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陆行舟露出真容, 云烈的脸色就如覆寒冰, 他的坐姿极正,眼眸微垂, 好像游离在众人之外, 却又如同一柄出鞘的剑,随时准备着血溅三尺。

“云魁首,别这么紧张,”陆行舟道,“我跋涉千里过来拜年, 只是为了联络一下感情, 不用给多大的红包……”

云烈抬了下眼皮,冷漠地看向他。

就见陆行舟摊开白生生的双手, 一脸灿烂地说:“随便给个三万两万就可以了。”

“要脸吗?”太华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要红包?”

云烈蓦地转头, 盯着太华的手。

太华顿时感觉从指尖凉到咯吱窝, 状似不经意地抽出一张纸巾,用力擦拭手掌。

云烈的眼眸垂了下来。

太华明显松出一口气。

陆行舟仿佛没看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还在乐滋滋地说:“我这个年纪在人间虽然大了点儿,但在各位之间,也不算大得太离谱吧, 再说, 你们过年都不孝敬长辈的吗?”

“闭嘴吧你!”太华没好气, 视线移向他身边的人脸上:“石魁首?”

“好久不见。”石饮羽微微颔首, 卸去伪装。

可能是第一次用卸妆水, 手法不太成熟,眉尾还残留一块,陆行舟伸手抹了一下。

石饮羽轻声:“嗯?”

“没弄干净,还留了个小尾巴,”陆行舟笑着说,“看上去有点搞笑。”

石饮羽拿起纸巾塞给他。

陆行舟给他仔细擦干净,目光落在他笔挺的鼻子上,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

石饮羽笑起来。

“咳!咳!咳!”颜如玉重重咳嗽了几声。

三方在会议桌前坐定,陆行舟随意地开口:“我这次过来,是以特侦组长的身份,来探查第六天城的现状。”

太华:“感觉如何?”

“新时代新气象。”陆行舟说着,视线落在太华脸上,发现他与入狱前相比,桀骜的眼眸中多了一分沉静。

太华:“如果你来得再晚些,变化还会更大。”

陆行舟点头:“我相信。”

太华看向桌上的蚩妄山地图,自信道:“蚩妄山下富含资源,魔物中又不乏善于创新、敢想敢拼的精英,只要有足够的制度环境,魔城强盛起来只是时间问题……这个时间会很短,我有预感……”

“但有一个问题,”陆行舟道,“蚩妄山里资源如此丰富,为什么千万年来从来没有得到有效开发?”

众人的视线落在山林深处——恶魔聚集的地方。

陆行舟伸出手指,在深山附近画了一个大圈,点了点:“不解决这个问题,即便有再多资源,也始终是纸上谈兵。”

“城中已经在着手处理此事。”云烈淡淡地说。

陆行舟:“怎么处理?”

云烈:“这是内政,无可奉告。”

“你可以说这是内政,我一个外人不该打听,”陆行舟道,“但是云魁首,请不要忘记,十年前第六天城为何会被其他三界联手围攻?”

云烈沉声:“陆组长,请慎言。”

陆行舟:“正视历史,才能不至于重蹈覆辙。魔物性喜奢华又不事生产,在整个大陆上烧杀抢掠,最终招致其他三界联手围攻,以至于城破人亡,连魔主都被关押……”

“陆行舟!”云烈打断他。

“他说的是事实,”石饮羽道,“没有什么好逃避的。”

云烈冷冷地看向他。

石饮羽抬起眼眸,坦然地与他对视:“魔主被俘,是第六天城的耻辱,应该被铭记而非掩埋,知耻才能后勇。”

“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管第六天城的事?”云烈嘲了一声。

石饮羽沉默。

“云魁首。”太华突然出声。

云烈不予理会,继续嘲道:“石先生如今是降魔师的配偶,是凤尾螺的员工,有什么立场管第六天城如何发展?”

“烈儿。”太华无奈地提高声音。

云烈横了他一眼,垂下眼眸,不再作声。

太华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停顿两秒,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咽了回去,转向陆行舟:“陆组长,你继续说。”

陆行舟:“二位破除第六天城封印这件事,背后意义重大,对于散落到各地的魔物来说,这是一种身份认同,意味着重新获得失去已久的尊严和荣光,但对于其他三界的民众来说,却是一种恐慌——魔主再临,狩猎天下,所有人都会想起当年被魔物奴役的日子。”

“第六天城不会回归当年的样子,”太华道,“这一点,云魁首和我都有共识,我们正在着手改革。”

陆行舟尖锐地问:“改革是否彻底?是否能推行下去?是否只是安抚其他三界的口头承诺?”

