺着,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不禁叹了口气。

夫妻之间相互谩骂的结果,不过是互相承认了各自外遇的事实。修平本以为房子会稍作反抗掩饰一番的,没想到她那么痛快地承认了。虽然没有明说自己在外有了男人,刚刚那句“你也去和那个脏女人一起吧”无异于承认了自己也有外遇。

“原来如此……”

修平心里清楚他和房子之间出现了相当严重的问题,可是他却没有一丝力气去认真地思考。

窗外传来阵阵小鸟的啼鸣,夹杂着打高尔夫击球的声音。

听到窗外的嘈杂声,修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东京。

昨晚还身处札幌的旅馆,而现在,这里毫无疑问是等等力的公寓卧室。

这击球的声音是从街道对面的院子里传来的,公寓的主人搭了个球网,正在练习高尔夫球。

枕边的台灯虽是关着的,但从窗子边缝透进来的阳光依然能让房间里的一切清晰可见。

修平仰面躺在地铺上,左边是一面白色墙壁,中间摆着和式衣柜、欧式衣柜,再往前便是梳妆台,它的对面是通往客厅的拉门,而拉门的前面铺着另一床棉被,妻子正背对自己睡在上面。

看着妻子的背影,修平想起了昨夜的事。

昨天从札幌回到家吃了晚饭之后,他和妻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不是普通的夫妻吵架,而是双方责问彼此有无外遇的严重争吵。

结婚十七年来,这种赤裸裸的情感冲突还是第一次。

到最后修平厌烦了那样的自己先来休息的时候,妻子还是醒着的。

修平不知道妻子何时进房间休息的,看她睡着的样子,大概也没多久吧。

这清晨寂静的卧室里有着一如既往的安详。非要说出个不同之处的话,便是两个人被子中间那近于平时两倍的空当。

昨晚是修平先睡的,那么留出空当铺被子的便是妻子房子了。

不过,为了空出间隙,修平是在比平时靠墙的地方铺被子的。

想来,眼前的这个空隙算得上是昨夜争吵的残痕了。

看着它,修平的心情渐渐沉重了起来。

如果妻子也起床的话,昨晚的事便会重提。虽不一定会像昨天一样吵起来,但也很难恢复以往的平静了。

渐渐明亮起来的房间里,修平放轻了呼吸。

击球的声音仍在继续着,听那鸟儿婉转的鸣叫,现在还不到六点吧。若在平时,妻子会把闹钟放在枕边,看时间起床,而今天却没有发现闹钟的踪影。是她本就没打算起床,还是太激动忘了摆闹钟?总之,短时间内她是不会起床了。

妻子鼻息均匀地睡着,修平起身在睡衣的外面披件睡袍,随后走向了书房。中途经过客厅的时候发现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昨晚吵架时留在桌上的茶碗和茶壶都已经收拾起来,洗碗池周围也已经打扫干净。

走进书房,修平拉开书桌前的窗帘,坐在了椅子上。

书桌左角的时钟显示时间为六点十分。往常修平会利用现在到早饭的时间看看论文,读读杂志,不过今早是没那个兴致了。不得已,他抽了根烟之后走到门口,把报纸取回来随便翻了翻。之后,修平再度把目光投向窗外。听那清脆的鸟鸣声,还以为会是一个好天气,哪知太阳从云缝间露出来没一会儿,天空便再度覆上了梅雨云。

修平把目光收回到报纸上,从第一版开始看起来。并非有意要看报纸,这样不知所云地看下来,不过是为了掩饰现在的无聊而已。

如此看看报纸抽抽烟,偶尔望望窗外,不觉已到了七点。

平时在这个时间,妻子差不多已经起床,泡了茶或者冲了咖啡送过来了。

然而隔壁的卧室里现在还没有起床的动静。

是昨夜睡得很晚,还是在怄气不起床?不管怎样,都不好把正睡着的妻子叫起来给自己泡茶喝。

修平只好自己到水池边喝了水,然后再一次打开了报纸。

已经快到七点半了,车声和人的嘈杂声通过敞开的窗子传了进来,而刚刚还能听到的击球声却消失了。

抽完第七根烟,修平重重地咳了一声。

修平平时大概八点多出门,如果妻子还想准备早饭的话,现在实在应该起床了。她这样赖着不起,到底打算怎样?

