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晚上万贺呈从外头回来,到家已过零点,玄关处被人特地留了灯,一旁裴小拾的鞋子摆放整齐。
他换了鞋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眼,看见多了两大盒一升的牛奶,才再把冰箱门关上。
等他走出厨房,裴小拾也从房间开了门出来,穿着套天蓝色的棉质居家服,像是刚睡醒,一头的呆毛乱翘。
万贺呈走到他面前,强迫症犯了,抬手帮他理顺翘得最明显的几绺乱发:“把你吵醒了?”
“一直没睡呢,就等着你回来,刚才我还顺便把咱俩的脏衣服都给洗了。”
顺着裴小拾手指的方向,万贺呈看见阳台上垂挂着的衣物,有几件他的其实不能机洗或者手洗,只能送去干洗。
裴小拾贴心补充:“用洗衣机洗的,一点儿都不累。”
“谢谢,辛苦了。”万贺呈又说,“说了会晚回来,别等。”
“我知道,但是今天不是比较特殊嘛……”裴小拾决定不让万贺呈猜,直接说,“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是新的一天了,所以我可以跟你说生日快乐了!”
是吗?万贺呈想了一下,2月2日,那确实是他的生日。
“你三十岁啦!”裴小拾冲他咧嘴一笑,说,“我本来也差点儿忘了,这几年真的是记性越来越不行,还好晚上及时想起来了。”
“是,我三十岁了。”万贺呈重复着他的话说。
遇见裴小拾那年万贺呈不过二十岁,十年转眼就过去。
裴小拾又说:“记性太差了,没有提前准备礼物,又觉得路上随便买个东西也不好,所以这礼物我先欠着,后面再给你。”
万贺呈的生日,全世界只有裴小拾在乎,甚至连万贺呈自己都不在乎。
万贺呈说谢谢,问他:“今天去公园了吗?”
裴小拾点点头:“去了,但是没去家附近这个,我跑海边去了,还看见海鸥。”
他凑到万贺呈面前在他衣服上嗅了嗅,闻出点儿烟味和酒味,皱了皱眉头说:“你酒要少喝,烟也要少抽。”
万贺呈看他一脸认真,便也认真回他:“晚上喝的是红酒,没喝多少,不会伤胃,身上这些烟味是别人的,我今晚没抽烟。”
裴小拾突然脸红起来,摆摆手道:“我不是要你向我解释或者做什么交代。”
“我知道。”万贺呈把外套脱了搭在臂弯,准备回房间洗澡。
“晚上……”裴小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晚上要一起睡吗?”
万贺呈已经走出几步远,转身看他,停了一下才问:“你想做?”
是啊,裴小拾也明白,他们现在又不是什么情侣关系,同床共枕的唯一正当理由就是彼此的生理需要。
但裴小拾只是单纯想跟万贺呈靠近一些,在一张床上躺着什么都不用做也行的,如果能抱着睡觉就更好,虽然这样从“炮友”角度来说很奇怪。
“你、你想吗?”裴小拾这时候又觉得万贺呈的感受更重要。
“只考虑我吗?只要我想就行吗?”万贺呈走回来,垂手捏住裴小拾细瘦一截手腕,像掐住他不堪一折的腰肢。
昨晚万贺呈感觉裴小拾就要死在他那张床上。
“我、我……”裴小拾本想说“我也没有那么脆弱吧”,话到嘴边又没了底气。
“今天哪里疼?”万贺呈说了几个裴小拾以前常喊疼的地方,“大腿、小腿、腰、屁股。”
疼说不上,更多是酸,裴小拾现在太瘦了,所以哪儿都酸。
但裴小拾摇摇头说不疼。
晚上裴小拾还是跑到了万贺呈房间,万贺呈刚洗完澡,只在下-身裹了条浴巾,从浴室出来看见自己房间多了个裴小拾,正低着脑袋坐在床沿等他。
直到看见万贺呈的脚出现在眼前,裴小拾才把头抬起来,目光被牵引,仰着脑袋去看万贺呈的脸。
万贺呈低头凝视他,拿手心握住他下颌,拇指指腹在他下唇摩挲几下,看他脸色苍白,嘴唇血色流失又复原。
“在等我?”万贺呈松手,“我不做。”
“哦……那、那我回去了。”
裴小拾起身要走,万贺呈不拦着,后退一步给他让路,看他已经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了,却迟迟不往下转动。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裴小拾才回过头,用带着点恳求的语气道:“那、那不做,我就在你这儿待一会儿行吗……”
万贺呈说可以,自便。
裴小拾回到床沿坐下,又继续低头盯地板,好像来这里一趟只为找个有万贺呈的地方待着,像这样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也好。
万贺呈不回避他,在一旁解开浴巾,随便从衣柜抽出件T恤和一条宽松的休闲短裤穿上。
穿过各种材质和面料的家居服,贵的便宜的,最后发现还是能直接往头上套的衣服最方便。他想起过去裴小拾最爱拿他地摊买回来当睡衣的白背心穿。
现在抽中华抽雪茄,不妨碍他同时抽几块钱一包的便宜烟,因为烟的口感并不跟烟价成正比,不是越贵的烟越好抽,也不是便宜就没好货。
穿好衣服万贺呈留裴小拾一个人在房间,自己出去客厅倒水吃胃药,又四处检查了一圈,在脑海里还原了一遍今晚裴小拾大概的行动轨迹——牛奶不是下午在宜家买的,垃圾桶购物袋里的小票显示结账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购买地点是小区楼下24小时便利店,阳台洗衣机被用过,洗起来的衣服里有裴小拾白天穿出去的那件卫衣,结合衣服风干程度和洗衣机内部湿度,看得出这人是先回来洗澡,洗完澡顺便把衣服洗了,想起来牛奶没买又特地下楼,但其实现在冰箱里那些买回来的牛奶也是临期的——裴小拾压根儿没把买牛奶这件事放在心上,好像只是单纯为了完成给自己设定的任务罢了,又或者说现在的裴小拾对大多事情都不怎么上心。