太华:“看样子,你并不相信。”

“我很想相信,但事实上,”陆行舟指了指地图上的蚩妄山,“只要有这个毒瘤存在,魔物依然可以不受法禁约束,你们在城内的改革只能流于表面,魔物对其他三界来说,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太华低头沉吟。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阴天子摸着下巴思索着说,“蚩妄山里资源丰富是真的,但恶魔丛生也是真的,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开采现场的安全性没有保障,这无疑会增加成本。”

陆行舟嘀咕:“你个钱串子。”

阴天子拿起笔:“我要改一下合同,开采过程中的人员伤亡问题由第六天城一力承担……”

“你急什么?”太华伸手拿走他的笔。

云烈看他一眼。

太华将笔又塞回阴天子手里。

阴天子:“……”

云烈沉声道:“三天之内我会提交一份作战方案——清剿蚩妄山。”

“不行,”太华下意识反对,“蚩妄山里……”

“你在顾忌什么?”云烈冷冷地打断他。

太华闭了嘴。

陆行看看云烈清冷的眸子,再看看太华沉默不语的样子,摸摸下巴,心道:传闻是真的,太华已经被云烈架空,第六天城现在完全是云烈做主了呢。

“对于蚩妄山……”石饮羽缓缓出声。

陆行舟心头一跳,似乎已经料到他想说什么。

石饮羽:“我比其他人多了解一些。”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太华:“你的意思是……”

“愿为先锋。”石饮羽冷静而又坚定地说。

“!!!”颜如玉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看向陆行舟。

却见陆行舟姿势随意地靠在桌上,单手托腮,脸上神色淡淡的,仿佛没有听见石饮羽的这个决定。

“石魁首,”太华淡淡地说,“你一直没有感应我的号召,似乎已经铁了心想脱离第六天城。”

石饮羽:“这是我为第六天城做的最后一件事。”

太华:“你知道蚩妄山里有多凶险?”

石饮羽:“知道。”

太华:“那你还要去?”

石饮羽:“解决了这件事,我和第六天城将再无牵连。”

从魔宫回去的路上,石饮羽拉住陆行舟的手。

陆行舟转头看向他。

石饮羽眼中浮起一丝忐忑,思索怎么开口。

陆行舟先笑了起来:“刚才表态的时候不是挺神勇的吗?怎么,现在后悔了?意识到自己将要去冒什么险了?”

石饮羽被他一顿抢白,无奈苦笑。

“我先大义凌然地哔哔一通蚩妄山有多毒瘤,然后你再主动请缨去当先锋,”陆行舟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蚩妄山里有什么宝藏,我们两个故意做局呢……现在我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石饮羽握紧他的手:“我会活着回来。”

“废话,”陆行舟道,“有我罩着呢,谁敢伤你?”

石饮羽怔了一下,意识到这是陆行舟准备与自己同去,下意识地想要反对,话到嘴边又止住——陆行舟从来不是在家等自己凯旋的小娇妻,他是经历过无数杀伐洗礼的战士,蚩妄山中恶魔丛生,本来就该是他作为降魔师大放异彩的战场。

两人在前面拉着手说话。

后面,阴天子用手臂碰了下颜如玉,小声问:“石饮羽为什么熟悉蚩妄山?”

“你不知道?”颜如玉道,“大哥是从蚩妄山里走出来的。”

阴天子吃了一惊:“那岂不是十分凶恶?”

颜如玉:“当然!超凶的!”