看着时钟,修平不觉得生起气来。

妻子这样既不做饭也不打扫,让修平多少有些伤脑筋。不是不明白她在为了昨晚的事生气,可是她这样做不就相当于把家事置之不理了吗?总之,修平现在不得不去上班了。丈夫心里惦记着工作,她却因这点私事怀恨在心,怠慢本职,这也太自私了吧!

修平突然想冲进房间把妻子怒叱一顿:“你还在磨蹭什么呢!快点起来准备早饭!”如果她反驳,他就继续训斥她:“不管发生什么事,做老婆就要有个老婆的样子!”

因为生气,修平又抽了根烟,在书房里徘徊多次之后,终于听到卧室里有声音传来。修平猛地站定,随后靠到门边仔细倾听:卧室真的有动静了,不久便传来了水流的声音。

妻子终于起来了。修平稍稍仰面坐到椅子上。

既然她已经起床,就没必要着急了,现在最好先不动声色地等一等,观察了对方的动静之后再决定对策。于是修平打开刚刚没有读到的报纸,想象着妻子推门进来时的表情:是坦率地道歉说声“昨晚对不起”,还是越发不高兴地摆脸色给自己看?这最开始的表情是最有看头的。

修平又是好奇又是焦急,心神不宁地等着妻子进来跟他说话。

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妻子还是没有出现。

快到八点了,马上就到出门的时间了。

今天是学会归来的第一天,修平本打算早点出门的。值班的医生们在等他,医院里肯定也新增了不少病人。在这种时候,本不该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势,可是现在修平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等对方先来打招呼。

修平瞄了一眼手表想再等一会儿,可是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她不会不知道他在书房?难道是故意无视他的存在?

这样下去,别说早饭,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了!

修平忍不住正要咳一声提个醒,外面终于传来了敲门声。

修平一下子转过身背对着门,用极不高兴的声音问道:

“什么事……”

“早饭做好了。”

妻子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修平还以为她会赌气什么都不做呢,不过现在看好像做了早饭。

修平忍住马上冲出去的冲动,把报纸折起来、烟头掐灭之后才慢悠悠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客厅有十个榻榻米宽,他们平时都是在厨房边的餐桌上吃早餐的。修平走来的时候,妻子正把烤好的吐司装进盘子。桌上还摆着火腿煎蛋,杯子里盛满了修平每天早上必喝的蔬菜汁。

修平一句话没说,坐在位子上喝起了蔬菜汁。

妻子从冰箱里取出黄油放到桌子上之后,便一声不响地走进了卧室。

果然是一句话不说,也不朝修平看一眼。看不出特别生气,态度倒像是已经尽了妻子该尽的义务。

修平喝了杯果汁,吃了点火腿煎蛋和吐司之后便站起了身。

已经过了八点,修平快来不及了。

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修平走进卧室换衣服,妻子却像是不愿跟他共处一室似的走了出去。

不过衣柜的前面已经准备好了西装和领带。每天早上,修平都是默默地穿上妻子准备好的衣服。只要不是特殊场合,修平是不会自己选衣服的。今早衣柜前挂着的是灰色西装和淡红藏青相间的条纹领带。

修平换好衣服回到客厅,妻子便去阳台给花浇水了。

修平又去了书房,拿了公文包再度出现在客厅时,妻子依然站在阳台上望着那些花草。

平日出门的时候,修平都会打声招呼说声“再见”,可是今天妻子的背影里有着不容接近的强硬。

于是修平不得不一个人走到门口换鞋子。穿好之后修平轻轻跺了跺脚告诉妻子他要出门了,可是阳台上的妻子一点反应都没有。等他稍显粗暴地拉开门,妻子还是没有回头。修平故意清了清嗓子,走到走廊用力关上了门。

看她意料之外地做了早饭、准备了西装和领带,还以为她心情多少有了好转,谁知恰恰相反,知道自己的丈夫要出门却连头也不回一下,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反抗了。看来是修平太乐观了。

细想来,妻子只是尽了身为人妻最基本的义务而已。

“搞不懂啊……”修平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不觉出声嘟囔道。

对于昨夜的争吵,妻子到底是怎么看的?

