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介和晴香隔着矮桌对坐。看到修站在玄关前,两人露出尴尬的笑,是一种没能彻底收起的表情。

“哈哈,”修笑了,“我打扰两位啦!”

“你在说什么啊?不要误会了。”晴香摇摇头说。

“才不是什么误会!你们难得聊得这么开心,我只觉得自己是个不速之客。”

“干吗口气那么酸?”

“撇下我一个人,两个人饮酒作乐,这不是更酸吗?”修用下巴指了指摆满酒菜的矮桌。

“不是的!”雄介表情僵硬地说,“这是晴香带来给大家一起吃的。只是你一直不回来,我们先开动而已。”

“连通电话也不打?”

“抱歉,我以为你很快就会回来——”雄介说道。

晴香打断他:“你自己还不是喝得烂醉?一个人跑去喝酒,少在那里说些自私自利的话。”

“有什么办法?碰到让我非喝不可的事啊!”

“出了什么事?”

“你自己问雄介。”尽管知道不可以说,但在醉意的催化下,修克制不了自己。接着,他又顺势说了一句:“你也是,何必跑去跟政树吐苦水,直接跟我说就好了啊!”

雄介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怎么回事?”晴香蹙起眉头。

修靠在玄关门上说:“雄介跑去跟政树抱怨,说我赖在这里,让他觉得很麻烦。”

“我又没说麻烦,只是说这样我不方便写作业,而且没有独处的时间。这些我也都忍着,所以——”

“什么叫‘我也都’?意思是我不当一回事吗?我现在的确受你照顾,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可是我们是死党,我觉得以后再向你报恩就行了,但你背着我偷偷向别人埋怨,这不是让人心寒吗?”

“是我不好!”雄介垂下头说,“可是我并没有在背后偷偷摸摸地埋怨,我和政树都只是担心你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修就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嘛!”

“哼!”修冷笑一声,“我总算知道你是站在哪一边的了。”

“又不是在谈这个。”晴香深深地叹了口气,“别站在那里,进来说吧!”

修觉得差不多该妥协了,却有股倔强的情绪哽在胸口。

“算了,我现在就走!啊,得先收拾一下东西。”修挤出空洞的笑容,脱下鞋子。他把自己的衣物塞进量贩店的纸袋里。

“欸,你干吗这样?”晴香一脸不耐烦地说。

雄介垂着头,不发一语。

“你说话啊!”晴香拉扯修的衬衫。

修拂开她的手说:“啰唆,你们两个继续去恩爱吧!”

“喂,”雄介开口了,“不对的是我,不要迁怒到晴香身上。”

“不用你多管闲事。只是借住一下而已,别装模作样了。”

雄介肥胖的身体一震:“你这话太过分了。”

“就是,向雄介道歉!”晴香尖着嗓子说,眼神冰冷得让人毛骨悚然。

看到那种眼神,修的火气也上来了:“你烦不烦啊!”

修怒骂时,墙壁另一头又发出“咚”的一声。他觉得连隔壁的女人都在瞧不起他,怒火攻心。“你也烦死了!”修吼道,往墙上回踢过去。

“喂!别这样!”

雄介狼狈的模样让修更不爽,又踹了墙壁一脚。可能是他太用力了,踢出惊人的一声巨响,整个房间也跟着晃动起来。一阵尴尬的寂静笼罩整个屋子。

“我……”晴香开口,“要跟你分手。”

修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但也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用丹田使劲,仿佛想压抑内心的不平静。

“哦,是吗?”他以轻松的语气说,“好啊。反正跟我这种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的男人交往也没什么好处!”

“我不是为了这种理由跟你分手的。”晴香摇着头,但话已出口,就不可能收回了。

“随便什么理由,反正都要分了。谢谢你之前的照顾!”

修把房间的备份钥匙扔还给雄介,提起纸袋,打开玄关门。

雄介站起身来:“修,等一下!”

