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后悔莫及

巳时。

祝雁停不好的预感成真,收到消息时,他正在帐中心不在焉地看书,手里的书掉落脚边的火盆,溅起滚烫的火星都未有察觉,只不可置信地瞪着来送信的萧莨亲卫,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王爷怎么了?”

“王爷、王爷在混战中下马,被敌军一副将偷袭,肩上中了一箭,后又掉入漉水中,失去踪迹。”

祝雁停白了脸,用力握紧拳头,依旧止不住浑身的颤抖,他的脑中有一瞬间是全然空白的,陡然回神后又猛站起身,抬步就往外走。

不顾外头铺天盖地而下的瓢泼大雨,祝雁停翻身上马,往战场疾驰而去。

战事已停,他们这方大获全胜,诛杀了敌军主帅,斩首数千级,余的残兵也已尽数缴械投降,几个副将被生擒,包括偷袭萧莨、并纵马将之踹下河中的那一个。

漉水河畔遍地尸骸,暴雨磅礴不断冲刷着满地的血水。

祝雁停在萧莨落水处下马,怔怔望着眼前在雨中汹涌翻滚的河水,混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和迷茫,更多是压抑不住而起的绝望。

大雨迷朦了视线,祝雁停的眼里似有不断淌进的雨水,又或是别的什么。

萧莨的亲卫手忙脚乱上来给他打伞,祝雁停哑声问:“王爷为何会下马?”

“应当是捡这个,”亲卫将那满是污秽的香囊递给他,“这个是从王爷的剑柄上掉下的,就落在这里,王爷想捡起来,才会下马。”

祝雁停颤抖着手将之接过,……竟然是这个,萧莨竟然就为了捡这么一个自己送他的小玩意,他竟然为了捡这个在战场上分神下马。

祝雁停闭起眼,紧攥着的手指在掌心中几要掐出血来。

在那一瞬间,他终于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痛苦和后悔,又是他的错,他害了萧莨,他又害了萧莨……

“我等已经派人去沿河搜找了,”亲卫安慰他,“或许、或许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并不会有什么事。”

可这话说出来,只怕他自己都不信,更别提说服别人,这么大的雨、这么湍急的水流,萧莨身上还有剑伤,掉入河中,很大可能,……已是凶多吉少。

祝雁停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目视着前方,如同一尊伫立那里不会动的雕像,那一柄小小的竹伞遮掩不了暴雨倾盆,他的浑身都已湿透,周身尽是悲凉。

晌午之后,落了一早上的雨势才终于转小,祝雁停没有回营,亲自带人沿河一路往下游搜找,哪怕当真毫无希望,活要见人,死,也得见尸。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希望一天一天渺茫,沿河来回搜索数遍,始终没有找到萧莨的影子,生死俱不知。

祝雁停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这些天他不吃不喝不睡,疲惫至极才能勉强合眼片刻,往往睡不到两个时辰,又会被噩梦惊醒。

萧莨失踪的消息暂时被压下,军中这两万兵马都由跟随前来的一个参将调令,只好在云商城的危机已经解除,小皇帝被救出,身边之人尽被处死,小皇帝被接回军营,押在军中被严加看管。

赵有平那边已经带兵过来汇合,将珩儿一并送来。

萧莨失踪的第六日清早,赵有平的兵马到达这边的军营,祝雁停这会儿还在外头找人。

一直到入夜,祝雁停才回到营中,珩儿见到数日未见的爹爹几乎不敢认,祝雁停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形容消瘦、青渣满面,眼睑下乌青浓重,连神情都是呆滞木讷的。

小孩扑到祝雁停身前抱住他,放声大哭。

听到珩儿的哭声,祝雁停在恍惚中回神,慢慢蹲下 身,抱住儿子,头抵在他稚嫩的肩膀上,无声哽咽。

父子俩抱在一起哭,哪怕在外头还能强撑着,这会儿面对着珩儿,祝雁停当真已经累到极致,也痛苦无措到极致。

哭了许久,珩儿抬手一抹眼睛,问他:“爹爹,父亲不见了么?”

“……我不知道。”

“那,父亲会死么?”

祝雁停猛抬起头,泛着血丝的赤红双目里有一瞬间俱是气怒,脱口而出:“你胡说八道什么!”

