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关系的问题(2)

TWO BEAT时代的喜剧业

1980年代的漫才热

实际上,在我说漫才的年代之前,漫才是从美国传过来的一门舶来艺术。

从ENTATSU ACHAKO 28 开始,到渥美清 29 再到萩本钦一 30 ,日本代表性的喜剧演员中的大多数一开始都是在脱衣舞剧场里表演的,比如摇滚剧场、法兰西剧场、日剧音乐厅等等。我也是从脱衣舞剧场发展起来的,我觉得这种方式是日本特有的。

不过,追本溯源,我们会发现它其实来源于百老汇附近的滑稽表演夜总会。

所谓的滑稽表演夜总会,其实是一种脱衣舞酒吧,只是在脱衣舞表演的间隙穿插喜剧演员的滑稽表演。以前大名鼎鼎的劳莱与哈代 31 、阿伯特和科斯特罗 32 ,都曾经是这种滑稽表演夜总会里的喜剧演员。而阿伯特和科斯特罗的名段子《棒球大联赛》 33 横渡太平洋来到日本,成为ENTATSU ACHAKO《早庆战》的灵感来源。“废话三人组” 34 及我的师傅深见先生 35 ,都曾套用过阿伯特和科斯特罗的段子。说喜剧演员大多出身于脱衣舞剧场是日本特有的一种现象,那完全是误解。

但是,这样的时代在日本并没有持续多久。多半是因为文化的差异吧,美国人把脱衣舞和滑稽表演视为同样性质的两样东西。在美国,跳脱衣舞也好,表演滑稽也好,都属于一种娱乐的形式,其目的都在于营造欢乐的氛围。

但是,这种看法似乎并不适合日本,于是这种形式传到日本后,滑稽表演就沦落为脱衣舞表演的附庸了。

从文化的角度来说,在以前江户或明治时代的吉原 36 ,有过“帮衬”这种职业。有的读者可能不知道,我在这里解释一下。所谓的帮衬是指在酒宴上表演节目、为食客们助兴的一种职业,也就是所谓的男艺人。总而言之,滑稽表演夜总会这种形式与帮衬在酒席上表演节目为客人喝酒助兴还是颇有几分相似的。那时的游乐是一种悠然闲适的活动,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个极其美好的时代。如果把这个话题换到当今,那就成了让喜剧演员进色情澡堂里去表演这样的事情。

要是现在有艺人到那种地方去表演,等待他的下场一定是连“欢迎……”这句还没说完,就被人轰下台去,暴打一顿。

在我走红的时代,脱衣舞剧场其实就是这样的,为了看滑稽表演而来的客人简直是凤毛麟角。因为是在这样的舞台上锻炼出来的,所以人们常说浅草的艺人是真的有本事。我以前也这么认为,但这个看法是不对的。

就喜剧演员的本能来说,不管客人是为了看女人的裸体还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而来,总之他的职业要求就是引人发笑。但结果就是,他表演的艺术会沦为一种庸俗下流的东西。以前,人们把这种艺术称为“街头卖艺”。就像街头艺人招揽路过的行人兜售商品一样,为了引来路人的兴趣,他表演的艺术必须让人觉得新奇。

从根本上来说,想要磨炼表演艺术,还是应该关注那些出钱来看的人对你的表演做出的反应。在绿油油的草坪上踢足球,踢球的技术当然会提高得较快啰。对厨师来说也一样,在只要量多就行的大众食堂里不管他怎么苦练厨工,都做不出高级的菜来。至于高级菜的定义嘛,那不是我想在这里讨论的一个话题。反正就是,想要习得高超的技艺,就应该以高质量的顾客为对象。

我因为以前长期在脱衣舞剧场表演,所以登上像模像样的曲艺场后,就觉得要对付这样的观众简直是小菜一碟。不管怎么说,这些观众都是寻开心来的。

但是,这种演出一旦失败,你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悲惨。你会从心底里产生失落感,你会急得彻夜难眠。

要是在脱衣舞剧场,那么不管你的表演有多失败,你都不会把它放在心上。反正客人都是为了看女人的裸体而来,反正客人都已喝得面红耳赤,所以没人看你的表演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在付钱来看你表演的观众面前,这样的理由是不存在的。如果你不受欢迎,那只能是你自己的问题。就这一点来说,这又是一个非常辛苦的活儿。