“再见!受你照顾了。”他对雄介挥挥手,用力一摔门。

修慢慢走下楼梯,竖起耳朵留意背后。虽然嘴上说要分手,但晴香会不会追上来?他抱着一丝期待出了公寓,却始终没有脚步声传来。修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到二楼窗户探出一张女人的脸。他以为是晴香,但仔细一看,那不是雄介的房间。从窗户探出头的是隔壁的女人。女人的脸在夜晚也一片苍白,她正嘿嘿地笑个不停。

修来到车站,买了去往新宿的车票。明天的面试地点在新宿,而且他也想去热闹的地方走走。

下了电车,走在东口熙攘的人群中,醉意总算逐渐散去。自己有必要气成那样吗?回雄介住处之前,不但没想过要离开,更料不到会跟晴香闹分手。如果适时罢手,就不必三更半夜漫无目的地在外头游荡了。

现在晴香和雄介正在说些什么呢?一想到这里,修就坐立难安。追根究底,就是因为他们俩亲密地一起吃饭,修才会怒火中烧。这阵子晴香对他一直很冷淡,而且嘴上说是误会,却不断为雄介说话。就算刚才真是误会,就这样分手后也可能成为事实。修开始胡思乱想,嫉妒猛然涌上心头。他很想打电话给晴香,却心存芥蒂,也觉得晴香会主动联络自己。最好先找个地方过夜,看看情况再说。

修来到歌舞伎町。看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他又想喝酒了,但手上只剩下一万五左右。

米兰座附近大楼的网咖招牌上写着“全包厢,夜间优惠套餐一千两百元”,于是他走进大楼。

三楼是店铺,走出电梯,迎面就是柜台。

“欢迎光临。”

褐色头发的员工是个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瘦骨嶙峋的男人,他露出假笑向修行礼。

回北九州岛探看老家的情况时,修曾在狭小的漫咖过夜,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真正的网咖,分不清东西南北。他看着墙上的价目表。

“如果现在开始使用,本店推荐夜间优惠‘十小时套餐’。”男员工说。

修看看时钟,十一点,办十小时套餐的话,可以待到早上九点。面试是十点开始,刚刚好。

“那就这个。”修说道。但一听到金额,他就皱起眉头。他以为只要一千两百元,没想到那是五小时的价钱,十小时得花两千四百元。不过,这还是比桑拿或胶囊旅馆(10)便宜,还可以看漫画、玩电动,也有免费饮料吧和淋浴间。

修不情愿地付了钱,员工接着问他要哪种包厢。似乎可以选择包厢的种类,有吸烟/非吸烟、扶手椅/平躺椅等,修不知道哪种更舒服,就选了吸烟区的扶手椅包厢。

店员把夹着账单的夹板交给修,修往包厢走去。

昏暗的店内,是一大排以隔板隔开的包厢,电脑屏幕散发出白光。他按着账单上的号码进入包厢,在扶手椅上坐下。

桌上摆着机型稍嫌老旧的电脑和键盘,墙上挂着耳机。虽说是包厢,但隔板低矮,天花板很高,很容易就可以从外面探头窥看,实在令人无法放松。

上上网,看看漫画,很快就夜深了。因为在饮料吧无论喝多少都不花钱,他喝了太多果汁,觉得有些反胃。非睡不可了,他才闭上眼睛,周围的声音顿时变得刺耳。忙碌的鼠标声、翻漫画的摩擦声、客人睡着的呼吸声和打鼾声,就连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也格外扰人。直到清晨五点多,修才勉强睡着。

睁眼一看,已经快九点了。由于无法伸展手脚,修全身关节僵硬,但显然连冲澡的时间都没了。他离开网咖,把装着换洗衣物的纸袋寄放在新宿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里,在快餐店吃完早餐后匆匆前往面试地点。

面试会场位于一栋商住楼中,负责面试的是五六名中老年男子和一名年近三十的男子。修觉得自己在年龄上有优势,但听完面试官的说明后,他忧郁极了。做警卫工作,就算是兼职人员,也必须先接受四天的实习和体检。实习期间也算薪水,但要实际开始工作之后才能领到。听到这里,修大失所望。

“可是广告上写着日薪。”他提心吊胆地问。

中年面试官苦笑着说:“‘日薪’的意思是以日计薪,工作当天就可以领到薪水的是‘日领’。连这都不知道,那你一定也不知道做警卫工作需要提供证明文件吧?”

