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路城山的卧室看上去和他本人一样,非常耿直。

耿直,裴淞这辈子都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用“耿直”二字来形容一个房间。

大概就是,合理的东西,在它合理的位置。椅子上没有长满衣服,游戏机上盖了防尘罩,床头柜上闹钟、腕表、充电器。

床单是深灰色,羽毛枕头蓬松柔软,房间里只有清淡的洗衣液味道。裴淞走到衣柜前,有些迟疑……虽然路城山说了衣柜里的衣服挑着穿,但衣柜这种绝对私人的东西,让裴淞莫名生出一种窥探他人生活的负罪感。

他手指碰到拉手又躲开,深呼吸,做了一些心理建设——

没事的,裴淞在心里宽慰自己,就当是在宝盟家里掏宝盟的衣柜!

好,打开。

扑面而来沉香味道,是路城山买衣服架的时候送的熏香牌。路城山的衣服大多是深色,维修工追求功能性,深色衣服沾上机油不会太明显。

接着裴淞看见了那天在地铁偶遇,路城山穿的格子衬衫和白T恤,安静地被挂在那儿,平平整整,看得出来路城山洗完它们,是熨烫过之后才挂进来的。

倒是个很细致的人,转念一想,做工程师,还修车,确实是要细致。裴淞扫视了一圈,看见一摞居家睡衣叠在一起,拿了一套灰白格子的,进去卫生间洗澡。

裴淞洗好出来的时候,路城山刚刚从门口拿进来外卖。他磨蹭了一会儿,因为打开衣柜的时候做了心理建设,进去卫生间之前又做了一通心理建设。

人类的窥私欲,在好奇的同时,被道德感打压,导致裴淞在他卫生间里洗澡的时候,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努力不让视线飘去其他地方。

包括吹头发的时候也是,路城山的吹风机就挂在镜子旁边,他秉承着自己良好的教养,绝不乱看一眼,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怪帅的。

“我以为你洗澡的时候顺便给我卫生间做了个清洁。”路城山洗澡15分钟,头发没吹全干,发梢那儿还湿着。

路城山去厨房柜子里拿了家里的筷子,然后没去餐桌,转而去了阳台。裴淞刚想问,目光跟着路城山的方向,看见阳台摆了两个懒人沙发,和一个圆的咖啡桌。

“出来啊。”路城山说。

开放式的阳台,扑面而来的夜风,一盆酸菜鱼和一盆浓油赤酱的炖菜。

裴淞饿狠了,在仓房的时候没觉得,忙得顾不上感受自己饿不饿,车调校的时候帮忙递东西,往返仓库找配件。车调校好了,就立刻戴上头盔下赛道,按照路城山的要求做数据反馈。

比如高速过弯、低速过弯、压路肩、猛刹和猛油。

而肠胃是情绪器官,精神过于集中的时候,肠胃不会向大脑传达饥饿感。临到这个时候闻着饭菜香,裴淞只想端起来扒饭。

“给。”路城山递筷子给他。

二人坐在圆桌两边,面朝同一个方向,接着路城山把iPad落地支架拉过来,说:“没有投影,iPad凑合一下吧。”

12.9英寸的屏幕比投影仪更温馨,两个人凑在咖啡桌吃饭也略显拥挤。

屏幕里不是《海上钢琴师》也不是《彗星来的那一夜》,因为现在已经快12点了,看完一部电影太晚,路城山随便在网站首页选了个种地的综艺。

裴淞觉得这样已经是完美了,疲累一整天,洗完澡,坐在晚风习习的阳台,端着饭碗窝在懒人沙发里。要是这会儿他妈妈在,高低得拿围裙兜在他衣服上。

裴淞越坐越没坐相,快变半躺了,甚至实在起不来,把碗伸过去:“路工,能给我夹一筷子那个菜吗,我够不着了。”

“这你确实够不着。”路城山点的这个炖菜相当下饭,五花肉、土豆、花椰菜,和一些鸡腿肉,还有鱼丸蟹柳什么的,一锅乱炖。

路城山直接把他碗拿了过来,挑了些肉,和土豆,最后用勺子舀几勺汤汁盖上去,递给他。

“哇……”裴淞抱着碗往嘴里扒,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路工我周六绝对给你拿个冠军回来报答你。”

路城山无奈:“先谢了。”

综艺里的几个明星恰好也在做饭,哧啦一声蔬菜滑进油锅里翻炒,接着是铁铲和铁锅剐蹭着的声音,灶台火随着颠勺翻上来,裴淞觉得这肯定没自己碗里的香。

果汁在地上,垂手就能拿到,是路城山家里的冰橙汁。玻璃瓶外面沾着水珠,挺冰手,瓶口还没凑到嘴边呢,路城山便提醒他别喝太猛。

裴淞眯眼看他,分明眼睛看着屏幕,还能瞄到自己,便揶揄道:“这都能看到,路工你自带后视镜吗?”

