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斯特拉姆走进希沙科夫的办公室,事先已经想好一定要克制自己,不说一句刺耳的话。

他明白,在当官的这位院士眼里,斯特拉姆及其论文处在最海森堡(1901—1976),德国理论物理学家,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1932年获诺贝尔奖。

塞顿-汤普森(1860—1946),加拿大作家,作品有描写动物和自然风光的短篇小说,并自己绘制惟妙惟肖的插图。坏、最末的位置。为此生气和抱怨是愚蠢的。

但是,斯特拉姆一瞧见希沙科夫的那副面孔,就感到怒火中烧,无法控制。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俗话说,千金难买心头愿,您对设备安装从无兴趣啊。”他说。

希沙科夫友好地说:

“最近一定到您那里去一趟。”

上司宽宏大量地保证自己的光临,使斯特拉姆感到高兴。

希沙科夫补充道:

“我总的感觉是领导对您的要求是相当重视的。”

“尤其是干部处。”

希沙科夫十分友好地问:

“干部处有什么地方影响了您?您是第一个提出这种正式申请的室领导人。”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枉然请求从喀山召回魏斯帕皮尔,她在核照相方面是不可缺少的专家。我坚决反对解雇洛沙科娃。她是个出色的工作人员,是个出色的人。我无法想像怎么能解雇洛沙科娃。这不人道。最后我请求批准任用兰德斯曼副博士。他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您始终对我们实验室的作用估计过低。否则我不用把时间浪费在类似的谈话上,“我同样也在这些谈话上浪费了很多时间。”希沙科夫说。

斯特拉姆很高兴希沙科夫不再用友好的语气同他谈话,这种语气使斯特拉姆无法表达自己的恼怒,他说:“这些争执主要是产生于有着犹太人姓氏的人周围,这很不令人愉快C”

“原来如此。”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并且把谈话从和平状态转入战争状态。“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研究所面临重要的任务。您不必说我们面前的这些任务是在多么艰难的时期提出的。我以为您的实验室目前不能完全有助于这些任务的完成。再说您的论文尽管毫无疑问很有意思,但毫无疑问也大有争议,围绕您的论文已经引起过分的喧闹。”

他威严地说:

“这不仅是我个人的看法。同志们认为,这种议论纷纷使科研人员陷人了混乱。昨天他们向我详细谈了这方面的情况。他们的意见是您必须对自己的结论进行反思,它们违背了唯物主义关于事物本质的概念,您本人应当对此作出解释。有些人出于我所不清楚的目的对您的论文表示极大的兴趣,想把有争议的理论说成目前科学的总方向,可目前我们的一切力量应该关注的却是战争提出的各项任务。这一切都是很严重的。可您还为了一个洛沙科娃跑来提出可怕的要求。对不起,我可从来不知道洛沙科娃是个犹太人姓氏。”

听着听着,斯特拉姆就不知所措了。谁也没有当面对他的论文毫不客气地说出过如此怀有敌意的看法。现在他头一次从一个院士和他所工作的研究所的领导那里听到了它。

但他已经不怕什么后果,把那些他早已想说的、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该说的话,全说了出来。

他说,物理学同它是否能证实某种哲学毫无关系。他说,数学结论的逻辑比恩格斯和列宁的逻辑更强有力,请中央科学部的那位巴季因将列宁的观点适应数学和物理学,而不要让物理学和数学去适应列宁的观点。他说,狭隘的实践主义只能毁灭科学,不管这是谁,“甚至是上帝本人”提出来的,只有伟大的理论产生伟大的实践。他相信,基本的工程学问题,而且不仅是工程学问题,将在二十世纪靠核过程理论而得以解决。如果希沙科夫没有说出名字的那些同志认为他有必要作出解释,他将很乐意照这样的精神说出自己的看法。

“至于说到有着犹太人姓氏的人的问题,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如果还是个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话,就不应该说句笑话敷衍过去D在您拒绝我的请求的情况下,我将被迫立刻离开研究所。这样我无法工作。”

他勉强喘了口气,望一眼希沙科夫,想了想,又说:“我在这样的条件下很难工作。我不仅是个物理学家,我也是个人。在那些期待我的帮助和保护他们免受不公正待遇的人们面前,我感到羞惭。”

他此刻说的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很难工作”,他没有足够的冲动来第二次重复立刻离开研究所那句话。斯特拉姆从希沙科夫的脸上已经看出,他注意到了这个缓和的提法。

也许正因为如此,希沙科夫口气强硬起来:

“我们不必再用最后通牒式的语言继续谈下去。我当然被迫考虑您的愿望。”

一整天来,奇怪的、既苦恼又高兴的感觉控制着斯特拉姆。实验室的仪器,安装接近尾声的新设备对他来说是他生命、大脑、躯体的一部分。同它们分手他将如何生存?

记起自己对所长说的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就令他不寒而栗。同时他又感到自己是强有力的。他的孤立无援,同时正是他的力量所在。但他是否会想到,回到莫斯科后的这些天里,正当他科学上取得成就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却不得不进行这么一场谈话。

关于他同希沙科夫的冲突,谁也不可能知道,但他觉得今天同事们对他的态度特别亲切。

安娜。斯捷潘诺夫娜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不想对您表示感谢,但我知道,您就是您。”她说。

他默默站在她身旁,心情十分激动,甚至感到幸福。

“妈妈,妈妈,你看,你看啊。”他突然心想。

回家的路上他决定什么也不对妻子说,但他又无法克服无事不同她说的习惯,就在过厅里脱大衣时,他就喃喃地说:“你看,柳德米拉,我要离开研究所。”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大吃一惊,感到很伤心,当场给了他几句很不受用的话:“你的那些举动,好像你就成了罗蒙诺索夫或是门捷列夫似的。你这一走,索科洛夫或是马尔科夫还不替代你!”她从针线活上抬起头,“就让你的兰德斯曼上前线算啦。否则真的会给有偏见的人造成一种印象:犹太人把犹太人安插到研究所保护起来。”“行啦,行啦,够啦!”他说,“你记住涅克拉索夫说过的一句话:‘不幸的人想进圣殿,却为住进医院而高兴。’我原以为我没有辜负吃过的粮食,而他们却要我为罪过和异端邪说进行悔悟。不,你只要想想,让我去表示悔悟,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居然还一齐推荐我获奖,大学生们跑来找我。这全是巴季因捣的鬼!其实,巴季因算什么东西,是萨特阔不喜欢我!”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跟前,理理他的领带,抻平他上衣的下摆,问:“你大概没吃午饭吧,脸色特别苍白?”

