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路城山的职业生涯可以说较为顺遂。

早年做赛车手的时候,他拿到了几乎没有过华人登顶的纳斯卡冠军。

做维修工的时候,他就是发动机的阎王爷,他说这发动机可以死了,那发动机才敢死。

做工程师就更不必说,无论赛车手在外面多少车迷粉丝、受多少人拥趸,只要回来这个仓房,都乖得像只鹌鹑。

所以,路城山从业以来,血压稳定,精神平和。这样的领袖在车队里做独-裁位置,车队上下从未出什么大问题。

然后裴淞来了。

裴淞说他歪着头从副驾驶位置看路,导致路城山在第一时间没有接上话来回复他。人类眨眼的时间,大约在0.3秒的样子,所以在三个“眨眼的时间”里,裴淞和路城山的通话器之中,只存在引擎轰鸣声,和大雨。

1秒钟的停顿后,路城山说:“我不需要拒绝指令的赛车手。”

“停了停了。”裴淞打开双闪的同时鸣笛,把车停在应急车道。解开安全带跑下车,巨大的叶子整个糊在挡风玻璃上,裴淞不得不两只手把它给搓下来。

幸运的是他赛车手套有防滑的颗粒,两三下就抹干净了挡风玻璃。

山脚下看屏幕直播的人们五秒前还在为新车手卓绝的操作欢呼,五秒后,有人低头寻找刚刚因过于兴奋被自己抛出去的雨伞,有人对刚刚自己胡乱抱住的陌生人带着歉意笑笑,对方也颔首表示没关系,成年人哪有不疯的。

总而言之裴淞真的只停了5秒,5秒的时间空档手刹下车,疯狂抹擦挡风玻璃,再坐回车里关门扣上安全带,期间嗖地一辆捷豹F赛车窜了过去,裴淞当即在宛如漂流的山路上挂挡直接弹射起步。

“趁人之危是吧!!”裴淞弹射起步后进到5档开始狂踩油门,像那个被抢走仇恨的主T,恼羞成怒,然后疯狂抽打Boss来让全团的人明白谁才是真正一夫当关的Main-Tank!

发现他此举的路城山按下通话器:“裴淞,冷静点,他是比你早6分钟发车的车。”

杀红了眼的年轻人什么都听不进去,早6分钟的车?早6天都不行!

海拔来到1900米,距离山顶不到10公里的地方,裴淞目前耗时是全场最短,同时,这里也是雁灵路与纽北赛道几乎同款的“旋转木马弯”。

在高低起伏的同时,有连续的倾斜弯道。

大雨的山路像溜冰,尤其裴淞不是雨胎,像光脚在冰冻的江面上出溜,不仅滑,脚还痛。

所以在跑到这个位置的时候,裴淞的这组轮胎已经磨损了60%左右,路城山能从控制台的遥测数据上看到,轮胎寿命还剩30%多。

这点儿够他跑上山顶了,当然,在他不折磨轮胎的前提下。

另一边,电脑里,裴淞的车载视角能够看出他在一个向山外侧倾得弯道里毅然选择甩尾过弯,超掉捷豹之后,裴淞又猛给方向、猛给油。

幸好他不是什么大厂老板,不然网上盛传“打工人的怨气能复活20个邪剑仙”的源头就是他,坚定地让每一个零部件燃烧殆尽。

力求榨干这辆萨博93最后一匹马力。

赛会导播给的画面相当帅,裴淞车内方向盘下视角,赛车手在离合刹车油门之间的切换丝滑度,堪比小猫咪跑酷时顺便把花瓶从柜子上推下去。浑然天成,一气化三清。

裴淞自己意识到了轮胎的磨损问题,他知道这里是天然马路,不是比脸还干净的专业赛道,于是问:“路工我轮胎怎么样?”

路城山咽了一下,说:“能跑。”

他给萨博93装的是半拉力半场地适用的轮胎,照裴淞这个开法,如果是干燥的路面,可能在轮胎磨损到100%之后会逐渐失去抓地力,但这场雨,下得就巧了。

积水路面原本就没有抓地力,所以下雨开车要慢,慢下来、轮胎附着地面的时间变久,就不容易滑。

不过裴淞因祸得福,在没有附着力的情况下,他轮胎的磨损程度自然要好一些。

轮胎是好轮胎,车手是好车手,路城山觉得能跑。路城山说能跑,裴淞当即放开了跑。

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车手只看前路。在排名里无人知晓“裴淞”是个什么来头,力压“时空穿梭机”车队的欧洲外援车手,在冲线的瞬间甩了他足足2秒。

裴淞在滂沱大雨中站到山顶冠军台,车队车组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路城山这边的监测屏幕上——轮胎寿命:0,机油寿命:0,刹车油寿命:0。

山腰控制台的大家纷纷摘下耳机,其他车队的工程师一起鼓掌道喜,路城山对大家颔首致意之后,旁边姜蝶忽然“嘶”了一声。

路城山问:“怎么了?”

