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祖国北部12月的气温一剑封喉, 机场的出口用好几条厚厚的军绿色大棉被挡着,那棉被恐怕有几十斤重。即便如此,它们还是被外面风吹的一鼓一鼓。

机场里有更衣间, 方便大家下飞机之后添换衣服。但其实更多的人只是添一两件厚外套,并不需要特意进更衣间换。

取到行李之后, 路城山找了个墙根不碍事儿的地方打开行李箱, 拿出最上面一件长度到小腿肚的羽绒服给裴淞。

起先裴淞扬言自己年轻火旺, 区区零下三十度, 根本无所谓, 铁皮人的战斗计划。

接着飞机着陆,裴淞感觉外面的世界从视觉上来讲不太对劲。舷窗看出去,像是冬日清晨胡同的大雾,从这头看不到那头。

东北的冬天仿佛是那种“能看得见的冷空气”, 裴淞把路城山给的羽绒服穿上, 老老实实地将拉链拉到最顶头,遮住了嘴巴鼻子,两只琥珀色的眼瞳盯着路城山,眨了下。

路城山看着他觉得好笑, 揉揉他头发, 把羽绒服背后的帽子也拉上来给他戴好, 帽子两边的绊儿拉到嘴巴的位置, 魔术贴黏上。

一行十多个人里,有的人来过东北有的人没来过, 其实从大家的神态上就能看出来。孙旭和路城山明显是在冬天来过东北, 他俩比较视死如归。余下的人里, 有的跃跃欲试想挑战一下这高寒低温,有的则到处乱看, 试图就在这里买一张返程的机票回家。

显然,裴淞是那个跃跃欲试的。

他两手揣兜,兜里各有一个暖手宝,嘴巴闷在领子里,大声说:“愣着干嘛!走啊!”

然后推开棉被门帘,大步迈出……

“我靠。”

被风顶回来了。

再迈一次!

“他妈的——”

路城山伸手,帮他扶了一下门帘。

终于走出去了。

“这么大雪……”裴淞讶然。

路城山扶着行李箱站在他旁边,解释:“没有下雪,是风把地上的雪卷了起来。”

孙经理在旁点头:“北方不像我们那儿,我们那儿的积雪会因为潮气黏在一块儿,风一般吹不动,北方太干燥,雪是松散的,风一大就会这样。”

接机的大哥是本地人,开一辆7座SUV。车队订了两辆接机,后面那辆是这大哥的弟弟。

大哥的车没熄火,暖气一直开着,上车后所有人都舒缓了一口气。大哥把羊皮的手套摘下来,搁在手套箱里,笑眯眯地说:“东北冷吧!你们是头一回来吗?你们那儿12月没这么冷吧?”

孙经理坐副驾驶,笑着说:“我们那儿还行,我跟这位往年来过两回,后面那几位都是第一次来东北。”

孙经理说的‘这位’就是路城山,路城山坐在副驾驶后面,司机大哥扭头看他的时候,他点点头致意了一下。

大哥挂挡,打灯起步,转着方向盘,说:“你们这个季节进兴安岭啊?是有啥急事儿吗?”

裴淞噗嗤笑了出来,大哥这个问题莫名戳中了他的笑点。孙经理解释了一下他们是去参加比赛的。

大哥恍然,说:“对对,长白山也有赛车比赛。”

孙经理又说:“对,那个是拉力赛,咱们去大兴安岭跑山。”

“乖乖!”大哥听闻这一车拉的是赛车手和维修工们之后,话匣子打开了。

赛车是小众运动,但车,却是大众的东西。

车,在人类社会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可以是代步工具、谋生的工具,也可以是一群人热爱的事业。

他们在车厢里大声畅聊,大哥成功地把孙经理带出了东北口音。裴淞昏昏欲睡,一下下地撞着路城山的肩膀,路城山直接伸胳膊把他搂进怀里固定住他。

裴淞昨晚没睡好,在头等舱睡觉也是睡了没几个小时就降落了,这会儿在车里摇摇晃晃又暖和。被路城山搂住之后,直接卸掉所有力气,瘫着。

半睡半醒着,裴淞像触发关键词一样。

因为司机大哥说:“我那傻老弟,就是后面那辆车的,他考完驾照买了辆纯电车,按照驾校老师教的,冬天开车,得先预热发动机,完了搁他那电车里问我,‘哥,这车热多久能开走啊’?”

这会儿大家都以为已经睡着的裴淞,幽幽吐了一句话出来——

“东北零下三十度,电车热什么热,再不开走电机冻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哥爆出爽朗的大笑。

路城山无奈,低头问他:“还睡不睡了?”