面试官说,必须上交住民卡(11)和身份证明文件,公司会向面试者家人及家人以外的第三者确认,调查面试者过去五年内的经历,因为法律好像禁止五年内有过牢狱以上前科的人担任警卫。

修虽然没有前科,但居无定所,父母又下落不明,根本无望录取。他只说自己会再考虑,就离开了面试会场。

兼职面试还剩下居酒屋外场人员和物流拣货员,两边写的都是日薪,也就是不确定能不能当天领到薪水。即使是领周薪,他手头的钱连一星期都撑不下去吧!

修算算皮夹里的钱,刚好一万两千元。昨天早上明明还有将近两万,怎么只剩下这点了?在有大笔钱进账以前,只能住网咖了。不过,选择十小时夜间套餐,一个晚上就得花掉两千四百元。即使不抽烟,把每天的饮食费压到一千元,一天也得花上三千四百元。所以加上今天,他只能撑过三天。如果改成五小时一千两百元的夜间套餐,加上餐饮费,一天是两千两百元,可以撑上五天,但接下来就只能流落街头了。换句话说,从今天开始的五天内,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到日领的兼职。

修从投币式置物柜领了东西,回到歌舞伎町,在那里发现一群穿着修身西装的年轻人走过。从花哨的发型和身上的行头来看,他们似乎是酒吧的男性接待者(12)。除了一个人身穿白色西装,其他人都是一身黑色系西装。穿白西装的男人和一个身材高挑苗条,足以媲美模特的女人,上了停在路边的红色法拉利。

这时,穿西装的男子们齐声喊道:“您辛苦了!”同时鞠躬行礼。

红色的法拉利发出隆隆的排气声,从修面前扬长而去。

错身而过的瞬间,修看清了白西装男子的相貌,年龄二十五岁左右。为什么年纪相仿,境遇却如此不同?如果有那辆法拉利价格的百分之一——不,只要有千分之一的钱,他就能渡过眼前的难关了。这对白西装男子而言应该只是零头,反观自己却连这点钱都筹不到,真是凄惨到家了。

中午过后,修在新宿车站东口一带打发时间。他逛折扣商店和家电量贩店,或是看百货公司的表演,站在书店里翻书,走到两腿都僵了。

修不只是无谓地走来走去,他也用手机上网找兼职,但日结的工作机会少之又少。注册型的派遣公司好像也不错,可是得先参加说明会、预约等,缺点是一段时间后才能正式工作。

晴香和雄介在那之后完全和修断了联系。他们明知自己没钱也没地方住,居然漠不关心,实在是岂有此理。修想和晴香复合,但是在那之前他想先和雄介聊聊。要是雄介愿意以原来的态度对待他,他就能立刻脱离这流离失所的生活了。

“你还好吗?快点回来吧!”现在打电话过去,雄介大概会这么说吧!尽管这么想,但不管是雄介也好,晴香也罢,修都想等对方先低头。这么想或许很卑鄙,也让人内疚,但修认为这件事不完全是自己的错,而且他才负气离开就立刻低头求情,实在太没面子了,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想再坚持一下。

修想到可以向政树探探口风,但他本来答应政树不把从他那里听到的事告诉雄介,最后却失言了。现在如果贸然打电话,反而是自找麻烦。

入夜以后,时间过得越来越慢。

修回到歌舞伎町。走在霓虹灯街道上,饥饿和疲劳让他头昏眼花,但也可能是被酒家和声色场所包围,欲望渐渐浮现。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待在冷清的地方,心情反而会更加沮丧吧!修觉得在这条街会遇到机会,为了遇到机会就必须行动,但他没有半毛钱去采取任何行动。

