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侯府早已是亥时,起了晚风,将沉风阁小花园的竹子吹得簌簌作响,薛矜紧了紧披风,在外驻足片刻,理清了和太子谈话的内容,才迈步走进去。

外间一些伺候打扫的丫头小厮本在闲聊,见到薛矜回来,立马停下,畏惧又恭敬地给薛矜行礼请安,薛矜心不在焉点了点头,走进内室。

一进门,他就闻到了少有的脂粉味,被地笼熏得香气宜人,在屋子里经久不散。

纪裴身后垫着鹅绒软枕,靠坐在床上,正在翻看一本书,见薛矜进来,抬头道:“这个时辰了,回去歇着吧,不用特意来一趟。”

薛矜没说话,走进跟前,一眼便看到了搁在床头上的一方锦帕,雪白的蚕丝帕子上面绣着一对并蒂莲,绣工精巧,并蒂莲像水里刚长出来一样,娇艳欲滴,锦帕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被压在被子底下,配合着纪裴灯光下的眉眼,说不出的旖旎。

薛矜伸手将锦帕扯了出来,轻轻一嗅,和屋子里的脂粉味一模一样,他抬眼看着纪裴。“你醒了后这屋子挺热闹啊。”

纪裴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锦帕,脸上有一丝意外,随后道:“晚上母亲来过一趟,张氏和文氏也跟着来了。”

“好一顿诉衷情吧?”薛矜带着点阴阳怪气。

纪裴放下书,抬头看着薛矜,薛矜背对着光站着,脸色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具体的表情,纪裴道,“只是查细作,若是连我这屋子都不让旁人近身,会不会太过草木皆兵?”

“我草木皆兵?”薛矜气的语调都变了,“我看你就是躺久了,想着你那两个娇滴滴的姨娘了吧!”

他这话说的重,却也奇怪,纪裴一个正常男人,守着两个温柔姨娘,要肖想也是人之常情,反倒是薛矜,只是受纪夫人所托进来为纪裴治病的,虽说有必要防备下毒之人,但是这话怎么看都有点像是吃醋撒泼。

纪裴也愣住了,他眉心轻蹙看向薛矜,“在东宫受什么气了,这么大气性。”

薛矜把那方不知道哪个姨娘落下的锦帕丢在纪裴身上,哼了一声,转身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勉强压制住了心里突然冒出来的醋意。

本来一路上心里都压着事,就想着回来跟纪裴商量一下,哪曾想回来就见到这样的画面,他刚才不在,还不知道两个姨娘是怎样诉衷情的,有没有什么亲密举动,只要一想,薛矜就觉得有股莫名的火气往上冒。

他知道自己这样有些过了,可他忍不住,薛矜终于明白从前在家里父亲多去了姨娘院子两次,母亲就心情不好的原因。

一大口茶水下肚,薛矜冷静了下来,这算是历史遗留问题,他现在生闷气也解决不了,于是把茶杯一搁,没好气地说:“太子殿下让我带句话,说你之前暗中调查的东宫细作已经有眉目了,让你自己留意侯府是不是干净的,殿下已经怀疑你这病来的蹊跷,恐怕是被人下了毒。”

纪裴这下是实实在在大吃一惊,他调查东宫细作之事是谢祯暗中吩咐的,这事只有他和谢祯知道,就连皇后娘娘也不知道,没想到谢祯居然将这件事告诉了薛矜,可想而知,薛矜在谢祯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纪裴上下打量一下薛矜,薛矜此人生的唇红齿白,身段纤细,一双杏眼冒出鬼点子和淘气的时候就爱咕溜溜乱转,鬼灵精怪,纪裴想,这样的人从小在谢祯身边伴读,一定很讨谢祯欢心,怪不得谢祯如此宠爱他。

既然谢祯愿意将这件事告诉薛矜,至少证明,薛矜是值得相信的。

于是纪裴正色道:“殿下查出细作是谁了?”

薛矜点点头,走过去,一把抓住纪裴的手,纪裴被猝不及防地一拽,手中的书都掉到了地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薛矜便低着头,用手指在他手心写起字来。

薛矜的手指有一点点指甲冒出头,划在纪裴的手掌心里,痒痒的,他低着头的角度,纪裴正好能看到他的鼻尖,在烛光下,小巧圆润,看起来乖巧极了,跟薛矜张扬跋扈的性格一点都不搭。

薛矜在纪裴手心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纪裴大惊,“魏国公的嫡孙?他不是从小和你一起在东宫伴读吗?”

薛矜点头,“殿下说的时候我也吃惊呢,咱们一块儿长大的,他不像我这么贪玩,功课又好,对谁都有礼貌,就连皇后娘娘都格外喜欢他,没想到居然是殿下身边的细作,殿下这么信任我们,不知他将东宫的消息漏了多少出去。”

纪裴敛眉沉思,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薛矜握在手中,沉思片刻,他凝神问:“此人归何人差遣?”

