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从这里到改则县的导航距离是300多公里, 正常驱车4个小时多点儿。

风雪越来越大了。西藏地区下雪就像一场交响乐,乐章之间不可以鼓掌,既然来了, 就坐在这里,安静地听到最后。

大雪行车必定要慢一些, 途中的所有车, 都保持在4、50的车速。雪很快在地面积了起来, 路上车辆的车轮都是热的、脏的, 压在雪地上之后, 形成脏污冰水的混合物的车辙印。

也是因为大雪,天色看不出明暗,整个世界都灰蒙蒙。裴淞望着车窗外面,车厢里暖气开得很高, 不多时车窗玻璃就被蒙上一层雾, 裴淞给路城山按了一下车载中控上的“除雾”功能。

“开累了叫我。”裴淞说。

“嗯。”路城山应下。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要秉承着某种固执成熟男性特质的人,比如绝对不能示弱,或是男人不能不行之类。

裴淞呢,搓了搓自己大腿面儿, 偏过身伸手去够后座的包, 包里有姜蝶给留的零食和饮料。

“喝水吗?”裴淞问, “有酸奶、可乐、咖啡。”

路城山没回答他, 因为前车放慢了速度,他带着刹车一起减速, 省道就这么一条单行道, 前车停了, 后面的车都要停下。

裴淞也发现了,他抱着书包:“怎么了这车。”

接着前车车主打开了双闪, 开门下车。前车下来的是个穿墨绿色大棉袄的大哥,大哥估计是车出问题了,围着车走了一圈之后,回来踢了两下前轮。

路城山和裴淞对视一眼,只一眼裴淞就懂了,他探身子去后排摸到路城山的羽绒服外套递给他。路城山挂P挡解开安全带,穿上羽绒服:“在车里等我。”

这就像是车子在路上自燃了,后面就是一辆消防车。

这车在路上出问题了,后面就是全国第一梯队的顶尖维修工。路城山穿好外套,下车,踩进积雪的路面。

裴淞从前挡风玻璃看出去,路城山蹲下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从车轮和车架的间隙往里照,又抬头问了车主大哥几句话。

接着路城山往回走,裴淞扒拉到主驾驶降下车窗,风雪一同涌进来:“他车怎么回事儿啊?”

路城山蹙眉:“窗户关上。”

路城山绕去后备箱,从里面拎了个小工具箱出来。裴淞哪能坐得住,扭头也抓起外套下车了。

“哇靠。”裴淞黑色短款羽绒服,非常帅气,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铅灰色的毛衣领子,“这么冷的吗我靠。”

路城山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把拉链拉上。”

咻,拉上去了。

裴淞捂着领子走到路城山旁边,蹲下:“这车怎么了?”

“刹车盘被顶出来一个洞。”路城山用手电筒示意给他看,“这儿,看见没,盘片是散热用的,马上就要漏油出来了,很危险。”

裴淞“哦~”了一声,他知道刹车盘片出现破损的严重性,又问:“那怎么办?我们运输车都开走了,没配件给他换。”

确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然是强如路城山,也不可能凭空变一套新的刹车盘出来给这大哥换上。大哥也蹲着,愁眉苦脸,从兜里掏出烟盒,磕了根出来递给路城山:“哥们儿,谢了啊,抽根烟。”

路城山摆了下手,说:“不用了,谢谢。”

裴淞在旁边:“肯定不用啊,你剩的黑兰州还在车里呢。”

路城山“啧”了声:“我就只抽了那一口。”

裴淞幽幽看过来:“我就只鲨了那一个人。”

大概就是,抽一口也是抽,没得辩。

“……”大哥的烟还举在半空,一时不知道这二位在唱什么戏,进退两难之下,他把这根烟递向了裴淞。

因为这番对话听上去,裴淞俨然是那个地位比较高的人。

裴淞一楞,男大学生头一回被递烟,这感觉很陌生。然后他接了过来,这根烟就这么当着路城山的面,完成了交接。

裴淞捏着烟,问路城山:“那现在怎么办?不能堵这儿呀。”

当务之急是把车挪走,路城山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省道两边都是急下坡的土路,像是山脊路。路城山想了下,看着他:“雪泥地坡道会开吗?”

裴淞当即懂了:“那当然,包在小裴身上。”

路城山的意思是用他们的越野车,从土路下去,绕到故障车前面,然后用车里的救援绳,把故障车拖行到前方的岔路口。

车主千恩万谢,说堵在这个地方实在太让人焦虑,任谁都不想挡着其他人的路,尤其这样的恶劣天气。

裴淞回去他们的SUV驾驶座,先搓了搓手,然后调整了座椅和后视镜的位置,再拉下安全带,挂挡转弯。

后面的车对他这种行为都有些怜悯,这种天气,主动从马路开去土路,还是急下坡的土路,是有多想不开。

结果是,没有人知道车里是个赛车手。

这辆SUV虽然是他们在赛会租的,但对赛车手而言,天下所有车都是信手拈来。裴淞打灯往下开,省道旁边的坡很陡,陡到车头往下溜的时候,裴淞在车里猴儿似的“噢噢”了两声,因为这SUV的轮胎抓地力一般,几乎是滑下去,他赶紧半起着手刹辅助制动。

