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路工, 路工?”
从新闻中心出来,没走两步,就被后面的声音叫住。路城山回头, 裴淞也回头。
追出来的是K9车队的工程师,K9是最近才有所发展的车队, 他追上来之后客气地笑着, 说:“真不好意思, 路工, 能不能请您看一下我们今年这辆主赛车的数据?我们实在没辙了, 车太慢了,今年做了无数次改进,每公里永远被人拉掉半秒多。”
那位工程师看上去比路城山的年纪要大上许多,堆着歉意的笑, 但没有多少其他情绪, 譬如不得不向年轻人求援的屈辱。
“您好。”路城山不记得他姓什么,但对方年长,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接过对方手里的iPad, 顺便从西装裤兜里摸出车钥匙递给裴淞, 对他说, “你去车里等我吧。”
裴淞接了车钥匙但没走, 这意思很明显了,想凑热闹。
路城山走到走廊窗边, 站在墙边不挡道儿, 然后划拉着数据表。他看数据的时候很认真, 裴淞凑过去和他一起看。
“你看得懂?”路城山见他聚精会神。
裴淞:“久病成良医。”
这话说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路城山轻声笑了下, 一辆赛车的数据很长,他划到下面又划回来。这么短的时间,在大脑里模拟这样数据的赛车在赛道的弯道、直道上是什么表现,它的变速箱和发动机甚至驱动会怎么配合。甚至能模拟出,一脚油门下去,这辆车发动机里的喷油嘴洒下来的汽油,是细腻的雾状,还是花洒状。
“引擎方面没有问题。”路城山说。
对方工程师挠头:“对,我觉得也是,这是原厂引擎做的标准赛用改装,引擎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就是车慢,怎么回事呢……”
“前轮的转向幅度太大了。”路城山如神医一般,探脉即知,“转向太大,弯道里,车尾就容易侧滑。”
“啊?”对方凑过来,和裴淞一人一边夹住路城山,“是这个原因吗?”
路城山点头:“正常来看,这个转向度没有问题,但你们车是多连杆独立悬挂,而且行程太长,这样悬挂系统中的避震器会影响到转向节,你们的悬挂调校让转向比参数数据偏大了一些,所以转向过度。”
“可是……”对方工程师纳闷,“那也不该慢啊。”
路城山:“车尾频繁侧滑,轮胎磨损度就高,车就会慢。”
“噢!!!”
——这个‘噢’,是裴淞‘噢’的。
对方工程师也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将iPad端回来,连连道谢。结果这位一转身,发现后边排上队了……
全是来求援的!
路城山愕然。
机械工程就像数学题,答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什么‘这样也行’、‘大差不差’,机械动能在‘大差不差’的情况下,就是车慢,车慢,就是错。所以在这方面有造诣的人,就是会万人拥趸。
万人夸张了点儿……这会儿物理上的,有十几个。
路城山调整了一下呼吸,偏头指了一下新闻中心旁边的空会议室:“要不我们进去坐下一个个看吧,走廊上人来人往的。”
“好好好!”
“再好不过了!”
“辛苦了啊路工!”大家七嘴八舌,拥着路城山进去。
路城山对裴淞做了个下楼的手势,示意他可以先走,或者四处转转。裴淞朝他比了个‘OK’,举起手机示意结束了联络他,路城山懂了,点头。
汽联这边裴淞没怎么来过,只来过两次,是18周岁拿到驾照之后,过来注册成为职业赛车手。还有一次,就是过来认证加入幽灵虎赛车队。他下楼后,在大院里溜达着。
如果把各个车队比做学校的话,那么汽联大楼就是教育局。大楼外墙有个光荣榜,中国籍赛车手在国内外获的奖项会被张贴在这里。
裴淞看了一会儿,这上面都是大型赛事的获奖榜。路城山、杨春飞、秦俊、王思廷……耳熟能详的赛车手们,他们要么是大型赛事的冠军车手,要么是在系列站点赛上拿到过傲人的成绩。
路城山名字的出现频率相当可观,裴淞站在这儿看了一会儿,刚一转身,从大楼侧门里走出来一个蓝衬衫的大哥,应该叫叔叔了,大约是出来抽烟的,手里拿着烟盒的时候,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掏火机。
“嗯?”那叔叔瞧见裴淞,认出来了,“小裴吧?幽灵虎车队的。”
裴淞点头:“嗯,您是?”
