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冬至
嘉禧朝这十几年来, 十一月有两件盛事,一件是月底的千秋节,另一件则是冬至大节。
大煜一年当中会举办两次盛大隆重的大朝会, 分别在冬至与过年的元日。
而嘉禧帝的寿诞又正好同在十一月,因此十一月的京城非常热闹,准备这两件盛事的各官署也非常忙碌。
今年的冬至很早,在十一月初二。
淑妃于九月底被嘉禧帝安排了命妇们的相关事宜,虽然都有定例,但也年年有变化, 实际事务总是相当繁琐,尤其涉及人情世故。加之淑妃从未有过独当一面的经验, 手上又无凤印,名不正言不顺的, 做事实在艰难。
最终她焦头烂额地忙了近一个月, 才总算勉强赶在冬至前将所有事情顺理。
前段时日, 她母亲高夫人几次让人传话想见她, 淑妃都一直没空。这日总算得了空闲, 便将高夫人接进宫中说话。
高夫人与淑妃闲话过几句, 示意她屏退旁人,才与她说起正事:“你舅舅家里在和齐国公府谈九郎与白大娘的亲事,你知道吧?”
淑妃不太在意地顺口应道:“隐约听到一些风声, 已经说好了吗?”
高夫人点头:“差不多了。十二月有好日子, 先订下亲,过几年再成婚。”
淑妃:“那回头我寻摸些好东西备着, 在宫宴上见到白大娘便送与她。”
高夫人不作声地看着她。
淑妃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
高夫人在心中叹口气, 只得耐心地与她说道:“翻过年五郎就二十二了, 他的婚事你有什么打算, 相看好人家没有?”
“这个得看陛下。”淑妃不解,“皇子们的婚事全都是陛下安排的,我相看又没用。”
高夫人不赞同地道:“那你也得心中有点数,有机会便和圣上敲敲边鼓啊。”
淑妃更加莫名其妙:“陛下自有考量,我若说得不合适,反而会惹他不高兴,没必要。”
高夫人看她实在不开窍,只得把话挑明了说:“趁着圣上现下还没想法,咱们得给五郎荐个有力的岳家,将来也好和齐国公配合。”
淑妃把这话反复思索两遍,眼睛慢慢睁大:“娘的意思,是要五郎和宁王争?这……”
高夫人压低了声音:“这什么,你难道就没想过自己当太后?你和皇后虽然都姓范,可到底不是一个爹。如今既然有机会,为何不争一争!”
淑妃用手帕捂着嘴,垂下目光沉思。
高夫人继续劝道:“说起来,你兄弟又比皇后兄弟差在哪里,不都是进士出身。人家虽说外放,但都在江南当肥差,权力可大着,银钱随便捞。
“可你看看你兄弟,如今都还是朝会上没个座的官。不就是因为你爹不是嫡支,你也说不上话。当年皇后要找人帮着争宠,来家里讨了你去,这么多年她又帮过咱家什么?
“现下齐国公都看好五郎,你这个做亲娘的可不能糊涂。你想想,这段日子那些命妇们给你和五郎送的礼,能抵得上皇后给你的好几年赏赐了吧。你甘心回到过去吗?”
淑妃给她说得眼中渐渐燃起火,却还是犹豫道:“可是平川王和宁王都已经营日久……”
高夫人:“他们经营得再久,能有齐国公经营得深?如今皇贵妃被关,平川王被压,我们正好把宁王也往下拉一把,五郎不就突显出来了。”
说完,她凑到淑妃耳边,悄悄告诉她宁王与王美人私通之事。
淑妃满脸震惊:“这是真的?”
高夫人:“齐国公查出来的,那还能假。只要让圣上亲眼见一见,便是不能借此废后,也能让宁王降降爵!”
淑妃皱起眉:“可若是被查出来是我动的手脚……”
“这算什么动手脚,你只不过给宁王行个方便。若是他自己没那龌龊心思,又哪里会有事。”
高夫人安抚完,再压下最后一根稻草:“你想想皇后和宁王都是怎么使唤五郎的,难道你还想让你儿子受一辈子委屈吗?”