那大哥给的烟,裴淞用车里的点烟器点上了,他不会抽,只会吸一口,然后呛地淌眼泪。

淌着眼泪也能把车在斜坡上拉正,裴淞精准的一把方向,让SUV在斜坡上,用持续且稳定的油门来维持住左边前后轮的驱动力平衡,稳稳托住车身。然后向右快速猛打方向,再蓄上一脚油门,开上了省道,绕过了故障车。

就在后面排队的车以为这小子可能绕过之后就扬长而去时,SUV停下了,路城山打开后备箱,拿出救援绳,两边扣好,在折回主驾驶门边,敲了敲。

裴淞降下车窗,嘴里叼着根烟……

“……”路城山像那个高中班主任,点点头,“真行啊。”

裴淞赔了个笑:“好奇嘛。”

“拿来。”路城山边说边把他嘴里的烟捏过来,捏过来自己叼上,车门一拉,“下车。”

裴淞悻悻绕去副驾驶,路城山重新上车,把故障车拖行到前方岔路口。

大哥相当感激,拿出了三百块现金要强塞给他们。一腔热情没拗过路城山的手劲儿,这个岔路中间是一个交警岗亭,大哥在这儿叫了道路救援,路城山也在这边的垃圾桶灭了烟。

继续出发的时候路城山把车窗降下来散了散烟味,裴淞在旁边吸巧克力牛奶。天还是没有放晴的意思。

到这里,距离改则县还剩下100多公里,时间是下午三点过半,车厢里的歌放到朴树的《No Fear In My Heart》,歌词唱到“能不能彻底地放开你的手,敢不敢这么义无反顾坠落”。

过一个加油站的时候,路城山换给了裴淞继续开。他们在加油站买了些泡面、饼干和矿泉水。路上闲聊,两个人一直有话聊,从比赛聊到过去,又从过去聊到未来。

“其实电动赛车的话……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裴淞说,“毕竟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总不能不干了带着赛照沿街乞讨吧。”

路城山轻笑了笑,所以裴淞真的没有一点儿富二代的自觉。他手指在安全带上磨了两下:“我是因为一些没有必要的固执,不想改变,不想离开舒适圈。”

闻言,裴淞稍微怔愣了下。

不想改变,不想离开舒适圈。那不就是……前不久,宝盟说的自己吗。不想毕业,不想离开学校,不想失去“学生”这个身份,不想睁开眼宿舍里空无一人。

他忽然发现其实路城山和自己是很相像的人,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扶着方向盘倏地笑了一下。这一笑,让路城山有点虚,他以为裴淞在笑话自己,三十的人了,还矫情。

裴淞说:“我也是。”

路城山:“什么?”

裴淞:“不想改变现状,总想着如果能一辈子呆在学校就好了,起床的时候室友们都在,然后开车去车队上班,出去跑比赛,回来和室友们聚餐,放假了在学校里打球,或者去车队找你玩儿。”

裴淞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早说了,路工,大家都是被推着长大的。”

的确,路城山“嗯”了声。

“我想喝水。”裴淞说。

路城山从后排拿过来刚刚在加油站买的水,拧开递给他。裴淞又说:“那我们以后要继续开电动赛车吗?”

“你想呢?”路城山问。

外面风雪更盛,下得更大,宛如热恋期的情侣,掏心掏肺掏空钱包,挥洒出一片炙热真诚的大雪,来昭示着自己超爱。

裴淞想了想:“真走到那一天,我应该会接受吧。”

“你说得挺悲壮。”路城山弯着唇。

导航提醒前方200米右转,裴淞就看向路城山那边的后视镜,打灯向右并道。裴淞看过来的眼神无比认真,青年的3/4侧脸,从路城山的角度看过去,有着流畅好看的下颌线条,在一道玻璃隔绝的风雪之内,如一块暖玉。

路城山看得有些走神,心跳紊乱。

裴淞问:“你呢,一起吗?”

“什么?”路城山回过神来。

裴淞知道他走神了,温温地笑道:“以后的电动赛车,也一起开吗?在控制台继续指挥我,给我修车,给我换胎。”

路城山:“这是什么,来自大学生的offer吗?”

裴淞:“算是吧,秋天了嘛,秋招你。”

路城山:“好啊,你给我什么待遇?”

裴淞:“你先说说你的需求?”

路城山偏头看过来:“你忘记右转了,赛车手。”

“我草。”裴淞一楞,“错过了。”

路城山笑说:“我劝你认真开车,先别想那些情情爱爱。”

于是错过了右转路口的裴淞,狼狈地在下一个路口掉头、再掉头,驶入改则县。

所以说男大学生就不要强行装作四平八稳的成年人,脑袋里稍微掺进去一些杂质,立刻就运转阻涩,原本想帅气开车的同时撩拨隔壁副驾驶,结果却是在导航的一声声“立即右转”中保持直行。

路城山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裴淞面如死灰单手扶方向盘:“路城山你肩膀再颤动一下我就开进那边那个悬崖跟你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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