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这些日子盖黄天,寝后土,穿的是黄冠草履,吃的是黄虀白饭,累了,苦了,九死一生了,鹿临川枕靠于寇边城坚实温热的臂膀之间,只觉一路的艰辛苦楚终得报偿,十成十的富足与心安,一不留神便阖上了眼睛。

梦来得快,却非是好梦。

梦里是霏霏烟雨,如画江南,远望群山宛宛,近看绿竹嬿嬿,显是他十六岁高中探花那日。

衣锦还乡,因怕前来围观的乡民堵塞乡路,于是不坐车马,改乘舟楫。借风使船行得快,一叶篷船,倏忽十里,也仍有听见风声的乡民候在岸上,肩摩肩立着,脸贴脸盼着。

他打着一柄红绸伞立在船头,甫一望见对岸,便听见岸上的乡民纷纷惊赞他翩翩少年,才貌无双,虽未“耳边听唤状元声”,倒也丝毫不逊风光。

忽然间,他在人群背后看见一人,既无蓑衣也不打伞,拔缰立马于一方高地,只是这么遥遥望着自己。

四目相交,一瞬亦如一世,那人冲自己极是好看一笑,便纵马而去了。

自打父亲将一个垂死的少年带回家来,这一声“大哥”他唤了十年,鹿临川没想到自己会在最春风得意之时与他分别;更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杳无音信若干年,再相见竟是在大漠中的妓寨里。

“大哥……余大哥,还有丁大哥,他们……他们都被叶千琅……”甫一睁眼便从榻上惊坐而起,一把抱住身边人,也不管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口中的余丁二人是谁,只不住瑟瑟颤抖,道,“大哥,你别走……”

“我说过,只要我在,你便不必再怕任何人。”寇边城轻抚鹿临川的后背,柔声一笑,“只是现下这屋里还有别人,想来你定愿意见见。”

鹿临川自知失态,借着寇边城的身躯遮掩,悄悄拭了一把眼睛。

屋中确立着几个人,一个年逾不惑的名唤陈谦,眼眸狭长,面貌清癯,颇含仙骨道风;一个年方十七的名唤余童宁,圆脸方颌,南生北相,略有女儿姿态;还有一个却是熟人,与寇叶二人在客栈里照过一面,彼时他自称一刀连城,肩扛龙纹宝刀,一身玳瑁犀角,此刻却卸下胡人装扮,分明是个汉家英雄。

只见这人抱拳唤道:“高某来迟了,探花郎无恙便好。”

鹿临川起身相迎,疑惑道:“高盟主,你们……如何都在这里?两位小公子呢?”

“两位小公子……”陈谦吞吞吐吐,半晌才道,“我等与两位小公子失散了。”

那姓高的汉子还未开口,便听寇边城道:“锦衣卫虎视眈眈,穆赫似也蠢蠢欲动,不得不贸然将诸位请来。”

陈谦点了点头,只说那日光顾着在大漠中奔逃,竟未察觉两位小公子走失了,待发现人已失散,又担心锦衣卫会锲而不舍地追杀上来,于是聚首商量之后,便寻思着找个地方暂避一避,一面悄悄找人,一面等着与探花郎会合。

鹿临川仍然不解:“可是……大哥,你与几位前辈并未见过,如何知道他们正被锦衣卫追杀?”

寇边城微笑道:“关城不比京师,往来皆是熟人,平白多出那么些生面孔,想不引人注目也难。”

鹿临川知他这些年长居漠北,端的是地头蛇不怕强龙,也就了然一笑,手指一拂引向高迎祥,道:“这位是高迎祥高盟主,四渎八盟的统领。”

江、河、淮、济合称四渎,可见这四渎八盟非是山里的霸王却是水上的好汉,他们结寨于河旁江边,本是水寇,后为义军,百姓闻之风从,人数也越结越多,屡次与朝廷鏖兵,竟都不落下风。

只是这些水上好汉大多屁字不识,也就格外见贤思齐,别人若是指手画脚没准儿得挨一顿拳脚,唯独对鹿临川是一口一个“探花郎”,甭管好赖真假,只要是探花郎金口一开,定然百无一错。

寇边城朝高迎祥点一点头,算是招呼一声,却见对方两眼一翻,瞧见也当瞧不见。

原是两人先前拆过几招,寇边城赢得轻松,高迎祥输得惨烈,这疙瘩一直鲠在心里,就是不痛快。

倒是鹿临川素来心细眼尖,知道这高盟主心气儿太足,此番不知被自家大哥使了什么法子带来这里,定是心怀不甘与不信,于是笑得花明雪艳,分外亲切,道:“小弟向诸位前辈引见我的大哥,非因他是我的结义兄长,而是……他是贺承悭将军的独子。”

“贺将军?”一言出,几人皆惊,几乎同时脱口而出,“那个令后金鞑子闻风丧胆的贺将军?!”