“我不想吃。”

“你先吃点奶油面包,我去热午饭。”

接着她往杯子里滴了几滴治心脏病的药,说:“喝了吧,我不喜欢你这副模样,来量一下脉搏。”

他们来到厨房,斯特拉姆一面啃面包,一面朝娜佳挂在煤气表边上的小镜子瞧了一眼。

“真奇怪,难以理解,我在喀山怎么没想到会要填一百层楼高的履历表,会听到今天听到的话。多么强大的力量啊!国家和人民……一会儿把他捧上天,一会儿把他打入地,失去工作。”

“维佳,我想同你谈谈娜佳。”柳德米拉说,“她几乎每天过了宵禁才回家。”

“你这几天已经跟我说过这件事了。”斯特拉姆说。

“我记得对你说过。昨晚我偶然走到窗前撩起伪装,看到娜佳同一个军人走在一起,停在牛奶店旁边,与他亲吻。”

“真没想到。”斯特拉姆说,惊讶得不再啃面包。

娜佳同一个军人接吻!斯特拉姆默坐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看来只有这一条惊人的消息能够把他从沉重的思想负担中解脱出来,使他的惊慌不安退居次要地位。一瞬间,他俩的目光碰到一起,柳德米拉突然间也笑起来。这时,他们之间出现了或许在生活中极少出现的充分的理解,一种不需要言辞和思想的理解。

因此,当斯特拉姆好像不合时宜地说出一句话时,柳德米拉并不觉得突然。

“亲爱的,亲爱的,你是否同意,我同希沙科夫大吵了一场并没有错?”

这是个思维的简单过程,可是要理解他这句话的含意却并不那么简单。这里有着对过去的生活、对托利亚和安娜。谢苗诺夫娜的命运、对什么是战争的思索。一个人无论获得多少荣誉和财富,他都要变老,都要离去,死亡,一些年轻人将来取代他。或许最重要的是正直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斯特拉姆问妻子:

“对吗,没错吧?”

柳德米拉否定地摇摇头。几十年的共同生活都有可能分离。

“你要知道,柳达,”斯特拉姆平静地说,“那些生活中没有过错的人,往往不能自持,大发雷霆,说粗话;每每不知分寸,不容异见;常常在争吵中、工作中和家庭中归罪于别人。而那些有过错的人,冤屈别人的人,他们却善于自持,严谨,平静,知轻重,常常显得十分正确。”

娜佳快十一点才回到家。听到钥匙在锁眼里的咔嚓声,柳德米拉对丈夫说:“你说说她。”

“你更合适,我不行。”斯特拉姆说,但当娜佳头发散乱、鼻子通红地走进厨房时,他却开口道:“你在大门口同谁在亲嘴哪?”

娜佳猝然回过身去,仿佛打算逃跑,半张着嘴望着父亲。一会儿她缓过气来,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安……安德留沙。洛莫夫,他正在上低级军官学校。”

“你怎么,打算嫁给他?”斯特拉姆问,对娜佳自信的口气很惊讶。他回头望一眼妻子,看她是否看着娜佳。

娜佳像个大人似的眯缝起眼睛,随随便便说出一句令人恼火的话来。

“嫁给他?”她反问道,这句从女儿嘴里说出的话,使斯特拉姆目瞪口呆。“可能,有这打算!”

接着又补充一句:

“也许,不,我还没有最后定。”

一直不吱声的柳德米拉问:

“娜佳,那你干吗瞎扯什么迈金的父亲和功课什么的?我从来不对自己的母亲扯谎。”

斯特拉姆记起他追求柳德米拉那阵,有一天她在幽会时说:“我把托利亚留给了妈妈,谎说我去图书馆。”

娜佳突然恢复自己孩子气的本性,哭闹着说:“那当密探监视我就好啊?你妈妈也当密探监视过你吗?”斯特拉姆怒不可遏地咆哮道:“混账,你敢跟母亲顶嘴!”

她苦恼而默默忍耐地望着他。

“那么,娜杰日达。维克托罗夫娜,您,就是说还没有定,是出嫁呢还是当年轻上校的姘妇?”

“不,还没定,再说,他并不是上校。”娜佳回答说。

难道他女儿的嘴唇会被那个年轻的穿军大衣小子亲过了?难道这个愚蠢可笑的小姑娘娜季卡会被人爱上,难道会看中她那对小狗似的眼睛?

但这却是永恒的故事。

柳德米拉默然不语,她知道娜佳此刻会发狠,会故意一言不发的。她知道,当她俩单独待一起时,她会抚摸女儿的头,娜佳会不知为何哽咽起来,柳德米拉同样也不知为何,会觉得她十分可怜。要知道,归根到底,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同一个小伙子接吻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于是娜佳会把有关这个洛莫夫的情况向她和盘托出,而她会抚摸女儿的头发,忆起自己第一次亲吻的情景,会想起托利亚,要知道她把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同托利亚联系在一起。可托利亚不在了。

处在战争深渊中的少女,那初恋是多么痛苦。托利亚,托利亚……

而斯特拉姆充满当父亲的惶恐不安,还在吵吵嚷嚷。

“这个蠢货在什么地方服役?”他问,“我要同他的领导谈谈,让他看看他的部下是怎么同黄毛丫头谈恋爱的。”

娜佳一言不发,斯特拉姆反倒被她的傲慢和情不自禁的沉默镇住了,过一会才问:“你干吗这么盯着我,像个高等生物盯着一只变形虫?”

