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红色十月”工厂的马丁炉车间里,穿棉衣的人们在半昏暗中来来往往,密集的枪声引起很响的回声,迅速燃烧的火焰突然炽烈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的分不清是尘土,还是硝烟。

师长古里耶夫把各团的指挥所安置在马丁炉车间里。克雷莫夫心想,那些坐在不久前还在炼钢的炉子里的人们是一些特殊的人,他们的心是钢铁炼成的。

这里已经听得见德国人皮靴的脚步声,听得见不仅是口令的喊叫声,而且是轻轻的噼啪声和丁当声,那是德国人在给自己的叉状冲锋枪上子弹。

当克雷莫夫紧缩着脖子,爬进当作步兵团团长指挥所的炉口时,当他的手掌感觉到包有耐火砖的炉膛几个月来未曾完全冷却的余温时,一种胆怯感攫住了他,仿佛只是现在他才发现伟大抵抗的秘密。

他在半昏暗中分辨出一个蹲着的人,看到他宽宽的脸膛,听到他动听的声音:“瞧,有客人到我们的多棱宫?来做客了,敬请光临,有伏特加一百克,一个烤熟的鸡蛋当下酒菜。”

在落满尘土、不通风的昏暗中,克雷莫夫想起他再没有机会同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讲述,他怎样在斯大林格勒马丁炉那又黑又小的地方想起了她。过去他一直想离开她,把她忘掉。但如今他可以容忍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这不,即使老巫婆爬进炉子你也无法避开她。

当然,一切都显得极其简单。谁还需要时代的弃儿?让他当个残疾人,让他滚蛋,去领退休金!她的离异证明是正确的,说明他的一生是毫无希望的,甚至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也没有他真正的、战斗的事业……

晚上,就在这个车间,克雷莫夫作完报告同古里耶夫将军聊了起来。古里耶夫坐着没有穿制服,不时用手帕擦拭红通通的脸庞,①多棱宫为克里姆林宫中最古老的宫殿之一,因其外墙用多棱白石所砌而得名,是举行庆功盛典、接见外国使臣的殿堂。

大声地嘶哑着嗓子请克雷莫夫喝伏特加。他就是这样大声地嘶哑着嗓子申斥不会按规矩烤羊肉串的炊事员,就是这样给自己的友邻巴秋克打电话,问他是否在马马耶夫岗宰了头山羊。

“我们的人民,总的来说是好样的,性格开朗。”古里耶夫说,“巴秋克是个聪明的乡巴佬,在拖拉机厂的若卢杰夫将军是我的老朋友。在‘街垒’工厂的古尔季耶夫上校也是个非常好的人,但他清心寡欲,滴酒不沾。这当然不对。”

后来他开始向克雷莫夫表白,谁也没有像他那样剩下那么少的可以主动进攻的步兵,一个连It剩下六至八个人。谁也没有像他那样遇到那么多无法克服的困难,要知道从汽艇上卸走的伤员占了全师三分之一的兵力,难道只有在雷恩科的戈罗霍夫才遇到那么多的麻烦。

“昨天崔可夫召见我的参谋长舒巴上校,在确定前沿方针时他在某些方面有不同的意见,结果我的上校舒巴就这样郁郁不欢地回来了。”

他瞥一眼克雷莫夫说:

“您以为,他骂娘了?”说着笑了起来,“骂娘算什么?我每天都在骂娘呢。整个前沿我都骂遍了,“是啊。”克雷莫夫拖长声音说。这声“是啊”表明,显然一个人的尊严在斯大林格勒这片斜坡上不总是占上风的。

然后古里耶夫开始抱怨,为什么报纸作者对战争写得那么差。

“这帮狗崽子们躲着,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呆在伏尔加河后面,呆在大后方,就动手写。谁招待得好些,就写谁。列夫。托尔斯泰写了《战争与和平》。人们读了一百年,还将再读上一百年。那是为什么?那是因为他亲自参加过,亲自打过仗,于是他知道,该写什么人。”

“对不起,将军同志。”克雷莫夫说,“托尔斯泰没参加过卫国战争〇’,

“这‘没参加’怎么说?”将军问。

“那很简单,就是没参加过,”克雷莫夫喃喃地说,“要知道,同拿破仑打仗时,托尔斯泰还没出生呢。”

“没出生?”古里耶夫反问道,“这怎么可能,没出生?是吗?您这么认为?”

