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结果扑得太猛, 扑过头了,直接趴在路城山大腿上。
就起不来了。
“我起不来了。”裴淞看上去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支撑力,软塌塌地趴着, “好累啊,六百多个弯, 我这辈子没连续跑过六百个弯道。”
路城山点头, 在他后背抚了抚:“这条路虽然短, 但是对车手的消耗非常大, 起来吧, 该走了,明天封山,今晚就得离开瓦恰乡。”
裴淞“嗯”了声,但不动。
“动不了了?”路城山低头问他, “背还是抱?”
“背。”裴淞说, “上回在上海赛车场,你把我从车里抱出来,论坛里那些人直接把我说成了公主,有他妈公主一连漂六百多个回头弯的吗?什么公主啊, 奥特公主吗?”
路城山噗地笑了出来。
上赛那场碰撞赛, 当时因为全机械赛车, 又加上当地的高温暑热, 裴淞在车里连车门都打不开,是路城山给打横抱了出来放进冰桶里。
其实后来路城山有看到论坛和微博里, 有不少人起哄。什么年上公主抱、这令人安心的臂力、有文吗。
前面两个路城山都能看懂, 最后那个‘有文吗’他看不太明白。不过这不重要, 路城山向来不拿网上的东西当回事。就像姜蝶有事没事的在自己旁边煽风点火,他作为当事人, 心如明镜,感情的事情,尤其同性之间的感情,它本身就是9成靠天命。
“发什么呆?”裴淞努力地抬头看他,“赶紧背,一会儿人多了。”
路城山回过神,再看看收车台那边的几个车手在合影,他将裴淞手臂捞起来环过自己脖子,裴淞爬去他背上。
由于时间紧迫,赛会的颁奖是裁判捧着奖杯,在转播字幕上打下获奖车队。坐进直升机里的时候公布了成绩,裴淞的总时长排名第二,第一名是杨春飞,对此裴淞觉得很满意,路城山也是。
没有前引擎盖的车在空气动力学上是个半残,能跑第二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赛会和车组们从瓦恰乡撤离到塔县,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塔县休整一夜,第二天有序离开新疆。运输车走陆路,剩下的人坐飞机或列车,瓦恰公路已经封山,新疆下起雪来绝非儿戏,塔克拉玛干沙漠都得束手就擒。
裴淞看过网上的照片,冷灰色的阴云之下,被大雪覆盖的白色沙丘。那时候的沙漠,没有声息,万籁俱寂,连飞鸟都不过此地。
次日早,裴淞抱着奖杯坐上返程的飞机。接下来整个十一月都是轻松的,他看向路城山,戳戳他手臂:“回去之后是不是放一礼拜假?”
“对。”路城山点头。
然后裴淞用不带一丝邪念的眼睛,直白地问他:“那按照自然规律,我们是不是该谈恋爱了?”
飞机客舱里的噪声不大也不小,前座后座都有人,他这么一句话坦荡又随意,仿佛只是在问一句‘那我们飞机落地了吃点什么’之类的问题。路城山竟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他笑了下,说:“对,是的,回去之后……”
“陪我打球吧。”裴淞把奖杯塞进前座椅背的兜里,说,“过阵子要打恩怨局了,陪我练练,你会打篮球吗?”
原本路城山想说回去之后可以找个安静的餐厅,然后看电影,或是去逛一逛车展,总之是将数量控制在两个人的活动。不料裴淞说要打球。
“会。”路城山抿了下嘴,说,“可以。”
裴淞笑笑,又问他:“不过,谈恋爱一般做什么呢?”