“是。”

“那个被阉党构陷满门抄斩的贺将军?!”

“是。”寇边城面容平静,答得简单,便是听得“满门抄斩”四字也丝毫不起波澜,全无打算虚饰几分怨恨与苦痛,仿佛自己当真姓寇不姓贺,那些陈年旧事也早忘干净了。

“倘有贺将军镇守边关,后金鞑子怎敢如此猖狂!”高迎祥久闻贺承悭之名,也是满心的倾慕敬重,只是一介莽夫,心眼是七窍通六窍,肠子是笔直不打弯,忽又面露疑色道,“只是听闻贺将军受牒于市,整整剐了三日,剐足三千三百刀方才咽气,而贺家遑论老少满门抄斩,连个厨娘花匠都没能幸免,唯一的儿子更是在东厂大狱中百经折磨而死,寇……贺公子又是如何避过了厂卫的眼目?”

鹿临川抢白道:“是家父托人打点,找了一个死囚将大哥从东厂大狱中替了出来——”

“此事话长,眼下最要紧的是在锦衣卫之前将左先生的两位公子找到。”寇边城面色沉凉得犹如寒天里头的一弯月,教人仰之弥高,越望越远,实是参不破他心中所想。

“魏阉手下强人无数,尤以叶千琅武功最高,为人也最是狠戾无情,如若能在这大漠边地断去魏阉一臂,日后要诛阉党必是事半功倍。”陈谦点了点头,轻捋长须,若有所思,“只是狼这种动物,凶婪至极,绝顶难缠。投之以肉,求之以骨,不将猎物啃食殆尽绝不知餍,寇公子从他手中将人抢来,他定然不依不饶,非死不休。”

“所以我不打算逃,也不打算避,”寇边城微微一笑,语声若磬钟带力,自有一番从容气度,“所谓香饵钓大鱼,我便光明正大引他入网。”

鹿临川见他气定神闲,心中自然无限信任与欢喜,只是想到这一路一如被鹰撵着跑的兔子也似,不免悲从中来,叹气道:“叶千琅委实难缠,劫囚的义士死伤过半,余下的也都是残兵败将,哪里是他的对手。”

“任英魂失于荒野,忠骨埋于大漠,不能为诸位义士从厚棺殓是寇某之过。”寇边城转身面向东方,敛容道,“今日寇边城在此立誓,必将亲手取下叶千琅的首级,以祭慰诸位英雄的在天之灵。”

叶指挥使助纣为虐本是国仇,而诸多弟兄折在了锦衣卫手下又添家恨,四渎八盟早恨透了叶千琅,人人都想寝其皮,啖其肉。高迎祥方才还处处表现敌意,这下已是仇怨尽释,不忿全消:“若寇公子真杀得了叶千琅,便是四渎八盟的大恩人,但凡今后有用得着的地方,高某万死不辞!”

“阉党祸国,人人得而诛之。何况这脑袋还好好长在叶千琅的脖子上,”寇边城浅笑道,“高兄未免太客气了些。”

“不早不早!”心直口也快,高迎祥高声笑起,“高某又岂是贪权慕贵之人,四渎八盟只为诛魏阉、清君侧,倘真能斩去魏阉一臂,奉你为首也是应当应分的!”