他们突然激烈争论起来。这是克雷莫夫作完报告后发生的头一次争论。令克雷莫夫惊讶的是,他竟然没能把对手驳倒。

五十七

第二天,克雷莫夫来到“街垒”工厂,在那里坚守的是古尔季耶夫上校的西伯利亚步兵师。

他越来越怀疑他的报告人们是否需要。有时候他觉得大家是出于礼貌在听他的,犹如不信教的人在听老神甫布道。不错,大家对他的到来常常感到高兴,但他明白,他们高兴是出于对他的同情,而不是对他的报告。他是集团军政治部的一名工作人员,这_人干的全是纸上谈兵的营生,到处闲逛,妨碍那些正在作战的人们。只有那些不提问、不作解释、不做冗长的工作总结和报告、不作宣传鼓动,而进行战斗的政工人员才真正是称职的。

他记起战前在大学的马列主义课程,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听众都拼命像钻研教义手册那样枯燥无味地钻研《简明党史》。

但是,在和平时期这种枯燥乏味是理所当然的、不可避免的。而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这种枯燥乏味就变得荒谬而毫无意义。所有这一切是何苦呢!

克雷莫夫在司令部掩蔽部门口遇上了古尔季耶夫,却没有认出穿着充革布高筒靴和不合身的、显得很短的士兵军大衣的瘦削的师长。

克雷莫夫的报告是在宽敞的、天花板很低的掩蔽部里进行的。在斯大林格勒的这段日子里,克雷莫夫还从没有听到过像今天这样猛烈的炮声。整个时间里他不得不大声喊着。

师政委斯维林在报告开始前,用响亮流畅的言辞和俏皮愉快的语言说:“何必要让上级来限制我们的听众?呶,让地形测绘员、空闲的警卫连战士、不值班的通讯兵和通信员们,都来听听国际形势报告吧!报告完了放电影。舞会一直到天亮。”他朝克雷莫夫挤挤眼,好像说:“瞧,今天为了这场报告还有一条吸引人的措施哩。”

根据古尔季耶夫乐呵呵地望着大声叫喊的斯维林,根据斯维林整了整披在古尔季耶夫肩上的军大衣,克雷莫夫明白,在这个掩蔽部里充满着友谊精神。

根据斯维林眯缝起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回头瞧一眼参谋长萨夫拉索夫,根据萨夫拉索夫满脸不满的神色生气地瞥一眼斯维林,克雷莫夫明白,在这个掩蔽部里笼罩的不只是友谊精神和同志间的感情。

师长和政委在报告结束后立刻被集团军司令员紧急召去。克雷莫夫同参谋长萨夫拉索夫聊了起来。显然这是个脾气暴躁、心情忧郁、虚荣心重、委屈抱怨的人。他身上的许多东西,都通过他对人们的议论暴露出来,无论是虚荣心和急躁生硬,还是厚颜无耻的讥讽都是很不好的。

萨夫拉索夫望着克雷莫夫,滔滔不绝地说道:“在斯大林格勒,无论你上哪个团,都可以看出,团里最有权势、最决定性的人物是团长!这已经是明摆着的。现在人们并不看一个人有多少头母牛。就看一条,有没有头脑?有,那就好。来不得假冒。可是和平时期情况怎么样?”他用自己那对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克雷莫夫的脸庞,微微冷笑着。“您知道吗,我现在对政治不感兴趣。这些人全是右的、左的机会主义者和空谈家。我忍受不了这帮好吹捧的家伙。但他们却多少次想不讲政策地把我吃掉。好在我是个非党群众,他们一会儿硬给我安上酗酒的罪名,一会又说我原来是个好色之徒。难道让我装假不成?我不会。”

克雷莫夫想对萨夫拉索夫说,在斯大林格勒,他,克雷莫夫的命运并没有好转,没有正经事,在这里无聊呆着。为什么是瓦维洛夫,而不是他当了罗季姆采夫师的政委?为什么党更信任斯维林,而不是他?要知道事实上他又聪明,看问题又全面,党的经验又丰富,有足够的勇气,如果需要,也有足够的残酷心,决不手软……而且要知道,实际上同他相比,他们只是些扫盲对象!您的时代已经过去,克雷莫夫同志,滚吧。

这个黄眼睛的上校使他激动,使他愤懑,使他心慌意乱。

天哪,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的个人生活算是完了,整个儿走下坡路了……当然问题并不在于叶尼娅看出了他物质上的贫乏。这她无所谓。她是个纯洁的人。问题是她不再爱他了!人们是不会去爱那些落魄的人、被打翻在地的人、一个没有荣耀的人。是的,是的,他已经被从官职表上除名……不过,纯洁归纯洁,物质的东西对她还是很重要的。她决不会去嫁给一个穷画家,哪怕他会胡乱涂上两笔,使她把他当成个天才……

克雷莫夫本可以从这些想法中给黄眼睛上校说上好多,但他只是对上校的一个观点进行了批驳,而这个观点其实他是赞同的。

“您怎么啦,上校同志,您可是变得太随便了。战前人们也不光看一个人有多少头母牛。挑选干部单凭一条业务上的表现可不行。,’

