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 Rain Go Away 05

艾略特·埃文斯是在便利店打工的时候遇到那个男人的。

从大众审美的角度来说,那个男人可以说是长得非常英俊——身材高挑,漂亮的栗子色卷发,蜜色皮肤,看着简直像是个电影明星。

而不幸的是,他们根本不是体体面面在便利店的柜台前面相遇的:艾略特手忙脚乱地在便利店后门处撞在了对方身上,全因为对方猝不及防地从拐角里冲出来,导致艾略特没有看见对方。这个失误的后果是,艾略特手里的塑料箱轰然落地,玻璃瓶装的啤酒在他们脚下爆开,苦涩的液体沾湿了每个人的脚踝。

他们站在一地碎玻璃之间,艾略特完全愣住了,而下一秒事情立马变得更糟:艾略特的老板就跟矫捷的野兽一样从仓库里窜出来,向他吐出一串连珠炮似的指责——实际上也不能怪他的老板会这么想,艾略特干活的时候永远低着头,头发差不多将将遮住眼睛,沉默寡言。也不是这家店现在太缺人手,对方是肯定不会雇佣他的。

“请不要这么说,这完全不是他的错。”那个之前撞在他身上的人这样对艾略特的老板说,语气轻快,“恐怕是我走得太急了,完全没有看路——我当然会赔偿,摔碎的这些啤酒值多少钱?”

艾略特很确定,那个人塞给他老板的那叠钞票远远超过了被摔得粉碎的那二十四瓶啤酒应有的价格。不管怎样,这似乎令人满意了,他的老板心满意足地撤退回自己的领地,像是藏在沙子中狩猎猎物的蛇。

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艾略特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对方道谢,他动用了自己可怜的那点社交能力,磕磕绊绊地表示自己确实也没有看见对方。

“主要还是我的错……艾略特。”对方回答,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挂在胸前的那个员工名牌,“顺带一提,我叫做阿尔巴利诺·巴克斯。”

这是个听上去有些耳熟的名字,前段时间频繁出现在报纸和新闻上。艾略特犹豫了一下,相当失礼地问道:“你就是那个——?”

“我就是那个被怀疑杀了自己前女友的人,”这位法医微笑着回答,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告诉艾略特,他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真诚,至少对死去的莎拉·阿德曼是这样的。“可怜的女孩,愿她安息。”

“我很好奇,你作为一个法医,在这个案件中似乎投入了太多精力了。你不需要工作吗?”拉瓦萨·麦卡德问道,他正试图在逼仄的街边找一个试图停车还不违规的地方。虽然阿尔巴利诺很想告诉他,把车停在这种贫民窟里,车子被卸掉车胎的可能性都比被贴罚单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阿尔巴利诺对他的问题报以微笑:“我的休假严格来说到下个月的一号,法医主管把我叫回来参加这个案子算是加班的,我现在只有这一件事需要负责。”

麦卡德终于把车停好了,阿尔巴利诺推开车门,车下面就是一个翻倒的垃圾桶淌出的、带着酸味的积水,他不引人注目地挑了挑眉:“我知道走访嫌疑人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说实话,我对侧写师的工作还是有点兴趣的——再者,这也是为了奥尔加,赫斯塔尔跟她关系不错。”

麦卡德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和阿玛莱特也是朋友,至少哈代警官是这么说的。在兰登案中,他还是你的律师,不是吗?”

“我们的关系没巴特想得那么密切,”阿尔巴利诺挑了一块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站好,关好车门,看着对方也下了车。“我们常常会有些分歧,阿玛莱特先生不算是个相处的人。”

这句话没多少谎言成分掺杂,但是同时,赫斯塔尔的“不好相处”显然也没阻止阿尔巴利诺把对方的阴茎放进自己嘴里。

他们两个走向目的地:艾略特·埃文斯租住的公寓。阿尔巴利诺只知道艾略特在哪个便利店上班,他们去便利店拜访之后发现,幸好他入职填表格的时候填上了他现在的住址,要不然他们可一时半会找不到这样隐蔽的地方。

这街区就是维斯特兰市这样繁华的大都市的黑暗影子,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口都是黑人或者拉丁裔,路过的不少人都无疑掩盖后腰上枪套的那一块凸起,更不要说那些光明正大地把枪械别在腰带上的家伙了。

他们无视了几道不甚友好的目光,拐进了一条更加僻静的小路。然后麦卡德干巴巴地说:“很能想象你这样的人跟莫洛泽的关系密切,说真的,她也并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她确实不是,”阿尔巴利诺笑了起来,想着能否从对方的嘴里榨出更多的信息,“介意说说你们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吗?你对她似乎顾虑重重。”