霓虹灯如洪水般迎面袭来,然而没有钱,就什么店都进不去。

修满脑子不停想着钱,好几次在弹珠店前驻足。只要玩弹珠赢了钱,就可以喝酒、吃美食了,如果赢得够多,也可以不必急着找工作了,但要是输了,处境会比现在更加令人绝望。对了,两个月前他就曾输光过存款,脑袋变得一片空白。修想起当时那种跌入深渊的沮丧心情,这才勉强战胜了诱惑。他以忍耐着没去打弹珠为借口,去牛丼店吃饭,也在便利店买了烟,在游戏厅抽烟打发时间。

夜晚还漫长得很。因为太无聊了,他忍不住玩起夹娃娃机,花两百元夹到不怎么想要的LED钥匙圈。照这样下去,钱只会不断减少。

到了十点,修受不了了,走进昨晚的网咖。如果节省一点,只买五小时一千两百元的夜间套餐,就只能待到凌晨三点。他无可奈何,还是买了十小时的夜间套餐,付了两千四百元,然后冲了澡。盥洗用品又花了他三百元——洗发精、润发乳、毛巾、沐浴乳、海绵的出租服务。

手头的钱转眼只剩下八千多元,不安涌上修的心头。自从被大学开除,他的处境每况愈下,现在或许就是谷底,他实在没办法继续乐观地说服自己危机就是转机。不过,之前都有办法撑过来,今后也总有办法吧!

修靠在扶手椅上,回想过去种种痛苦的体验。

小学四年级蛀牙化脓,他痛得一整晚都睡不着觉;初一那年被不良学生找碴儿,差点演变成霸凌;高三补考时电车坐过站,险些毕不了业;大二时在做兼职的便利店拿错肉包和豆沙包,被流氓纠缠。

修仰望天花板,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修又在新宿街头游荡到深夜。

连续走了两天,他的小腿痛得仿佛要抽筋,身体的每个关节都比昨天更僵硬。逛街逛腻了,站在书店里看书也很累。他舍不得花寄物柜的钱,便随身拎着纸袋,但纸袋很重,而且看起来像游民,这一点让他很反感。

坐在米兰座前的广场上,修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陷入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人的孤独。虽然眼前有着多到数不清的人,但他们全是陌生人。如果自己是年轻女孩,或许还会有人上前搭讪,但没有人会去搭讪一个没家没钱又没工作的男人。

晴香和雄介到现在都没给修打来电话或发来短信。他原本打算等对方低头,但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逞强下去,而且他害怕他们可能真的受够他了。修想了一下借口,然后拨通电话,雄介不安地说:“我正在担心你呢!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新宿……”

雄介预料中的反应让修松了一口气。

“我是不是把夹克忘在你家了?黑色的棉外套。”

他装出一副为了这件事打电话的口气,但根本没有什么外套。

“没印象啊!晚上我再回去找找。”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塞在哪里了。最近晚上越来越冷,没外套有点难过。”

“晚上很冷?你睡在哪里?”

“歌舞伎町的网咖。可是我没钱了,很快就要露宿街头了。”电话另一头传来雄介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修接着说,“唉,是我自己要跑出来的,没办法。上次真的对不起。”

“不,我也很抱歉。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你,又觉得你可能还在生气……”

“我没生气!那时候只是喝醉了。”

“我等于在向政树说你的坏话,你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

“差不多是时候开口叫我回去了吧。”修心想。

但雄介完全没提这件事,只是不停地道歉,修按捺不住了。

“我在网咖住了一段时间,总算了解你那里的好了,可是也不能自私地叫你再让我寄住一阵子。”

“没那回事!我也希望你回来住,可是……”

“怎么了吗?”

“隔壁的女人跑去向房东大骂,说我擅自让别人住进来。”

“隔壁的女人?踢墙壁的那个吗?”

那天晚上修恶狠狠地朝墙壁踹了两次,似乎把事情搞砸了。

“你离开的第二天,房东爷爷骂了我好久,说我要是再让别人寄住进来,连我也要一起搬走。”

修忘了掩饰真心话:“那我不能去你那里住了?”