真怪,娜佳古怪的目光让他想起今天同希沙科夫的谈话。平静自信的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以国家和科学院的傲气望着斯特拉姆。在希沙科夫那双明亮眼睛的逼视下,斯特拉姆下意识地感到自己所有的抗议、最后通牒和冲动都是徒劳的。国家制度的威力犹如巨大的玄武岩高高耸立,希沙科夫平静而冷漠地对待斯特拉姆的絮叨,犹如玄武岩巍然不动。

奇怪的是,连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仿佛也意识到他的激动和发火毫无意义,他只是想做不可能做的事,想阻止生活的进程罢了。

深夜,斯特拉姆想到他同研究所断绝了联系,也毁了自己的生活。人们会把他从研究所的离去赋予政治色彩,他们会说,他是不健康对立情绪的根源,加之又是在战争期间。研究所又获得了斯大林的垂青。再加上这张令人望而生畏的履历表……

再加上同希沙科夫极不明智的谈话。再加上在喀山的那些高谈阔论和马季亚罗夫……

蓦地,他变得如此胆战心惊,甚至想给希沙科夫写封和解信,让今天的事化为乌有。

五十六

白天从凭证供应商店回来,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看到信箱里有封信泛着白色。那颗因登楼而强烈跳动的心脏,跳得更为剧烈。她拿着信,走近托利亚的房间,把门打开。房里阒无一人,他到今天还没有回来。

柳德米拉浏览了一遍母亲用她从小熟悉的字体写的信,信中有叶尼娅、薇拉和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的名字,惟独没有提到儿子的名字。希望又重新退到偏僻的角落,但希望并没有消失。

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关于自己的生活几乎只字未提,只有寥寥数笔提到了喀山的女房东尼娜。马特维耶夫娜,自从柳德米拉走后她搞了许多令人不快的名堂。谢廖扎、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和薇拉没有任何消息。使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不安的是叶尼?,看来她生活中发生了某些重大事件。叶尼娅在给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的信中暗示了某些不痛快的事情,并且隐隐约约说她可能不得不去莫斯科。

柳德米拉不会愁眉苦脸。她只会暗自悲伤。托利亚,托利亚,托利亚。

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成了鳏夫……薇拉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谢廖扎还活着吗,是否受了重伤躺在什么地方的一个医院里?他的父亲不知是被枪决了,还是死于劳改营,母亲死于流放地……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在斯大林格勒的房子烧了,如今她孤单一人住在喀山,没有儿子和孙子的消息……

母亲不提自己在喀山的生活,不提她的健康状况,屋里是否暖和,供应是否改善了些。

柳德米拉知道,为何母亲一句话也不提这些事情,这更使她心里难受。

柳德米拉的家里空荡荡的,显得很冷。犹如家里落下了几枚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形炸弹,所有的东西轰然倒塌,暖气消失,一片废墟。

这天她更多的是想斯特拉姆。他们的关系已经破裂。维克托见到她就有气,对她十分冷淡,更糟的是她对此已经无所谓。她对他太了解了。旁人眼里,一切似乎既崇高又富有浪漫色彩。她接物待人天生缺乏诗意,也不热情。斯特拉姆在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眼里,高尚而聪明,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玛莎喜爰音乐,当她听到弹钢琴,甚至脸色都会苍白,有时斯特拉姆就在她的请求下弹奏几曲。显然她的天性需要一个崇拜的对象,于是她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如此高尚的形象,为自己虚构了一个生活中不存在的斯特拉姆。要是玛莎时时刻刻观察维克托,她很快就会失望的。柳德米拉知道,支配维克托行为的只有一个利己主义,他谁也不爱。此刻,想到他与希沙科夫的冲突,在为丈夫担惊受怕的同时她又感到习见的气忿。她知道,他为了炫耀自己,为了扮演弱者保护人的角色,打算牺牲自己的科研和亲人们的安宁。

昨天,当他为娜佳感到焦急不安时,他倒是忘了自己的利己主义。可维克托能否忘掉自己所有不顺心的事情,来替托利亚着急呢?昨天她错了。娜佳并没有真正对她坦诚相见。这是什么,是孩子气的一时所为,还是她的命运使然?

娜佳对她讲述了自己的一帮伙伴,她就是在那里结识了这个洛莫夫。她十分详细地谈到了那些阅读非当代诗歌的小伙子们,谈到他们关于新老艺术的争论,谈到他们对一些事物所持的蔑视和嘲讽态度,而在柳德米拉看来,对这些事物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嘲讽的。

娜佳乐意回答柳德米拉的问题,而且显然说的是真话:“没有,我们不喝酒,只有一次,我们送一个男孩子上前线的时候。”“关于政治他们有时也谈。当然不像报纸上那样,不过谈得很少,大概就一两次但是,柳德米拉刚开始问及洛莫夫的情况,娜佳回答时就显得气冲冲:“不,他没有写过诗。”“我怎么能知道他父母亲是谁,当然一次也没见过,有什么好奇怪的?要知道他对爸爸没有概念,可能他以为爸爸是食品店一个售货员。”

这是什么,是娜佳的命运还是一个月后便会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准备午饭和洗衣服的时候,她想母亲、薇拉、叶尼娅,想谢廖扎。她给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打电话,但电话没人接。她给波斯托耶夫家打电话,女佣人说女主人出去买东西了。她给房管所打电话,让派个钳工来修下水龙头,回答说,钳工没来上班。

她坐下来给母亲写信,好像她要写封长信,为自己不能替母亲创造必要的生活条件而认错,使她宁愿孤身在喀山呆着。打战前起,亲人中谁也没有在柳德米拉家里做过客,住过宿。如今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不上她莫斯科的大单元里来了。信她没写成,只把四张纸撕了。

快下班时维克托打来电话,说他在研究所有事耽搁了,他从军工厂请来的技术员晚上要到。

“有什么新情况吗?”柳德米拉问。

“哦,就这件事而言吗?”他说,“没有,没有什么新情况。”

晚上,柳德米拉重新读母亲的来信,来到窗前。

月色如银,街上十分僻静。她又看到娜佳同那个军人手挽着手,他们沿着马路往家里走来。接着娜佳跑起来,穿军大衣的小伙子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中央,望着,望着。柳德米拉仿佛在自己心中把所有看来无法结合的东西连在了一起。她对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的爱情,她对他的担心,她对他的愤恨。不在人世,没有吻过姑娘嘴唇的托利亚,站在马路上的中尉,容光焕发沿着自己斯大林格勒家的楼梯拾级而上的薇拉和无所归依的母亲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