麦卡德沉默了长得令人心焦的一会儿,然后承认道:“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提起过,但是,我确实不希望她继续从事这份工作。我想着对她的健康有弊无利。”

“我猜你说得是心理健康。”阿尔巴利诺带着小小的笑容回答。

“我说的是。”麦卡德坦诚道,他听上去已经陷于深深的苦恼中很长时间了,“就好像这个案子一样,她的表现令我担心——你知道吗?她推断凶手是个懦弱的人,但是其实大部分统计资料显示,懦弱的凶手会更趋向于残害比他们更弱小的目标:如果他们心灵脆弱?那么他们选择伤害小男孩。就是这样。”

“你觉得她错了?”阿尔巴利诺问道,这是明知故问,对方的表情已经泄露太多心绪了。

麦卡德摇摇头:“这就是问题所在:她几乎不会错。她加入FBI之前在芝加哥警局处理谋杀案,从匡提科毕业之后,我们在BAU共事了四年。在她的整个履历之中,她几乎就没有出错过。”

“所以,就算是这次她得出的结论没有什么研究数据用来支撑,甚至听上去是匪夷所思的,但是你依然知道她很可能是对的——或者,你甚至担心她真的是对的。”阿尔巴利诺轻快地指出,“她正确到仿佛不光能理解这些连环杀手心中所想,甚至欣赏或热爱他们的思想,这令你感觉害怕了?”

“我不太擅长做心理分析中被分析的那一方,巴克斯医生。”麦卡德向他勉强笑了一下,“但——是的。BAU的工作压力非常大,除了协助侦破各州发生的凶案,我们还经常要去访问已经入狱的杀手。我们处理过的案子,比大部分想得要更加疯狂,我的 很多同事都承受不了这样的精神压力,失眠、溃疡、噩梦、心理疾病……这些东西在BAU司空见惯。”

“但是奥尔加并没有这种烦恼。”阿尔巴利诺直视着他,“因为她太……自得其乐了,你反而开始质疑起了她在BAU工作的重要性。”

麦卡德向他挑眉,坦然地反问道:“我不应该吗?”

“不是人生来就会被罪恶的泥沼吸引、最终陷入深渊的。”阿尔巴利诺向他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有人从一开始就深陷沼泽之中,有人不管离得多近都不会被其吞没,我想,你得看清楚奥尔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麦卡德的嘴唇翕动,仿佛想要说出什么他已经心知肚明的答案。而阿尔巴利诺也没指望能通过几句话就重新唤起他对奥尔加·莫洛泽的信心,要是他真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奥尔加三年前就不会从BAU离职。或者,正是因为他终究不能理解她,最后就只能选择远离她——奥尔加还在为那本最后没有出版的书籍耿耿于怀,殊不知他们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情。

他们最终选择保持沉默,沿着曲折的小巷拐了又拐,眯起眼睛打量着钉在墙上的锈蚀的门牌号。艾略特·埃文斯住在街道的尽头,门有一半都被堵在住着野猫的垃圾桶后面,麦卡德去敲门的时候野猫从铁桶里抗议地喵喵叫,后背的毛都竖了起来,这个场景的什么部分让阿尔巴利诺感觉到有点好笑。

过了片刻,门就打开了:他们从照片里见过的那个神色阴郁的年轻人站在门口,面对他们的时候仍然固执地躲避着目光接触。麦卡德照例自报家门,无非是我是FBI探员因为一桩案子要问你些问题云云,而艾略特则看向麦卡德的后方,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惊还是喜的奇怪表情。

他说:“阿尔?”

——最开始的时候是一顿晚餐。

艾略特自己也是在搞不清在那场毁了两个人的裤子的意外事件里,谁才是应该负责的那一方。而显然,巴克斯医生认为自己才应该为这个小事故负责;也许他觉得赔偿啤酒的那点钱只是安抚了艾略特的老板,而不足以慰藉艾略特被毫不应该地痛骂一顿之后的心灵。

总之,他们去吃了晚餐。

艾略特知道当医生的人肯定都收入可观,要是阿尔巴利诺挑了一家只有穿正装才能进的店,艾略特肯定会忍不住跑掉。但是不知怎的,他们最后坐在一家小小的、温暖的快餐厅里,阿尔巴利诺坚持说这家店里有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芝士汉堡。