战争不让他们进行有关战前情况的议论。响起猛烈的爆炸声,烟雾和尘土中出现了被从团里召到司令部来的忧心忡忡的大尉。一辆德军坦克朝团司令部开炮,跟在坦克后面冲锋的德国自动枪手占领了重炮营行政管理人员所在地的石头楼房。行政管理人员在二楼同德国人展开了战斗。坦克烧毁了邻近的一幢木屋,从伏尔加河吹来的强风把火焰带到恰莫夫团长的指挥所。恰莫夫和自己的团部开始喘不上气来,并且决定转移指挥所。但是,重机枪的点射和大炮的射击使恰莫夫完全处于敌人的火力控制之下,指挥所的转移相当困难。

这一切也同时出现在师的防御地段上。有些人请示指示,另一些人要求炮火支援,又一些人请求允许撤离,有人详细报告战况,有人急需战况通报。每个人都有特殊情况,所有人都面临一个共同的生与死的问题。

当嘈杂声稍稍平息时,萨夫拉索夫问克雷莫夫:“我们是不是该趁首长们还没有从集团军司令部回来,吃点午饭,营级政委同志?”

他不受师长和师政委制订的规矩的约束,可以不拒绝伏特加。所以他认为单独吃饭更合适些。

“古尔季耶夫是个优秀的沙场老将,”有点微醉的萨夫拉索夫说,“有文化,为人正直。但糟就糟在可怕的清心寡欲!制订一套修道院的清规戒律。可我对姑娘有狼一般的兴趣,喜欢这种事,就像蜘蛛那样,粘住就不放。古尔季耶夫在场的时候千万别讲什么趣闻轶事。但是我们同他一起打仗,一般说来还算称心如意。政委压根就不喜欢我,尽管按本性他当修士并不比我次。您以为,是斯大林格勒使我逐渐变老了?瞧这些朋友,我在这里反倒养胖了。”

“我同这个政委倒是一种类型的。”克雷莫夫说。

萨夫拉索夫摇摇头。

“是一种类型,但又不是。问题不在伏特加,而在这个。”他用手指敲敲酒瓶,然后又敲敲自己的脑门。

当师长和师政委从崔可夫的指挥部回来时,他们已经吃完午饭。

“有什么新情况?”古尔季耶夫朝桌子打量一下,严厉而又急速地问。

“我们的通信主任受了伤,德国人在我们与若卢杰夫的接合部上乱撞,恰莫夫和米哈列夫接合部上的一座小楼给烧着了。恰莫夫打了一阵喷嚏,吞了许多烟,不过总的来说,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萨夫拉索夫回答说。

斯维林瞥一眼萨夫拉索夫通红的脸庞,亲热地拖长声音说:“上校同志,我们总是伏特加呀、伏特加呀喝个不停。”

五十八

师长向团长别列兹金少校询问“6/1”号楼里的情况:是否把人从那里撤出来更好些?

别列兹金建议师长不要把人撤走,尽管包围威胁着这座孤楼。楼里有扎沃尔日耶的炮兵观测哨,可以转达有关敌人的重要情报。楼里有一个工兵分队,可以使德国人在坦克威胁方向上的活动瘫痪。在没有消灭这个抵抗基点之前,德国人未必会发动总攻,他们的那套规律是很清楚的。只要得到某些支援,“6/1”号楼是可以坚持很长时间的,可以此来打乱德国人的计划。由于通信员只有在个别的夜晚可能勉强接近受围困的小楼,有线通信又经常被切断,最好是派去一名配备无线电收发报机的无线电报务员。

师长同意了别列兹金的建议。晚上政治指导员索什金率领一小队红军战士来到“6/1”号楼,转交给它的保卫者们一些子弹和几箱手榴弹。同时,索什金还带来了一位无线电女报务员和一台从通信枢纽部领来的无线电收发机。

黎明前返回的政治指导员讲,楼里的支队长拒绝写总结报告,并且说:

“我从来不干乱七八糟纸上谈兵的事,我们只在德国鬼子面前作工作报告。”

“总之,你无法理解他们那里的任何事情,”索什金说,“所有人都怕这个格列科夫,可他同他们称兄道弟,全横七竖八躺着,他就躺在他们中间,大家对他以‘你’相称,并且叫他‘万尼亚’。请原谅,团长同志,那不是个军人分队,而是某个巴黎公社。”

别列兹金摇摇头问:

“干吗拒绝写汇报?这个乡巴佬!”

