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试跑开始,和正赛一样,两两一组发车。

只不过试跑的时候,最前方有安全车带着跑,用来限制大家的车速。而且发车间隔不用3分钟,前面俩车开走了紧接着就上。

八月末川西高原地界已经有些冷,与裴淞长大的东南沿海不同,是需要穿薄毛衣的程度。气温一低,轮胎温度和刹车温度都上不来。

控制台这边实时监测着各辆赛车的情况,两个控制台共用一个长桌,长桌上两台监测屏幕和两台电脑。

“先暖一下胎。”路城山需要一些软胎在柏油路、高海拔的损耗数据,“裴淞,陈宪在外线,你走内线。”

“收到路工。”

暖胎其实就是赛车手通过打方向,让赛车左摇右摆,让轮胎和地面充分摩擦。摩擦产生热能,使轮胎升温。

裴淞是场地赛车手出身,在场地赛道上暖胎很简单,就是疯狂旋转面前的方向盘。但这里是山路,山路路段宽窄不一,可能这截路还能容三车并排,下一个弯过去,两车也难行。

陈宪在通话器里告状:“姜工!裴淞差点撞到我!!”

姜工是副工程师姜蝶,在队内地位仅次于路城山,这趟比赛指挥陈宪。

姜蝶说:“车窗降下来朝他喊呗。”

陈宪说:“我不,他连路工都敢骂,我怕他。”

姜蝶无奈:“行行行。”

挪了两步过来,拍拍路城山的肩,示意他把降噪拉下来些,然后说:“管管小裴,搁路上画龙呢。”

路城山对她点点头:“裴淞,方向盘好好打,你是赛车手不是DJ。”

但其实路城山大概能猜到,裴淞是太兴奋了。从入职履历上来看,裴淞虽十岁第一次去卡丁车场,但真正开始卡丁车是十二岁,十八岁拿到驾照之后以自由人身份参加过许多场地赛。

这才有大角度S形画龙暖胎的习惯。

家境殷实,父母理解。甚至路城山在他的履历上还看到,他在高考后报名了环塔拉力赛的体验组。

当时他的领航员是他爸。注册为“维修工”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妈妈,另一个是他表姐。

所以在这样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就促成了他无比的自信和阳光,以及一种无畏无惧——他不怕得罪任何人,永远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睡在车里落枕了也没关系。他首先在意的是,落枕会不会影响他看后视镜,而不是我真倒霉我堂堂大少爷居然睡那种地方。

试跑有两次,第一次由安全车带路,第二次是车手自己跑。

所有赛车下山后,要在山脚的空地上原地掉头,再次上山。这个空地就是很多车手炫技的机会了——那不得来个漂移掉头?

这块空地并不大,如果正常掉头,起码要倒两把方向。再者说,今天试跑明天正赛,这会儿记者都到了,架着摄像,一个个长焦镜头,倒不像来拍摄的,像是来狙击的。

正面素材随便拍拍就是当代车神,职业赛车手5档回头弯灵动迅捷大家爱看,在天井这么大的空地上掉不过来头不得不多倒两把的赛车手,大家更爱看。

“裴淞。”通话器里路城山在叫他,“你不能像陈宪那么漂,你的车重心比较靠后,加上序列式变速箱,一档齿很长,先把转速踩起来再漂。”

他排在陈宪后面,而陈宪的前面就是一辆和他一样序列式变速的赛车。

裴淞开着萨博93跟着陈宪,下山是个坡,他刚好在坡上,遂看得清清楚楚。陈宪前头那小子,要么紧张,要么手潮,裴淞光听他发动机就知道这第一脚油门没给够。

漂移掉头的技巧就在于第一脚油要给猛,猛给一脚油加上大方向,宁愿让车子在原地打转,多转两圈。

那哥们就是油没给足,油门发虚导致漂不起来,只能倒车。引得一阵围观的喝倒彩。

“呼……”裴淞这会儿是真有点紧张了,萨博93的后车窗就贴着他的大名,要是在这里出糗,后天就不用跟车队回家了,他自己继续西行去藏区皈依得了。

“不用这么慌。”路城山那边显然是听见他狠狠舒了口气,对他说,“大不了倒一把。”

裴淞震惊:“倒一把?不如拿把刀插-在我脑袋上。”

赛车手是这样的,如果漂移掉头失败了,那么裴淞希望记者过来询问自己为什么没能控好车的时候,车门一开,自己已经在驾驶座没气儿了。

——哦原来是死掉了,才没能没漂起来。

那最好不过。

轮到裴淞了,他双手握着方向盘,赛车手套里的手指坚定而决绝。目光如炬,喉结略紧,不过没关系,他感受到发动机抖动的幅度和频率几乎是完美的,完美到如果生成曲线图,可能要比裴淞自己的心电图还稳定。

“到你了。”路城山说。

裴淞把车开下去,多离合序列式变速箱的赛车,在一档就能跑到100km/h。而且这种赛车发动机必须要在高转速下才能产生爆发力。

踩油门这种事,裴淞从未有过犹豫。

引擎盖一层铁皮盖不住内燃机的声浪,那是路城山希望被人们记住的声音。搭载2.3T发动机的赛车挠地烧胎,后轮在地上挠出白烟,大学还没毕业的职业赛车手的梦想是终有一天悠闲地单手扶方向,像拓海那样在秋名山漂移。