芝士汉堡确实很好吃,而艾略特也罕见地没有太坐立不安,一般来说,跟别人相处这么长时间几乎都要杀死他了。或许是因为阿尔巴利诺·巴克斯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罕见的亲和力,又或者——

“我需要远离之前那种生活,至少暂时需要。”对方坦诚地说,“我认识的朋友几乎全在这个系统里——刚刚把我投入了监狱的这个系统——我需要在假期里给自己换个环境。”

“那是什么感觉?”当时,艾略特问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盘子,就因为不想抬头看对方的眼睛。

“被抓?”阿尔巴利诺饶有兴趣地问道。

艾略特沉默了一会,好奇心和谨慎之中有一者占了上风。然后他问:“不,经历一段失败的感情?电视上说她是你的前女友。”

“我觉得那不是失败,”阿尔巴利诺想了想,说道,“你知道——是一个教训,让你审视你之前的行为,然后最后在这件事的指引下最终找到正确的方向。”

他顿了顿,露出的笑容几乎是温暖的。

“然后,我们最后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爱人。”

对于偏好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的麦卡德来说,艾略特·埃文斯租住的公寓真是脏乱到令人震惊。

地板上堆积的灰尘恐怕从艾略特不久之前搬进来之后就没有处理过了,均匀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显然他就没想过要拖个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烟味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息,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别的味道——至少没有血腥味。

麦卡德在心里记上一笔:如果眼前这个人是凶手,那现在这里至少不是案发现场,这门廊没可能在几乎把一个人的头看下来之后还毫无血渍。

艾略特把他们小心翼翼地让进屋子里,目光乱飘,最后选择落在了阿尔巴利诺的肩膀上面。他似乎紧张过头,麦卡德选择让阿尔巴利诺开口,于是阿尔巴利诺轻声问道:“艾略特,你还记得我的律师吗,我跟你提过的?”

艾略特嗫嚅了一下,然后游移地低声问:“是……阿玛莱特先生?”

“对,是他,他失踪了。”阿尔巴利诺说,对着紧张兮兮的艾略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你能告诉我们,你昨天上午八点到十点之间在什么地方吗?”

“你们怀疑他失踪跟我有关吗?”艾略特的目光又飘到了阿尔巴利诺的另外一边肩膀,“我都不认识他。”

“例行地询问,你知道,我们要询问好多好多人呢。”阿尔巴利诺安抚地笑了笑,“我们从你老板那里得知昨天上午你正好没有值班。”

“……我昨天刚好调休,一上午都在家里休息,没有别人在。”艾略特防备地回答,他的嘴角绷紧了,“我十二点多点了外卖,要看小票吗?”

“如果可以的话,劳驾。”麦卡德点点头,然后他锐利地看向对方,就算是艾略特没跟他目光接触,都忍不住因此瑟缩了一下,“如果我可以问的话,你的手?”

艾略特的一只手上缠着绷带,包得很潦草的绷带下还渗透出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听到麦卡德的话,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然后,他低声回答:“是前几天在架子上拿东西的时候被划伤的。”

他伸手含糊地指了一下,麦卡德抬起头去,看见钉在墙上放杂物的架子是因为做工粗糙而有一根长钉戳出来,因为光线昏暗,也没办法判断上面有没有血迹。

也就是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忽然带着一种尴尬的笑容开口:“抱歉,能用一下你家的卫生间吗,艾略特?”

剩下两个人都看着他,阿尔巴利诺带着歉意的笑容耸了耸肩:“休假了很长时间,我猜我的肠胃不太能适应WLPD的咖啡了。”

艾略特租住的公寓又逼仄、结构又奇怪,一进门就是一段短短的门廊,正对着一面白墙,似乎得走到门廊尽头以后右拐,才能进入房子的其他部分。不如说,他们现在和艾略特一起站在门口,出来这段门廊之外啥也看不见,他们两个没有搜查令,要是艾略特不邀请他们进门,谁也不能再往里走了。

艾略特沉默了两秒钟,然后点点头:“右拐,洗手间在房子最里面的角落里;小心,那里面的灯坏了,很黑。”

阿尔巴利诺几乎是带着一个感激的表情点点头,麦卡德注意到,这位法医走向门廊尽头之前,迅速地瞄了他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眨了一下右眼。

在某一天——大概就是在阿尔巴利诺第三次名为请他吃饭实则对着他大吐关于法医局的苦水之后——艾略特终于忍不住谷歌了对方。

他对这个人实在是很好奇:就算是正在休假中,一个法医愿意街角一个便利店店员当朋友也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了。但是,阿尔巴利诺仿佛确实不轻看他,对着人微笑的时候表情也堪称甜蜜。