路城山把奖杯从他前面的椅背里拿出来,起身打开头顶的行李箱,塞进包里,坐回来说:“我也不太清楚,没经验。”
“还有你不会的事儿?”裴淞问他。
“我也是有知识盲区的。”路城山说。
话虽如此,说完这话,这位存在知识盲区的先生还是伸手,越过了座椅扶手,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先是包握着,然后说:“你这场表现很棒,决定掀掉引擎盖的决定,太帅了。”
“把你迷死了。”裴淞是开玩笑的,但路城山很认真地看着他点头。
从新疆地界飞回东南沿海,是一段相当长的航程,两个人在飞机上补了个觉,醒来后吃了点飞机餐。飞机便落地后各自回家,裴淞在机场被父母接走,路城山婉拒了他们一家人让自己搭便车的邀请,自己打车回家。
「谈恋爱该干什么。」
点击搜索。
两个昏暗的房间,两个幽幽发光的手机屏幕,两个人在搜索同一个问题,企图通过互联网找到答案。
路城山搜完叹了口气,送花看电影逛街旅行,可能不太适用于他和裴淞。
裴淞搜完也叹了口气,他把每个项目代入了自己和路城山的脸之后,都只觉得荒谬。
尤其是那个‘在摩天轮顶端接吻’,他想象了一下,然后在被窝里打了个寒颤。倒不是这画面不够浪漫,而是不适配,不适合,他和路城山都不是这个调调的人。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捧着手机沉沉睡去。
按照惯例,比赛之后车队休假,但第二天早,车队仓房在早上10点准时开门。路城山开的门。
10点过5分,裴淞开着他老爸的福特烈马来了,把车放在停车场,穿过空荡荡的前厅,径直去了场地组仓房,果然看见路城山在忙活。
路城山没发现他,电动螺丝刀嗡嗡的噪声很大,他正在卸轮毂。轮毂卸下来之后直接胳膊抄进空隙里,单手拎起来,猎装车30多斤重的轮毂一手一个,蹭的他黑色长袖T恤上灰扑扑的脏。
路城山搬完两个轮毂一回头,裴淞也一手一个走了过来。
“来干活了?”路城山笑笑。
“是啊。”裴淞说,“你不也是。”
西北到南疆的那一长距离行程结束之后,怎么说也要在家里睡上个两天两夜回回血,尤其裴淞是个爱睡觉的人。
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早上九点整睁眼,然后怎么都睡不着。干脆掀了被子起床来车队,一来,果然,路城山也在。
路城山把两条轮毂靠墙放,说:“睡不着,就过来了。”
“那你该给我打电话啊。”裴淞说,“我是你男朋友诶。”
嚣张又耿直的大学生。
闻言,路城山一楞,他朝仓房门口看了一眼,今天上班的只有摩托组的后勤部,没有人路过这里。路城山舔了下唇,上前两步靠近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男朋友,所以没打电话想让你多睡会儿。”
裴淞眯眼:“你怎么鬼鬼祟祟的,怕别人知道?”
“当然。”路城山说,“你忘了商瑢家里人来闹了多少次吗,万一你……你父母也找过来,顺带去你学校……你不能跟我比,我在家里早就出柜了。”
原来他是怕这个。裴淞“哦”了下,细细思索,然后蹙眉,说:“有道理,你提醒我了。”
见他没太激烈的反应,路城山稍稍放心,眉眼也舒缓了,点了下头,刚准备折回去继续修车的时候,裴淞说……
“我也得跟我妈说一声。”
“什么?”路城山刚迈出去一步,又回退来。
裴淞理所当然地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俩如果在车队谈恋爱,总有一天会败露,我这个人没什么藏匿的意识,而且我们这个行业容易上新闻,是得告诉我妈一声。”
“……”路城山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裴淞也:“啊?”
路城山:“你……考虑好了吗?这不是什么小事。”
“我知道啊。”裴淞说,“这当然不是小事,就因为不是小事,才不能让我妈在别人嘴里知道。”
这个说法,让路城山哑口无言,无从反驳。
路城山怔愣了片刻,片刻后,他温声说:“好,你准备什么时候说,我陪你一起。”
“一起?”裴淞歪头,“那多不好意思。”
路城山:“我是你男朋友诶。”
“啪!!”
纸杯脱手砸在地上,塑料盖摔开,里面的可乐和冰块滚了一地。二人循声看过去,是目瞪口呆的姜蝶。
……到底是怎样的受虐倾向,让这些人都赶着休假来上班,路城山腹诽。
裴淞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路城山,说:“看吧,我说了我俩在车队谈恋爱,总有一天会败露。”
姜蝶抬脚跨过那一滩可乐,走过来,走到两个人旁边,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惊叹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今天场地组只来了他们三个人,姜蝶今天会过来纯属闲的,没想到自己来巧了。路城山在的话,必不会让她闲着,立刻放了东西让她打下手修车。
姜蝶说先把地上可乐给拖了,边拖地边打听俩人发展到了哪一步。又转而自己捋一下时间线,推测出是从西藏往新疆盘龙古道去的路上发展的。
“然后呢?你们从改则县走216国道的途中发生了什么?”姜蝶放回拖把,兴冲冲地问道。
裴淞从仓库拆了个新的节气门,拿过来递给路城山,恰好听见姜蝶问的话。他咳了下,说:“大马路上能发生什么。”
姜蝶:“哈哈,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条路是无人区,也就你俩这样的敢在雪天往那跑。”
不得已,路城山站直起来,眼睛盯上姜蝶。姜蝶偃旗息鼓,手一摆:“好啦好啦不问啦,搞这么吓人……”
“机油滤芯。”路城山说。
裴淞刚准备出去找,被姜蝶一个眼神制住。姜蝶小声说:“你俩呆着,我去找。”
姜蝶跑出去之后,两个人一对视,同时噗地笑了出来。虽然路城山以前从没想象过自己谈恋爱了会是什么样子,但大概首先应该排除现在这样——
他蹲在车架旁边,对裴淞勾勾手示意他弯腰下来,然后对裴淞说:“还是无人区好。”
平白的一句话,没有任何肉麻或者暧昧的字眼,却让裴淞的心跳忽然猛烈。
然后路城山站起来,他手脏,衣服也脏,所以没有碰他也没有挨着他,维持一拳的距离、很快速地亲了他一下,纯情得要命-
自从裴淞决定向家里坦白谈恋爱这件事之后,路城山就开始做准备。
他决定陪裴淞一起出柜,就要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降低风险。
让机械动能发挥它最大的能量,保证赛车在赛道上有着足够的容错率,他见裴淞母亲所做的准备也正是如此,给自己和裴淞留出足够的容错率。
周末,裴淞的母亲,邹淼,从香港回来了。
裴淞和路城山在粤菜餐厅里订了个雅致的包间,邹淼心道这儿子怕不是偷摸创业亏了几千万,跟自己坦白来了。
于是邹淼从机场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心里敲锣打鼓地祈祷,可以败家但千万别创业,单刀赴会。
包间里是一个小圆桌,中式的装修,但是奶油色的漆色,端庄又优雅。服务员替她打开包间的门之后,问:“可以开始上菜了吗?”