想到儿子从小就围着宁王打转,什么都得相让,淑妃的眼神终于慢慢变得坚定。
从前朝至大煜,冬至一直是仅次于元日的隆重节日。
冬至当日一大清早,天子会带领群臣在社稷坛祭祀,随后召开大朝会,再从午间开宴到傍晚方散。总之,一整天都不得闲。
白殊三更半夜就被谢煐唤起身,痛苦地束发戴冠,换上新做的棉袍官服,吃点东西便登车出门。
马车慢慢往内城而去,白殊在车里打了个盹,才总算清醒些许。不过今日带不了猫,他只得捧个手炉下车,谢煐又给他披上狐裘斗篷。
前几天一直在下不大不小的雪,今天倒是还好,至少雪停了。
谢煐身为储君,到得稍晚。两人一路从站在寒风中的官员们身边走过,白殊身上的狐裘真是分外扎眼,不知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
谢煐被领路的小官员引到最前方位置上,而白殊如今是正经“太子夫婿”,只落后他半个身位,身边再无旁人。
两人刚站定,主持祭祀的太常寺卿便过来劝:“楚溪侯不可披着斗篷……”
谢煐打断他道:“到时辰自会让他去了,现下且还得等。若是他熬不到祭祀便晕倒,‘龙凤’缺一,你如何向天子交待?”
这“龙凤”还是嘉禧帝自己想起来提的,特意命太常寺设计一个让他俩同念祭文的环节。
原本祭文最好是主祭者亲自念,但嘉禧帝年纪大精力不济,又不愿将祭祀全交给谢煐代劳,就搞出这样的折中。
太常寺卿看看白殊的面色,也担心这个出名的病秧子撑不过去,只得默认他搞特殊。等吉时将近,才再次过来。
这回白殊主动解下斗篷,连手炉一起交给旁边的小官员。
厚实的斗篷一去,白殊都不由得打个寒颤。他目光扫过后方站了许久的众臣,还颇有些年纪大的,禁不住在心中感慨一句——这时代的官也不容易当。
嘉禧帝踩着最后的时间出现,肃穆的礼乐响起,祭祀开始。
白殊跟着太常寺卿的指示动。先是登上祭坛,与谢煐一人一句合念祭文。每次开口都免不了吃进一嘴冷风,他这才知道为什么嘉禧帝不愿亲自念。
祭文念完,呈给嘉禧帝焚烧,两人退回坛下,跟着指示不断重复跪拜与起身。最后所有人依次登坛,念着吉祥词插香。
吉祥词需要从拿到香起一直念到插好香为止,还不能重复。幸好白殊排在第三位,在将谢煐替他准备的那些话念完之前,他就插好了香。
即使整场祭祀时间算不上很长,但一套流程下来,白殊都感觉到了疲惫,主要也是今天实在起得太早。
幸好他沾谢煐的光,可以坐车去北辰宫。
两人一上车,谢煐立刻给白殊倒上一碗温着的参汤。白殊喝过几口暖暖身,又吃两口东西垫肚子,就靠着谢煐闭目养神。
谢煐搂好人,扯过狐裘给他盖上,再伸手摸摸他的脸,感觉还是凉,干脆用掌心给他暖着。
“等会儿进了含元殿就好了,里面暖和。”
白殊想着刚才那一大片官员,问道:“含元殿能站得下所有人吗?”
“当然不能,”谢煐道,“依品级来,低品的只能站外头,一路往殿前广场排。”
白殊嘀咕:“说着是隆重,但这也忒折腾人,幸好一年只有两次。”
谢煐笑道:“但是大朝会会赏赐东西。天子上位不正,为了笼络人心,赏赐还算丰厚,不少小官就等着这些赏赐过个好年。而且明日起还能休三日假,今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白殊又问:“刚才好像没见葛西尔和伊落?大朝会他们来吗?”