后来团政委皮沃瓦罗夫说起一些有游击作风的指挥员。

别列兹金和解地说:

“这算什么,是游击作风吗?这是主动精神,是独立行动。我自己有时候也想:最好落到包围圈里,摆脱所有这些办事的拖拉作风“顺便说说,关于办事的拖拉作风,”皮沃瓦罗夫说,“您写个详细报告,我转交师政委。”

师里对索什金的报告却持严厉态度。

师政委命令皮沃瓦罗夫获取有关“6/1”号楼里情况的详细报告,并且扭转格列科夫的思想。师政委立刻向军委会委员和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报告了孤楼里存在的道德政治上的不安定因素。

集团军里对政治指导员的报告采取比师里更为严厉的态度。师政委得到命令,不得拖延,立即着手处理被围楼房的事情。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旅级政委给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师级政委写了紧急报告。

无线电女无报务员卡佳。文格罗娃是深夜到的“6/1”号楼。早晨她向楼长格列科夫作自我介绍,格列科夫一面听着有点拱肩的姑娘的报告,一面望着她那对惊慌失措、惘然若失、同时又满含讥笑的眼睛。

她嘴大,嘴唇苍白,没有血色。格列科夫在回答她的问题“我可以走了吗?”之前,稍稍等了几秒钟。

这瞬间在他当家人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些与公事无关的想法:“真的,挺招人喜欢……两条腿挺美……有点怕生……显然是妈妈的宝贝女儿。她有多大,最多十八岁。我的小伙子们可别同她胡搞……,’

所有这些在格列科夫脑子里转悠的想法,突然以这样的想法而告结束:“谁是这里的主人,谁在这里把德国人打得兽性大发的,啊?”

然后他回答姑娘的问题说:

“您上哪儿,姑娘?请留在自己的机器旁。我们来把什么东西给拧上。”

他用手指敲敲无线电收发报机,斜眼瞟一下天空,那里传来德军轰炸机的呻吟声。

“您是莫斯科人,姑娘?”他问。

“是的。”她回答说。

“您请坐,我们这里很随便,是乡下式的。”

无线电女报务员往一旁走去,砖块在她的靴子下咯吱作响,阳光照在机枪枪筒上和格列科夫缴获的手枪那黑色的枪身上。她蹲下,望着堆在被摧毁的墙根底下那堆军大衣。一瞬间她感到奇怪,这样一幅情景对她来说已经丝毫不令人吃惊。她知道,对着墙上缺口的那几挺机枪是杰格佳廖夫式轻机枪。她知道,在缴获的“瓦尔德”式手枪的弹夹里装着八发子弹,“瓦尔德”杀伤力很强,但准头差。她知道,堆在角落里的军大衣是那些被打死的人的,并且知道这些人埋得并不深,因为有一股焦糊味同另一种她开始习惯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昨晚交给她的那台无线电收发报机同她在科特卢巴尼使用过的那台机器很相似,同样的接收机刻度,同样的转换开关。她记起,她如何在草原上盯着安培表上落满尘土的玻璃,整理从船形帽里露出的头发。

谁也不同她说话,好像楼房那剧烈的可怕生活同她毫无关系似的。

但当那个她从人们的交谈中了解到是个迫击炮手的花白头发的人用脏话骂人时,格列科夫说:“大爷,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有我们的姑娘。得规矩点。”

卡佳瑟缩起来,不是由于老头的骂人话,而是因为格列科夫的目光。

她感到,虽然大家都没有同她说话,楼房里却由于她的到来而显得骚动不安。她觉得,似乎她的皮肤都感觉到了出现在她四周的紧张气氛。甚至当俯冲轰炸机呼号起来,炸弹就在近处爆炸,砖头的碎块开始发出碰撞声时,这种紧张气氛还在继续。

她毕竟稍许习惯了轰炸和弹片的呼啸声,并不显得那么惊慌失措。可是当她感到男人们那令人难堪的专注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时候,原先曾经出现过的感觉重新使她不知所措。

昨天傍晚,通信兵姑娘们就怜惜地对她说:

“哦,到那边简直让你可怕死了!”

夜晚,通信员把她领到团部。那里已经明显感到敌人的临近和生命的脆弱。人们一个个显得那么的不坚韧,他们刚才还在吃东西,一会儿就不在人世了。

团长难过地摇摇头说:

“难道可以把孩子们派去打仗吗?”

然后他说:

“别害怕,亲爱的,如果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直接通过无线电报话机向我报告。”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是那么的和善和亲切,使卡佳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

然后另一个通信员把她领到营部。那里正在放留声机,红头发的营长请卡佳喝酒,请她随着唱片里的《中国小夜曲》和他一起跳舞。

在营里,卡佳感到特别可怕,并且想,营长酗酒不是为了取乐,而是想减轻无法忍受的恐怖不安,忘记自己玻璃似的脆弱。

而现在她坐在孤褛的砖堆上,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感到恐惧,却想着自己战前童话般美好的生活。

被围楼房里的人特别坚定有力,正是他们这种自信使她平静下来。著名医生、轧钢车间吃苦耐劳的工人、裁剪贵重呢子的剪裁师、消防队员、在黑板前讲课的老教师们,都具有这种令人敬佩的自信心。

战前,卡佳觉得她应该经受苦难的生活。她曾把乘坐公共汽车的女友或熟人都视为挥霍者。从低级餐馆里出来的人在她眼里都是些特殊人物。有时,她跟随那些从地铁“达里亚尔”或是“捷列克”站拥出的人群,留心听他们的谈话。从学校一回到家,她便激动地对母亲说:“你知道吗,今天出了什么事,一个女孩请我喝了果汁汽水,是天然果汁,有股真正的黑穗醋栗味!”