艾略特很快意识到自己求助谷歌是正确的:鲍勃·兰登案破获期间,网上有不少关于巴克斯医生的新闻,尤其是一个叫做“维斯特兰刑事秘闻网”的网站,里面的文章除了介绍阿尔巴利诺并没有真正犯下的那个案子之外,甚至还绘声绘色地介绍了这位医生丰富的情史。

而在文章的最后一个部分,则向读者们汇报了案子的最新进展——那个时候阿尔巴利诺的审前听证会刚要开始。

网站上写道:

“最令人惊讶的其实是,巴克斯医生竟然选择了臭名昭著的律师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为他辩护。众所周知,这位律师最为人所知的部分就是,他极为擅长把各类罪犯——杀人犯、黑帮、强奸犯,人们能想到的一切重刑犯——从法官的法槌和监狱的铁窗之中解救出来。

“这位律师本人没有什么犯罪记录,却意外地对所有罪犯抱着极大的热情(也许是对他们愿意付出的价格抱着极大的热情)。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警局人士甚至在去年——当阿玛莱特先生把卡尔·斯温从一项一级谋杀和一项强奸罪名中解救出来之后,刻薄地称其为‘整个维斯特兰最了解罪犯的家伙’。

“巴克斯医生为什么愿意请这位律师为其辩护,也引发了纷纷议论。难道,巴克斯医生在内心已经认定自己是有罪的了吗?认定自己残忍地杀害了美丽的莎拉·阿德曼,以至于必须让一位最擅长为重刑犯辩护的律师站在自己的身边?”

文章的最下面,还附了一张新闻照片:是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从维斯特兰市警察局走出来的时候被偷拍的,那是个高挑的中年男人,金发,有一双锐利的蓝色眼睛,诉说着不用话语也能被他人觉察到的傲慢。

——艾略特凝视着那张照片,最后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屏幕上面孔的脸。

阿尔巴利诺走路的时候轻得近乎没有声音。

他简单地检查了艾略特的房屋,没有指望从一眼可见之处发现任何东西——走到门廊尽头之后右拐,迎面就是一个小小的起居室,起居室的尽头有更小的厨房和卫生间,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的灶台上覆盖着一层黑乎乎油腻腻的东西,显然很长时间没人下厨了,垃圾桶里塞满了外卖盒。艾略特的卧室更小,塞进一个行军床之后就什么都放不进去了,房间整体光线黑暗,让人看着就心生压抑。

但是有一点:

起居室尽头有另一道向下的楼梯,显然通往地下室。楼梯很短,一眼可以看见尽头,那里有一扇门。

门是锁着的。

阿尔巴利诺微微地咬着下唇,往门廊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全都被墙挡住了看不见,但是依然可以听见麦卡德有条不紊地问话的声音,好像在说交通工具什么的。对方把声音放得很慢,听上去像是为了不让对方过于紧张,但是阿尔巴利诺打赌对方看懂了自己的眼神,那麦卡德就是在拖延时间。

他想了想,迅速下到了楼梯底部,那扇紧锁着的门前,他一边注意听着麦卡德和艾略特对话的声音,一边给自己拿出一副乳胶手套戴上,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一截铁丝。

——希望他撬锁的技术还没有退步。

随着咔哒一声门响,那扇门被打开了。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抬起头来。

外面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艾略特正呆在赫斯塔尔身边——他对肢体接触十分执着,这对赫斯塔尔来说着实不算是个好主意——对方在他身边游荡的时间越长,“用碎瓷片割开绳子”的计划就进行得越慢,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赫斯塔尔简直想要感谢一下那个他并不信任的神了。

来的人或许是警察,或许不是,从艾略特的交际水平来看,是警察的可能性大概也不大。但是赫斯塔尔很明白现在的状况:以现有证据警察们肯定还不能申请搜查令,也就是来问问话,他能被发现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所以他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当艾略特离开、并且反锁了他所在的小房间的门之后,他立刻开始继续磨断那根绳子。

赫斯塔尔得承认,被反锁的门忽然打开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如果是警察的话,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结束问话才对。然后他就看见了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被昏黑的环境也无法抹去的、洋洋得意的笑容,跟一个炫目的灯泡一样挂在他脸上。