经常胡思乱想又忘性大,注意力不集中容易分心,对大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却又对某些事偏执,这是现在的裴小拾。
万贺呈回到房间,看见裴小拾终于不再是坐在床头低头认错的模样,而是缩起两腿把自己放平在床上,尽管还是蜷缩在床沿,但好歹有了个躺下的姿势。
可是看见他裴小拾又从床上爬起来了,垂着的胳膊虚虚撑住床面,眯了眯眼睛说:“好困,我就躺一下下,等会儿就回自己房间。”
万贺呈把房间灯关了,只留左右两盏床头灯,垂手在他头上呼噜一把:“谁赶你走了?”
裴小拾又躺回去,但却睁着眼睛不肯闭起来,万贺呈在床沿半蹲下,低头看他,指腹在他眼皮上刮了刮:“困成这样了还能撑?以前没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也一起睡过?两个大男人躺一张床上睡觉再正常不过,需要给自己做那么多心理建设?”
裴小拾被说得一愣一愣,又觉得有道理,呆呆点了点头。
万贺呈拿开手,看着他的眼睛,语气算是诚恳:“恋爱一场,怎么说也算是老熟人了,现在想做朋友也不是不可以,是不是?”
裴小拾觉得眼睛酸酸的,他说不出话,但他觉得万贺呈是对的。
晚上裴小拾一直在会所门口待到自己完全清醒冷静了才离开,那时他把自己藏在绿化带里,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突然想不到自己到这个地方来是为什么,是要对着万贺呈发疯,怪万贺呈为什么不像自己爱他一样爱自己,还是要把万贺呈推开,让万贺呈防备远离现在的自己。
好像从分手那一刻起,他的灵魂就多了一道裂痕,缝隙越来越大,到现在已裂变出两个极端,一个是他控制不了的自己,一个是仍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自己。
是想到马上是万贺呈的生日,他的心才重新柔软下来,那一刻他只想乖乖在家等万贺呈回来,然后跟万贺呈说一声生日快乐。
裴小拾从床上坐起来,拿手心捂住眼睛,半晌才重新开口,带着重重的鼻音道:“我明天……不对,应该说今天,我准备天一亮就回申城……”
这件事裴小拾想了一晚上,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迟早要影响到万贺呈。
万贺呈没有马上回话,也没有停顿太久,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说:“好,你回去后先跟家里人联系,然后去医院好好听医生的话,如果医生说要吃药,我们就吃药,就像发烧要吃退烧药,哪里疼了就吃止痛药,生病吃药是很正常的事,不要去抵触它。”
“好,我会听医生的话,会好好吃药。”裴小拾把手放下来,两只眼睛红得像桃子,还要硬扯出一个笑脸,接上万贺呈刚才的话,“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可以是。”万贺呈回他。
裴小拾低头抠着床单:“那我可以问今晚是哪个老朋友来找你吗?或许我认识吗……”
“你认识。”万贺呈本来觉得没必要提这个,但既然裴小拾问了,便也不会瞒他,“就是杨煜。”
杨煜便是万贺呈刚毕业那会儿工作室的合伙人,早万贺呈两年毕业,手里攒了些钱,他出钱,万贺呈出技术,两人一起把当时的工作室一点点做起来,裴小拾印象深刻,那时“万呈”还不叫“万呈”,而是别的跟“万贺呈”没太大关系的名字。
小小的工作室对抗不了太大的风险和变数,后来两人就终止了合作,那是万贺呈第一次创业失败。
“你们还有联系呢……”
万贺呈笑笑没说话,裴小拾努努嘴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赚大钱了吗?有没有后悔当年没有再坚持一下继续跟你合作。”
其实裴小拾一直都替万贺呈打抱不平,万贺呈这样的潜力股,杨煜当年有眼不识泰山,说撤资就撤资了。
万贺呈顿了一下,他现在确定裴小拾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家里的事业,杨煜被裴家挖去有几年了,没爬多高但也算混到了裴氏集团的中层。
但觉得说这个没意思,于是只说:“很久没联系了,他这几年一直在别家公司,现在打算出来单干,想拉我入股。”
裴小拾皱着眉毛,撇撇嘴不说话,眉毛一动一动的,嘴角展现出一点下弯的弧度。
万贺呈盯着他看,觉得他这样儿挺逗,有时候会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没打算跟他合伙。”万贺呈补充。
这下裴小拾的表情又自然了——眉毛和嘴角都放松了。
“不是,我就是气不过。”裴小拾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你就告诉我,他现在后不后悔当年离开你?”