几个人又说了好些会儿的话,出屋时已是夜深天高,冷月如钩。

他是文探花,又非武状元,身子骨本就比不得一般武林人士,鹿临川被单小虎折辱了好些日子,实是还不如死在叶千琅手里来得痛快,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他已累得上下眼皮直起冲突,寇边城瞧他这副瞌睡猫的模样,便笑道:“我记得那年你八岁,死活背不熟《齐物论》,鹿叔叔罚你在廊下站了一宿,我早起见你,也是现在这般模样。”

“合着临川一日过错便遗臭万年了,大哥总不忘拿来取笑。”鹿临川骨碌一下爬上了床,“我这就睡了,你想待着就待着吧。”

说的是半气不气的玩笑话,他虽闭上眼睛,却忍不住漏出一丝缝儿来使劲地瞟着身边人——却见寇边城面带三分浅笑,虽不言语却始终脉脉望着自己,心里好一阵惬意温暖,嘴上却故意道:“这位兄台,你这直溜溜地盯着我不放,到底有何见教?”

寇边城柔声道:“我只是想到,你自幼识经礼佛,性子温和,而今却能不顾自己安危,以身试险,实是长大了不少。”

“临川仍不喜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但明知此行是飞蛾趋火螳臂当车,这囚也不得不劫,这人也不能不救。外有强敌,内有阉患,若再容左师这样的好官、谏臣平白受戮,岂非要叫普天下的侠义之士心寒?”这双眸子于荧荧烛火之下清清皎皎潋滟生光,神态虽不复当年稚气,却依旧不糅一丝垢秽,只怕这些话又撕开对方那一身隐秘的旧伤,便岔话道:“大哥,临川此行除了护送两位小公子,其实另有一桩要事在身——”

鹿临川蓦地打住话音,静了片刻,见寇边城并不打算问他后话,自个儿倒羞愧起来:“临川非是不信大哥,只是这事干系甚大,左师临终前再三叮嘱不可泄于第二人知道……你不会怪我罢?”

“你不想说,我便不问。”寇边城的声音是难以尽述的柔软醇美,竟令人闻之欲醉,伸手摸了摸鹿临川的额头,蹙眉道,“你带着烧,明天得请个大夫来瞧瞧。”

“大哥,”鹿临川反握住对方的手,贴于面颊,轻轻擦蹭上头的薄茧,“这些年你孤身一人流落漠北,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你养好身子,我慢慢说给你听。”

鹿临川已是倦得极了,仍拽着对方不撒手,孩子气地补上一句:“大哥,你守着我睡,好不好?”

“好。”寇边城轻轻颔首,又俯下身去,在鹿临川眼皮上落下一吻。

鹿临川心满意足很快入睡,寇边城起身出屋,对候于门外的两位美人道:“你们好生照看着。”

子持问:“爷上哪里?可要我们跟着?”

寇边城摇头:“不必,去见个朋友。”

言罢已足尖一点,飞身上马,转眼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爷定是去找那个姓叶的了!”一会儿仿似青梅泡陈醋,酸得她把两排白牙磨得咯咯直响,一会儿又似黄连浸苦荼,桃夭凄凄望着身边女子,戚戚道,“阿持,我好羡慕你啊。爷从不用我,我光溜溜地跑到他的床上,他也笑着将我撵出去,可他却总与你双修。”

这俩虽都是寇边城的宠姬,却也不与对方争宠吃味,子持摇头道:“我不过是爷练功的鼎炉,爷真正喜欢的、疼惜的都是你。”

“你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研习的内功心法又走得阴寒一路,我恰恰与你不同……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我好想知道爷……知道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说阴就阴,说晴就晴,桃夭突地又转忧为喜,扑进子持怀里道,“阿持,好阿持,好姐姐,你快点替我揉一揉,我是心也疼来肺也疼,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得厉害,那姓叶的不是男人,我快被他打死啦!”

实则方才被叶千琅打上一掌,她便有意护着对方,明明自己受伤更重,却仍一边轻抚对方后背,一边道:“你小声些,若坏了爷的大事,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早在他们的屋子里点上了迷魂香,只怕这会儿都睡得跟死猪似的。”桃夭娇滴滴地往子持怀里钻得深些,忽又有些担心地问:“你说,爷待他俩哪个是真心的?”

“只怕爷待他俩哪个都不是真心的。”子持稍想了想,便摇了摇头,“一个图的是心,一个图的是命。”

“不如咱们跟着爷去看看,许还能碰上什么好玩儿的。”这话称心得很。白裳的妖精擦亮了一双秋水瞳,一张桃花面孔满是狡黠之色,“我看那一本正经的罗千户就很是好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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