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动心

夜深了。

石饮羽躺在床上,陆行舟坐在床沿, 两人都没有再出声。

过了许久, 陆行舟站起身。

石饮羽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陆行舟回头, 笑道:“什么意思?”

“你要去哪里?”

“我哪儿都不去, ”陆行舟将衣角从他手中抽出来, 走到桌边坐下,“我就在这里坐着,你睡吧。”

石饮羽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 灯火飘摇, 照亮房间里简单却精致的摆设。

这是客栈的上房。

石饮羽轻声问:“这间房……是不是很贵?”

“当然贵。”陆行舟道, “但你眼瞅着快要死了, 我总不能让你死在柴房里。”

“……”石饮羽动了动嘴角, 就知道他吐不出象牙来。

陆行舟:“行了, 别纠结这些,眼下你身体虚弱, 别劳神想些有的没的,睡吧,养好精神才是真章。”

石饮羽苦涩地呢喃:“你对我可真好……”

“知道就行, 以后好好孝敬我。”陆行舟还想说几句类似“早点成家立业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或者“等有钱了给我送几个美人儿”之类的混账话, 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硬生生止住了。

好好的父子情,一旦牵扯到男欢男爱, 就句句是雷, 不能瞎开玩笑了。

石饮羽一冲动:“你既对我好, 为什么……”

“少废话。”陆行舟不耐烦地打断他,一挥衣袖拂灭油灯,“睡觉!”

房间里骤然一片漆黑,只有一小片朦胧的月光从没关严的窗子投射进来,洒落在地上,像一片白霜。

石饮羽撑起上身,看到陆行舟坐在桌边,单手支颐,似乎是打算就这么对付一晚。

陆行舟动都没动,冷声:“看什么?再啰嗦我就把你舌头割掉。”

“我昏睡多长时间了?”

“十三天。”

“这十三天你都怎么睡的?”

陆行舟抬起头,诧异地看他一眼:“当然是闭着眼睛睡的,我还能怎么睡?”

石饮羽顿了顿:“我是问,你这些天都是坐在桌边睡的?”

“嗯。”陆行舟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出声了。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

这十三天对他来说,仿佛是十三年。

石饮羽被蛇毒和魔气侵入身体,惊险异常,一会儿通体如冰,一会儿又高烧似火,魔心动荡不安,几度差点入魔。

陆行舟一刻都不敢闭眼,唯恐睁开眼睛,石饮羽已经无声无息地死了。

虽说人命不如狗,可是自己漫长而无味的生命中,只有出现了这么个小东西之后,才感觉到了些鲜活丰富的滋味。

这可能就是人们纵然颠沛流离、号寒啼饥,到了阎王殿前却依然想要再度投胎为人的原因吧。

石饮羽坐在黑暗里,抬眼看着陆行舟,低低地说:“你今晚就到床上睡吧。”

陆行舟:“就一张床,我睡了,你睡哪儿?”

“我可以去桌边坐着。”石饮羽说着就要下床。

“别动!”陆行舟喝了一声,没好气道,“你老老实实躺着,我这么大个人,至于跟你一个孩子抢床睡?”

石饮羽坐在床沿上,一时进退两难,低着头嗫嚅:“可是你太累了……”

陆行舟:“我不累,你别废话。”

石饮羽不情愿地闭了嘴。

陆行舟心知这个年龄的人类幼崽都躁动偏执,故而也没有在意,自顾自地在心底盘算送石饮羽去书院以后的事情。

过了许久,大概半个多时辰,他手臂一滑,脑门重重磕在桌子上,疼得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看来这些日子真是累得狠了……

陆行舟揉了把脸,准备改个姿势趴在桌子上睡,突然感觉有股奇怪的视线,他抬眼看去,不由得心头一跳。

——石饮羽如同一尊泥塑般坐在床上的黑暗中,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虽说这个年龄的人类幼崽都躁动偏执,可这小东西是不是偏执得过分了点儿?