她的内心充满对过去生活的情感,它是她惟一的欢乐和可怕的悲郁D五十七

斯特拉姆在研究所大门口碰上正从轿车里出来的希沙科夫。希沙科夫微微摘了摘帽子,同他打招呼,没有表示想停下来同斯特拉姆说话的意愿。

“我的处境不妙。”斯特拉姆思忖着。

吃中饭的时候,斯韦钦教授坐在邻桌,既不看他一眼,也不和他开口说话。胖子古列维奇走出食堂,十分亲热地同斯特拉姆寒暄,久久握着他的手,但当所长接待室的门稍微打开一点时,他急忙向斯特拉姆告辞,顺着走廊匆匆走了。

在实验室,斯特拉姆向马尔科夫提到当前原子核照相所需设备的工作,马尔科夫从记事簿上抬起头说:“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有人告诉我,党委会上非常严厉地谈到了您,科夫琴科还给您添油加醋,说是‘斯特拉姆不想在我们集体里工作/。’”

“添就添吧。”斯特拉姆说,感到自己的眼睛一片模糊。

在同马尔科夫谈核原子照相时,斯特拉姆产生一种感觉,仿佛已经不是他而是马尔科夫在主持实验室的工作。马尔科夫的声音从容不迫,显得像个当家的,诺兹德林两次来到他跟前向他请示仪器安装问题。

突然马尔科夫的脸庞变得愁苦而祈求,他轻声对斯特拉姆说:“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要是您说起这次党委会,请您别把我给捅出去,否则我就会有麻烦,我这是泄露了党的机密。”

“嘿,哪能呀。”斯特拉姆说。

马尔科夫说:

“一切都会解决的,

“唉。”斯特拉姆说,“缺了我也行啊,我这是给死马治病,费力不讨好!”

“我认为您错了,”马尔科夫说,“我昨天还同科奇库罗夫聊过。您知道的,他这个人不尚空谈。他对我说:‘在斯特拉姆的论文中数学超过了物理学,但奇怪的是,它使我感到欣慰,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斯特拉姆明白,马尔科夫是在暗示,年轻的科奇库罗夫热衷于有关慢中子影响重原子核的研究工作,他断定这项工作有着实际前景。

“科奇库罗夫之流什么也决定不了,”斯特拉姆说,“作决定的是巴季因这帮人。可巴季因认为,我必须为把物理学家们引人学究式的抽象概念而表示悔过。”

实验室的同事们看来都已经知道斯特拉姆同所长的争执和昨天的党委会。安娜。斯捷潘诺夫娜正用痛苦的目光盯着斯特拉姆。

斯特拉姆想与索科洛夫谈谈,但索科洛夫一早就去了科学院,然后打来电话,说他将在那里耽搁,未必再回研究所了。

萨沃斯季亚诺夫不知为何情绪挺高,一直用俏皮话挖苦着。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尊敬的古列维奇是位光辉卓越的科学家。”说着他用手摸摸脑袋和肚子,暗示古列维奇的秃顶和大肚子。

晚上,斯特拉姆步行回家,在卡卢加大街突然遇见了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是她先叫的他。她身上穿着件斯特拉姆过去没见过的大衣,因此他没能立刻认出她。

“奇怪,”他说,“您怎么也在卡卢加大街?”

她沉默片刻,望着他然后摇摇头说:

“这不是偶然的,我想遇上您,所以就上卡卢加来了。”

他有点尴尬,轻轻摊了下手。

霎时间他心慌意乱,觉得她立刻要告诉他一件十分可怕、预告危险的事来。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想与您谈谈。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把一切全告诉了我。”她说。

“哦,是关于我那些相当出色的成就。”斯特拉姆说。

他们并肩而行,但可以看出,似乎走在一起的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

她的沉默使斯特拉姆心情沉重,他斜眼看一下玛丽飯。伊万诺夫娜说:“柳德米拉为这件事把我说了一顿。您大概也想生我的气吧。”

“不,我不生气。”她说,“我知道您是被迫这么做的。”

他飞快瞥了她一眼。

她说:

“您在想自己的母亲。”

他点点头。

接着她说: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不想对您说……人家告诉他,所长办公室和党组织都起来反对您。他听到巴季因说:‘这不是无缘无故的歇斯底里。这是政治上的反苏歇斯底里大发作。’”

“原来我如此歇斯底里大发作!”斯特拉姆说,“可我感觉到了,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不想把他知道的告诉我。”

“是的,他不想。我为他感到难过。”

“他害怕了?”

“是的,害怕。此外他认为,您原则上是错的。”

她小声说: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是个好人,他经受了许多折磨。”

“是的,是的,”斯特拉姆说如此高尚果敢的科学家,如此胆小畏葸的心灵,这确实让人痛心。”

“他经受了许多折磨。”玛丽娅。伊万诺夫娜重复道。

“但毕竟不应该是您,而应该由他把这件事告诉我。”斯特拉姆说。

他挽起她的胳臂。

“您听着,玛丽婭。伊万诺夫娜,”他说,“告诉我,马季亚罗夫在那边出什么事了?我无论如何不明白究竟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他经常一想起喀山的那些交谈就心惊胆战,卡里莫夫不祥的警告,有些人的空话和言词,马季亚罗夫的猜疑常常在他脑海里涌现。他仿佛觉得,笼罩在他头顶的莫斯科乌云和喀山的清谈有着必然的联系。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她说,“我们寄往喀山给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的挂号信退回到莫斯科。是他的地址变了,还是他离开了?是否发生了最坏的事?”

