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上次旅行回来三个星期过去了,五月初的一天祁答院突然提出要把画具带进病房里来。

“我想在这儿画画,可以吗?”

祁答院右胳膊一边打着点滴一边问船津。

“这儿能画吗?”

“把床移到休息室,这个房间全用上的话就行。”

“您在休息室睡觉吗?”

“画画期间我谁也不见。”

瘦得陷下去的眼睛泛出异样的光芒,祁答院作为艺术家的意识好像终于觉醒了。

“要花几天时间?”

“不知道,总之在临死之前要画完它。”

祁答院嘴里说着,同时眼睛里透露出灼热的光芒,金子夫人在一旁一言不发。那副表情似乎在表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决心。

“你说的不错,这是我最后的一幅作品。”

“……”

“没有问题吧?”

船津避开了即便避开也能感觉到的祁答院灼热的视线,不禁思绪联翩。现在准许他画画等于逼迫他去死,但是话说回来,事到如今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请求。宣告他的死期也好,准许他去旅行也好,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能够画出最后的杰作。虽然在医学上是以失败告终的,可是这个失败只能通过描绘出杰出的作品才能得到补偿。

船津抬起头来一看,墙上挂历上的日期又用红叉涂掉了一天。他心想祁答院还能活几天呢?

船津回过头来看着祁答晓说:“没有问题。”

“你让我画了?”

“我马上派人给您搬床。”

“明天我就开始动真格的了。”

“加油!”

船津现在与其说是一个医生,不如说是祁答院的一个助手。

西侧的一整面墙上挂着一个三十号的画板,祁答院背靠在画板前的椅子上,取出在房总半岛完成的素描画册。他显得胸有成竹,从第一天开始就梳理出了头绪。想画画的欲望驱使着他在画布前坐定下来。

日本画首先是用炭精条描绘出一个大致上的轮廓,接着用线描笔打上底线,再进行精加工,然后用毛刷给整个画面涂上底色。到此为止是底稿的阶段,这是一项非常需要耐心的工作。

他们约好一天画两次,每次各两小时,分别是身体状况比较稳定的上午十点到十二点和下午两点到四点。

可是这对瘦弱的祁答院来说是件苦不堪言的事,画面中部坐在椅子上也能够得着,可是顶部和最下端必须踮起脚来或者蹲下来才能够得着。从上次旅行以来,整天卧在病榻上的祁答院稍微站立一会儿就会感到头晕目眩,站上十分钟浑身就会虚汗直冒。他在安乐椅上坐定,调整好呼吸,积蓄着力量,这期间他那双灼热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画面。

在他画画的时候,别说探视者,甚至连船津都不和他搭话。即使和他搭话,他也不会理睬,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画面上了。可是正因为他太全神贯注了,完成两个小时的工作,他就累得筋疲力尽。回到病床上一躺下,他就像浑身的力气消耗殆尽似的昏睡过去。他睡觉的时候口唇轻启,脸颊凹陷,眼睛四周布满黑眼圈,睫毛下留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土色的肌肤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一个活人。

可是一到下午两点他就再次睁开眼睛。有时是在疼痛中醒来的,睡着了的时候是夫人叫醒他。有一次祁答院好容易才睡着的,夫人不忍心叫醒他,祁答院为此大发雷霆,把病床上的毛毯全部踢掉。

“我的生命是有期限的,这个期限是绝对性的。它不同于展览会的截止期,也不能等到明年再说。”

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祁答院大声叱喝道。从那以后丈夫不论怎么酣睡,夫人都坚持把他叫醒。对祁答院来说,下午的两个小时比上午的两个小时还要难受。下午他不是站着工作,而是坐着一门心思地精雕细琢,还不时地把椅子往后挪动眺望整体的效果。画着画着,还不断地自言自语地说着牢骚话,那副沉湎于画面中而不能自拔的模样简直像个疯子。

开始画画的第三天给祁答院称了称体重,已经低于五十公斤大关,降到四十九公斤了。一米七的身高在他那个年代来说,算得上是高个头了,体重降到这个程度已经超过极限了。

一周过后病房里出现了两位助手,他们都是祁答院的弟子,住在他的家中。两个人按照吩咐替老师画他手难以够到的地方,可是别人的手毕竟不如自己的手听使唤。

“再画得圆一点,稍微往下一点。混蛋,过头了!真笨!”

他坐在椅子上把自己力不能及的焦虑一股脑儿地倾泻到他们身上,在合作过程中弟子们被骂得狗血喷头。要三十岁不到的学徒与年逾花甲的天才画家画出同样的线条,这无疑是太难为他们了,可是他的脑子里只有这幅画儿,容不得他考虑什么勉为其难还是理所当然的问题了。弟子们从金子夫人那儿听说老师只有几个月的余生了,唯有默默地接受他的骂声。

画了一个半月时间,画稿总算完工了,终于要进入着色这道工序了。

可是就在前一天祁答院体温又上来了,晚上量的时候是三十七度八。过度的劳累又让他再次发烧,到了第二天早上体温仍然不低于三十七度五,没有一点胃口。

船津及时命令给他打点滴,祁答院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今天还是休息一天吧。”

船津放下听诊器在门外告诉夫人,可是十点钟夫人匆匆忙忙地跑到门诊处找船津。

“他说今天也要工作。”

“真的吗?”

“他自己把注射针头拔掉了。”

于是船津赶回病房一看,休息室的病床上空荡荡的,输液管悬在空中。

“笔,把我扶住了!”

从里面的房间里传来祁答院那熟悉的叱骂声。一打开门,发现祁答院被两个助手从两侧搀扶着站在画板前面,颜料盒摊得满地都是,简直无法插足。还有一个助手不停地往画笔上涂上颜料递给祁答院。

“红色!”

祁答院向助手要红色颜料时金子叫住他了:

“他爸。”

祁答院闻声回过头来,后背依旧被人搀扶着。他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从胸部到膝盖的白色工作服。

“大夫来了。”

祁答院简短地瞟了船津的脸一眼,马上又默默地把视线拉回到画面上来。

“太淡了。”

祁答院低声说了一句,把递给他的画笔还了回去。虽然颜色只涂了右边的一小块,可从线描上可以看出是一幅海岸风景画,布局上连绵起伏的丘陵前面是一片大海。

夫人显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没有关系,让他去吧。”

船津一边回到休息室,一边回想着祁答院蓦然回首时那双像火一样炽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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