她们靠母亲四百卢布的薪水过日子,再扣除所得税和文化税,扣除公债,所余的这些钱她们是很难安排收支计划的。新鲜东西她们不买,旧衣服缝缝补补,打扫住宅公用地方的扫院子女工玛鲁夏的报酬她们不分摊,只要轮到该她们打扫的日子,她们就自己动手。卡佳擦地板,倒脏桶。牛奶她们不从卖牛奶女人那里买,而到排着长队的国营商店去买。但这样她们一个月也只能节省六个卢布。当国营商店没有牛奶时,卡佳的母亲就晚上去市场,那里卖牛奶女人急着收摊,牛奶价钱比白天便宜些,不过也几乎同国营商店一个价。她们从不乘公共汽车,这实在太贵。如果需要去很远的地方,她们就乘电车。卡佳从不上理发店,都是妈妈给她剪头发。她们当然自己洗衣服。她们点盏很暗的小灯,只比公用地方点的灯稍许亮一点。她们三天准备一次午饭。午饭无非是汤,有时是加素油的粥。有一次卡佳吃了三盘汤后说:“瞧,今天我们这顿饭有三道菜。”

母亲从不提及父亲在的时候他们的生活,而卡佳已经记不起这些事情了。有时只有母亲的女友薇拉。德米特里耶夫娜看到母女俩在准备午饭,便说:“是啊,我们曾经也过过好日子。”

可是妈妈一生气,薇拉。德米特里耶夫娜就不再多说那时卡佳和母亲是怎样过好日子的。I有次,卡佳在柜子里找到一张父亲的相片。她头一次在相片上见到他的脸,立刻好像有人在悄悄告诉她,这是父亲Q相片背面写着:“赠莉达,我来自贫瘠的亚速尔群岛上的小屋,我们心相爱,并默默地死去。”她什么也没对母亲说,但放学回家,她就掏出相片,久久望着父亲那对同她一样忧郁的黑眼睛。

有天她问:

“爸爸现在在哪儿?”

母亲说:

“不知道。”

卡佳参军时,母亲才头一次同她讲起了父亲。卡佳才知道,父亲在1937年被捕,才知道他第二次结婚的事。

她们一晚上没睡,聊着。一切混杂在一起,平时持重克制的母亲同女儿讲到丈夫如何遗弃了她,讲到自己的醋意、屈辱、委屈、爰情和怜悯。令卡佳感到惊奇的是,人的内心世界原来是那么巨大,在它面前连隆隆作响的战争都往后退缩。早晨她们互相道别。母亲把卡佳的头搂在自己怀里,把背囊套在卡佳的双肩上。卡佳说:“妈妈,我来自贫瘠的亚速尔群岛上的小屋,我们心相爱,并默默地死去……”

后来母亲轻轻推一下她的肩:

“到时候了,卡佳,走吧。”

于是卡佳走了,犹如此刻千百万青年和壮年一样,她离开母亲的家走了,也许永远不再回家,也许回来已经变成另一个永远告别自己不幸而又可爱的童年的人。

如今,她同斯大林格勒的楼长格列科夫并排坐着,望着他的大脑袋,望着他的厚嘴唇和阴沉的丑脸。

五十九

头一天,只有有线通信是畅通的。

整日无所事事和不习惯“6/1”号楼的生活,使无线电女报务员感到无法忍受的苦恼。

但在6/1号楼里所度过的这头一天,为她接近所面临的生活作了许多准备。

她得知二楼的瓦砾堆上设有炮兵观测哨,向扎沃尔日耶镇传递情报,这层楼领头的是个穿身脏军衣的中尉,一副眼镜架在翘鼻子上,经常往下滑。

她搞清楚那个脾气暴躁好说脏话的老头原来是个民兵,对自己那个迫击炮编组长的称号十分得意。高墙和砖堆之间驻扎着工兵,那里掌权的是个胖子,一走路就咯咯几声,皱起眉头,好像脚上长有鸡眼似的。

指挥楼房里惟一一门加农炮的是个穿海魂衫的秃子。他叫科洛梅伊采夫。卡佳听到,格列科夫嚷嚷:“喂,科洛梅伊采夫,我看你又睡过头,把世界大事给耽误了。”