“是的,是的,是的。”斯特拉姆嘟哝道,立刻变得不知所措。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显然以为索科洛夫对斯特拉姆说起过寄往喀山的信被退回来的事。斯特拉姆其实对这封信毫无所知。索科洛夫什么也没跟他说。斯特拉姆问她出了什么事,指的是马季亚罗夫同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闹翻的事。

“我们到涅斯库奇公园走走。”他说。

“可我们走的不是那个方向啊。”

“从卡卢加那边有个人口。”他说。

他想更详细地问问马季亚罗夫的情况,问问他对卡里莫夫的猜疑和卡里莫夫的警告。在空荡僻静的涅斯库奇公园里没有谁来打扰他们。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立刻明白这次谈话的重要性。他感到可以自由地信任地同她交谈所有令他惊慌不安的事情,而她将会对他以诚相见。

前天开始解冻天气。涅斯库奇公园小丘的斜坡上和融雪底下露出了潮湿的腐叶,但冲沟里的积雪还很厚。头顶上是一片多云灰暗的天空。

“多么美好的夜晚,斯特拉姆吸一口湿润的冷空气说。

“是啊,多好,没有人,像在郊外。”

他们沿着泥泞的小径漫步。遇到水洼,他向玛丽娅。伊万诺夫娜伸出手,帮她跨过去。

他们久久地默然走着,他不想开始交谈,无论是关于战争、研究所的事情,还是关于马季亚罗夫、自己的担忧、预感和猜疑。他想默默地同娇小的、步履轻盈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女子并肩走走,并且领略到一种极度的轻松和安宁,连他自己也不懂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她什么也不说,稍稍低着头,走着。

他们来到小河边,河上飘着黑黝黝的浮冰。

“好极了。”斯特拉姆说。

“是的,真好。”她回答说。

河边的柏油面小路很干燥,他们开始放开步子,像两个作远途旅行的旅游者。他们遇见一个受伤的中尉和一个矮个子宽肩膀穿滑雪衣的姑娘。他们搂着走,还不时亲吻。他们与斯特拉姆和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走齐后,又接起吻来,还回首望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

“也许娜佳也是这样同自己的中尉一起遛弯的。”斯特拉姆心想。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回头望一眼那对情侣说:“多凄惨。”她笑着又补充道。/‘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对我说了娜佳的事。”

“是的,是的,”斯特拉姆说,“这奇怪得令人吃惊。”

接着他说:

“我决定给电工技术研究所所长打个电话,作自我推荐。如果他们不接受,我就随便上新西伯利亚和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都行。”

“有什么办法,”她说,“显然只有这样。您别无选择。”

“这一切多么凄惨。”他喃喃道。

他想告诉她,他以某种特殊的力量感到对工作、对实验室的爱恋,看到很快就将进行第一批实验的设备,他高兴得充满激情,他觉得他会半夜里爬起来到研究所楼前去,望着它的窗户。当他想到,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在他的话里会感到他是在想卖弄自己,便缄口不语了。

他们来到战利品展览会跟前。他们放慢脚步,仔细端详涂成灰色的德国坦克、加农炮、迫击炮和机翼上漆有黑色出字标记的飞机。

“这些不动不响的武器,甚至看着都觉着害怕。”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说。

“没关系,”斯特拉姆说,“您得自己安慰自己,在未来战争中所672

有这些武器看上去只不过是些毫不起眼的火枪和斧钺。”

他们来到公园大门前,斯特拉姆说:

“我们的散步到此结束,多遗憾,涅斯库奇公园那么小。您不累吗?”

“不,不,”她说,“我习惯了,经常步行。”

不知是她没听明白他的话,还是装作没听明白的样子。

“您知道吗,”他说,“为什么我与您的见面常常要取决于您同柳德米拉和我同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的见面呢。”

“是啊,是啊,”她说,“还有别的法子吗?”

他们走出公园,城市的喧闹声包围着他们,破坏了默默散步的乐趣。他们来到离他们不远的广场上。

她从下面往上看看他,犹如一个小姑娘望着成年人,她说:“可能您如今对自己的工作、实验室和仪器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您没有别的选择,别人可以,可您不能。我给您带来了坏消息,但我以为,最好永远知道真情。”

“谢谢,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斯特拉姆握住她的手说,“谢谢,不仅仅为这个。”。

他觉得她的手指在他手中颤抖。

“奇怪,”她说,“我同您分手几乎就在我们相遇的地方。”他开玩笑说:“难怪古语说:终点即起点。”

她皱起额头,显然是在深思他的话,接着便笑着说:“不懂。”

斯特拉姆注视着她的背影,这是个瘦弱、个子不高、迎面走过的男子决不会回头瞥一眼的女子。

五十八

达伦斯基出差到卡尔梅克草原,度过了令人厌倦的几周。这是他很少体验过的。他给方面军领导发了封电报,报告他在十分平静的极左翼已无必要逗留。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上级以达伦斯基无法理解的固执没有把他召回。

最轻松的是工作时间,最沉重的是休息时刻。

四周全是松散干燥沙沙作响的沙子。当然这里也有生命,蜥蜴和乌龟在沙子里簌簌爬动,沙地上留下尾巴拖过的痕迹,有的地方生长着与沙子颜色相仿的易折的带刺植物,老鹰在空中盘旋,注视着远方和地面的垃圾,蜘蛛用长脚奔跑着。

贫瘠干燥的大自然,十一月寒冷无雪千篇一律的沙漠,好像使人变得空虚,不仅他们的日常生活,而且思想也十分贫乏,单调乏味得令人厌倦。

达伦斯基逐渐听命于这种沙子世界的单调凄凉。他过去总是食欲不振,可在这里他不断地想着午饭。第一道是大麦米和渍西红柿做的酸米饭,第二道是大麦米熬的稠粥,这成了他生活中最可憎的东西。坐在半明半暗板棚里那流满汤汁的木头桌子后面,望着从洋铁皮扁盆里大口喝粥的人们,他只想尽快离开食堂,听不到小匙的敲击声,闻不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但等他走到室外,食堂重新把他吸引过去,他想它,计算着到明天那顿午饭的钟点。