正因为辛苦,所以你要加倍努力,拼了命去争取成功。

在我们的时代,有NHK或别的机构主办的各种漫才大奖赛,你没有在大奖赛上获奖,就得不到世人的认可。和我们同时期的艺人不断在拿奖,但我们这个双打组合一直是无冕之王,我们无缘问鼎任何奖项。但我们自己却从来不觉得是失败了,因为我们在曲艺场里大受欢迎。

我们在剧场里这么受欢迎,但为什么老是拿不到奖呢?那是因为在评奖方面有日本式的规则。

是否能获奖,与其说取决于个人的才艺,不如说取决于艺人所属的协会或电视台,以及与这些机构有关系的师傅们的想法。

“这个人已经在舞台上活跃了很长时间,接下来应该给他一个奖了。”

“新出来一个叫‘TWO BEAT’的。这两个家伙的表演确实挺逗的,不过之前没参加过任何大赛啊。”

就因为这种理由,我们老也拿不到奖。当时真把我们气得牙痒痒的。

我一直认为搞艺术是一种自由的职业。谁在剧场里最受欢迎,就代表谁的技艺最高,艺术的世界就是一个单纯的、靠实力说话的世界,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实并非如此,这就使得我更生气了。

就因为讨厌被各种组织或社会束缚住,我才选择了走从艺这条路的,但这完全是我的异想天开。进入演艺圈后,我才发觉其实那是个比一般社会束缚更大的世界。

而且,这种束缚不仅限于表演艺术。在音乐界,在绘画界,情况也大致相同。表面上说什么大奖赛是为了给优秀的青年艺术家们创造机会,可实际上呢,主办方和评委们早就商量好了谁得奖谁落选,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因此在当时,我特别羡慕那些体育运动员。

不管是短跑还是马拉松,谁胜谁负都是一目了然的。从“预备……开始”起,谁第一个冲到终点谁就是赢家。不会说因为这个人付出了长年累月的努力,所以他虽然只跑了第三或第四名,但还是颁给他一块金牌吧。不管你努力了还是没努力,评奖的标准都只有看谁跑得快。

可是在演艺圈里呢,居然可以用“这个人付出了努力”这种理由,给一个不怎么有趣的艺人颁奖。这对我是一种莫大的打击。让看客们笑得最开心的我却始终拿不到奖,我对这样的现实越来越感到不满。

去巴结漫才协会或NHK的头头然后拿奖,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不管要花上多少年,我都要靠自己的本事成名,让那些鼠辈们再也不敢斜着眼小觑我。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为此,我曾多次和人吵嘴。

电视台或广播电台把我叫去,让我表演几段漫才,然后制片人对我说:“这个太没劲。有没有别的货色?”我干脆回答:“没有。”然后直接打道回府。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多次。

还有一次,我在电视台里录节目,当时明明群众演员都在场,导演却对我说什么“你把过会儿要录的段子先表演一点让我看看”。在正式开拍前要先看看我的表演,不然就不相信我的艺术,居然有这么蠢的导演。

“那样的话,就别用了吧。”当时我顶了这么一句,然后再次打道回府。

当然啰,也有一些导演表示曾多次来浅草看过我的演出,因为非常喜欢所以邀请我去上他们的节目。他们是真心诚意的,他们不在乎我没有名气,也不在乎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青年。

正是这批人,成就了1980年代的漫才热。

然后,电视台也因为漫才热而清一色大播漫才节目,以前让我回家的那帮家伙也改弦更张来拉拢我了。

“怎么样,来上我的节目吧?”

“你这个家伙,那时不是让我们回去吗?你不是不喜欢‘TWO BEAT’的漫才吗?”

“是电视台的方针,让我用你们‘TWO BEAT’的节目。漫才节目不用‘TWO BEAT’怎么行,赞助商也这么说……”

到昨天为止还在对我耍大牌、叫我“你这个家伙”的人们,现在却对我点头哈腰起来。老实说,看见这帮家伙在我面前卑躬屈膝,我感觉特爽,尽管这听上去像是一个坏脾气的糟老头子说的话。

我并不觉得这样是报仇雪恨了。但是,它证明了我的做法没有错,这一点让我非常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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