步兵和机枪手的头头是浅色胡子少尉。他的脸庞衬上胡子显得特别年轻,可少尉可能以为他那胡子能使他显得老成些,看上去有三十岁的样子。

白天,给过她吃的,她吃掉了面包和羊肉灌肠,后来记起军上衣口袋里还有一颗糖,便偷偸塞进了嘴里。吃完东西她就想睡觉,尽管近处还在射击。她睡着了,梦中还在吮那颗糖,还在继续苦闷和忧郁,等待食物。突然间耳畔传来拖长声的朗读声。她没睁开眼,仔细听着:……昔日的痛苦在我心里犹如陈酒越放越烈……

石头坑被琥珀色的落日余辉照亮,一个头发蓬乱、脏兮兮的年轻人拿着本书站在里面。红砖堆上坐着五六个人。格列科夫双拳支着下巴俯卧在军大衣上。一个像格鲁吉亚人的小伙子露出一脸不信任的神色在听,仿佛说:“不,别想用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哄我,拉倒吧。”

近处的一次爆炸扬起一团砖尘,仿佛旋起一片童话里的烟雾。坐在红砖堆上的人们和他们那红雾中的武器,犹如处在《伊戈尔远征记》所描写的严酷的一天中。姑娘的心突然颤抖起来,莫名其妙相信幸福在等待着她。

第二天。这天发生了一件事,惊动了对楼房里的一切已习惯了的居民们。

巴特拉科夫中尉是二楼负责人。一个计算员和一个观测员为他的部下。卡佳一天里要见到他们好几次,有闷闷不乐的兰帕索夫、机智浑厚的本丘克和一直暗自发笑的戴眼镜古怪中尉。

安静时,透过楼板窟窿,上面常常传来说话声。

兰帕索夫战前同养鸡场打过交道,他与本丘克聊起了母鸡的聪颖和奸诈的癖性。本丘克把眼睛贴在炮队镜上,唱歌似的拖长声音用乌克兰腔报告:“哦,你看,从卡拉奇方向驶来一列德国鬼子的汽车纵队……

中间是辆坦克……后面跟着德国鬼子的步兵,将近一个营的兵力……同昨天一样,有三个地方行军灶冒炊烟,德国鬼子带着军用饭盒行军……”他的某些观察并无战略意义,普普通通,不足为奇。这时他一个劲地叨叨:“哦,看哪……德国鬼子一名军官带着狗遛弯,小狗在闻小柱子,想撒尿。是什么玩意儿,他娘的,是树干,那个军官也站着撒尿哩。瞧,两个城里姑娘在同一帮德国兵说话,哈哈大笑。有个士兵掏出烟,一个姑娘接过烟卷,喷出烟。另一个姑娘摇摇头,他娘的,好像是说:俺不抽……”

突然,本丘克还是用那唱歌似的声音报告说:“哦,你瞧……操场上集合了一队全副武装的步兵……还有一个乐队……操场正中央好像有个什么看台,不,那是垛起的一堆木柴……”接着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用充满绝望、依旧拖得长长的声音说:“哦,你瞧,中尉同志,他们押来一个只穿件衬衣的妇女,那女人不知在叫喊什么……乐队吹奏起来……他们把女人绑在柱子上,哦,中尉同志,你瞧,女人身旁还有个男孩子,把他也绑了起来……中尉同志,别是俺的眼睛看错了吧,两个德国鬼子浇上桶汽油……”

巴特拉科夫通过电话把发生的事情转告了扎沃尔日耶。

他贴在炮队镜上,以自己卡卢加人的方式模仿本丘克的声音喊叫起来:“哦,你瞧,伙计,一切都在浓烟中,乐队在演奏……开炮!”他用可怕的声音大叫着,朝扎沃尔日耶方向转过身子。

但是,扎沃尔日耶沉默着……

几分钟后,刑场被重炮团的密集炮火所覆盖。操场隐没在烟云和尘土中。

几小时后,通过侦察员克利莫夫了解到,德国人打算烧死那两个被怀疑从事间谍活动的茨冈女人和男孩。前天,克利莫夫给一个在地窖里同小孙女和一头山羊住在一起的老妪留下了脏内衣和包脚布,并且答应第二天来取走洗干净的衣服。他想从老妪那里打听茨冈女人和男孩的情况,是给苏军炮弹打死的,还是被德国人的大火烧死的。克利莫夫在瓦砾堆中沿着他一个人熟悉的小径爬行,但在地窖所在地既没有老婆子也没有小孙女,既没有山羊也没有克利莫夫的衬衣和包脚布,苏联夜航轰炸机在这里投下颗重磅炸弹。他在炸碎的原木和泥灰堆里只找到了一只肮脏的小猫。小猫太不中用,既不抱怨也不请求,在它看来这隆隆声、饥饿和大火就是人间的生活。

克利莫夫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突然把小猫塞进了衣袋里。

“6/1”号褛里人们的关系令卡佳吃惊。侦察员克利莫夫向格列科夫报告时不是立正站着,而是坐到他边上,随便聊着,就像同志与同志。克利莫夫借格列科夫的烟对火。

谈完后,克利莫夫走到卡佳跟前说:

