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关系的问题(4)

一边和姑娘做爱

一边在笔记本上写漫才段子

那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神经搭错了,并为自己的奇特言行感到担忧。

只要一开始滔滔不绝,我就会像恐山的巫婆那样,陷入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

在广播电台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两个小时,播音结束后去一家咖啡店,问咖啡店里的人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别人对我说你刚才说了这个说了那个,可我却会说我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对刚才说过的话完全失忆了。这种事情常常发生。

最棘手的是,我有时会把笔记本放在枕头边上,一边和小姐吭哧吭哧地大干,一边还在写漫才段子。

年轻人嘛,大脑的某个角落里总惦记着性爱这档子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但是在我大脑的另一隅,却一直在想着漫才段子,想到了什么明天可以用的新段子就必须马上写下来,这同样是没法子的事。

即便是在和女人干那事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把笔记本拿出来写一下。我的大脑就像是一劈为二的,无论我在做什么,半个脑子总在琢磨着漫才段子。

现在的年轻人也许会单刀直入地说“我们做爱吧”,但在过去,他们会说:“我们吃顿饭吧。”

其实呢,目的不在吃饭。只是想和那个姑娘做爱而已。

即便是“我们吃顿饭吧”,也不能第一次吃饭就直接去开房的,在开房之前必须经过各种繁琐的环节。等吃过了三次饭,基本上就水到渠成了。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工作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记得有一次和一个姑娘喝酒吃饭,我用了以下这种调情的方式。

“喂,你喜欢我吗?”

“嗯。”她点了点头。

“那我们这么办吧。一般来说呢,我们还要再吃两顿饭,才能一起去宾馆开房。可是呢,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啊。我这就给你接下来两次的饭钱和房钱,我们现在就干好吗?”

当时,那姑娘真被我气得火冒三丈,直骂我是个“下流胚”。

但是,如果说吃过三顿饭就能办正事,那么早中晚三顿饭连着一起吃掉不就行了吗?早晨把她叫出来一起吃早饭,中午在外面等她一起吃午饭,晚上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然后呢,“我们做爱吧”。

我知道,姑娘们肯定会对我说“放你的狗屁”,可是……如果每顿饭之间都必须间隔三到四天的时间,那就成了一场要花上两个礼拜时间的持久战。我是个急性子,我喜欢直奔主题。如果用钱能搞定,那么不管什么事我都想用钱搞定,虽然说出来不好听,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尽管没多大意思,但情人还是越多越好的。

如果只有一个情人,就会形成一种三角关系,而三角关系就是一种有棱角的关系。如果有两个呢,就是四角关系。三个呢,五角关系……照此类推,情人越多,关系就越接近于圆,棱角也就越少。这样的话,彼此间的摩擦和风波也会减少,我曾对一个姑娘说过这样的话,结果她勃然大怒,骂我是头“蠢猪”。

但我心里觉得,我说的是真理。

那段时间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女的对我说了下述这段话。

“最近你不怎么约我出去了嘛,是不是有情人啦?”

在胡说什么呀,你不就是情人吗?!可是,就算心里这么想,也绝不可以对女人这么说。要是你这么说,她对你不是眼泪鼻涕,就是破口大骂。

在舞台上的我,也是个双重人格的人。

观众们听得不亦乐乎,我也乘兴大肆炫耀演技,可我的另半边的大脑,却像杀手一般冷静。不管是在抖包袱还是在插科打诨,我都会用一种冷静的目光观察着观众们的笑点。

什么叫“笑点”?

当观众的笑声和艺人的说话声重叠在一起时,观众会在一瞬间听不见演员说的话。如果演员没留意继续说,那观众肯定会想“他刚才说啥了?我没听见”。观众一这么想,他们的笑声就会中断。即便只是短短的一瞬,也会出现冷场。没有听见演员说的话的那种不愉快感,会使原本乐在其中的观众一下子清醒过来。

为了不发生这样的冷场,就必须利用好这个“笑点”,必须掐着点把精心准备的笑话说给观众听。演员越受欢迎,观众的笑声就越多,要掐准那个点也就越困难。因此,我的神经必须一直保持高度紧张,必须一直用杀手般的目光审视观众席。

但与此同时,你的这种状态哪怕让观众们看出一丝一毫,他们也会清醒过来。有时,演员自己也要装得像是没忍住一样笑出声来,这样观众们才会想:“他们发挥得真好啊。”

漫才是一门微妙的艺术,不仅仅是说笑话逗人笑那么简单。观众们会对演员的情绪、状态做出敏感的反应,有时这简直能达到残酷的程度。如果不能让观众们在轻松愉快的状态下对舞台保持全神贯注,那么他们的笑声是不会持续多久的。

从生理学的角度说,发笑就是从紧张感里释放出来。用“看不见……看不见……看见啰”逗小宝宝,他肯定会笑。你把脸藏起来,宝宝就会认为你消失了。刚才还在的人突然不见了,这会引起宝宝的紧张,然后在一声“看见啰”的同时再次露脸,他的紧张感就会一下子得到释放,这样就势必会发笑。

成年人的笑,本质上也是一样的。

紧紧抓住控制紧张和释放的这根缰绳,用人为的手段来引发“笑”这种自然现象,就是漫才演员的使命所在。而且,说得极端一点,这根缰绳必须把演员和来剧场里看演出的观众们一一对应地联系起来。手里抓着几千根绳子,但脸上必须不露一点声色,必须做出一副“天生大傻瓜”的表情,站在观众们哄堂大笑的风口浪尖,这就是漫才演员的形象。