“睡。”裴淞重新闭上眼。路城山在他脑袋亲了亲,车窗上凝着一层雾气,看不清外面的风景。

车里的人们还在聊天,车程还剩下两个多小时,从前车队里的大家都说路城山像个铁人,徒手托车架,干活干一天,好像不会累。他这时候用一个很费劲的姿势环搂着裴淞,开始庆幸自己体能绝好。

裴淞动了动,坐直起来了,没再靠着他。

裴淞揉揉眼睛,然后立刻睁大眼睛,说:“睡好了。”

“……”路城山多少有点无语,“不用强制开机,我不累。”

裴淞上手抹掉车窗上的雾,被抹开的车窗玻璃透出他的眉眼。紧接着,窗外被厚雪覆盖的苍莽大地映入他视野,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逐渐惊喜地睁大,然后扭头,欢欣地看着路城山,说:“真漂亮!”

路城山看着他眼睛:“嗯,真漂亮。”

虽然他们所在的城市也会年年下雪,但不会下成这般。东南沿海城市的雪是幽幽地下,往往无声无息,落在江面就随波逐流,落在地上就粉身碎骨。

不像这里,这里的雪是千军万马踏铁蹄。

到底是南方孩子,即便只是晴天雪景,依然目不转睛。

终于,车开进了大兴安岭地区的县城。两辆车在旅店的停车场汇合,孙经理联系了路上的另一组后勤,他们距离这里不到80公里。

办理好入住之后,街上还在营业的餐馆已经不多了。由于大雪,商户们会在冬夜里早早关门,路灯像萤火虫的屁股,黑洞洞的街上,车队十几个人在人行道上站成一排,餐馆老板俩手对揣在袖子里,看着这一排人,不理解,不尊重。

零下三十几度东北的夜晚,只要是稍微有点思考能力的生物,都知道不要呆在室外。

直到,呼啸的夜风中隐约混有引擎声,众人之中,孙经理的眼睛第一个亮起来。随后是裴淞,站在人行道一个个宛如望夫石的所有人,像是圣诞夜灯串上依次亮起来的灯泡——

嘭、嘭、嘭,最后是路城山,他没有眼睛亮起,而是松了口气。

——是运输车终于到了。

运输车里,装着后天进入大兴安岭参加跑山赛的BAJA赛车。

见到运输车,所有人心里那颗悬着的石头才放下。尤其裴淞,重重地“呼——”了一声出来。

不怪他这么焦心,80公里的路程由于大雪和堵车,运输车在路上足足跑了4个多小时才到。冬夜的视野不好,那几辆解放大卡车似的巨大运输车车头,像火车驶出山洞一样开了过来。

“哎哟。”孙旭抚着自己的胸口,“虽然知道没事,但看见了才放心。”

“的确的确。”另一个维修工说道,“唉,可算安心了,好了咱进去吧,这大冷天的。”

路城山拍拍裴淞后背,示意他可以进屋里了。裴淞还盯着运输车的前车灯,不知是雾还是灰尘,车灯模糊不清,像网络不好的低画质视频画面,甚至裴淞都感觉自己看见了像素点。

“我看看车先。”裴淞还直勾勾地看着运输车。

一直到运输车开了过来吗,开到了人行道边上,路城山招招手示意司机去开后挂厢,他知道,今天不让裴淞看一眼完好的车,他估计夜里都睡不着。

司机师傅是车队后勤的组长,他下车后紧紧捏着棉袄的领子:“路工。”

“辛苦了。”路城山朝他点头,“我看看车况。”

司机师傅“嗳”了一声,从棉袄口袋里掏出来后挂厢锁头的钥匙,递给他,说:“路上颠了几下,然后就是,有一段路,车身歪了,听见里面一大声咣当,应该是固定轮胎的轴体裂开,车撞上车厢了。”

“啊?”裴淞瞪着眼,从嘴巴里跑出一团雾气。

看上去像是把自己的魂儿吐出来了。

路城山点头,接过钥匙:“我看看。”

裴淞跟着路城山跑去车尾,路城山打开那个几乎冻结的锁头,拉开门闩。极寒的天气里,车厢铁门在低温环境下,路城山第二把劲才拉开,热心的餐馆老板拎了壶开水出来,没用上,也好奇地往里张望。

路城山踩着车厢边缘站上去,打开手机手电筒,裴淞不管不顾也爬了上去。

里面的状况不太理想,BAJA整个车右侧车身贴在车厢内里的墙上,固定赛车的四个轴体和上方的链条也都断开来。裴淞顿时心凉了半截,呆呆地和路城山一样站在黝黑的车厢里。

不知是冻得嗓子发颤,还是看见赛车歪到一旁生死未卜心里酸楚。裴淞声音有些绝望,带着隐约的哭腔:“路工……”

路城山刚摸完撞击面的轮毂上缘,他走过去,另一只干净的手搓了两下裴淞头顶:“没事,别怕。”

然后路城山牵起他手,两个人跳下车厢。

车队其他人也都没进餐馆,甚至包括拎开水壶出来的老板,所有人都很担心赛车的情况。

路城山对他们说:“阿楠去后面拉配件的车里,拿上工具箱、两组稳定杆、一组刹车卡钳,到赛会给的维修房里等我。”

阿楠应下:“好!”