路城山起身向邹淼颔首致意,叫了声“阿姨好”,然后对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再稍等十分钟。”
旁边裴淞嘀咕:“你确定十分钟就搞定了?”
“……”路城山呼吸了一下,“差不多。”
邹淼这边坐下,看着路城山:“诶,小路也在啊,这是……什么情况?”
虽说决定出柜的时候,裴淞那气势胸有成竹如温酒斩华雄,但事情临到眼前了,毕竟是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子。这会儿捻着桌布的一角,望着他妈,干笑了两声:“哈哈,是啊,路工也在。”
邹淼莫名其妙:“啊?”
路城山目前的状态是进可攻退可守,如果裴淞临阵退缩,他自可以解释,说自己和裴淞在店里偶遇,过来坐一坐,马上就走。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裴淞。
裴淞噌地站起来,木质的椅子在地上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裴淞一只手按在路城山肩膀,手指捏得极其用力宛如押解犯人。眼神坚定道:“妈,我和路工,谈恋爱了。”
“啊?”邹淼一惊,然后赶紧抬手摸了摸自己下眼睑,指腹一直小心地摸到下颌,喃喃道,“还好没创业,老娘在香港刚做的脸,差点被你一句话吓垮了。”
……路城山咽了下,原来比起儿子的性取向问题,自己的脸更重要一点。
不过转念一想,确实如此,比起无法改变的事情,能够掌控的部分才更有价值。
路城山呼吸了一下,站起来,从旁边椅子上的包里抽出几个文件袋,一一拆来、摆开,说:“邹阿姨,这是我近三年的银行流水,今年年初单位体检的报告,这些是我目前的不动产证明、收入证明、无犯罪记录证明,以及我的家庭情况,我的家庭成员是我母亲和我自己,我父亲早逝,这张是与我母亲的合照,请您过目。”
裴淞惊了下,脱口而出一句“我靠”。
“我靠。”
这句我靠是邹淼说的。
路城山偷偷感慨不愧是母子。
路城山绝对是有诚意的人,他拿出这些东西就是最直白的诚意。他在圆桌上铺平这么多东西之后,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迫使它不要颤抖,然后郑重地说:“我爱裴淞,真心的。”
一阵沉默。
包厢里安静得像开启了降噪,这对路城山来讲,颇为煎熬。
接着,第一个说话的是邹淼。
“等等。”邹淼拿起那张合照,眉头微蹙。
不得不说裴淞在某些地方和邹淼如出一辙,比如忽然转移注意力,就像当初在仓房里修摩托的时候,裴淞忽然跑出去停车场里看车。邹淼的眉头越皱越深,凝视照片上的女人,路城山的妈妈。
邹淼将照片转过来,问路城山:“你确定这是你母亲?”
路城山被问地有点迷茫:“这一点……是能确定的。”
邹淼将照片放下,对裴淞说:“你出来,我要跟你说两句话。”
“哦。”
餐厅走廊。
邹淼双臂环胸,眼神冷漠:“昨天,我在香港看上一只包,结果那个店里的POS机出问题,要扫码又赶上他们收款系统升级,我刚想出去取现金,被一个女的从包里掏出二十万港币现金截胡了。”
“哇,随身携带二十万。”裴淞说。
“就是他妈,那女人趾高气昂的傲慢模样我记一辈子,我与她此生不共戴天。”邹淼咬牙切齿,“裴淞,这世上男人多的是,你换一个。”
裴淞:“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