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个吻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在万贺呈脑海里存在过那么几次,包括跟裴小拾上床,对裴小拾说爱,那些只发生在情侣间的事后来也都发生在他和裴小拾之间。

一开始他就不否认自己喜欢裴小拾,如果要给原因,他既可以说是因为跟裴小拾接吻、做爱皆有身体上的愉悦,也可以说在他遇到过的那么多人里,其他人后来都变成了甲乙丙丁,只有裴小拾一直是裴小拾——裴小拾在他心里是特殊的。

不得不说,裴小拾很不一样,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尽管他常常觉得世人口中的“爱”是因激情而产生的不严谨的表述,但裴小拾确确实实让他感受到了爱,让他意识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而他也是爱裴小拾的。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他做到了放下裴小拾一个人继续向前也从来没有辩驳过这个事实。

可有爱又如何。所谓的“爱”再强大也不过是一种主观感受,纵使能成为一种力量,“爱”和“一生一世”之间也不能直接划等号。

情侣分手再正常不过,他自认为没负过裴小拾,可又过了这么些年,他还是他,裴小拾却不再是从前的裴小拾。

因为他,裴小拾从阳光明媚的地方重重跌进黑暗,那么细皮嫩肉、注重保养的要成为明星的人,却在自己身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裹了满身的伤痕,把自己塞进没有人的角落苟延残喘。

如今这些皆是万贺呈没办法忽视的事实。

分手时他不留情面,他没错,错也不在裴小拾,是这段感情不该继续了,于是他挥手斩断两人的情缘,先一步离开。

再回到过去会有什么改变吗,尽管觉得这种想法很蠢,他也真的因为裴小拾思考过这个问题。

凡是过去总有遗憾,人们总觉得过去可以弥补,又觉得当时可以不那样、是不是再重来一次会做出更正确的决定,所以总是放不下。

但万贺呈知道再回到过去、再来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是爱情太美好了,美好到无论用什么方式结束它,都会留下遗憾。

如今他走出好远,再回头已看不见起点。

这么多年了,裴小拾也该走出来了吧。

他觉得裴小拾也该走出来的。

可是裴小拾没有,只是一个人越陷越深。

而裴小拾每往下陷一分,便验证着他当年的错更甚一分。

2022年的除夕,万贺呈从白天就开始发烧,昨晚的酒让他的胃又搅了起来。

一大早就趴在马桶上吐了,裴小拾闻声进了他卧室,直接推开浴室门进来,他回头看见这人又光着脚忘记穿鞋,心情莫名更烦躁几分,打发人出去穿鞋,裴小拾前脚刚从他卧室离开,他后脚就跟出去把门锁上了。

既然这人最爱的是他,那现在能拿来约束裴小拾的也只有他本人了。

果然这边他刚把门关上,裴小拾就在外头紧张地敲门,声音急促:“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东西吐了,万贺呈在洗脸台洗脸漱口,听着门外裴小拾试图转开门把手的声音,脸色有些冷下来。

对别人的身体这么在意,自己的就可以随意糟践吗?

“是不是胃又不舒服?先吃药吧,我去烧水,你药放哪儿了……”

万贺呈开门出来的时候,裴小拾刚好在厨房准备烧一壶热水,安置好热水壶后赶忙出来,走到万贺呈面前拉他胳膊,却不敢看他眼睛,视线飘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刚才怎么突然锁门……”

万贺呈说:“想锁就锁了,没有为什么。”

“不想让我进去吗……”裴小拾松开手,小声道,“我也是刚起床刷完牙,听到声音来看一眼……”

“没说不想让你进来。”万贺呈说。

裴小拾抬起头支支吾吾道:“那又为什么锁门……”

万贺呈盯着他:“没有不想让你来,但又想锁门,你应该能理解这种心情吧,不是你说的吗,不是做什么事都非要有个意义。”

就像裴小拾追着他跑,却不为见他。

裴小拾又把头低下:“嗯,是我说的。”