薛矜看了看纪裴,沉默一会,才开口道:“豫王。”

纪裴的脸色越发沉了下来,但是听到豫王的名字时却并没有像薛矜在东宫听到时一样震惊,想来他心里早已有数,“居然真的是他。”

“那你的毒,是不是就是豫王安排人做的?”薛矜问。

纪裴摇头,“不确定,但不排除。”

“那咱们先朝着这个方向查吧,如果是,就斩草除根,如果不是,也算排除一个可能性。”薛矜道,说着动了动手指,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纪裴的手,他一愣,下意识握的更紧了些。

他的动作提醒了纪裴,纪裴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先是一怔,而后很果断将手抽了出来,薛矜的手心一下子落了空,略有些失落将手收回。

纪裴道:“天色不早,你先回去休息,这事还需细细查来。”

薛矜站起身,想起什么,冲他抬抬眼角,“那我就从你的两个姨娘查起,我怀疑她们很久了。”

纪裴叹气,他不明白薛矜怎么总是跟两个女人作对,但他也没有阻止,他知道,这件事越阻止,薛矜越来劲,他想做的事还是让他如愿去做比较好,更何况,查一下两个人的身份,对纪裴来说,并非坏事。

薛矜有些舍不得离开沉风阁,然而如今纪裴已经恢复意识了,他不能再趁着他昏迷不醒,赖在他身边过夜,只能先回了溪云斋。

柳枝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又是上点心又是奉茶的,薛矜抻着腿坐在暖阁里,一面吃点心,一面琢磨这些事,该从哪里下手查。

一盘点心吃完,他拍拍手,叫来四喜,四喜欢天喜地来到薛矜跟前,笑得讨巧,“少爷您都多久没找奴才了,我还以为您忘了奴才呢。”

“油嘴滑舌。”薛矜拍一下四喜的脑门,勾勾手让他靠近,四喜忙凑过来,薛矜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几句,四喜边听边点头,薛矜交代完,四喜行了个跪礼,做了个滑稽的动作,夸张道:“少爷放心,奴才保证完成任务。”

“臭德行,滚吧。”薛矜被四喜逗笑,用脚轻轻踢了下四喜的屁股,躺回去继续琢磨事了。

沉风阁这边,纪裴听了东宫的真相后,也毫无睡意,纪裴生在侯府,又和皇后有一层亲戚关系,他知道皇室之中没什么兄弟情可言,一母同胞的尚且还有反目成仇的时候,更何况是同父异母的,在皇位面前,多得是兄弟相残弑兄弑父的例子。

他虽然不似薛矜那样不谙世事,但他从小在军营长大,对皇宫中的尔虞我诈了解也并不算多。

此前查到豫王这一层的时候他也震惊过,没想到表面云淡风轻识权利为无物的人暗地里竟然也在肖想太子之位,可还没等他有所行动,自己先着了道。

这件事是不是豫王做的,他现在没办法确定,毕竟太子的位子牵扯的太多。

想了一会,纪裴扬声叫来葫芦,交给他一块令牌和一封信,低声嘱咐他,“你将信送到军营,交给蒋统领,一定交到他手中,不许出差错。”

葫芦收好令牌和信,道:“奴才领命。”

葫芦走后,纪裴才躺下来,屋内燃着的烛火在夜风下轻轻晃动着,忽明忽暗,纪裴觉得侯府像个被人细细包裹住的网,他们所有人都是那人的网中之鱼。

或许不止侯府,整个纪家军也成了刀俎上的鱼肉。

对侯府和军营的调查兵分两路,都在暗中进行着,被压制住毒性后,纪裴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侯府迎来了表面上的一派祥和。

除夕就是在这一派祥和中悄然而至。

往年的除夕,宫里都会举行夜宴,宴请皇亲国戚和公侯伯爵,今年也不例外,镇北侯府身份尊贵,必然在受邀之列,此前,是镇北侯携夫人及世子一起赴约,今年情况不同,纪裴仍在病中,又多了个身份特殊的世子妃,侯爷思虑再三,决定将纪裴和薛矜留在府中,自己和夫人前去赴宴。

谁知纪裴知道后,却自请前往,他现在能下床,但是不能走太多路,在沉风阁活动一下没有问题,一旦出了沉风阁,去到较远的地方,都需要坐轮椅。

侯爷劝阻道:“你身子还没好全,不必去了,陛下和娘娘也不会怪罪。”

纪裴却坚持道:“这种场合,我本该在场。”

纪裴言语坚定,纪献也知道他的心思,纪裴病着的这些日子,往日那些与纪家不睦的人,一直在看笑话,纪裴此举意在震慑他们,人人都道他病重时日不多,他便要让那些人看看。

纪献了解自己的儿子,正因为了解,才不想看他受委屈,还想再劝,纪裴已经转身走了,画梅推着轮椅,主仆二人朝沉风阁去,纪献长叹一声,只能罢了。

薛矜不知在何处听说纪裴要去赴宴,早早等在了沉风阁暖阁里,纪裴一进来,便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理论上来说,世子成亲后进宫赴宴,是要携妻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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