姜蝶指着她自己那边电脑上的屏幕:“呃……小裴他……他把赛服脱了。”

“什么?”路城山一惊。

站在冠军台上怎么能脱赛服,那赛服上全都是广告。拿冠军站在冠军台上,他居然把老板们给脱了?!

姜蝶慌了:“怎么办啊路工,这……我们赛服……赛服上全是赞助呀。”

这会儿通话器喊他也没用,他头盔已经摘了。不过路城山又看了眼姜蝶的屏幕,知道他为什么要脱下赛服了——

裴淞的白T恤上,是一个举起金色奖杯的……小熊。

此时此刻,裴淞也举着金色奖杯,和小熊仿佛产生了灵魂的共鸣,一种跨越次元的惺惺相惜。

冠军小熊!

他到底有多少件同系列的小熊T恤啊!

赛车赛服是连体的,所以裴淞赛服的上半部分耷拉在腰上,赛服的内衬也是跟着耷拉着。23岁的男大学生被在大雨之中笑得爽朗至极,左边脸颊的酒窝还被导播拍了个特写。

然而这少年在冠军台上高举着奖杯,对台下一圈记者和摄像用力地示意。浑身潮了个透,雨水从头发淌到脸颊,最后在他下巴尖儿汇集成一个水柱。

裴淞看见有个穿塑料雨衣的记者,努力地挤到所有人前面,在冠军台边缘朝他疯狂示意。裴淞以为这是狂热记者来采访的,很配合地蹲下来,满脸期待。

然后那记者用手拢在嘴巴做喇叭状:“裴淞!路工让我转告你,把赛服穿上!!”

当晚,赛后会议上。裴淞抱着一杯腾着热气的感冒灵,披着毛毯,瑟缩在路城山旁边。

会议地点是县城最大的那个饭店的最大的包间,装修金碧辉煌的同时有着合理的略微氧化,背景墙两幅巨大的十字绣一个是花开富贵,另一个是上善若水,路城山没得选只能站在它俩中间。

裴淞没感冒,但要预防一下。以及他上领奖台后脱赛服这个行为,赞助们有些过来问了一嘴,有些可能压根没看比赛。不过还好,过来问一嘴的都没有表达明显的不满,只说这小伙子挺有想法。

——毕竟,倾盆大雨脱那个防水防火的赛服,用“挺有想法”来形容也算含蓄了。

车队经理只在电话里赔笑,说,大学生嘛。

裴淞缩在毯子里吸溜着喝感冒药,路城山听各个车组汇报数据,他习惯在开会的时候站着,所以做记录的时候,站着弓腰写字。

裴淞左右无事,就探个头去看。

路城山说:“挡着我了。”

裴淞挪了挪,刚好这个高度,凑到路城山耳边小声问:“那个尾翼刮没了,不用我赔吧?”

路城山弓腰低头,这个姿势没人看见他偷笑了一下,然后他清清嗓子说不用,站起来继续开会:“下一场是竞速场地赛,回去之后所有人练三天竞速二冲程卡丁车,改装组的车手第三天练领克03tcr,变速箱改序列式。”

大家认真记录,刚好这边说完,饭店上菜了,路城山扣上笔帽收拾了一下两个笔记本和电脑,坐下准备吃饭。

这算是一顿庆功宴,裴淞开门红,第一场职业比赛拿到第一个冠军。席间姜蝶用iPad给他看这次比赛结束后,导播组做的冠军剪辑。

裴淞把杯子一撂,惊喜地拿过来,刚好第一道热菜转了过来,路城山看了眼沉浸在自己赛车剪辑里的裴淞,无奈伸手用他的筷子给他夹了块红烧鸡翅。

因为路城山相当了解这群车组同事,一场比赛下来,能吃垮自助餐厅的饭量。

“哇……”裴淞两只手端iPad,“这是我吗?这车里是我吗?”

紧接着视频就切到车内镜头,在车里有一个镜头,就像网约车一样拍车厢内,导播截了几帧裴淞的眼睛。

“哇……”裴淞惊叹不已,有点不敢相信。

尤其这视频的右上角赫然是体育频道的水印而不是爱好者up主,官方的。

“感冒药。”路城山指尖敲了敲桌面。

同时心说怎么小孩子都是吃饭的时候给个iPad就不哭不闹。

恰好视频来到高能,是裴淞撞尾翼那一段,导播在保留了雨声和发动机声的前提下,给了这一幕帕格尼尼《24号随想曲》作为配乐,直到终点线。

“感冒药。”路城山又提醒他一次。

年轻的赛车手看完了自己人生第一个官方剪辑视频后野心勃勃,他端起感冒药仰头一饮而尽,旁边姜蝶夸他海量,他握着空杯仿佛重新握回了奖杯。

刚想扭头再与路城山,这位总工程师,复盘一下比赛上的精彩表现,以及车手与指挥的完美配合时,这一猛地扭头——

“嗷!!”

有人吓得筷子掉了,连忙问怎么了。

路城山淡淡地看着裴淞,答道:“着凉了,落枕的那块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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