“嗯,不好意思……”

“别放在心上!我总有办法过下去的。”修竭尽全力虚张声势。

电话挂断的瞬间,他浑身虚脱。

这两天尽管情况窘迫,修仍不至于紧张,因为他打定主意,真的撑不下去再回去投靠雄介就行了。如今指望落空,修顿时无助起来。如果钱用光以前没有找到兼职,他就真的要流落街头了。既然如此,应该向雄介借件外套的。不,在那之前,他不该那么鲁莽。修懊悔不已,心情更加沮丧。不论是否出自真心,他渐渐开始觉得是自己不好了。既然都向雄介道歉了,他也想顺便向晴香道歉。但把现在的窘境告诉她,简直就像在期待她什么一样,要是真心想道歉,应该等生活更稳定一点再说。修虽然这么想,还是希望晴香多少为自己担心一点;而且如果想破镜重圆,就要越快越好。

修咽着口水听着铃声,电话接通了。

“怎么了?”晴香的声音冷淡。

“我想为上次的事道歉。”

“不用了。”

“那个时候我喝醉了,才忍不住对你——”晴香打断修的话:“不用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的关系也是吗?”

“因为我说要分手,你也说好啊。”

“就说那个时候我喝醉了。”

“都无所谓了。”

那不带感情的反应令人恼火,但修这时只能委曲求全。他硬是换了话题:“我现在在歌舞伎町。”

“嗯。”

“我在网咖过夜,可是晚上都睡不好,白天也很无聊。”

“所以呢?”

“没什么,不过每天都很辛苦。”

“你很辛苦,是我跟雄介害的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听起来就是在兜着圈子骂人。”

“我哪有?”

“明明是自己跑出去的,干吗一副像是我跟雄介把你赶走的样子?”

“等一下!”修的嗓音尖厉起来。尽管知道不可以发火,他仍克制不住嫉妒。

“你从刚才起就一直雄介雄介的,难不成你在跟雄介交往?”

“什么意思?你要道歉,结果又乱想。”

“我不是——”手机没电的警告声冷不防地响起,修慌了手脚,“对不起,因为你突然提分手,我以为你在跟别人交往……”

“不是提分手,是我们已经分手了,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喂,你是认真的吗?”修忍不住大叫,电话却断了。他立刻回拨,但屏幕全黑,毫无反应。离开雄介的公寓后,他就忘了给手机充电。

修想去买一次性充电器,却在便利店前停下脚步。就算现在打电话,也只是情绪性的指责,而且他也舍不得花这笔钱。要处理分手,还不得不把钱放在第一顺位,修情何以堪。虽然演变成这种情况是自己的责任,但导火线还是晴香和雄介。晴香说他兜着圈子骂人,但不担心男朋友的女朋友才有问题。晴香或许不把他当成男朋友了,才会摆出那种态度。他回想起刚才的对话,一股漆黑的情绪又在心中翻腾。

“王八蛋,每个人都耍我!”

修忘了双脚的疲惫,大步往前走去。他向时尚养生馆的玻璃墙望去,上面映出一张卑下的年轻男人的脸孔。修认出那是自己,心头一震。

第二天一早就下着雨。

进入十一月下旬后,早晚开始有些寒意,下雨后天气变得更冷。修逛着折扣商店和书店打发时间,看到许多客人早早就披上了大衣。只穿一件衬衫到处晃的他显得很突兀。居无定所的日子已经进入第三天,衬衫也越来越脏,虽然还有可以替换的衣物,但洗衣还是得花钱。

装衣服的纸袋被雨打湿,很多地方都泡软了,万一这时袋底破掉,就真的凄惨到家了。修认为要买就该买皮包,不想去找新的纸袋。

昨晚因为太无聊,他买了十小时的夜间套餐,手头的钱只剩下不到六千元。手机在网咖充过电了,但他已经不想打给晴香了。如果不能靠晴香和雄介,用光这笔钱后就得露宿街头了。

晚上修只吃了碗泡面,然后不断浏览招聘网站。但就连广告举牌、搬家工、晚班的劳力型工作这些他以前不屑一顾的兼职,都得参加实习或说明会。他应征了唯一不需要麻烦手续的发纸巾兼职,但不知道何时才会收到通知。