“姑娘,世上的事情常常多么可怕。”

她叹了口气,感到他锐利灼人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不觉脸红起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小猫,把它放在卡佳身边的砖块上。

这天有十来个人走到卡佳跟前,跟她聊小猫,但谁也不提茨冈女人这件意外事,尽管这件事使大家惶惶不安。凡是想同卡佳多情坦诚地聊天的人,同卡佳说话都显得粗俗而好挖苦人;而想老老实实同她睡觉的人,说起话来却装腔作势、甜言蜜语。

小猫哆嗦着,浑身抽搐,看来受了震伤。

迫击炮手老头皱起眉头说:

“把它打死得了。”立时又补充一句说:“你还是给它捉掉身上的跳蚤吧。”

另一个迫击炮手,皮肤黝黑长得挺精神的民兵琴佐夫劝卡佳:“把这只脏猫扔了吧,姑娘。养只西伯利亚猫该多好。”

只有脸色凶狠阴沉、薄嘴唇的工兵战士利亚霍夫一人真正喜欢小猫,而对无线电女报务员的姿色却无动于衷。

“我们在草原驻防那阵,有个什么东西猛地落在我身上,我以为那是一发乏弹。其实是只兔子。一直同我待到天黑,战斗平息下来,它才跑了。”

他说:

“虽然您是个姑娘家,毕竟明白,这是108毫米口径加农炮在开炮,这是‘万纽沙’在射击,那是侦察机在伏尔加河上空飞行。可兔子这个笨蛋什么也分不清,迫击炮和榴弹炮也分不清。德国人打照明弹,它也打哆嗉,难道你跟它解释得清?因此这些小东西才可怜哩。”

她感到对方说话一本正经,因此自己也严肃地回答说:“我不完全同意,比如说狗就分得清飞机。我们驻在一个村子里,那里有条克尔松看家狗。我们的伊尔飞机来了,它躺着,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可只要一响起容克的声音,这头克尔松便跑进掩壕里。分得可清楚啦。”

空气被可恶的咝咝声震得颤抖起来,12个炮管的德国“万纽沙”开始射击。铁鼓轰响,黑烟混杂着红砖的尘埃冲天而起,纷飞的石块轰然落地。过了片刻,烟尘落下后,无线电女报务员同利亚霍夫若无其事地继续交谈。显然,被围楼房里人们的自信心也感染了卡佳。他们仿佛深信在残壁断垣的楼房里一切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无论钢筋和巨石,只有他们除外。

一串机枪点射从他们所呆的裂缝旁呼啸而过,接着又是第二个点射。

利亚霍夫说:

“春天我们在斯维亚托戈尔斯克城郊驻防。只觉得头顶上有什么声音呼啸着,但听不到射击声。真令人莫名其妙。原来是椋鸟学会了模仿子弹的呼啸声……我们的指挥员是个上尉,听到椋鸟的呼啸声,便发出战斗警报让我们全体集合,“在家里,我想像战争是这样儿的:孩子们大喊大叫,一片火海,猫儿乱窜。来到斯大林格勒,原来一切就是这样儿的。”

少顷,留胡子的祖巴列夫走到无线电女报务员文格罗娃跟前。

“哦,怎么样?”他关切地问,“长尾巴的年轻人还活着吗?”他掀了掀盖住小猫的包脚布,“哎哟,这么可怜,这么瘦弱。”他说,目中闪烁着色迷迷的眼神。

夜间,经过一场短暂的战斗,德国人得以稍稍推进到“6/1”号褛的侧翼,用机枪火力封锁了楼房和苏军防线之间的道路。同步兵团司令部的有线通讯中断。格列科夫下令打通地下室至离楼房不远的地下巷道的通道。

“有炸药。”身材高大的司务长安齐费罗夫对格列科夫说。他一手拿着茶缸子,另一只手拿着块吃剩的糖。

楼房居民分散在弹坑里和基墙旁聊大天。茨冈女人之死令大伙激动不安,但谁也依旧不提这件事。看来被包围并未使他们惊慌不安。

这种镇定自若令卡佳感到奇怪,但它在起作用,面对孤楼居民的坚定自信,“被包围”这句最令人胆战心惊的词她也不觉得害怕了。机枪在她附近的什么地方哒哒作响,格列科夫大叫“射击,射击,他们爬上来了”的时候,她并不害怕。当格列科夫说:“各用各的:手榴弹、刺刀、工兵铲。教会你们的是杀人。给我打,狠狠地打。”她也不觉着害怕。

战斗暂时平息时,孤楼的居民们不慌不忙、认真讨论起无线电女报务员的外貌来。看上去像个近视眼和空想家的巴特拉科夫,对卡佳身上的美妙之处却显得十分熟悉。

“对我来说,年轻姑娘身上的那对乳房是最主要的。”他说。

炮兵科洛梅伊采夫同他争论起来,按照祖巴列夫的说法,他是给“不加掩饰的词儿烫着”了。

“哎,你们把话题扯到公猫身上干什么?”祖巴列夫问。

个。”

迫击炮手老头啐口唾沫,用手比划着胸脯。

“少女理应有的一切她有吗?我倒是问您?”

