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你不是跟这事没关系吗

人好像都是会内耗的。

因为过于追求完美而内耗,因为在意别人的看法而内耗,因为后悔做过的选择而内耗。

谁都知道内耗没有必要,但它就像长在指甲边的倒刺,没有人可以忍住不去拔。

乔清许自己也知道他正在进行精神内耗。

陶国勇通过他受贿的事已经成了定局,他没法改变结果,唯一能让自己舒坦的方法就是把这事放下。

就像姬文川那样,直接让这事翻篇。

但乔清许心里还是不舒服。

不单单是针对有人在他面前受贿这事,还有被利用和被隐瞒,种种因素加起来,让他实在很难就这么过去。

“老板。”张慧琴敲了敲办公室门,晃了晃手里的报表,“今年春拍的成交记录都汇总在这里了。”

“好。”乔清许从无尽的内耗中抽离出来,“放这里吧。”

“咱们拍卖行,”张慧琴走到办公桌前,欲言又止地问,“没出什么事吧?”

“出事?”乔清许一时觉得奇怪,拿起报表翻了翻,“出什么事?”

“前几天陶国勇的画拍出去之后,你就一直是这幅状态。”张慧琴说,“他的事不会牵连到我们了吧?”

“没有。”乔清许呼出一口气,放下了报表,“别多想。”

张慧琴仍旧站在办公桌前没离开,一副还有话说的模样。

乔清许问:“还有什么事吗?”

“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张慧琴环抱起双手,倚着沙发椅背说,“是有什么心事吗?”

乔清许确实有心事,但很难对外人提起。

他没有接话,张慧琴干脆换上轻松的语气,调侃道:“当老板的都这样,员工可没法好好工作啊。”

陶国勇的事在乔清许心里梗了好几天,只靠他自己的确很难消解。

既然张慧琴已经把氛围铺垫到位,乔清许便还是抿了抿嘴唇,开口道:“你怎么看陶国勇这事?”

“我肯定是持反对意见的。”张慧琴收起调侃,严肃了几分,“我也不希望他以后来我们拍卖行。”

“嗯。”乔清许说,“我也打算这样做。”

“看你这么发愁,”张慧琴问,“是不方便拒绝他吗?”

“不。”乔清许摇了摇头,“我会跟他说清楚,这种事下不为例。”

张慧琴面露不解:“那你还纠结什么?”

“很多。”乔清许缓缓倒在办公椅上,看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我没有预见这件事的发生,是我的失职。但就算预见了,我也很难处理,最后结果可能还是像现在这样。”

“原来如此。”张慧琴点了点头,“你心里过不去是吗?”

“是。”乔清许说,“有一种很无力的感觉。”

“你让我们把他的画拍下来,应该是跟他有人情往来吧?”张慧琴说,“你现在当了老板,很多事确实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乔清许重新坐直身子,“我过不去的点在于,他利用我做违法的事,我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下不为例都是后话了——就这样让这事过去的话,是不是证明我的底线降低了?”

张慧琴摸着下巴,思索着说:“这很难说清。”

“我不确定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乔清许说,“好像要适应这个社会,这确实是一件好事。但是……”

“哎,小乔,你想太多了。”张慧琴也不叫乔清许老板了,拿出过来人的态度说,“你这是庸人自扰。”

“或许吧。”乔清许说,“但就是总忍不住去想。”

“在我看来,底线并不是一条直线,是一条波浪线。有的地方适当放低标准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你轻松不少。”

乔清许不是很确定:“可我在这件事上放低标准并不是很好受。”

“主要还是你自己心里过不去,钻牛角尖了。”张慧琴说,“你知道那个很火的性格测试吗?把人分为i人和e人。”

乔清许测过,他是个e人,偏外向。

“知道。”他说,“怎么了?”

“我有67%的倾向是i人,为什么不是100%呢?”张慧琴说,“因为其中有33%的题目,我的选择是偏e人的。”

乔清许不是很明白:“所以呢?”