夜晚,陋屋里冰冷寒銷,达伦斯基睡不好,后背耳朵手脚都会冻僵,脸颊冰凉。他不脱衣服睡觉,脚上裹上两条包脚布,头上扎上毛巾。

起先见到他与之打交道的人们都不想战争,满脑子都是吃喝、674

烟草和洗刷,他觉得很惊奇。但他很快发现,在他同炮兵营长连长们谈论过冬前的火炮准备、润滑油和弹药保障时,他的头脑里也充塞着各种各样对日常生活的担忧、希冀和感慨。

方面军司令部离得实在太远,可望而不可及,他希望至少得上埃利斯塔城郊的集团军司令部去一天。但对这次远行,他想的不是同蓝眼睛的阿拉。谢尔盖耶夫娜的会面,而是澡堂、洗干净的衣服和白挂面汤。

甚至那次在鲍瓦陋屋里过夜,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觉得很惬意,并不那么差劲。同鲍瓦可没有谈起过洗刷和面条汤。

最折磨人的是虱子。

很长时间他搞不明白,为什么老是那么瘙痒。当他进行业务交谈,突然拼命搔起胳肢窝和大腿时,他都没有发现对方会心的笑容。一天天他越来越热心于搔痒痒。渐渐他对锁骨附近和腋下的灼痛和瘙痒习以为常了。

他觉得他开始有了湿疹,他的解释是他的皮肤变干燥了,受灰尘和沙粒刺激发了炎。

有时瘙痒十分令人苦恼,他在路上走,会突然停下来,幵始搔大腿、肚子和尾骨。

晚上身子瘙痒得尤为厉害。达伦斯基醒来,用指甲久久地玩命猛抓胸前的皮肤,恨不得把皮撕掉。有天他仰面躺着,一面痛苦地呻吟着,一面撕大腿上的皮肤,可小腿肚又开始瘙痒起来。他发现湿疹一暖和就更厉害。身子在被子底下瘙痒刺痛得完全无法忍受。当他夜间走到寒冷的室外,灼痛才平息下来。他想上卫生营,请他们给抹点治湿疹的油膏。

有天早晨,他无意中翻开衬衣领子,才发现领子的接缝两旁密密麻麻全是半睡不醒的强壮的虱子。达伦斯基心惊胆战,怯生生地回头望一眼睡在他身边的大尉。大尉已经醒来,正坐在床上,满脸凶相地在掐藏在自己长衬裤里的虱子。大尉的嘴唇不出声地轻轻翕动着,显然在清点战果。

达伦斯基从身上脱下衬衣,也干起同样的活计来。

清晨宁静而烟雾弥漫。听不见枪声和飞机的轰鸣声,因此或许在指挥员指甲下丧命的虱子的毕剥声听得尤为清晰。

大尉匆匆瞥一眼达伦斯基,嘟哝道:

“哦,真厉害,骚货!活该,母猪!”

达伦斯基紧紧盯着衬衣领子说:

“难道不发点药粉吗?”

“发了,”大尉说,“那管什么用。该有个澡堂子,可这里连饮用水都很缺。食堂里的盘子几乎都不刷,节约用水嘛。哪里还顾得上澡堂子!”

“那虱子呢?”

“去它的吧。只有把制服烧了,虱子才会变点颜色呢。嘿,我们在奔萨当预备队那阵,那生活!我连食堂都不去。由女房东招待,娘们还不老,水灵得很。一礼拜洗两次澡,天天都有啤酒喝。”达伦斯基故意把“奔萨”说成“馋杀”:“有什么办法?离馋杀远着哪。”

大尉严肃地瞥了他一眼,信任地说:

“有个好办法,中校同志。鼻烟!把烟叶捣碎,和上鼻烟,撒在内衣上。虱子就开始打喷嚏,穷折腾,把自己的脑袋往砖上撞。”他的面孔一本正经,达伦斯基没立刻明白过来大尉是在胡说八道。

几天后,达伦斯基已经听到有关这种灭虱方法的十几种版本,无稽之谈被加工得越来越神。

现在他脑子里白天黑夜都塞满了许多问题:食物、洗衣、换制服、药粉、用滚烫的瓶子熨虱子,把它们烧死,冻死。他不再想女人,只记得劳改营的刑事犯说过的话要活下去,就别再想娘们。”

五十九

达伦斯基整天都待在炮兵营阵地上。白天他既没有听见一声炮声,也没有一架飞机出现在空中。

营长是个年轻的哥萨克,操一口纯正的俄语,他对达伦斯基说:“瞧,我想明年在这里开块瓜田,请您来吃甜瓜。”

营长觉得在这里并不坏。他逗乐,露出一口白牙,一双短短的罗圈腿在深深的沙子上走得又快又轻松,见到在蒙着油毡碎片的陋屋旁那几头套在一起的胳驼还友善地笑笑。

但年轻哥萨克的好兴致却使达伦斯基大为恼火,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晚上就独自跑到一连的发射阵地上,尽管白天他已经在那儿呆过。

月儿升起,大得不可思议,黑红黑红的。它吃力地升上皎洁的夜空,变成深红色,在那愤怒的光亮中,它异样地、惊恐不安地、戒备地注视着黑沉沉的沙漠、炮身长长的加农炮、反坦克炮和火箭炮。骆驼驮运队拉着吱哑作响的农村大车顺着道路迤逦而行,大车上装着弹药箱和干草。所有无法连结的东西都连在了一起:拖拉机牵引车,装有印集团军报纸印刷机的带篷卡车,无线电台的天线杆,骆驼那长长的脖子和平稳匀整波浪形的步态,那样子就像胳驼的整个身子里没有一根骨头,整个是由橡胶制成似的。

骆驼队缓缓前进,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农村的干草味。也是这个又黑又红的大月亮,当年曾飘浮在伊戈尔远征军厮杀的荒漠上空。也是这个月亮,曾在波斯军队进军希腊,罗马军团闯入德意志森林的时候,曾在古罗马第一任执政官率领的大军夜间相会在金字塔的时候,高挂在空中…

人类的意识回首往事时,总是通过悭吝的筛子筛选伟大事件的凝块,筛去士兵们的痛苦、慌乱和忧愁。于是,记忆里只留下空洞的故事,取胜的军队如何排兵布阵,失败的军队如何布阵排兵,参战的战车、石弩、大象,或是大炮、坦克、轰炸机的数量。记忆里只保存有英明伟大的统帅如何牵制中路,突击翼侧,山岗后突然出现的预备队如何决定了会战的结局。就这些。哦,通常还有,幸福的统帅回到祖国,却被怀疑企图篡位,他拯救了祖国,自己却掉了脑袋,或是遭到流放。