那一瞬间,赫斯塔尔真的很想冲过去就这么用牙齿生生把阿尔巴利诺的脸从颅骨上撕下来,鲜血一定会喷溅他一脸的,这个幻想简直令他感觉到安慰。但是别说他被绑住了一动也不能动,或许是艾略特对房间的隔音不太有信心,他走之前还用胶带把赫斯塔尔的嘴贴严实了。

但是显然隔音还挺好的,要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阿尔巴利诺撬开了个锁也没人发现。

阿尔巴利诺走路跟猫一样轻,他站在晦暗的最尽头处,悄声说:“看看你,亲爱的。”

赫斯塔尔不认为他们可以用“亲爱的”这种词互相称呼了,但他也很清楚阿尔巴利诺现在看见了什么——他,被迫半躺在破破烂烂的床垫上,双手和双腿都被绑得结结实实,赤着脚,笼罩在头顶上一个可怜的小灯泡的光圈里面。

“你真美,”阿尔巴利诺的眼睛闪亮,完全无声地一步步逼近,“看上去简直像是身在弗朗索瓦·布歇的《浴后的狄安娜》之中。”

赫斯塔尔完全没有对他扭曲的审美感同身受,阿尔巴利诺毫无征兆地跪在垫子上,一手握上了赫斯塔尔被绳子紧紧勒着的脚踝,那些皮肤附近已经用完血流不畅而呈现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黑紫色。

我很愿意让猎犬把你撕成碎片——赫斯塔尔在心里想着,并且尽量用目光表达出这种意思。阿尔巴利诺迎着他尖锐的目光笑了笑,无畏地用大拇指磨蹭着他脚踝上被勒紧红肿的皮肤。

“他占有你了吗?你不会让他那么明显的意图得逞,对吧,钢琴师?”阿尔巴利诺喃喃地说,他松开赫斯塔尔的脚踝,往上爬了一点点,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赫斯塔尔身上,“他亲吻你了吗?”

阿尔巴利诺用一种纯然的好奇注视着他,然后猛然向前倾身,赫斯塔尔往后躲的时候被他一把抓住了肩膀。然后阿尔巴利诺就这样用力地卡着他,凑过去隔着那层胶带亲了亲赫斯塔尔的嘴唇。

赫斯塔尔用眼神无声地表达着谋杀的意图,而阿尔巴利诺落在他背上的手毫无征兆地下滑了——从他因为捆绑而僵硬的手指之间硬生生抽出了那片破碎的瓷器,赫斯塔尔在意识到他要干什么的时候曾试图收紧手指,但是他的手几乎已经麻木了。

下一秒阿尔巴利诺就从床垫上跳了下去,虽然他很清楚赫斯塔尔现在不能动,但是他也不太想冒这样的险:毕竟对方紧盯着他的眼神告诉他,只要一有可能,赫斯塔尔就会生生咬断他的喉管。

“地上还有干涸的水渍,上面起居室的垃圾桶里有碎瓷片。”阿尔巴利诺慢悠悠地摇头,低头看着手里的那个瓷片,上头沾着一点点血迹,很可能是他把瓷片从赫斯塔尔手中抽走的时候割破了他的手指,“你打碎了一个杯子?非常勇敢的尝试,但是现在的规则不是这样的。”

赫斯塔尔都不知道这鬼东西还有什么规则。

“我不想让它进行得太轻易了,”阿尔巴利诺柔和地笑了笑,他慢慢地后退,重新隐匿进阴影里,“我希望看到你燃烧。”

赫斯塔尔深深地吐息,尽力把无端燃烧着的怒火压下去。他听见了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阿尔巴利诺甚至体贴地锁好门,把一切恢复原样——赫斯塔尔可以预见到,无论他用了什么理由从艾略特身边开小差,现在都会假装毫不知情地走回去,回到艾略特和与他一同来这里的警察身边,假装无事发生,笑吟吟地向对方告别。

“我希望看到你燃烧。”

赫斯塔尔闭上眼睛,能听见耳边鲜血咆哮的隆隆声响和喉间逐渐泛起的杀意。

注:

[1]关于《浴后的狄安娜》:

神话中说,狄安娜是以贞洁著称的,但也很残忍,猎人阿克特翁因偷看她洗浴而被她罚变成一头鹿,被他自己的狗撕成碎块。

然而布歇是一位典型的风格花哨的洛可可画家,我们可以看到他笔下的狄安娜显然并不矫健,看上去也不怎么残忍,是一种宫廷贵妇般的娇柔女性。布歇的这种风格也遭受了一些批评家的反对,包括法国作家龚古尔说:“布歇是用猥亵的暗示与刺激,来减轻路易十五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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