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白云飞见自己一番话,引出这些事来,倒有些意想不到,听见宣怀风要去和白雪岚说,他便觉得不宜久留了,向宣怀风告辞,说要去装裱店里瞧一瞧生意。
宣怀风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挽留,亲自把白云飞送到大门。
按他的意思,是要叫公馆里一辆汽车送白云飞。
白云飞说,「没有必要。我从前是唱戏的人,因为怕掉身价,讲究个虚假的排场,常常要借人家汽车坐。其实何尝不明白,借着人家的汽车,打肿了脸充胖子,是件羞耻的事。到如今不唱戏了,我是再不愿坐汽车了。今天原本是坐黄包车来,和车夫说好,在外头等我一阵,再送我到店里去。你看,人家等着我的生意,我不好言而无信。」
他虽当过戏子,骨子里还是矜持的人,对宣怀风说出羞耻二字,可见很把宣怀风当信得过的朋友。
宣怀风抬眼一看,果然一辆黄包车停在墙根,那车夫见白云飞出来,忙着站起来用脏毛巾擦着座面,眼巴巴等着呢。
宣怀风也就不多言,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紧,说,「那好,等过几日,我亲到宝号拜访。」
送过白云飞,宣怀风才往公馆走。
到了睡房,看见白雪岚背对着门,不知在抽屉里翻什么东西,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过身来,看来是宣怀风,就问,「白云飞走了?」
宣怀风点了点头,问,「你在找什么?」
白雪岚把抽屉啪地关上,回过身时,手里已经拿了两个片片,回答说,「还债的东西。」
宣怀风从他手里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两张照片。
一张是双人照。欧阳倩戴着长长的白手套,手臂环在宣怀风手肘里,姿势和笑容,都显得十分洋派。
另一张是三人照。欧阳倩在中间,宣怀风和白雪岚一左一右站着。三个人不是俊男,就是美女,倒很有外国电影海报的味道。
宣怀风说,「原来是这个,人家不过随口提一提,你也不用急得立即要找出来。」
白雪岚笑着朝他一瞥,「她真的只是随口提一提?我看你也不至于如此呆的。」
目光中便有很明显的别的意思。
白雪岚把两张照片从宣怀风手里拿回来,将那张双人照拎着,在宣怀风眼前扬了扬,说,「她想要这一张,我不会遂她的心。偏送她这一张。」
说着,把三人一同拍的那张照片,又扬了扬。
宣怀风好笑地说,「当着这么大的官,该处理大事,把心思花在这些小地方上,我都替你累。」
白雪岚霸气十足地说,「天底下没有难得住我的大事,至于情敌,那是讨厌的小蚂蚁。」
宣怀风说,「既然你也知道是蚂蚁,何必理会?」
白雪岚振振有词,「岂不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别看蚂蚁小,其实是个隐患,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非要见一只,捏死一只。」
宣怀风跟这种善于战斗的大辩论家对战,能讨什么好,于是摇摇头,说,「就是送一张照片的事,你爱送哪张,就送哪张,我也不管。」
白雪岚拉了铃,叫一个听差来,把三个人的那一张照片交给他,说,「你去街上配个玻璃相框子,把照片放里面,明天送商会会长附上,就说是我送给欧阳小姐的。」
至于宣怀风和欧阳倩的双人照,白雪岚神态自然地一揣,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宣怀风对于从白云飞那里听来的事,心里一直琢磨着,不知怎么和白雪岚开口,等听差拿着相片走了,他坐在圆桌旁,暗中计较一番,才抬起头说,「我等一下,要出一趟门。」
白雪岚问,「去哪?」
宣怀风有片刻的安静。
白雪岚又问了一次,「你要去哪?」
宣怀风这才把林奇骏母亲的事,说了一遍,对白雪岚恳切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一个认识的长辈。我想,你不至于这样不讲道理,连吊唁一个长辈的自由,都要给我禁止了。是不是?」
白雪岚听见林奇骏三字,脸上就没了笑容。
宣怀风说完,伸过手来轻轻盖在白雪岚手背上,作出安抚的姿态,白雪岚也没反应,盯着桌上一只蓝绿色的珐琅瓷杯子,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宣怀风问,「你怎么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白雪岚才听不出情绪地反问,「你要我说什么?我还没有说一个字,你就把禁止自由这么一顶大帽子给我戴上了。」
宣怀风沉默着,把和他贴在一块的手收了回来,在椅子上坐直了上身,缓缓地说,「看来,你确实是要禁止我的自由了?」
白雪岚说,「你是一定要去吗?」
宣怀风说,「是的,我一定要去,我想,如今进步的社会,一个人,总该有行动的自由,如果没有,那就是当着奴隶了。你就算靠着武力把我关起来,我也不会服气。」
屋子里,忽然一阵寂静。
呼吸到肺里的空气,凝固成石头一般,压得人胸膛里沉甸甸的。
宣怀风在这难受的沉默中,生出一丝懊悔。
白雪岚对他的看重,他是明白的,这男人专制是专制,却从没有不为他着想的地方。
自己刚才那一句,恐怕是说得严重了。
宣怀风琢磨着自己大概伤了白雪岚的心,不禁有些惴惴,要说句补救的话,却一时脑子灌了糨糊似的,不知道哪一句合适。
心里正在挣扎,忽然听见白雪岚叹了一口气,不喜不悲地说,「你要去,那就去吧。」
宣怀风惊喜地问,「你说的是真话?」
白雪岚冷冷道,「不让你去,你成了奴隶,我就成了万恶的奴隶主了。」
宣怀风大感愧疚,站起来到柜面上拿过茶壶来,给他倒了一杯茶,两手亲自端了,递过去说,「我说话冒状了,以茶代酒,给你赔罪。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这样低声下气,温柔又十足地可爱,白雪岚倒不好再冷着脸了,英俊的脸上逸出一丝笑容,调侃说,「你真的赔罪吗?那这杯茶,要诚心地喂我一喂。」
宣怀风看他笑了,心里放松了些,也笑起来,说,「总长,你高抬贵手,不要痛打落水狗罢。」
说着,把茶杯送过去,抵在白雪岚下唇上。
白雪岚张开嘴,宣怀风缓缓地把茶杯倾斜,亲手喂了他一杯茶。
宣怀风问,「如何。」
白雪岚说,「在我看来,是不能及格的。你想一想,我平常喂你喝茶喝药,是这样喂的吗?嘴没有对着嘴,都不算数。」
宣怀风说,「你算了罢。占了人多少便宜,还好意思来算这种账。」
两人来往了几句,算是把刚才的不愉快揭过了。
白雪岚提出,「你要去吊唁林家老太太,我不反对。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宣怀风问,「什么条件?」
白雪岚说,「我要和你一道去。」
宣怀风早就猜到他不会让自己单独去的,也不犹豫,点头直爽地说,「那很好,说到底,你和他也是同学。同窗一场,对林伯母鞠个躬,也算不失礼数。既这样,换了衣服就走吧。」
白雪岚说,「你先换衣服,我到书房和孙副官交代两句公务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