认为是自己的错,还是丈夫的不对?抑或是两个人都应该检讨?

今早起床以后,妻子只说了一句话:“早饭做好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开口说话,这让修平无法从言语上揣摩她的心思。

不过以她固守沉默的样子,可以肯定她没有丝毫反省或者道歉的意思。既然如此,她若是能单刀直入地挑明倒也好啊。是已经没了动怒的力气还是羞于启齿?不管怎样,既然她是这么打算的,那自己也不需要低三下四地降低姿态了。

修平如此告诫自己,上了电车。

今天一整天,修平都忙得不可开交。

因学会离开了六天,回来的时候,医院里新增了很多病人。有人住院,也有人拿着新的检查结果等修平的进一步诊断。修平需要对每一个人进行精准的诊断并确定今后的治疗方案。而午后更是连续进行了三个因学会延期的手术,等这一切忙完,已经是六点钟了。

不过幸好如此,修平暂时忘记了和妻子之间的不快。

手术结束洗过澡、回到主任办公室得以喘口气的时候,修平想起了昨夜的争吵。

修平抽着烟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时昨夜的争吵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坦白说,昨夜还在和妻子争吵的时候,他便认定了妻子会作出让步。或者说,是他希望如此。然而过了一夜,今早她的不悦仍是溢于言表。

他和别的女人一起下飞机确实不妥,可妻子也是从大阪风流回来的,两人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

哦不,夫妇同时出轨则妻子的罪过更为深重,并非五五对半,而是四对六,甚至是二对八。

再怎么想,修平也不认为男女出轨可以等量齐观。

直接从男女的性行为上看就可以一目了然了。男人的性是释放,女人的性是接受。结束之后,男人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女人的体内则会有某种形式的残留。生理上如此,情感上说也是女人外遇比男人更过分。简单说,没有爱情男人照样可以做爱,而女人没有爱情则无法以身相许。反过来说,女人一旦献身便说明已经心有所属。肉体上留痕心灵上出轨,基于此,可以说女人外遇罪孽更为深重。

修平最终总是能绕到这个结论上去。

身负如此大的罪过却不低头道歉,这也太傲慢了吧。

修平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妻子在阳台上料理花草时的背影。

她穿件碎花洋装,腰上配条黑色皮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修平感觉妻子的腰部丰满了一些。她原本十分清瘦,胸部也很小,以前总觉得她没有女人味,可是最近胸部似乎丰满了起来,皮肤也白皙了不少。

难道这些都是被其他男人爱恋的结果吗?

“太过分了……”

修平忽然觉得自己被那个男人当成了傻瓜,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

“我可是个优秀的医生!”

陌生人听到可能会一下子笑出声来,不过修平可是认真的。

“我可不输给你这个装嫩的家伙!”

话一出口,修平连忙看了看周围。

正是因为没人才说出口的,不过万一被人听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还说这样的话,估计会被人笑死的。虽说是因为妻子情人的事过于激动,但那还是太令人难堪了。

而且,下班之后还要回到那个阴云笼罩的家,实在是很郁闷的事。

以往这个时候,修平打电话说一声“我马上回家了”,妻子就会准备好晚饭,不回家吃饭的时候也只需要交代一声“晚点回家”,便可以安心地喝酒去了。

可是今天,就算回去了也会不得安宁的。一想到还要看妻子的脸色便觉得丧气,而且就算她准备了晚饭,如果像早上那样一言不发的话,也会让人食之无味。

“怎么办才好……”

想来想去也没个好主意。做了几个手术之后,肚子已经在唱空城计了。

现在这个时候,医院办公室里的年轻医生们正在喝着小酒,和他们一起喝喝酒叫点外卖随便吃吃算了吧。

话是这么说,修平还是提不起一点儿兴致。

以往也有做手术到很晚不得不在医院吃饭的时候,这并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可这叫外卖的想法一出现,心里就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有种孤身一人被遗弃的孤独感。