在画家创作的绘画作品中,昔日的会战被描绘成晦暗的月亮低垂在光荣的战场上空,身披铠甲的勇士们张开粗壮的双臂沉入梦乡,打碎的战车四散丢置,或是炸毁的坦克倾翻路旁,胜利者一个个手握钢枪,身披飘扬的雨披,头戴带铜制鹰徽的罗马钢盔,或是掷弹兵的皮帽。

达伦斯基无精打采地坐在炮兵连发射阵地的弹药箱上,听两个盖着大衣躺在大炮旁的红军战士聊天。连长同政治指导员去了炮兵营营部。中校、方面军司令部的代表好像睡熟了,炮兵们从通信兵那里打听过他是谁,因此都认识他。两个红军战士怡然自得地吸着自卷烟,吐出好闻的烟圈。

这显然是两个好朋友,把他们连在一起的,是真正朋友的友情和信任,他们相信,一方在生活中发生的每件琐事,总是对另一方相当有意思和值得关心的。

“怎么啦?”一个问,语气显得有些冷漠和嘲讽。

第二个好像有些不乐意地答道:

“怎么啦,怎么啦,难道你不知道?脚疼,这鞋没法穿。”

“那又怎么样?”

“就这么穿呗,又不能光脚走路。”

“是啊,就是说,没发靴子。”第二个说,声音里已经没有冷漠和嘲笑;他对这件事显然很关心。

后来他们聊起家里的事。

“你猜老婆来信都写了些什么?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不是儿子病了,就是小女孩病了。唉,娘们嘛,你是知道的。”

“可我那个干脆就这么写:你们在前线能有什么难的,你们有一份口粮,可我们这里被战争闹得再也过不下去了“妇道之见,”第一个说,“她呆在大后方,没法理解前沿是个啥滋味。光看到你的那份口粮。”

“没错,”第二个说,“她搞不到煤油,就以为世上没有比这更糟的事情了。”

“当然,她以为排队比在这沙漠里用燃烧瓶击退坦克还要艰难。,,

他提到了坦克和燃烧瓶,尽管他和他的交谈者都知道,德国的坦克一次也没上这里来过。

就在这里,在战时夜晚的沙漠上,关于男人和女人谁在生活中遇上的负担更重的家常闲聊还没有完,一个犹豫不决地说:“顺便说一句,我那口子病了,脊柱出了问题,提下重物就得躺上一星期。”

话题好像又全变了,他们聊起到处无水的这个该死的鬼地方。躺得离达伦斯基稍近些的那个战士说:“难道她这么写是出于恶意,只是不了解情况罢了。”

第一个炮兵补充说,意思是想在谈到士兵们的妻子时别再说那些太凶的话,同时又不想不谈她们:“没错。我这是在冒傻气。”

接着他们抽起烟来,沉默片刻后又聊起刮胡子保险刀片和连长的新制服,说到不管多艰难也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你看看,什么样的夜色!你知道吗,还在我上中学时,我就瞧见过这么一幅画:月亮挂在田野上,周围躺着被打死的勇士。”

“那怎么比,”第二个讪笑道,“那是些勇士,可我们算啥,小麻雀的种。我们正经就像小麻雀似的,傻呵呵,尽干傻事。”

六十

达伦斯基的右面传来爆炸声,打破了宁静。“130毫米,”灵敏的耳朵立刻判断出炮弹的口径。脑子里闪过一个通常同敌人的地雷或炮弹的爆炸声联系在一起的念头:“偶然的?单发?试射?没构成夹叉突然那是急袭射击呢?不会是坦克发射的吧?”

所有习惯于战争的人都在谛听,都在作着与达伦斯基相同的估计。

习惯于战争的人善于从上百种声响中区别出一种真正令人不安的声响。立刻,所有士兵不管他们正在忙什么,手中拿着勺子的,正在擦枪的,写信的,用棍子一瘸一拐走路的,看报的或是无忧无虑消磨时光的,霎时间全都转过头,竖起专心而机敏的耳朵。

立刻就有了答案。一些爆炸声先从右方,后来从左方传来,四周开始响起僻啪声、轰隆声、跑动声,开始冒起浓烟。

这是急袭射击。

透过烟柱、尘土和沙石冒出爆炸的火光,火光中又腾起烟柱。

人们有的跑着,有的跌倒在地。

刺耳的哀号声响彻沙漠。火箭炮炮弹开始在骆驼队近旁爆炸,牲畜弃翻大车迅跑,身后拖着挣断的套索。达伦斯基不顾爆炸的炮弹,挺直身子,为可怕的场面所震惊。

①炮兵射击用语,表明两个表尺装定分划的差数,造成一个近弹,一个远弹,构成夹叉,以利下一发精确命中目标。

他的头脑中异常清晰地闪过一个念头,似乎他在这里见到的是自己祖国的末日。无可幸免的感觉包围着他。沙地中被当做靶子的骆驼那丧魂落魄的叫声,那些俄罗斯人惊惶失措的声音,这些朝掩蔽部跑去的人们!痛苦不堪的俄罗斯!在亚洲寒冷的沙漠上精疲力竭的俄罗斯!在阴森漠然的月光下呻吟的俄罗斯!可爱的、无限热爱的俄罗斯语言同毛骨悚然的嚎叫声,同受德国人炮弹摧残、四散逃窜的骆驼的绝望的嘶叫声汇成一片。

痛苦时刻,他体验到的不是愤怒,不是憎恨,而是对所有生活在世上的弱者的兄弟情谊。他在草原上遇见的那个卡尔梅克老人那阴郁衰老的脸庞,不知为什么突然涌现在眼前,显得那么亲近,那么熟识。

“有什么办法,命中注定。”他思忖着,而且明白,如果战败,他没有必要再活在世上。

他打量一下隐蔽在掩壕里的战士,打起精神,准备接受炮兵连长的命令去参加这场凄惨的战斗。他大声叫道:“喂,电话兵,过来!上我这儿来!”