一早开始修就什么都没吃,到了下午,胃阵阵刺痛了起来。如果有烟还可以排遣饥饿,但昨天他就把最后一根抽掉了。

修懒得在雨中走来走去,就赖坐在百货公司的长椅上,却招来警卫怀疑的眼神。他只能把玩手机,或东张西望地假装等人,明明没有犯罪却感到心虚,连自己都觉得窝囊极了。

雨一停,修便离开百货公司。

太阳就要下山了,到现在都没有接到兼职的通知,明天的收入自然没有着落。这意味着,从今晚开始,他就没办法再继续享受奢侈的十小时夜间套餐了。为了让钱撑到最后一刻,应该选择五小时一千两百元的夜间套餐,或寻找更便宜的网咖。

正当修盘算着该如何度过漫漫长夜时,手机响了。

他扑也似的看了屏幕显示,是政树打来的。

“听说你成了游民?”政树的语气中带着笑意。

“还没沦落到那种地步!”

“明明就是。没有家,不就是不折不扣的游民吗?”

“你要这么说,那或许是吧!”

“我上次打给你,不是为了搞坏你跟雄介的关系!只是雄介很烦恼,我才希望你多为他着想而已,结果却害你成了游民,这不是反效果吗?而且我们不是说好不会告诉雄介的吗,你却……”

政树没完没了地埋怨着,听起来就像在强调错不在己,但追根究底,都是政树告诉他雄介正因为他而烦恼才造成了这一切。修觉得都是政树多管闲事害的。

“都是我不好!”修自暴自弃地说,“没有一件事顺利,所以我才会脾气暴躁。”

“唉,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雄介也是,当初不该跑来找我抱怨,应该直接跟你说。”

“这话该我说才对。”修心想。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政树却要他别误会,结果心里想的不也是同一回事吗?不过,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

政树虽然小气,但也因为这样,手头相当宽裕。修开口问能不能借点钱给他。

“你身上没钱,却跑出雄介家?”政树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说,“既然这样,怎么不早说?最近我因为模特的兼职去了涩谷,如果打通电话给我,我就带钱去新宿了。”

政树说他现在也在涩谷。感觉可以顺利借到钱,修的声音忍不住雀跃起来。

“不用特地拿来,我现在可以过去你那边。”

“所以才说怎么不早说!昨晚摄影结束后有联欢会,现在只剩下一千元了!”

修顿时失望不已,但就这么沉默不语,场面太难看了。他改变语气接着问:“有没有什么可以马上领到钱的兼职啊?”

“有吗?可以马上领到钱的,全都是3K(13)的兼职吧?”

“3K?是又累又脏又危险吗?”

“IT业还有7K呢——辛苦得要死,回不了家,薪水少,规矩严,没假休,不能化妆,结不了婚。”

“不能化妆?真奇怪。”

“好像也有些3K,公司就像厕所一样又脏又臭又暗。”

“什么都好,可是我不想做臭烘烘的工作。”

“那遗体清洗的工作就不行了吧?”

“遗体清洗?”

“嗯,听说会搞得全身都是福尔马林味,臭到连电车都不能搭。”

“以前我就听说过这种兼职,可是真的有吗?”

“天晓得,听起来很像都市传说。不过,如果是临床试验的兼职,倒真的有招聘的!”

“临床试验?”

“新药的人体试验,只要住院吃药就有钱拿。”

“可是那种工作要有人介绍才行吧?”

“我听说最近有通过网络招聘的。不过,那好像不叫兼职,叫自愿受试者,但还是有钱拿。”

政树说,怜奈的朋友住院十天就赚了二十万元之多。虽然是药物试验,但大部分都是肠胃药或感冒药,所以好像也不必担心副作用。如果是真的,那赚钱就太容易了。不过,住院前还是得参加说明会、接受体检等,似乎很花时间。