珩儿的身子抖了抖,小孩很明显被吓到了,一边抽噎一边伸手帮祝雁停擦眼睛:“爹爹不哭了,珩儿错了,珩儿乱说的,呜……”

祝雁停颓然坐到地上,木楞半晌,又将儿子拥进怀里,哽咽出声:“爹爹不是故意凶你,爹爹就是害怕。”

珩儿一抽一抽地安慰他:“爹爹不要怕,父亲不会死,父亲肯定会回来的。”

祝雁停心里愈发难受,珩儿的话其实安慰不了他丝毫,无边际的绝望情绪几乎要将他压垮:“……嗯。”

“爹爹要吃饭要睡觉。”小孩哭着求他。

“……好。”

小孩一边哭,一边帮祝雁停抹眼泪:“我陪爹爹,等父亲回来。”

有珩儿在,祝雁停再不愿意,也终于勉强自己吃了些东西,抱着儿子一起入寝,他一直紧绷的心神才稍稍放松些许,珩儿搂着他,轻拍他的背,就像从前他哄珩儿一样,这回轮到这小娃娃来哄他:“爹爹睡觉,明日父亲就回来了。”

祝雁停闭起眼,眼角依旧有泪水滑落。

待到祝雁停的呼吸声平稳,珩儿才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出了帐子,大嘴巴刚飞回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敢跟他说话。

小孩很失望,自从知道父亲不见了,这两日他一直让大嘴巴出去帮自己找,但没有明确的目标,与大海捞针无异,大嘴巴这鸟虽有些通灵,终究不是神,它也找不着。

小孩抬手揉了揉眼睛,不想让眼泪流下来,问大嘴巴:“你说我父亲是不是真的死了?”

“崽崽胡说!笨蛋崽崽!”

大嘴巴滑稽地在珩儿面前扭,想要逗小孩高兴。

珩儿半点笑不出来:“爹爹好伤心,我从来没见过爹爹这么伤心,要是父亲死了,爹爹也会死的。”

“崽崽胡说!崽崽胡说!”

大嘴巴只不停重复这一句话,珩儿两只手抬起挡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哭:“要是父亲爹爹都死了,珩儿也要死了,呜……”

翌日,祝雁停没再出门去找人,依旧是那副消沉木然的模样,在帐子中一坐一整日,不言不语,苍白无血色的一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连眼睛都很少眨动,任凭珩儿怎么找话题与他说话,都鲜少有反应。

下午,赵有平来求见,祝雁停听闻传报,呆愣半晌,哑声开口:“请他进来吧。”

赵有平进门来,见到祝雁停这副模样,虽早已料到,依旧唏嘘不已、忧心忡忡,低声提醒他:“还请郎君节哀。”

祝雁停的眉头微蹙起,缓慢说道:“节哀?王爷还没找着,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为何就要节哀了?”

“是末将说错话了,郎君恕罪。”赵有平赶紧改口,心下重重一叹,萧莨一直未找着,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他能活着回来的机会,已十分渺茫。

他们这些部下,又怎么会盼着他出事,萧莨不好了,他们更讨不到好,可终究,得面对现实。

“……末将来,是想问郎君,那小皇帝已被关押多日,后头的事情要如何处置?”

安静片刻,祝雁停问他:“为何要来问我?”

赵有平低头道:“郎君,这么多天了,王爷都未回来,我知您心里难受,末将等同样不好受,可这事瞒得了外头一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得早做打算,王爷辛苦打下的江山,……哪怕是为着世子,您也得帮之守住。”

祝雁停渐攥紧拳,红着眼睛愤恨地瞪向赵有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认定王爷回不来了是么?”

“末将不敢也不愿,”赵有平硬着头皮道,“可郎君,只怕万一,我等必须在事情传得天下皆知之前,做好打算。”

祝雁停仰起头,将想要脱框而出的眼泪咽回去,一旁的珩儿不满斥道:“你说什么呢!我父亲不会有事的!他肯定能回来!”

赵有平单膝跪下地,低头沉声恳求:“末将恳请郎君和世子,不要辜负了王爷这些年的心血,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王爷打下来的这些基业,为了世子,为了萧家,还请郎君早做决断。”

珩儿气呼呼地噘起嘴,抬头去看祝雁停。

沉默一阵,祝雁停收回眼泪,冷眼看向赵有平,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若是、若是王爷当真有个万一,禅位之事也绝不能就此作罢,否则,一旦等到小皇帝长大,羽翼渐丰,迟早有一日,我等会压制不住他,到那时就当真是为他人做嫁衣了,可世子如今太过年幼,荣郎君魄力不够,禅位给他们并不合适,也无人会服,您是王爷的妻,又是祝家人,只要、只要您认下您是先帝之子,您便是名正言顺,我等愿意效忠您,世子是您的儿子,将来,这皇位一样是世子的。”

祝雁停很想冷笑,若是萧莨没了,他会在意这些?什么江山、皇位,萧家、祝家,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是他们的孩子……

这辈子他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为了这些自以为重要的东西放弃萧莨,到了如今,他清楚知道,他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他要萧莨,只有萧莨,没了萧莨,其他什么都不是。

“这是你的想法?”