爆炸的隆隆声突然间平息下来。

这一夜晚,根据斯大林的命令,三个方面军司令员——瓦图京中将、罗科索夫斯基中将和叶廖缅科上将各自向部队下达了进攻令,这道命令在一百小时内将决定斯大林格勒会战的命运和保卢斯集团军三十三万德军的命运,将决定战争进程的转折。

达伦斯基在炮兵营营部收到一封电报,命令他前往诺维科夫上校的坦克军,并向总参谋部小组通报坦克军战斗行动的情况。

六十一

十月革命节过后不久,德国空军重新向斯大林格勒发电厂进行密集轰炸。十八架轰炸机轮番轰炸,投下重磅炸弹。

烟云笼罩了瓦砾场,德军歼击航空兵使发电厂的工作暂时中止。

这次轰炸之后,斯皮里多诺夫的两条手臂开始颤抖得很厉害。他把缸子举到嘴边,茶溅洒出来,有时不得不把缸子放回桌上,他感到颤抖的手指无力抓住缸子。只有当他喝过伏特加之后,手指才不再颤抖。

发电厂领导开始准许工人们撤离,他们搭顺路的船只渡过伏尔加河和图马克河,穿过草原来到阿赫图巴河中游和列宁斯克。

发电厂领导人请示莫斯科,要求允许他们撤离,因为他们再呆在前线被摧毁的车间已经毫无意义。莫斯科迟迟不作答复,斯皮里多诺夫十分焦急。党委书记尼古拉耶夫在轰炸后立刻奉召,搭乘道格拉斯飞回了莫斯科。

斯皮里多诺夫和卡梅绍夫在发电厂废墟中间徘徊,并且互相劝说对方快跑,他们在这里已无事可干。可莫斯科一直保持沉默。

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最担心的是薇拉的命运。渡过伏尔加河抵达左岸后,她觉得自己健康情况很糟,无法上列宁斯克。她得在被炸毁的道路上乘卡车颠簸上几乎一百公里。泥泞的路面结了冰,一堆堆垃圾冻得比石头还硬,她坐在车厢里会给猛然抛起,又突然落下,这对几个月后即将分娩的她是完全不可能忍受的。

熟识的工人们把她领到一艘停泊在岸边与河水冻在一起、变成集体宿舍的平底船上。

第二次轰炸过后,她立刻托快艇机械师给父亲捎去一张条子。她请父亲放心,人们把她安顿在船舱里,用隔板隔起一间舒适的小屋。疏散人员中有一个贝凯托夫门诊所的护士和一个助产士老太太。离平底船四公里处有一所野战医院,有什么麻烦事随时可以叫到医生。船上有开水炉和炉子,吃的他们共同张罗、州党委给他们送来食物。

尽管薇拉让父亲别担心,但她纸条里的每句话都使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十分担忧。看来只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安慰,那就是薇拉说战斗以来平底船一次也没有挨过轰炸。倘若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能到左岸来,他当然能搞到一辆轻型汽车,或是救护车,哪怕把薇拉送到阿赫图巴河中游地区也好。

可是莫斯科一直默不作声,没有将厂长和总工程师召回,尽管如今在被炸毁的斯大林格勒发电厂只需要一支人数不多的警卫小分队。全体工人和技术人员不乐意成天无所事事在发电厂里遛遛达达,因此一得到斯皮里多诺夫的同意全都立刻奔赴渡口。

只有安德烈耶夫老头不想要厂长用正式公文纸加盖公章的证明。

空袭后,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曾建议安德烈耶夫去列宁斯克他儿媳和孙子那里,可安德烈耶夫说:“不,我留在这里

他觉得在斯大林格勒岸上保存有他与自己以往生活的联系。过段时间他可能到拖拉机厂工人新村去。他要到焚烧的、炸毁的楼房中间去走走,到妻子植过树的小公园里去看看。他要扶起折断的小树,把它们整理一番。他要检查埋起来的东西是否还在原处,然后他要在翻倒的篱笆旁的+石上坐一坐。

“你看,瓦尔瓦拉,就是说,缝纫机还在老地方,甚至没生锈。那棵篱色旁边的苹果树完全死了,它被炮弹片拦腰炸断。可地窖里的酸白菜在小桶里还好好的,只是上面长了些霉。”

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想同克雷莫夫商量一下自己的事,但十月革命纪念日过后他就再也没上斯大林格勒发电厂来过。

斯皮里多诺夫和卡梅绍夫决定等到十一月十七日,到时就离开,留在斯大林格勒发电厂实在无事可干。而德国人继续时不时炮击发电厂。卡梅绍夫自打密集轰炸之后,一直心神不定,他说:“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他们的侦察可能不管用,还这么一次次狂轰滥炸。他们随时又可能来空袭的。您知道这帮德国人,像头公牛,一个劲地朝微不足道的地方乱炸一气。”

十一月十八日,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告别警卫小队,吻别安德烈耶夫,最后一次打量一眼发电厂的废墟,终于没有等到莫斯科的正式决定,离开了斯大林格勒发电厂。

说实在的,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期间他在发电厂干了许多艰苦的工作。而他最艰苦、最值得称道的努力是他一面害怕战争,不习惯前线的条件,一想起空袭就心惊胆战,空袭时更吓得魂飞魄散,一面却始终坚持工作。

他手提皮箱肩背包袱走着,回过身来朝在炸毁的大门旁站着的安德烈耶夫挥了下手,瞥一眼没一块完整玻璃的工程技术大楼和涡轮车间那愁眉苦脸的墙壁,又朝在继续燃烧的油绝缘子上方升起的一缕轻烟望了一下。

他离开了如今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发电厂,而一天后苏联军队便开始了进攻。

他没有推迟一天再走,而就差这么一天,把许多人亲眼看到的他全部诚实而艰苦的工作一笔勾销,那些准备称他为英雄的人们开始称他懦夫和逃兵。

他自己把痛苦的感情久久保存在心中,始终记得,他如何走着,回过身子挥了下手,心情沉重的孤老头站在发电厂的大门口,望着他,目送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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