“真不好意思。”叔叔揣上烟,三步并两步走过来,和裴淞握手,“我姓齐,是正齐集团的董事长。前段时间在网上跟新能源对骂,导致你卸掉引擎盖跑山的人……就是我。”
末了,齐总又重复:“真是不好意思。”
裴淞握手的动作一顿,接着陡然发力,握得贼紧,目光如炬道:“齐总,保守了,下次骂得再狠一点,方向盘都不要给我留。”
“?”
一老一少在楼下聊了一会儿,自然而然就聊到路城山。
齐总望向远方:“小路啊,真是个靠谱孩子,他身上有一种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气息,一直都是。”
“一直?”裴淞好奇。
这俩人是边溜达边聊的,汽联院子里的陈设蛮有意思的,一片绿化带被修剪成了方向盘的造型。
齐总说:“是啊,以前带他的时候就有压力,那小子几乎什么都懂,不懂的,他自己能融会贯通。我记得有一次开车带他出去比赛,路过一条隧道,他坐我副驾驶,把我车窗降下来又升上去,我问他干嘛呢,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裴淞回眸,双目莹莹:“他说什么?”
“他说:‘原来风洞测试的原理是这样的’。”齐总从烟盒里磕出一根来,笑得意味深长,继续说,“风洞,测试气流下赛车的空气动力学,就是把赛车放进一个隧道环境中,用非常大、巨大的风,来模拟赛车在高速行驶下的气流状态。”
裴淞点点头,风洞测试这个东西,赛车手们都明白。
齐总又说:“你觉得这是基础理论,对吧,但是小路说这话的时候,他13岁。”
“我靠。”裴淞这下明白了,原来路城山13岁的时候就通过‘风洞测试’四个字,自己脑补出了它的工作方式。
齐总得意地微笑点头,然后叼住烟,没点,又磕出一根递给裴淞。
裴淞惊讶于刚刚的对话,忘记说自己不抽烟,机械地接过来,尔后细细打量起齐总又问:“冒昧问一下,您和我路工的关系是……?”
他记得路城山说过父亲早亡,那么这位难道是继父?
齐总拢着火机点上烟,夹下来:“以前,我是他工程师。”
“喔~”裴淞恍然。
正当齐总将火机递给裴淞的时候,裴淞身旁忽然遮下来一道影子,接着一只手伸过来,捏走了他嘴里的烟。
“好的不学。”路城山捏走烟,和对面齐总握手,唤道,“齐总。”
裴淞嘿嘿笑说:“我俩闲聊呢。”
齐总‘嗳’了声,转而和路城山接着聊,握手的时候刚好瞧见他袖口露出的腕表边缘,他便直接上手捋开了他袖子,边捋边说:“咦你这个表,怎么露出来是这个形状……咦!?”
齐总那厢手快,手劲儿也大,路城山缩手不及,小熊头腕表赫然暴露在阳光下,那熊耳朵甚至还折了一下阳光。
“……这个牌子居然,做这个款式?”显然,齐总认出了表盘上高奢品牌的LOGO。
齐总和当初路城山第一次见到这块表的反应一模一样,接着齐总又说:“该不会是哪家富豪的定制吧?”
“……”
路城山看向裴淞,裴淞抬头看风景。
齐总端详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为什么买这个款?”
路城山朝旁边一指:“他送的。”
齐总看过来。他龇牙笑,还说:“可爱吧。”
齐总点头:“可爱。”
路城山其实不避讳什么,刚刚在上面给其他车队的工程师看数据,各种各样的问题。此时他脱了西装外套,担在臂弯,衬衫纽扣解了两个,领带也拉了下来,这会儿把从裴淞嘴里捏走的烟叼上,正解开袖口的扣子,把袖口挽上去。
热啊,头昏脑胀的热。路城山在上面说话说个不停,口干舌燥,恰好齐总见他咬了烟,顺手就将火机盖儿一掀,擦着砂轮点着,给他点上了。
“我……”路城山是肌肉记忆,烟叼在嘴里的时候,烟被点燃,就会习惯性地抽一口进来。
“我戒烟了。”路城山把烟夹下来,走到墙根的垃圾桶碾灭扔掉。
齐总听了先一愣,然后:“噢,戒了好,抽烟不是什么好习惯,哎我告诉你,我最近有个新想法,我想再组一个研发团队,做那种美式肌肉车。”
齐总以前做工程师的,说起这些话就没个阀儿,一直说下去。
路城山不好驳他面子,但今天又实在说了太多话,新闻发布会的时候说了20分钟,出来又在会议室里说了大半天。他无奈之下只能在齐总说话的间隙,向裴淞递过去一个眼神。
裴淞在旁会意,瞅准时机——
“嘶!”