陆行舟清了下嗓子:“你怎么回事?”

石饮羽漠然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上床来睡。”

“嘶……”陆行舟气不打一处来,一张黄符滑到指尖,他深吸一口气,用上三分内力才压下招一记惊雷劈死他的冲动。

石饮羽说话间已下了床,走到桌子另一侧坐下:“我睡了十三天,不困了,在这里坐一夜,你去床上。”

陆行舟霍地站起来,收起黄符,拿出骨鞭,一把将石饮羽拎起来按在桌上,狠狠抽了两鞭。

“你!”石饮羽惊惧回头,登时声音都破了,“你干什么?”

陆行舟:“还嚷嚷?你就是欠揍!”

“什么?”

“闭嘴!”陆行舟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句,收起骨鞭,拎着石饮羽大步走到床前,将他扔上去。

石饮羽狼狈地蹦起来,刚想下床,却见陆行舟蹬掉鞋躺了上来。

“你……”石饮羽心如擂鼓,声音嘶哑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行舟合衣躺在床外侧,闭上眼睛,骂道:“你这个泼皮无赖矫情嘴碎的小王八羔子,老子算怕了你了。”

石饮羽咬了咬嘴唇,低声:“你不用怕我,我这就下去……”

“下个鬼!”陆行舟一把将他按到枕头上,“你再给我啰嗦一句试试?就躺这儿,睡觉!”

石饮羽张了张嘴。

陆行舟摸出一张禁言符贴在了他的脑门。

石饮羽:“……”

夜深了,远处的街道上传来打更的声音,石饮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着耳边绵长的呼吸声,悄悄转过脸去。

光线微弱,看不清陆行舟的眉眼,只能看到他脸颊犹如刀锋一般单薄而又凌厉的线条。

俊美无俦,也冷硬无俦。

很多年后,石饮羽无论是在枯燥无味的书院里,还是血腥残酷的战场上,想起这一夜的同床共枕,都会觉得心头一轻,仿佛在冰天雪地里涌出一眼温泉,又仿佛在炽热翻腾的血海里开出一朵洁净无瑕的花。

陆行舟花了三个月时间做好一把精美的长弓,用蛇魔肋骨炼制成的弓臂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祈求平安顺遂的符纹,为压制魔性,他甚至在炼制时掺入了自己的鲜血。

将长弓送给石饮羽的第二天,陆行舟带石饮羽去白邺城最好的酒楼大吃了一顿,然后送他去了书院。

石饮羽没再抗拒,乖巧而又沉默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陆行舟委实松了一口气,本以为这小子会闹很久,没想到那一夜之后,他就老实下来,虽然时不时会拿那种委屈隐忍的眼神看自己,但到底没再折腾什么。

离开书院后,陆行舟如释重负,又恢复以前潇洒自由的单身生活。

自从不用再奶孩子,感觉连降魔都更起劲儿了呢。

直到……

将猎杀的魔兽拖去城里卖掉,陆行舟颠着掌心几十枚铜钱,准备找个酒肆去打点酒喝。

街上正巧逢大集会,四里八乡的人们都赶来,摆出自家产的各种稀罕物什,卖力吆喝。

陆行舟循着香味找去,果然在街角找到一个烧烤摊,烤得滋滋冒油、咸香四溢,馋得他口水差点掉下来。

立即掏钱买了两串烤面筋,随手递了一串到身旁:“小东西,趁热……”

声音戛然而止。

身旁一个食客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

陆行舟怔住。

一群小孩涌到烧烤摊边,吵吵闹闹地喊着想吃的东西。

陆行舟被挤了出去,他拿着两串面筋,站在热闹欢腾的人群中,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的孤单。

从捡到石饮羽到如今不到六年,放在漫长的生命中简直快得如同一眨眼,那小东西来了又走,只是个过客,自己不过是又恢复以前的生活而已。

可以前怎么从没发现,这种孤身一人的生活,是如此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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