万贺呈这辈子跟人玩的文字游戏加起来没有跟裴小拾重逢后说的多,每说一次这种话,他都会觉得自己陌生。

如果说裴小拾有哪里改变了他,大概就是跟裴小拾在一起后,他总是对自己感觉陌生。

“喜欢”是陌生的,“爱”是陌生的,分手时身体某个地方裂开长长的一条缝的感觉也是陌生的。

裴小拾又喃喃:“但是,我觉得我们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

我还喜欢你,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所以你还是不会懂我的感觉,你只会觉得我不理智、蠢。

于是裴小拾很快摇摇头:“不说那些了。我看了冰箱,阿姨菜还是买得比较全的,我在手机上下了个‘下厨房’,有好多菜都可以做……这样吧,我先煮粥你喝点儿,中午的菜我等会儿再慢慢研究。”

“就刚刚那么点时间你就能给自己安排那么多活儿?”

“不是,”裴小拾脸颊微微发红,“‘下厨房’是昨晚下的,冰箱是早上起来看的。”

“嗯,是很有计划。”万贺呈说。

但万贺呈没什么胃口喝粥,他在客厅吃过药就回房躺下了。

万贺呈发烧这件事,裴小拾很快也发现了,他前脚刚进房躺下,裴小拾后脚就跟进来摸他额头。

裴小拾蹲在床沿,急得眼睛都红了:“你发烧了……”

万贺呈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刚才吃的是止痛药,有退烧效果,睡一觉就好,粥你先自己喝……”

万贺呈很快就睡着了,裴小拾没去煮粥,解开他的家居服扣子散热,又学着小时候亲妈照顾自己那样,拿毛巾裹着冰块给他擦胸口敷额头,一个上午进进出出好几趟。

万贺呈醒过几次,不管什么时间醒来,都能看见裴小拾坐在他床头。

睡眠浅些的时候,不仅能感觉到裴小拾在帮他擦胸口,还知道裴小拾在偷亲他,第一下亲在脸颊,第二下亲在额头,第三下亲在嘴唇。

可是待他睁眼,裴小拾又把那些小动作全收起来了,一副低眉顺眼乖得不行的模样。

万贺呈中午起来烧退了,发现裴小拾也一直空腹没吃东西,便直接拿出手机点外卖。

住在市中心的好处就是这样,裴小拾这才刚撸起袖子对照着食谱把冰箱里的菜搬出来,外卖就已经到了。

于是裴小拾一手抱着半颗白菜,另一手打开门,跟外卖小哥面面相觑:“?!”

万贺呈过来接外卖,再把他手上的半颗白菜也取下来,说先吃吧,饭等晚上再做。

点的是港式茶点,虾饺皇、脆皮乳鸽、黑金豆腐、红米肠、蒸凤爪、墨鱼饼、酥皮漏奶、金牌烧鹅……十几道菜皆是一点儿辣没有的,每一道裴小拾都能吃。

一人一杯冻柠茶,又额外给裴小拾点一份顺德双皮奶和一份做成小兔子形状的椰奶布丁。

以前他没什么钱,裴小拾跟他去外面吃饭从不多点,那一年他们也是去吃港式茶点,茶点本就分量小,裴小拾把菜单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翻烂了也只点了五道菜,其中还有两道分别是炒饭和炒河粉,全是能吃饱的主食,回家的路上裴小拾念叨着刚刚不该点蒸凤爪,三只爪竟然要34块钱,算下来一只爪的价钱贵过一份盒饭,又嘟囔道以后再也不吃港式茶点了。

可是吃饭的时候舔着手指说凤爪好吃,又说港式茶点每道菜都不辣很适合自己,未来或许可以考虑去广东生活的也是他。

万贺呈也不会忘记,那天是裴小拾的生日。

他没给过裴小拾什么好的,仅有的一点爱在当时来看不值一钱,如果说他有错,就是错在在最无能的时候给出过那一点爱,让裴小拾对他们的未来有了幻想,又对他有了期待。

下午裴小拾钻进厨房,结合冰箱里的食材研究了半天食谱,最后敲定了几样菜去跟万贺呈打商量。

除夕万贺呈也没能闲下来,脑门贴着一片裴小拾硬要他贴的退烧贴,在书房跟客户打电话。裴小拾在门外等了快半小时,也没能等到万贺呈挂电话,最后是万贺呈转身发现了他,抬手示意他进来。