在整个剧场发出爆笑的声浪中,只有演员如冰块一般冷静。

当时,这种落差带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所以,即便是对着三千个或五千个观众说漫才,观众中谁没有笑我也能一眼看出来。

明明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但我还会觉得某个方向气味不对,然后朝那里扫一眼,就会看见一个没有发笑的观众。

虽然有几千个观众都在为我说的漫才哈哈大笑,但我还是在意那个唯一不笑的。

无论如何要让那个人笑起来,于是我就使出浑身解数,似乎只在为那一个人表演,这样的事也时常发生。

到后来,只要我们一登上舞台,在后台休息室里的演员们就会纷纷走出来。

我们一边说漫才,一边不经意地往观众席上扫一眼,就会看见观众席的后面站着一排演员。

到了这个份上,我们就不那么在乎观众了。

我们开始走彻底的生僻路线,只为了让同行们也能发笑。看见演员们在观众席的后面捧腹大笑,我们会感到无比的愉悦。我们这样其实是冷落了观众,但观众中也有些人能听懂这一类笑话。听懂的观众自然洋洋得意,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些段子都比普通的有趣多了。

就这样,我一个劲地磨炼着我的漫才技巧。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我对说漫才这行入了迷。

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怀揣着那种拼了命也要出名,一定要做个红得发紫的演员的梦想。

在我尚未走红的年代,是否走红在我并不成为问题。

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完全属于一个不同的世界,当时的我,光想着有没有饭吃就已经够头疼的了。明天会不会还有人请我演漫才,我的脑子里净琢磨这类问题了。

如果营业部有来找我们为某某歌手做垫场表演,那就会有几万块现金的收入。

“哦,运气不错,这下可以交房钱了。”

当时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石川绢代啦,细川贵志啦 38 ,我为无数歌手做过垫场表演。

在歌谣秀的舞台上,漫才演员的待遇是就连歌手的脸都不让你看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有自己的专场,也会把这些歌手找来做嘉宾,然后对他们大行调侃之能事。一般来说,漫才演员就是上了电视也是表演漫才的,在电视上拥有一个自己的节目,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的事。

使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不是我们的功劳,而是“小品55号” 39 的萩本钦一先生。

原则上说,像现在电视上的那种搞笑节目就是萩本先生做出来的。艺人的收入也靠他发生了质的飞跃。

萩本先生是制造漫才热的先驱。之后又出了三波伸介等先生,而我们则是在他们那批人之后出来的第二梯队。

后来,我在电视上每天都有三档节目,这样持续了一两个月后,我走在大街上,就开始出现有路人朝我喊“喔唷,是TWO BEAT嘛”这种现象。

但是,人家不喊“喔唷,是Beat Takeshi嘛”。人家会说,是“TWO BEAT”里矮的那个,是“TWO BEAT”里话多的那个,等等。

这样的电视节目持续了半年后,总算有一些年轻人、漫才爱好者知道了我是那个“TWO BEAT里的Beat Takeshi”。

每周七天都上电视,拥有多个收视率超过百分之二十的节目,从北海道到冲绳,我的大名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此,我付出了十年时间。

所谓走红,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略微改变一下话题,我经常碰见说是看着我的电视节目长大的年轻人。想要拜我为师的狂热粉丝自然不用说啰,受我的影响加入这一行,或者是进入了电视台的年轻人也大有人在。有些是他们直接对我这么说的,还有些是在我看搞笑节目或综艺节目时自己发现的。“嗯,这家伙看过我的节目啊。”就是这样的感觉。

从时代的角度来说,看着我的节目——《神清气爽北野武》 40 《北野武之风云际会》 41 之类的——成长起来的孩子们开始做起了电视节目的制片人、导演。

当然啰,说他们是受了我的影响才干起这一行的也会令我有些沾沾自喜,但说心里话我也觉得很可惜,因为看他们做的那些节目,我觉得他们只是在照搬我曾做过的东西。“怎么会这么有劲的?”能引起观众发出这种声音的笑话基本上还未诞生。看他们的节目让我感受到“这是个新鲜的创意嘛”这样的,还一次也没有过。

如今,搞笑节目明显处于停滞期。

拿绘画来打个比方,从出现印象派到形成立体派也花了一定的时间,我想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吧。腻味了我们说的漫才,就一定会产生出新的东西来,正如腻味了印象派就产生出立体派一样,但现在仍处在新事物诞生前的停滞期。

不过呢,这也不单单是喜剧界才有的现象,音乐也好,绘画也好,现在都沦陷在这样的状况中。没有新鲜事物诞生。初看觉得新鲜的东西,细看只不过是老调新弹。

有时我甚至觉得,人类的文化或者人类本身是否都已接近了终点?人类文明是否正在向着瓦解大步前进?

最好不是这样的,最好现在只是一个过渡期,我们也只能耐心地等着。现在只是一个暂时的停滞期,不久就会诞生全新的事物,但愿如此啊。

总之,在我那个时代的艺人们,都一门心思地想着要突破以前的喜剧艺术。这么说也许有人会觉得我是在自吹自擂,但我现在确实看不见像我们那时候那样的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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