“嘶……路工,路工我忽然肚子疼。”
“啊路工好疼好疼,站不起来了……”
在齐总的错愕下,路城山一条胳膊捞起半蹲的裴淞,然后——直接手臂一拢,肩膀往上送,把他整个人单臂扛了起来。
路城山跟齐总说了句:“我带他上急诊看看。”然后扛着人走向停车场。
裴淞像袋大米一样被路城山扛在肩上,也忘了假意哭嚎,看着灰色水泥地,呆滞了。
终于坐进车里。裴淞:“扛起就走是吧,你真利索。”
路城山松下一口气,笑了笑,没回话,将领带又向下扯了些。
然而这个随意的动作不知道戳中裴淞哪个点了,直接伸手过去抓住他领带,把他拽过来接吻。
最近裴淞摸索到一件喜欢的事情,就是在接吻的时候去摸路城山的喉结。
他能摸到路城山在与自己接吻时候的吞咽动作,偶尔激进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扼住他脖子。
当然,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并且路城山不会反感,路城山对他有无限包容,无论在哪个方面。
裴淞很喜欢路城山在接吻时候的吞咽动作,他喉结是恰到好处的性感,在自己手掌或指尖上下滚动,像是被小猫用额头蹭着。
车厢的隔音效果不错,他们没有亲太久,路城山习惯在接吻结束的时候咽一下,所以他们是嘴巴先分开,然后裴淞才移开手。
也不是每次都要摸着他的喉结,拥吻的时候不会摸。
路城山半开玩笑地说:“你第一次掐我脖子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觉醒了什么癖好。”
裴淞耸肩:“没觉醒,有点可惜。”
路城山舔了下唇角,点火开车。车子往车队开,下个月的山路竞速,是冬歇前的最后一场比赛。夏休和冬歇,是大部分竞技体育都会有的两个长假-
12月初的比赛近在眼前,他们还要改车试车,自11月1日降低排量之后,那台BAJA赛车要改发动机,把排量降下来。
这几天,车队已经明显没那么忙了,只有路城山这个车组还在起早摸黑。把BAJA赛车的排量降到1200cc后,场地组出去跑了几天野山路,路城山有时候在运输车里看遥测数据,有时候会骑他自己的春风800跑在裴淞后面观察他的赛车情况。
春风800是一辆拉力型摩托车,目前国产摩托里最大排量的一辆。诚然,它虽然患有春风这个品牌的家族遗传病,漏油,但并不妨碍它跑在BAJA赛车旁边,赏心悦目。
两个人头盔里的通话器连着,依然是简明扼要地交流,两个人于对方都是完美的适配。
郊区野山的山顶,路城山一条腿支地,停在裴淞车旁。
“你觉得怎么样?”路城山问他,“有哪里顿挫或者不适吗?”
裴淞摇头,胳膊肘搭在车窗沿,天色.欲暗,他有点呆呆的。路城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安静地停在他旁边。
秋未尽,冬未始。
野山的风打着枯枝败叶,哧啦哧啦。
裴淞说:“今年快要过完了。”
“嗯。”
“还剩四年了。”裴淞说,“我还没去过勒芒,也没在纽北留下什么痕迹,居然这一年就过去了。”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追在时间的后面,像是驴子前面挂着的胡萝卜,怎么都追不上。
裴淞最近几天会这样偶尔感怀,路城山是过来人,他知道当人陷入这样的情绪里时,没有什么好办法。
他自己早年做赛车手在国外比赛,早期被各路豪强吊打,也是这么呆呆地望着某个地方。就是呆呆的,没什么情绪,甚至说不上低落。
“裴淞。”路城山唤他一声。
他看过来,路城山对他说:“所以你不能停,因为你停在哪里,哪里就是……”
“终点线。”裴淞接上。
“我不会停。”裴淞扣上护目镜,挂挡,“下班,回车队,晚上叫上宝盟,我要吃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