谢煐面色有些微妙:“来。其实他们只需要参加元日的朝会便行,冬至的不来也无妨。但来了就会有赏赐,葛西尔说这便宜不能不占。而且他们住驿馆,收的费用也很少,所以每年都从十一月待到过元日。”
白殊听得低声一笑:“的确像他的作风。”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马车抵达北辰宫,就不得不下车步行。
从嘉德门到含元殿,要穿过相当开阔的殿前广场。
白殊刚才念祭文吃了点冷风,这时虽然捧着手炉披着斗篷,走快了还是会时不时咳一声。
谢煐听得皱眉,不动声色地道:“回去让冯万川给你备些清息丹,你记得随身带一点。”
白殊愣了下,才想起这是二月时谢煐送给自己的药方,心中不由得有些暖。
只听谢煐又低声道:“待以后……你便能在宫内坐车或坐轿,不用再走。”
这个“以后”,自然是指谢煐入主北辰宫。
白殊笑笑没接话,心里念叨着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宫里待多久。不过转念一想,好像也有皇帝会特赐功臣入宫可骑马坐轿,那自己应该能争取到一直保持这个待遇。
行到殿门前,白殊将斗篷与手炉交给跟来伺候的冯万川,自己随着谢煐迈进殿内。
含元殿很宽敞,而且殿门大开,两人一直走到御阶前的座位处,白殊才终于觉得暖和了。
大朝会对白殊而言非常无聊。先是鸿胪寺卿念了一卷他完全听不懂的圣谕,接着便是众官员分批次向天子行礼,天子则给出赏赐。
赏赐的确颇为丰富,而且是衣服、鞋袜、面脂、笔墨纸张等等实用物品,甚至还有一些钱。京城物价高,这一批赏赐对清水衙门的小官员们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年终奖”。
白殊昏昏欲睡地熬过大朝会,继续跟着谢煐转到御花园参加宫宴。
路上他凑到谢煐身边低声道:“刚才我偷偷看过一眼,天子脸色也不怎么好。如果今晚他病倒,就有意思了。”
谢煐意味深长地回他:“若是今晚病倒,那可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宁王私通嫔妃的消息,他们早已透露给了白泊。如若白泊想动手,今日宫宴就是最好的机会。
白殊暗暗瞥一眼走在远处的宁王,可惜看不清他的脸。
冬日的宫宴没再露天摆,而是选在一处殿宇,室内与廊下都设有案台,廊下还扯了幔帐挡风。不过依旧是男女宾客分席,命妇们在另一处殿宇。
戏班子在搭起的高台上唱开戏。
嘉禧帝坐在二楼一间大暖阁中,居高临下地看下去,皇子们和一些心腹近臣都被他叫到身边作陪。
谢煐不想陪他,上前奏请自己身体不适,想另寻一间房休息。这举动不算多突兀,往年嘉禧帝也要休息,不会让人陪多久,现在谢煐只是主动提前离开而已。
嘉禧帝撩起眼皮看看他,倒是没有刁难,估计也不想谢煐在跟前扫兴。
谢煐带着白殊和冯万川另寻了间离得远的小房,等小宦官送上吃食,便将伺候的宫人都遣走,关上门窗,连戏也不看。
小黑在马车里没能跟进来,白殊不放心吃宫中的东西。冯万川从随身小包袱中拿出自备的肉饼干粮,在炭盆上给两人烤热。谢煐也掏出两个茶盏,取来水囊倒出些水,凑过去温一下,再递给白殊。
白殊将就吃喝过,便解下外袍,往旁边的软榻上一躺,盖着狐裘斗篷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发现自己竟窝在谢煐怀中。难怪暖和得紧,睡得舒舒服服。
白殊坐起身伸个懒腰,问道:“我睡了多久?”
谢煐跟着坐起,给他拢住斗篷,免得热气散了:“没多久,和你平常午睡时间差不多。”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白殊转头看去,发现是冯万川小心翼翼地进来。
见他已醒,冯万川恢复正常动作关好门,面上透着些许期待:“臣仔细找了一圈,都没在殿中见到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