他最生气的是听到有人暗示格列科夫看上了无线电女报务员。

“当然,就我们这种条件下,卡佳就算过得去啦。她走路摇摇晃晃像个洗衣婆,两条腿细长得像只鹤,后面都没有屁股。眼睛大得像头母牛。这难道是少女?”

琴佐夫反驳道:

“你就喜欢大乳房女人。这是革命前的观点,早过时了。”

科洛梅伊采夫这个最爰说下流话、在自己那颗开始谢顶的大脑袋里集中了许多与众不同的特点和毛病的人,眯缝起浑浊的灰眼睛,讪笑说:“姑娘倒是货真价实的,但比如我就有自己的喜好。我喜欢机敏、灵巧、短头发、大眼睛、身子娇小的亚美尼亚女人和犹太女人。”祖巴列夫沉思地望着被探照灯照得色彩缤纷的夜空,声音不大地问:“倒想知道这事情该怎么办呢?”

“会给谁呢?”科洛梅伊采夫问,“当然是格列科夫啦,这明摆着。”

“不,还不明朗。”祖巴列夫说,从地上抓起块砖头,使劲朝墙上扔去D朋友们看了看他和他的小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用什么使她上钩,凭小细毛?”巴特拉科夫打听说。

“凭歌喉!”科洛梅伊采夫纠正道,“无线电播音室:麦克风旁站着位步兵战士。他唱歌,她往太空进行无线电转播。多好的一对!”

祖巴列夫扭过脸对昨晚念诗的小伙子说:

“你怎么啦?”

迫击炮手老头气冲冲地说:

“他不吭声,就是说不想说话。”并且用父亲因为儿子听大人们聊天而训斥他的口气补充道:“趁情况允许,你还是到地下室去睡一觉吧。”

“安齐费罗夫正在那里用炸弹挖坑道呢。”巴特拉科夫说。

这时,格列科夫正在向文格罗娃口授报告。

他向集团军司令部报告:各种迹象表明,德国人准备突击。根据种种迹象,这次突击的目标将是拖拉机工厂。只不过他没有报告,依他看,他同自己的战友占据的孤楼将处于德军突击的中心位置。但望着姑娘的脖颈,望着她的嘴唇和半垂的睫毛,他想像、并且十分逼真地想像出这瘦削的脖颈将被折断,从撕裂的皮肤下露出珠母般白皙的颈椎骨,睫毛下将是一对玻璃般呆板无神的眼睛,嘴唇将变得如灰剥剥的橡胶似的毫无生气。

他想搂住她,感受她的温馨,领略她的生机,趁他和她还没有离开,还没有消失,趁这个年轻的生命还充满魅力。他仿佛觉得,他想搂抱她只是出于对姑娘的怜惜,可是,难道怜悯就能使他耳朵嗡嗡作响,热血在太阳穴里沸腾?

司令部没有立刻给予答复。

格列科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弄得全身骨骼咯吧作响,又大声叹了口气,心想:“算啦,算啦,夜还长着哩。”他温和地问:“克利莫夫带来的那只小猫怎么样了,复元了吗?健壮了吗?”

“健壮什么啊。”无线电女报务员回答说。

卡佳一想起火堆里的茨冈女人和小男孩,她的手指就直打颤,她斜眼瞟一下格列科夫,看他是否觉察到了。

昨天她觉得6/1号楼里谁也不会与她说话,可今天她在喝粥时,一个手提冲锋枪留胡子的人从她身边跑过,像对老熟人似的冲她喊:

“卡佳,好好活着!”并且用手比划了一下,该如何把匙子伸进饭盒里盛粥。

她见到昨天念诗的小伙子正在雨布上搬迫击炮弹。后来她回过头来,又看到他,他站在一锅水旁。她明白他在望着她,因此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他急忙扭过脸去。

她已经猜到,明天将会有人给她看信和相片,将有人叹着气默默注视她,将有人给她带来礼物——半军用水壶水和白面包干,将有人对她说,他不相信女人的爱情,因此再也不谈情说爱了。而那个留胡子的步兵可能会爬来摸她。

司令部终于回电了。卡佳把回电转告格列科夫:“我命令您每天十九点整作详细报告……”

突然格列科夫朝她手上打了一下,把她的手掌从开关上打掉,她吓得惊叫起来。

他冷笑着说:

“迫击炮弹片落在无线电发报机上,格列科夫何时需要时,再恢复通讯。”

无线电女报务员张皇失措地望着他。

“请原谅,卡秋莎。”格列科夫拉住她的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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