路城山:“小宇和丁全,你们俩去搬备用尾翼、两条轮毂,然后去找赛会的人,告诉他们我们要用他们的装胎机。”

两个人爽快地应下,路城山又指派了一个维修工,和他一起把赛车从车厢卸下来。

裴淞焦心地问:“那我呢,我干点什么?”

“你去吃饭。”路城山说。

“我不!我也要——”

路城山扭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夜里凝视他,肃厉且威严地打断他:“你是赛车手,做好你该做的。”

裴淞一顿,咽了下,说:“……好。”

路城山没有故意吓他,只是路城山很了解他,如果没有在第一时间扼住他,那么他会顽强地一次次站起来为自己争取。

就像他在盘龙古道上一样,那六百多次顽强的漂移。

所以要在第一下就让他知道,没得商量。

路城山还是换了个柔和的眼神:“听话。”

“我明白。”裴淞点头,笑了一下好让他放心,“我备赛就好,我明白的,我进去吃饭了。”

路城山点头,说:“放心,我能修回来。”

说完,小工们已经给BAJA赛车装上了辅助轮,孙经理已经把跟在运输车后面的自己的越野车开了过来,栓好拖车绳,把赛车拖着开向赛会的维修房。

裴淞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和情绪,扭头走向暖烘烘的餐馆。

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要吃饱饭,然后去旅店睡觉。

他要睡个好觉,他知道睡醒之后,路城山会给他一辆完好的赛车,然后去大兴安岭的赛段试跑。

裴淞坐在餐馆里,一口口的饭、菜、肉。不挑食了,平时不爱吃的冬瓜也往嘴里塞,边塞边告诉自己,赛车手要补充膳食纤维。还有炒蛋、紫菜……

旁边坐的戴薇薇有点担心他:“你慢点吃,别噎着了,喝口茶吗?”

裴淞摇头,把嘴里的所有东西往下咽:“马上要睡觉了,不能喝茶。”

“……唉。”戴薇薇叹气,惆怅地看着他,“你别担心,路工绝对能修好的。”

裴淞拿手背抹嘴:“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大家都在做自己分内的事情。”戴薇薇说,“你现在要休息,明天跑的是山林雪地,你状态一定要非常好。”

裴淞点头,他点头点得很重,他明白,道理他都懂。但心底里怎么想怎么觉得,在这种时候,他坐在开着暖气、煨着热汤的餐馆里吃饭,心里有一万种不甘。

桌上的人不多,大部分是后勤的人,大家面上也都愁。裴淞虽然来车队还不到一年,但他们都很喜欢他,一个充满活力的弟弟,会向大家笑眯眯地打招呼,甜甜地叫哥叫姐,也会在汽联的小领导过来找麻烦的时候不卑不亢,有骨气有脾性。

但这个时候,他这个样子,要哭却没哭。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碗里的白米饭,每咀嚼一下,额角的青筋都绷起。

后勤组的其他人吃完了饭,跟餐馆老板要了保温饭盒,装些菜和饭送去维修房。

赛会的维修房,是租了县城一个还没投入使用的厂房。距离餐馆和旅店有一段距离,这个厂房的铁皮仓房,回头要运去大兴安岭,今天是紧急交涉之后先让他们车队修车用。

后勤的大哥把饭菜装好,拎在环保袋里,门口有车,说了句“我们先过去了”之后,他们的车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夜里打火启动,嗡嗡地开走。

裴淞站在路边没动,他们的旅馆就在餐厅这条马路的对面。他低头,拢了拢领子,这是路城山的羽绒服,他在领子里嗅了一下,把眼泪憋回去,抬脚走向旅店。

另一边,戴薇薇和后勤大哥送饭去维修房,催促他们修车的几个人趁热吃饭。

路城山接过饭盒和筷子,戴薇薇告诉他,裴淞差点哭了。

路城山“嗯”了声,直接坐在换下来的破损轮胎上,揭开饭盒盖子:“没事,哭出来好,没哭也好。”

戴薇薇似懂非懂,四下看了看。BAJA赛车毕竟是来跑山的,车身很坚固,在防滚架的保护下,车本身的主结构没有损坏。她走近赛车,发现撞击面主要是车头车尾和右侧面。

“是不是撞到后梁了?”戴薇薇问。

旁边吃饭的小工答道:“对,我们最后把大梁调回来就行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戴薇薇说。

小工又说:“路工说忙完让我们先回,他自己调校剩下的。”

戴薇薇抿嘴点头,然后偷偷回头瞄了一眼路城山。她看见路城山坐在那个轮毂变形的轮胎上,单手端饭盒,拇指压着筷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在打字。

她笑了下,不用猜都知道,绝对是在给裴淞发微信。

路城山边嚼嘴里的饭菜边打字:

「小裴同学,你要好好睡觉,明天才能让这辆车在大兴安岭跑得比其他人都帅。」

发过去之后,又发一条:

「爱看。」

转眼的时间,裴淞回复过来:

「Copy that,工程师。」

路城山安心了,收起手机,继续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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