过去万贺呈会觉得讨论这种挺幼稚,但他现在有了别的感受,像是在成年人的游戏里看多了金币和皇冠,突然看见了别的。
别人只看见他光鲜成功的一面,只有裴小拾为他每一页的艰辛和汗水盖下朵朵小红花。
“你觉得呢?”万贺呈说。
“他后悔死了。”裴小拾只想护短,完全不顾当年的万贺呈确实是身无分文两手空空。
“嗯,后悔死了。”万贺呈学着他的口气说。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利益至上,万贺呈会跟杨煜见面也是因为杨煜给他带了个能挣钱的项目。
不谈感情,一晚上都在谈钱,但现在万贺呈又觉得杨煜那个项目性价比也没那么高了。
“明天晚上,不对,今天晚上还是跟他见面吗?”裴小拾努力学着万贺呈的严谨。
杨煜那边带了几个人过来,万贺呈原本确实是空了两个晚上出来给他们,但第二个晚上还见不见取决于第一个晚上的见面情况,所以万贺呈其实也还在权衡。
“对。”万贺呈起身往床沿一坐,俯身用胳膊肘撑住膝盖,两只手心在脸上抹了一把,“你说去不去?”
裴小拾没想太多,心直口快:“我觉得如果都不跟他合作了,那就不要见了。”
“嗯,”万贺呈转头看他,“那就不见了。”
听见万贺呈这话,裴小拾在床上发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挪动屁股坐到人身边,跟他肩并着肩,心里没什么底:“真听我的啊……我刚才说的有一些也是气话。”
其实万贺呈自己心里有答案了:“那你现在不说气话,想清楚了告诉我,你觉得我要跟他合作吗?”
这次裴小拾一字一句认真说:“你不要听我的,你觉得怎么样对你是有利的,你就怎么做。”
万贺呈这下真笑了,抬手拍他脑袋:“说的全是废话。”
裴小拾捂着脑袋滚床上去了,万贺呈起身从另一头上床,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问裴小拾走不走,走的话帮忙关一下他那边的床头灯。
裴小拾却只是把脸埋进枕头里,不知听没听见。
于是万贺呈翻身替裴小拾把他那头的灯熄了,伸长胳膊越过裴小拾关灯时,动作像是把人抱在怀里。
灯灭掉的瞬间,裴小拾也伸手把他腰抱住了。
“我、我天亮就走了……”裴小拾吞吞吐吐道,“你不着急睡觉的话,要不要做一次……”
“机票买了?”万贺呈觉得这时候可以问一些实际的问题了。
“还、还没……”
“跟家里人说了要提前回去?”
“没有……”
“不是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不着急走的话可以陪我过完生日再走。”万贺呈说,“你刚刚帮我推掉了一个约会,我今天有空了。”
“可是我害怕……”裴小拾突然很用力地叫万贺呈的名字,声音带着点颤,两条胳膊把人捆得紧紧,“我害怕。”
“害怕什么?”万贺呈按住他后颈捏了捏,“你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
“我说不出来,我想赶快回去看病吃药,”裴小拾哽咽道,“我以前觉得自己病就病了,大不了躲起来藏起来,不会影响到任何人,但是现在不行,我的想法越来越危险了,而且我控制不了……”
感受到怀中人身子抖得厉害,万贺呈也意识到裴小拾的病情远比自己想象中严重。
“怎么危险?”万贺呈搓了搓他的背,“跟我说说行吗。”
“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裴小拾觉得自己没办法对万贺呈说出“想拉着你一起去死”这种话。
万贺呈沉默片刻后道:“好,那就不说。”
“所以今晚做一次吧。”裴小拾几乎是哀求。
万贺呈按住他的肩,压制住他身体的颤抖:“小拾,你想想你现在真的想做吗?”
黑暗中裴小拾渐渐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慢慢把胳膊从万贺呈身上收回去,回正了身子,只是这么仰面平躺在万贺呈身边。
万贺呈没说错,裴小拾现在并不是真的想做,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做爱或一起跳海,两者在现在的他看来没什么区别,都能让他和万贺呈融为一体,后者甚至可以做到让他们永不分开。
裴小拾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天裴小拾没陪万贺呈过生日,昨晚在万贺呈回来之前,他已把大部分的东西都装进行李箱,睡醒后就在手机上买了回申城的当天的机票。
花了很多心思追来深圳,现在又花比平时贵好几倍的机票钱离开。
坐万贺呈的车去机场,裴小拾自己推着行李过安检,听见万贺呈在身后说“连声再见也不说吗”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