“末将与其他人商议过,也写信给了徐卯将军。”

祝雁停不再问了:“……我想想吧。”

“还请郎君不要意气用事,即便不为别的,王爷定不希望您也有个三长两短。”赵有平劝他。

祝雁停闭了闭眼:“我知道了,赵将军请回吧。”

赵有平离开后,珩儿闷闷不乐地问祝雁停:“他是什么意思?连他们都不相信父亲能回来么?”

祝雁停抚了抚儿子的脸,轻声问他:“珩儿,若是将来只有你一个人,你能做好皇帝么?”

小孩一愣:“那爹爹呢?”

“……爹爹没有用。”祝雁停呐呐道,他真的没有用,若是没了萧莨,他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珩儿跳起来:“我去杀了小皇帝!都是因为他,父亲才会死出事!”

不等祝雁停反应,小孩已经跑去剑架旁,踮起脚双手取下萧莨的剑,那是当日萧莨落在河边,被他的亲卫捡回来的。

祝雁停回神时,珩儿已抱着剑跑了。

小皇帝被关押的营帐有层层兵丁把手,但珩儿抱着剑气势汹汹地冲进去,没人敢拦着。

小皇帝缩在墙角,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抬头,珩儿跑进来,吃力地拔出剑,指着他,咬牙切齿愤恨道:“你还我父亲!”

小皇帝又惊又惧,抖抖索索地往后退,明晃晃的剑就在眼前,他退无可退。

剑尖往前送时,祝雁停跟进来喝止住珩儿:“别闹了!”

小孩通红的眼睛看向祝雁停,祝雁停冷声提醒他:“你若这么杀了他,你父亲做的这些就都白费了。”

祝雁停从小孩手里将剑拿过去,瞅向缩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小皇帝,冰冷的目光里没有丁点温度,他甚至都不屑于杀这个小皇帝。

他的表哥若是回不来,旁的人是死是活,又与他有何关系。

那小皇帝却忽地扑向祝雁停,哀求他:“不要杀我,我写禅位书,我写,我这就写!”

“你以为你还有的选吗?!”

祝雁停厌恶地将人挥开,他后悔了,他当真后悔了,早知这样,他就该劝萧莨直接把天下抢了,何必博什么所谓名声,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就因这个,落得今日这般生死不明的地步。

小皇帝一边哭一边求饶,祝雁停不再理他,拉着珩儿转身离开。

走出帐子,有人匆匆来与祝雁停禀报,说他们在漉水下游发现了一具尸首,看身形,或是王爷。

祝雁停闻言瞬间面色铁青,珩儿泪眼汪汪,拼命忍耐才没有当下眼泪决堤。

祝雁停咬住牙根,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一字一顿道:“带、我、去、看。”

找到的疑似萧莨的尸身已经被运回,就在军营外,祝雁停让珩儿回帐子去,叫人领路出了军营。

揭开白布之前,萧莨的亲卫小声提醒祝雁停:“郎君,……您做好准备,不大好看。”

祝雁停面无表情地点头:“掀起来吧。”

白布慢慢掀开,祝雁停用力握住拳,紧紧盯着那逐渐在他眼前展示全貌的尸身,在水中泡发了多日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到不能看,皮肉高度腐烂膨胀,阵阵恶臭味扑鼻而来,叫人几欲作呕。

“在下游找到时就是这样,全身赤 裸,身上全都腐烂了,辨认不了身份,但先头让仵作先检验过,推断的身量、年纪,和在水中浸泡的时间,……都与王爷相符。”

祝雁停的拳头握得更紧,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具尸身,不断变幻的眸色掩盖了藏匿其中的情绪。

许久之后,祝雁停后退一步,轻闭了闭眼,低声道:“不是他。”

“郎君可确认?”

“不是。”

他拥抱过、爱 抚过,有过无数次亲密接触的人,哪怕当真变成这样面目全非的模样,他也认得出,这个人,不是萧莨。

祝雁停转身就走,待身边没了旁的人,才弯下腰一阵一阵干呕,眼泪不断汹涌而出。

那个人不是萧莨,可萧莨又到底在哪里,他是不是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变成了那副模样?

只要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头就阵阵止不住的绝望。

傍晚,祝雁停又一次去了当日萧莨落水的地方,没叫任何人跟着。

已经七日了,他要找的人依旧音讯全无。

手里那个香囊被祝雁停用力掷入河中,他站在河边上,前所未有的绝望再一次翻涌而起,就要灭顶。

死的为什么不是他,明明,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恍惚间,祝雁停仿佛看到萧莨在河对岸与他招手,他浑浑噩噩地往前一步,再一步……

滑入水中之前,有人从身后将他拦腰拉回去。

隐约嗅到熟悉的属于萧莨的气息覆盖过来,祝雁停泪流满面,数日来的痛苦和疲惫一起涌上,再支撑不住,晕倒在身后人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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