“感受不到,”阴天子瞄了一眼石饮羽的背影,“他看上去像个机关退休的老大爷,有点慈眉善目。”

颜如玉指了指陆行舟:“你去摸一下组长的屁股。”

“???”阴天子跟看傻逼一样看她。

颜如玉:“让你感受大哥的凶恶程度……”

话没说完,颜如玉被石饮羽一把掐住脖子举到了半空。

“啊啊啊啊饶命!我错了!我错了!我错啦!!!”颜如玉挥舞着四肢拼命挣扎。

“嗬!”阴天子惊呼,“果然超凶。”

三天后,云烈拿出一份清剿蚩妄山的方案,他自己将和石饮羽一同进山探路,惊蛰君带领各部选调出来的精英随后跟上。

太华坚决反对。

反对被云烈无视了。

出发前一夜,陆行舟和石饮羽早早上床,准备互相为对方打打气,侍卫通报说有客人来访。

石饮羽压在陆行舟身上,郁闷地回头,对卧室门外道:“滚出去,不见客。”

“魁首大人,”侍卫艰难地说,“这位客人十分尊贵。”

石饮羽刚把陆行舟扒光,急得很,烦躁:“就是魔主来了也给我滚!”

“是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石饮羽:“……”

陆行舟:“刚刚什么声音?”

“耗子叫。”石饮羽道,“府邸年久失修,有些烦人的东西,不用管。”

卧室门被直接敲响:“我进来了。”

石饮羽挥手,一道结界设在门口,抱着陆行舟笑道:“来,我们继续,刚刚亲到哪儿了……”

“是太华吗?”陆行舟问。

“不是,是耗子。”

“……”陆行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几分钟后,两人穿起衣服,在会客厅见到那个“十分尊贵的客人”。

太华脱去斗篷,穿一身复古西装,优雅地坐在沙发上喝茶:“你府上的茶……”

“是袋泡茶,外面便利店买的,十块钱20包,”石饮羽打断他,不客气地问,“深夜过来,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关于蚩妄山中的恶魔。”

陆行舟好奇地看着他。

太华说了几个字,又停住,目光扫过陆行舟。

石饮羽:“他跟我是一体的,没有回避的道理,如果你要说的话不能被他知道,那就没必要开口了。”

“有意思。”太华笑了一声。

陆行舟摸了摸下巴,咬着石饮羽耳朵小声道:“看样子,魔主有不少隐瞒云魁首的事情呀。”

“所以他们感情不好。”石饮羽认真地告诉他。

陆行舟:“你以前也有隐瞒我的事情。”

“我知错就改了呀。”

太华看着他们,面无表情。

石饮羽:“说吧,不要浪费时间。”

太华:“据我所知,你曾经被降魔师攻击,肉身消散,只剩一缕魔魂,逃入蚩妄山。”

“不错。”

“你利用山中的力量,重塑了肉身。”

石饮羽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提这个做什么,点头:“不错。”

太华:“这样的逆天之行,除了你之外,蚩妄山中是否还有其他魔物做到过?”

石饮羽:“你在怀疑什么?”

太华斟酌了一会儿语言,缓缓说道:“你可知道,前任风部魁首和云烈的事情?”

“知道。”石饮羽眉头微皱,“你怀疑他被云魁首杀死后,魔魂未散?”

太华:“蚩妄山是魔界毒瘤这件事,其实十年前,我已经有所感悟,曾动过清剿的心思,但没有付诸行动。因为据我得到的消息,山中有一个大魔,他的恶魔相和前任魁首十分相似。”

石饮羽:“这就是你迟迟不肯清剿蚩妄山的理由?”

太华点头。

石饮羽困惑地问:“为什么?”

太华:“他——寒凛,曾是个尽职的魁首,为第六天城立下汗马功劳,当年死在云烈手中,虽然不冤,但确实可惜了。”

石饮羽:“所以你今晚来找我的目的是?”

“如果你们在蚩妄山中遇到他,”太华道,“请尽量不要让云烈和他有正面冲突。”

“什么?”石饮羽怔了一下。

“烈儿心事重,恐怕会多想,如果当真遇到了,”太华的声音阴冷下来,“就在第一时间,给他一个痛快。”

送走太华,石饮羽搂着陆行舟往床上带。

陆行舟若有所思:“你这个旧领导是不是有毛病?”

“是。”石饮羽脱去他的外套。

陆行舟:“我总觉得他好像没说实话。”

“他就那样。”石饮羽解开他的腰带。

陆行舟:“一个前任魁首……真值得他特意跑这一趟?还是个被云烈弄死的前任魁首……哎!”

石饮羽撕开衬衣扑了上去。

陆行舟:“我跟你说正事呢。”

“现在这才是正事,”石饮羽抱着他吻了上去,含糊道,“魔主算个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