万贺呈戴了蓝牙耳机,所以打着电话也不影响手的使用,接过裴小拾递过来的手机,看页面上裴小拾向他滑动展示的菜谱。

荤菜有糖醋排骨、红烧鲈鱼,素菜是白灼菜心、凉拌莴笋,还有一道枸杞老鸭汤。

虽然万贺呈一个人住,平时忙起来昼夜颠倒也多是吃外卖,但一直跟在他身边熟悉他的家政总不让他冰箱空着,一方面是他自己会做饭,另一方面是他几个合伙人偶尔会来家里找他小酌,因为他厨艺确实不错,如果他不赏脸做顿饭,合伙人也不介意自己过来炸厨房。

冰箱平时就没空过,碰上节假日过年东西只会更多,所以食材不是问题,问题是裴小拾看着很想自己做饭的样子,煮粥煮泡面倒还可以,但是要做一些正儿八经的硬菜,万贺呈怀疑他能不能做好——毕竟两人在一起时,也多是万贺呈做饭。

于是万贺呈对他做了一个“我来”的口型。

裴小拾摇摇头,倔得很,不等万贺呈打完电话,就自己先开始了。

他想,万贺呈这么忙,又还生病着,没道理要照顾别人。

虽然平时动手的机会少,但以前万贺呈做饭的时候,裴小拾总在旁边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加上有菜谱一步步详细指导,他心里还是有几成把握的。

第一步先把老鸭处理了,鸭肉是加工过的,焯水洗净就行,然后加入葱姜翻炒,再将炒好的鸭肉倒入汤锅小火慢炖。

步骤看起来不复杂,可光是翻炒这一步就已经耗了裴小拾小半的能量,火太大太小、油太多太少都不行,炒完后举着重重的炒锅把鸭肉往汤锅倒,肉还没倒完,他已经休息了三次。

炖上老鸭以后,他的进度条终于能开始动了。

接下来要做糖醋排骨,他才刚将排骨入锅,还没来得及焯过一遍,万贺呈却在这时候过来告诉他自己马上要出门,让他做他自己的份就好。

裴小拾举着汤勺呆呆回头,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万贺呈敲敲厨房玻璃门又说了一遍:“客户那边临时有安排,我出去一趟,晚饭就不在家吃了。”

裴小拾走向他:“你、你要出门?”

“对。”

“是应酬吗?”

“算是。”

“除夕夜也要应酬吗?”

“推不掉,他们都知道我自己一个人。”

“可是你生病了啊,你怎么会推不掉……你生病了啊……你可以跟他们说你家里有人,你说你朋友在你家……”裴小拾慌乱地眨着眼睛,话也说得不太利索,“你今天才吐了,又发烧,你怎么还能去应酬,你应该要在家好好休息的。”

万贺呈没马上回话,走过他,先进厨房帮他把老鸭汤的火调到最小,又把他焯排骨的火关掉,回头才说:“我尽量早点回来。”

“你不许去,”裴小拾堵在厨房门口,声音抬高时嘴唇很轻微地发颤,“反正你不许去……”

万贺呈走到他面前,垂手摸了下他的手臂,安抚他道:“我过去坐坐就回来,不喝酒。”

这本该是一件很小的事,万贺呈出去应付一下客户就回来,可裴小拾偏偏不买单,脸色煞白,呼吸又重又乱,万贺呈看他状态不对,便将他手中紧攥的汤勺先抽出来,把人带到客厅沙发上去坐着。

如果万贺呈会因为裴小拾闹闹小脾气就留下不出去,那便不是万贺呈了,但裴小拾从来也没闹过,哪怕是这次,万贺呈也不觉得他在闹。

他坐在沙发上,坐在裴小拾身边,靠在靠背上仰头盯着天花板,裴小拾沉默,他便也没有说话。

黑夜在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他们只在沙发上短暂坐了一会儿,黑暗就从他们脚踝往上爬,很快没过他们头顶。

万贺呈起身准备去开灯,一旁的裴小拾这时候拉住了他的胳膊,嗓音听得出很明显的哑,又带着怯,低声道:“你现在应该觉得我是个麻烦了吧……”

“是,”万贺呈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不冷不热道,“你现在确实变成了我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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