路城山吃饭的样子看上去很斯文,其实裴淞自己知道在别人家里用这个姿势吃饭是相当不礼貌,但没办法,他现在太舒服了。视频里是铁锅炒菜,现实里是清凉晚风,碗里饭菜汤汁一口层次丰富,瓶子里冰凉的橙汁酸甜刚好。

他招架不住,他立刻瘫。

“吃饱了。”裴淞有点犯呆。

视频里的综艺也放完了,这集留了个悬念,A队能不能成功捞到大闸蟹,B队又能不能在日落前带着明天中午的食材赶回来。导演最后的镜头,从田埂一路延伸向远方,快要撑不住的太阳电量不足,飞鸟回到山林,留下一声声的,呀——呀——

视频放完了。

裴淞还是有点呆呆的,直到他听见路城山在收拾东西,塑料袋哗啦地响,他猛地坐直起来,伸手要一起收拾。

“你坐会儿。”路城山把外卖盒拎走,家里的碗筷端上,说,“在这靠会儿,然后去睡觉。”

确实吃撑了之后懒人沙发这个弧度刚刚好,裴淞甚至有点想直接睡这儿了。

他偏过头,江面上的船笛声被风送到阳台来,忽明忽暗的船灯随着江水而高低涌动,接着一人帅腿长的影子从自己面前走过,从自己乱伸的腿上跨过去,在旁边坐下。

路城山端来了一个盘子,放在咖啡桌上,盘子里有俩桃。路城山也靠进沙发里,两个人都没有去动面前已经放完视频息屏的iPad。

裴淞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这样都不出声他也感觉很舒服。他知道路城山今天也累极了,可能这个工作强度对路城山来说只是稀疏平常,但裴淞觉得有点撑不住了。

“我以为我是当代大学生里体能中上游的存在。”裴淞气若游丝,“没想到,区区10小时的工作,就把我……唉。”

压垮了。

路城山拎起玻璃瓶,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橙汁,然后靠在沙发,扭头看着他:“不错了,你应该是有一直保持锻炼的习惯吧,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是连一公里都跑不下来的。”

“更多的是晨跑也跑不下来。”裴淞笑着说,“我一直想做职业车手,但不知道机遇什么时候能落到我头上,所以一直保持赛车手的训练强度。”

闻言,路城山有些惊讶:“一直?”

“嗯。”裴淞点头,“大概从……我几岁开始卡丁车来着……”

“12。”路城山替他回答。

裴淞:“那就是从12岁到现在了,保持早睡早起的作息,每天跑步、器械,让自己随时可以加入车队,并且适应车队。”

桃子在两个人中间散发着清甜的果香,被江风拂起。裴淞合上眼睛轻轻嗅了一下,接着眼睛向桌子上看,桃子刚刚被洗过,水灵灵的,但他有点吃不下。

“为什么?”路城山问了简历上最后一栏的问题,“为什么喜欢赛车?”

裴淞深吸一口气,慢慢舒出来,然后,凭借惊人的意志力,从懒人沙发里坐直起来。

沙发很矮,他坐直起来之后盘着腿,两只手扣在自己脚腕,看向左上方,看着星空,说:“小时候的第一个梦想很重要,有的人不记得了,有的人一笑而过,有的人不愿意承认。”

“这是你小时候的第一个梦想?”路城山问。

但其实赛车手对太小的小孩子来讲,还是有点不实际了,毕竟赛车这种事,在国内家长眼中约等于飙车约等于违法,大部分不会让孩子在“建造第一个梦想”的时期去接触。

裴淞摇摇头,他还在看星星,说:“我的第一个梦想,是开宇宙飞船。”

“然后梦想一步步降级了?”路城山又问。

裴淞点头,将视线从天穹收回来,看向路城山:“然后我爸妈说,宇宙飞船可能近期实现不了,我就说,那火箭也能凑合,我爸妈说,估计也有点困难,那我又问,还有什么能开的吗?”

路城山含笑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裴淞果然没让他失望:“我问完那个问题之后,连着好几天,我家都挺压抑的,因为我爸妈实在不知道,火箭有什么平替,直到……某天我爸灵机一动,在某个假期,带我去武汉,坐了一次公交车。”

“我觉得那大概就是火箭的平替了。”

“所以,要么开赛车,要么去武汉开公交车。”

路城山“噗”地笑出来。

“你有个很棒的家庭。”路城山说。

裴淞点头:“我现在有一个很棒的车队,很棒的工程师。”

路城山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他咳了下:“不早了,进去睡觉吧。”

裴淞探过身子,胳膊越过咖啡桌按住他的胳膊:“你呢?路工,为什么不当赛车手,转行修车?”

纳斯卡的华人冠军,寥若晨星。

路城山轻描淡写道:“我拿过的奖够多了,而且,人总是会好奇,当初没有选择的那条路,会通往怎么样的结果。”

他顺着裴淞按住自己的那只手,视线顺着裴淞的手腕、小臂、肩膀、脖颈、下颌,到他的眼睛。

路城山凝眸看他的眼睛,倏然间,有些恍惚……

通往怎样的结果。

这就是他通向的结果吗?好像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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