“我说简单点吧。”见乔清许没跟上,张慧琴换了个方式,“比如有100道题,其中有67道,我的选择偏i,有33道,我的选择偏e。由于i的倾向达到了67%,所以我的性格是i人。

“而你呢,假设你有70道题的选择偏i,你也是个i人,但这能说明我的67道题跟你的70道题是重合的吗?”

乔清许更加一头雾水了:“我还是没懂,张姐。”

“我是想说,就算你我都是i人——当然,这是假设——我们所有的选择并不是重合的。可能有一道题,我的选择偏i,你的选择偏e,那在我看来,你就是个假i人。但或许另一道题又反过来了,你觉得我是个假i人。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乔清许渐渐跟上了:“你是想说,即便大家都有道德底线,对待同一件事情的标准也是不同的。”

“没错。”张慧琴打了个响指,“比如有100道道德选择题,我有90道选择了道德,你有95道选择了道德,不用说,我们俩都是道德感很强的人,但这能说明我跟你的选择都是重合的吗?”

“不一定。”乔清许说,“可能在我看来无所谓的事,在你看来就不道德。”

“是了,就是这样。”张慧琴说,“你想想看,人的性格都这么不纯粹,看待事情的标准又怎么会纯粹呢?”

压在心里的石头骤然减轻了不少,乔清许说:“所以你是建议我不要把自己框得太死。”

“人活在世上,是一定会有瑕疵的。你敢说你从来没有骂过人、没有横穿过马路吗?谁都会做过一两件不道德的事,但绝大部分人仍然是有底线的,这并不矛盾。

“陶国勇的事你采取放任的态度,并不影响你的本质,这只是偶发事件罢了。当然,他本身是踩到了法律的红线,这又是另一个层面的事了,但对于你个人来说,你需要做的是放下,然后杜绝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乔清许缓缓吐出一口气,说:“谢谢你,张姐。”

“不客气。”张慧琴说,“我也是瞎说一通罢了。”

“不,我感觉很受用。”乔清许说,“原来道德标准也存在灰色地带,这东西真得去适应才行。”

“可不是吗?”张慧琴笑了笑,“这样在你无能为力的时候,至少心里好受点。”

跟张慧琴聊了一通,乔清许心里确实好受了不少。

他最过不去的点在于没法看清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坚持本心,而现在他隐约有了答案。

说到底,还是自己能力不够,没法成为理想中的“正义卫士”。

现实赤果裸地摆在面前,无法改变就是无法改变,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

他能做的只有和自己和解,找到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平衡。

当然这并不代表躺平,只是为了再次遇到这种事时,能够更加冷静理智地处理。

至于被姬文川隐瞒,跟自己达成和解后,这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掏出手机看了看,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姬文川发来的一条消息:想通了就自己回来。

这些天乔清许一直没有回锦城酒店,就住在老小区自己家里。

姬文川没有找过他,显然是不想再为同样的事情争吵,又或者……已经受够了乔清许的性子。

无论如何,事情总得去面对,乔清许也不能一直回避下去。

晚上加了一会儿班,乔清许回到顶层公寓时,姬文川还没回来。听管家说,是参加陶羽的成人礼去了。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当中,陶羽都成年了。

乔清许在客厅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姬文川,而就在他正想发条消息问问时,玄关处突然来了人——

“叔,帮我找件干净的浴袍。”

“小羽?”老管家急忙去迎接,“你怎么来了?”

“我先过来,干爹待会儿就到。”陶羽说。

老管家直接懵了:“啊?”

这一幕放乔清许眼里也有些懵,但他比管家知道得多,立马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陶羽趿拉着拖鞋往里走,没走几步便猛地停下,瞪着沙发上的乔清许问:“你怎么在这里?”

“看电视。”乔清许淡淡地说,“卧室的电视屏幕不够大。”

“不是,你凭什么在这里看电视啊?”陶羽转头看向老管家问,“我干爹知道他在这里吗?”

