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云飞从白公馆出来,坐上黄包车,说了装裱店的地址。
他那新开的装裱店,铺面在余庆路上。
从白公馆到余庆路,拉黄包车的为了省力气,想抄一段近路,不走平安大道,反而从葫芦巷子进去,跑了一段路,拐了左弯,又是长长的一段。
白云飞被车夫拉着在巷子东转西转,早失了方向,等黄包车从巷路里钻出来,看着街上景物十分熟悉,才知道这抄近路,竟抄到黄龙胡同尾来了。
这附近,不就是林奇骏的住处所在吗?
白云飞坐在黄包车上,看着两旁景物缓缓后退,远远的露出林奇骏小公馆的门檐,挂着两个白惨惨的纸灯笼,在风中摇摆,很是一番心酸景象。
他本是要回装裱店的,但机缘巧合地让黄包车拉到这里,便不能不下来了。
白云飞对那车夫说,「你就在这里停吧,我进去看个朋友。」
车夫说,「少爷,这次我可不能等了。忙了一天没米水下肚,我要回家叫婆娘做点吃的。」
白云飞说,「不用你等,我等一下另叫一辆。本来是要到余庆路的,虽在这里就下了,车钱我也不少你。你在前面那小公馆门前停罢。」
车夫听他的话,把车拉到林宅门前。
白云飞下了车,果然给足了六毛钱的车钱,车夫省了路程,又拿了钱,很是欢喜,又不太好意思,对白云飞着意说了两句发财吉祥的话,才拉着他那半新不旧的黄包车走了。
林宅的仆人,是认得白云飞的,便也不用通报,请他自行进去。
此刻的林宅,是死寂一般的,听差们因为主人家有丧事,说话都轻声轻气的,仿佛怕惊扰了亡魂。
摆放灵柩的大屋子,里面一应奢华摆设,通通都撤了,地上摆着几十个圆毡,显得空荡荡的凄凉。林家在京城的朋友,除了有限的几个,其余都是生意上的往来,大部分的人上午已经来做过一番表示。到了这个锺点,客人们俱都散了。
白云飞走进去,看见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林奇骏一人,背对着门,跪在灵柩前,直如泥雕木塑一般。
白云飞自己,就是个年少时失去父母的人,看见这个悲凉的情景,更加不忍起来。
他走到灵柩前,先对着灵柩,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对林奇骏说,「我刚才去的时候,你跪在这里,现在回来,你还跪在这里。难道就不曾动过?你这样糟蹋身体,伯母在天上看见,是要舍不得的。」
林奇骏经受着失去母亲的煎熬,脸上已瘦得没了形状,下巴冒着胡须渣子,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直勾勾地盯着灵柩前他母亲的照片,竟如一个会喘气的死人了。
白云飞和他说话,他仿佛也不曾听见。
白云飞叹了一口气,踱到门外,站在走廊上左右看看,好容易看见一个听差走过,把他叫住,温和地说,「劳驾,贵宅的管家,请一请过来。」
不一会,林家的管家走了过来,轻声问,「白老板,有什么事吗?」
白云飞说,「你们家少爷,今天有进饮食吗?」
管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一整天了,连一滴水都不肯喝。饭菜做好了,请他好歹用一用,他守在老太太灵前,一步也不挪动。劝得多了,他反而要对我们发大脾气。」
白云飞皱眉道,「这样不行。伤心已经伤身,何况还要绝饮食?」
管家朝门里悄悄张望了一眼,转过头,对白云飞小声说,「白老板,请你劝一劝少爷罢。我看他是伤心得透顶了,总是不愿说话,也就上午你过来的时候,他和你说了几句。我看,你说的话,他是肯听的。」
白云飞说,「我自然会尽朋友的义务。请你去准备一些热饭热菜,我这就进去,和他说一说。」
他和管家说完话,转身又进了屋里,到了林奇骏跟前。
林奇骏是跪着的,他索性也和林奇骏并肩在灵柩前跪了,心里思忖着,丧母的悲伤,寻常宽慰是不济的,倒是要刺激刺激他,让他发泄出来才好。