“还是因为回不了家啊……”

就这样望着夜色渐浓的窗外,桌上的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修平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拿起电话,是叶子的声音。

“还在医院呀。”

听到这声音,修平才意识到今天一天都没有想起叶子来。

“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刚刚结束……”

“那你一会儿就直接回家了吧?”叶子似乎话里有话。

“也不一定。”

“可是你太太在等着你呀。”

看样子,叶子还是介意了昨晚在机场碰到妻子的事。修平虽然很想找个借口,可是托昨夜争吵的福,现在脑子里全是那个时候的事。

“昨晚对不起了。”

“不用,反正也就那么回事儿。”

“那么回事儿……”

“到底还是你们事先约好的吧?”

“不是的!是她们自己来的,我不可能叫她们来啊。”

“是吗……”

“和你一起回来,我怎么可能特意叫她们过来……”

“我知道啦,不过还真没见过你那么慌张的样子呢。”听筒里忽然传来叶子的笑声。

被她这么一说,修平又是一阵郁闷。

“不过你太太还是挺爱你的嘛。”

“为什么……”

“把孩子夹在中间,看你们夫妻俩还真是般配呢。”

对这样的曲解,修平完全不想解释。正觉得心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传来:

“什么妻子有外遇了眼看就要分手了,这话你说过的吧?”

“这是真的!”

“请你不要再信口胡说了!我,不是你们的玩物!”

说到这里,叶子“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修平慢慢地放下听筒,胳膊交叉抱在胸前。

看来要从此失去妻子和叶子两个女人的信任了。

对叶子,如果再解释解释也许她会理解的,不过妻子就难办了。

修平茫然若失地愣了一会儿,随后回过神儿来,把视线投向了窗外。

先前稍显暮色的庭院已经被暗夜笼罩,只有对面病房的白墙淡淡地浮现在夜色中。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正和叶子两个人在北海道享受着旅行的余味。然而仅仅一天之隔,境遇就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把昨天和今天的同一时刻一对比,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可把我难住了……”

修平嘟囔着靠到椅子上,仰面望着屋顶。

叶子固然重要,然而当务之急还是妻子的事。

要怎么改善昨晚的状况呢?

如果妻子真的有了中意的男人,应该趁这个机会彻底地盘问妻子的想法。

可是妻子会坦白交代吗?如果她不交代,那么对方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亲近的,以及平时在哪里幽会等等,这些都必须找家侦探所调查一番才行。

“可是……”

修平想到这里,又愣了愣。

让侦探所去调查妻子的行踪,这事说起来也太寒碜了吧。这样就等于是自己承认被女人背叛的事实了。

而且就算调查了,结果也不会改变。昨夜争吵的时候,她已经承认了她外面有男人。还是免了那些无用功,直接问问妻子的真实想法就好了。

她是打算跟那个男人继续保持关系,还是想借这个机会跟他一刀两断呢?

如果妻子诚恳地道歉,他该怎么做呢?或者恰恰相反,妻子郑重表示不跟他分手又该如何?

何况追问得太紧,她也可能反击:

“你和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打算跟她分手还是继续联系?”

这个时候他应该怎么回答?说“你分手我就分手”吗?还是让妻子跟那个男人了断之后再说?

无论如何,放任不管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修平又抱了抱肩膀,闭上了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跟朋友广濑商量商量。那个家伙跟各式各样的女人都有过交往,已经身经百战,没准儿他会有好办法。

不过就算跟别人商量了,最后做决定的还是自己。

修平忽然懒得再想下去了。

现在在这儿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去喝酒,一醉解千愁。

实际上,以今早出门时的情形,不喝酒是回不了家的。

尤其让修平郁闷的是,回家之后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如果女儿在的话,还能起到缓冲作用,缓和缓和气氛。不过,今晚是指望不上了。

既然如此,不管妻子是不是睡了,喝得烂醉后再回去是最佳方案。到时候,不管她说什么,自己都直接往被子里钻,只要醉了,倒头就能睡着了。

“好!”

今晚的方案既定,修平阔步走向办公室,找那些年轻医生们喝酒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