“明明很适合你呀!只要躺着睡觉就行了,没得抱怨吧?”政树不负责任地劝说着,但修急需用钱,没那么多时间等待,而且政树那听起来像在看好戏的口气也让他很不舒服。

挂了电话后,孤独与焦躁感涌上心头。政树就算不愿借钱,至少也该邀他喝杯咖啡,或许能解解闷。修因为没那么多时间慢慢赚钱而焦急,也为了打发时间而煞费心思,矛盾极了。

这天晚上,修赖在游戏厅和快餐店,但还是无法消磨时间,只好在外四处游荡直到深夜。他发现,与其一直坐着,走来走去更能排解情绪。他在路上找到几家便宜的网咖,但每一家都客满了,只好回到先前的店里。当然,他省了钱,只买了五小时一千两百元的夜间套餐。或许是走累了,一进包厢他就睡得像一摊烂泥。

修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

街上天色依旧昏暗,成群的乌鸦啄食着散落地面的零食袋,人们从旁边经过,它们也无动于衷,不仅没有逃走,还威吓似的呱呱大叫。

“连乌鸦都瞧不起我吗?”

修冲进乌鸦群中跺脚,乌鸦才总算飞走。

手上的钱转眼只剩下四千多元,他想在今天找到兼职,但可能是因为睡眠时间太短,他的身体比平常更为疲倦。

修走累了,靠在弹珠店墙上,突然一阵风吹来,一张娱乐报纸缠绕在他脚上。他弯下腰想拨开报纸,广告启事栏上的三行广告映入眼帘:“急招服务人员,日领两万,新宿上班。”广告底下只有电话号码,不晓得招的是什么服务人员。这个招聘启事不管怎么看都很可疑,但日领两万还是很吸引人。

问问看好了,修心想,询问下工作内容,如果觉得不行,挂电话就是了。他握紧手机,按下广告栏上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一阵子都无人接听,就在修准备挂电话时,话筒里传来女人困倦的声音。

“喂。”

修以为自己打错电话了,但还是说:“呃,我看到了招聘广告。”

“哦!”女人说。

“上面说的服务人员是……”

“酒吧服务人员,也要稍微接待客人。”

“光是这样就有两万吗?”

“对。”女人打着哈欠说,“今天就可以开始工作,你要来面试吗?”

修反射性地回答:“好。”

“那你中午到店里来。有一家叫‘玫瑰’的店,从地铁新宿御苑站前……”

女人匆匆说明前往店面的路线,随即挂上电话。

那冷漠的声音怎么听都觉得诡异,但酒吧行业的人也许都是这样。反正像平常那样在街上闲晃肯定找不到兼职,既然如此,不如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去面试看看。虽然没有做过服务业,不过倒个酒总难不倒自己吧?总之,去看看好了,修心想。如果面试后觉得不合适,拒绝就是了;或是先做做看,如果不喜欢,做一天就辞职也行。要是真能领到两万元,那就太棒了。

修在百货公司的厕所里换上干净的衣物,把纸袋寄放在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里。他决定用之前写的简历,住址填的还是雄介的公寓,没办法。

到了中午,他前去面试。

修照着女人说的路线走,来到一处街景杂乱,似乎是小酒吧街的街区。夜里这里或许很热闹,但白天四周一片死寂。老旧的出租大楼二楼摆出了玫瑰图案与黑底红字的招牌。

“中午好。”修出声的同时打开大门,但店里没有人。店内空间狭小,只有吧台和两张卡座沙发。昏暗的店里亮着紫色的灯光。

这么小的店,给得起两万元的日薪吗?诡异的氛围让修纳闷,这时背后传来人的声息。

是刚才的女人来了吗?修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一个面相凶恶的光头男子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脸部肤色黝黑,像是在日晒沙龙晒过,紧身T恤底下透出肌肉结实的上半身。

“不妙。”修在内心嘀咕着。他想立刻开溜,但该用什么说辞才好?修寻思起来。

这时,男人扭动魁梧的身躯,以尖细的嗓音说了声“哎呀”。

“你是来面试的吧?”

“不,我是,呃……”一股异于刚才的恐惧感涌上来,修的舌头打结了。

男人庞大的手掌抓住修的肩膀,用蛮力将他按在卡座沙发上。

“不用紧张,又不会把你抓来吃了。”

“噢呵呵——”男人尖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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