因此,也不说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先挑着自己失父母后的艰辛说了说,感叹子欲养而亲不待,又说,「天底下,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别说她爱你疼你,就算骂你打你,那又如何?等到分离的时分,就算想要这样一个人来打骂自己,却又到哪里找去?我有时,梦见小时候,额娘生气,揪我的耳朵,真想就这样梦一辈子,再也不要醒过来呀……」
林奇骏想着他死去的母亲,哪里还能听这样的话,眼眸颤动着,泪水盈了满眶,到后来,猛地抖着唇说,「我这样一个不孝子,她老人家哪怕在天上,也要合上眼睛,不想瞧我。为人儿子的,到我这地步,我……我还活着干什么?!」
说着,扯着嗓子,捶胸大哭起来。
外头的听差听见少主人大哭,走进来要劝。
白云飞说,「不要管,正需要他痛哭一场,这样才好。」
林奇骏这一哭,有足足大半个锺头,抚着林老太太的灵柩,哭得声咽气虚,力气都消耗尽了,声息渐渐小下来。
白云飞这才过去,款款地相劝,总算把林奇骏说动了一些。
林奇骏沙哑着嗓子说,「你说的对,我母亲去了,父亲还在老家,他又是一个卧床的病人。我抛了这条性命,不算什么,可又更加的不孝了。」
又说,「吃饭可以。但我是要守着我的母亲的,不要别的,一碗白粥就够。」
白云飞点了点头,走到外头去,和管家说了。
管家欣慰道,「肯吃粥就好。还是白老板和我们少爷有交情,不是您,只怕谁都劝不动。」
林宅的厨房是早预备了粥的,很快就盛了一碗上来,还附了一碟配粥的素腌菜。
白云飞端了,拿到屋里,亲眼看着林奇骏慢慢地吃完了。
眼见林奇骏悲伤凄凉至此,白云飞想了想,便把要去装裱店的打算抛弃了。他唯恐林奇骏忽然又想起他母亲的去世,再度伤心欲绝起来,所以也不走开,陪着林奇骏轻声说话,把话题往林奇骏远在广东的父亲身上引,又谈起林家在各地的生意。
林奇骏感激道,「云飞,你对我的情意,我是深深的明白了。你看,我受到这样的打击,到头来,也只有你能宽慰一二。其余的人,都是镜花水月罢了。如今我对这世情,也算看了八九分透。」
白云飞说,「话不能这么说。你是一个温柔的人,虽然家里有钱,可对朋友从不跋扈,这就难能可贵了。像你这样的人,自然有许多好朋友,怎么就成了镜花水月?至于看透世情的话,你这样年轻,更没必要去提。」
林奇骏说,「你是宽慰的话。我知道,自己是个处处被人憎恶的,恐怕连生我的母亲,也憎恶我。」
白云飞听他提起他母亲来,怕他又想起伤心事,便故意把后面那一句,当不曾听见,缓缓说,「我不知道,你这处处被憎恶的想法,是从何而来。实在太过悲观。其实,关心你的人,自然是有的。」
林奇骏冷笑一声,「譬如?」
这一问,倒把白云飞问住了。
林奇骏说,「你为了开解我,拿着无中生有的话来安慰,我很感激。不过,如今你是不能自圆其说了吧?」
说完,长叹一声,满面怅然失落。
白云飞心里很不忍起来,对他说,「譬如宣副官,就很关心你。」
林奇骏一怔,看了他半晌,颓然摇头,「你又何必,用他来哄骗我这个可怜落魄的人。」
白云飞只能把今天到白公馆去见宣怀风的事,和盘托出,说,「他听了伯母的事,立即就说要来吊唁。你想,他是刚从医院里出来的人,虚弱的身体,竟愿意到有丧事的人家来,这片用心,可算是诚挚了。他又怎么不能说关心你呢?」
林奇骏咀嚼着白云飞的话,有几分相信了。
心里有两份忐忑,两分怀疑。
又有两分对往昔美好甜蜜的回忆,两分被白雪岚横刀夺爱的痛楚。
一时间,如打翻五味瓶般。
但一想到,他曾经深爱过的怀风,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原来还记着一点情分,林奇骏那双黯淡的眼睛,不禁有了一丝精神。
林奇骏叹气说,「他嘴上和你说了来,至于行动上,未必能作准。」
白云飞看他那模样,分明是十分期盼宣怀风来的,就说,「我看宣副官,并不是一个随便说话的人。既然说来,应该会来。大概出门要准备一点时间罢。我也不走,就在这里陪你等一等他。」
林奇骏说,「那很好。」
两人便一起,等待起宣怀风来。
呃,五千四百字,算两天的吧,我下次贴的时候多贴一点补回来哦.
两人便一起,等待起宣怀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