路城山给这辆车搭载了法拉利296同款的双叉臂式悬架,其抗侧倾能力相当优秀,足以在大角度弯道的山路上稳稳托住赛车。

所以在这种车原地漂移掉头的时候,姿态很帅。

深油门持续蓄油的同时猛打方向,路城山第一次看裴淞在车队那个赛道上漂一个上坡回头弯的时候,就看到他天赋的表现力。

裴淞原地漂移,以车头为圆心,180度标准掉头,不偏不倚。他听见外面一些野生车迷欢呼,以及沉默着、觉得无趣的媒体人们,他知道自己可以松口气了。

“漂亮。”路城山说。

当晚,裴淞也把这两个字还给他了——

虽然叫得令人惊心,但不得不说立竿见影。路城山每一下都精准按在穴道上,甚至还会预判裴淞躲闪的方向,另一只手固定住他肩膀让他无处可逃。

“漂亮!”裴淞向正左、正右方扭头,“真的不疼了!果然手艺人啊路工!”

路城山去卫生间用60度热水拧了块毛巾出来,让他盖在后脖子上,裴淞烫地“嘶”了一声然后拎开。

“敷着。”路城山狠绝地按回去,“高原晚上冷,窗户关好睡。”

裴淞“嗯”着点头,然后朝他笑笑,说:“谢谢路工。”

朝气蓬勃的少年坐在床尾,头顶鹅黄色的灯光落在他笑吟吟的一张校草脸上。路城山窄而长的眼睛微微敛了些,睫毛遮住瞳仁的光,将视线挪开:“不客气。”

“路工。”

刚抬脚要走,又被叫住,路城山遂回头。

裴淞问:“正赛还是你指挥我吗?”

“是。”路城山点头,“早点睡,我走了。”

今年三十岁整的路城山总让裴淞觉得过于老成,裴淞现代文学的老师也三十岁,但和路城山完全不一样。裴淞记得很清楚,有次去他办公室,他着急忙慌地在键盘上Win+D然后盯着桌面。

任务栏下开了4个梦幻西游。

所以裴淞没觉得三十岁是个多大的年纪,他觉得应该是路城山的江湖地位把他架起来了,以至于他不得不维持住总工程师的人设。

如此一想,裴淞觉得合理。

敷得差不多了之后他掀了棉被躺进去,果然还得是床舒服,那一层垫褥子实在是……

“嗯?”裴淞重新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个巴掌大的纸盒子。

一包薄荷爆珠万宝路。

在这个瞬间裴淞觉得人类真的是非常脆弱的生物,他在亲手逮捕了戒烟人士私藏的烟时,居然第一反应是,路工连抽烟都抽薄荷的,提神醒脑,高效工作。

这个小旅馆的门和裴淞的底线一样脆弱,里面不插插销的话,里外都能开。

于是“咣”地一声路城山又冲回房间里。他看着裴淞手里已经被逮捕的万宝路,说:“我能解释的。”

路城山接着说:“买烟买惯了,它还没拆。”-

次日早,正赛。

来现场看山路赛车的车迷挺多的,这些都是真爱了。因为山路封锁,他们在这儿只能看到发车,或者坐缆车去山顶看冲线。

而且这地儿很偏僻,又是高海拔。不过还是来了很多人,聚在发车台警戒线后面,兴奋地举着手机拍车手。

所有车手头盔里的通话器连接到各个车组工程师的控制台。

考虑到山区的信号覆盖不太好,各个车组的控制台被运到了山腰,大塑料棚子下面是一个个餐桌高度的控制台。控制台接信号投射仪和电机,位于山腰处,信号向山脚和山顶覆盖,是最理想的。

路城山戴上耳机:“测试通话器,这里是控制台。”

耳机里:“控制台,这里是07号赛车萨博93,裴淞。”

跑山,工程师和赛车手一对一指挥。

路城山指挥裴淞,副工程师姜蝶指挥向海宁,资历最老的陈宪其实不太需要指挥,所以他的通话器连接着经理孙旭。

工程师和赛车手的无线电通话内容,会全程录音,由赛事中心保管,所以赛前的对话内容很官方,确保车手和工程师都在严谨的工作状态。

路城山:“通话器正常,07号车手你好,请做赛前自检。”

裴淞:“通话器正常,工程师你好,机油压力正常,汽油压力正常,偏时点火3,水温正常,刹车油正常,发动机无异响。”

路城山:“控制台反馈,轮胎寿命正常,机油寿命正常,胎压正常,地面温……”

“嗯?”裴淞的耳机里忽然没声儿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抓着方向盘的手敲了敲头盔,也就是他自己的脑袋,“路工?工程师?”

“在。”路城山说话了,“通话器正常。”

“通话器正常。”裴淞也给他反馈过去,“刚怎么了?信号断了?”

路城山:“不是,信号正常,今天可能会下雨。”

“会吗?”裴淞开着他的萨博93正在等候区。

跑山两两一组,间隔3分钟发车,这次来了12支车队,每支车队上三辆车,等到他发车还要等一阵儿。

他探着脑袋看向前挡风玻璃外面,说:“天挺晴的呀?赛会通知了吗?”

此前车组里有个大哥说,他一下雨就腰疼,加上天边幽幽地,有几朵脸色比较差的云正在扎堆……裴淞觉得不太对劲。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换胎,赛会的工作人员敲了敲他的引擎盖,给他打手势,示意他上前。

裴淞说:“轮到我发车了。”

他头盔耳机里传来路城山的声音,对他说:“07号车手,你应该不会怕下雨天的雁灵路吧。”

“不怕的,工程师。”裴淞丢开离合,萨博93开上发车线。

说完,一滴雨砸在他挡风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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