“知道啊。”老管家说,“乔先生住在这里。”

“什么?!”陶羽一副晴天霹雳的模样。

“你可以回去了。”乔清许说,“你干爹他不需要你的成人礼。”

乔清许已经说得很隐晦了,算是在老管家面前给陶羽留了面子。

一来就要浴袍洗澡,还说姬文川待会儿就到,不就是要把自己洗得香喷喷,送给姬文川吗?

“我凭什么回去?”陶羽三两步走到乔清许面前,“我现在已经成年了,可以和你公平竞争,你少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乔清许简直无奈:“你不用准备高考的吗?”

一提到学习,陶羽就炸毛:“不关你的事!”

乔清许有些时候还挺羡慕陶羽的,生活在象牙塔里,烦恼顶天了也就恋爱和学习。

要是他知道陶国勇为了给他创造更好的条件,去做违法的事情,他会怎么想?他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吗?

乔清许不会戳破,也不想戳破。

学生时期这段单纯的时光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宝贵的,他不想去做这个坏人。

一旁的老管家听得云里雾里,正想问问怎么回事,这时入户玄关的灯再次亮起,姬文川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很快看到了陶羽,微微皱眉问:“你怎么在这儿?你爸正在找你。”

而当他的视线扫到乔清许时,不等陶羽接话,他便说道:“赶紧回去。”

“干爹!”陶羽不依,“你怎么回事啊?你跟他难道是认真的吗?”

“陶羽。”今天的姬文川显然非常没有耐心,脸色唰地沉了下来,抬手指着玄关的方向,“我最后说一遍,给我回去。”

看样子乔清许不愿意做坏人,姬文川倒是不介意。

陶羽委屈得不行,红着眼眶离开了。

等入户门重新合上,姬文川这才不疾不徐地走到客厅,一边在沙发坐下,一边问乔清许道:“想通了?”

说这话,他的神态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从容。

老实说,乔清许不喜欢老先生这个态度,但想到自己也有要反省的地方,便随他去了。

“我们需要好好聊聊。”乔清许说。

“是。”姬文川交叠起双腿,“你说。”

该从哪里说起呢?

乔清许想了很多,但真到开口时,他也没法说个一二三来,便先给了个结论:“陶国勇的事,我可以翻篇。”

“好。”姬文川并不意外,“我就知道你能想通。”

话匣子一打开,乔清许也渐渐有了思路:“跟你在一起后,我确实受了很多照顾,所以你把我当成小朋友,我是可以理解的。”

“嗯。”姬文川的脸色柔和了下来,“然后呢?”

“你选择瞒着我,是有你的考量,我也可以理解。”乔清许顿了顿,“但——”

“但我忽略了这是触及你底线的事。”姬文川主动接话道。

只要一方先示弱,沟通似乎就能顺利很多。

“是。”乔清许说,“我不想被卷到违法的事情里去。”

“以后不会了。”姬文川说。

相互理解不是什么难事,但乔清许还想纠正一些其他东西。

“你说让我成长,”乔清许尽量注意着沟通的语气,“就是让我以平常心去看待这些违法的事,我不是很认可。”

姬文川挑了挑眉:“你管不过来。”

“我知道。”乔清许说,“我理解的成长是我能独立处理好这些事,而不是根本不放在心上。”

“那我问你,”姬文川用食指敲着沙发扶手说,“如果我事先提醒了你,陶国勇的事你会怎么处理?”

“之前我会直接退回去。”乔清许说,“现在可能想些办法不让行贿的人拍到,后面再劝一劝陶国勇,让他把画收回去。”

“说的总比做的简单。”姬文川说。

“是。”乔清许不否认,“可能最后还是没法拒绝,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不和我一样吗?”姬文川问。

“至少我尝试过。”乔清许说。

姬文川发现了,其实乔清许的性子还是没变,哪怕最后结果一样,他也会纠结一些原则性问题。

努力的过程重要吗?姬文川并不觉得。

“你有没有想过,”姬文川不想打破这良好的沟通氛围,斟酌着用词,“你在我身边获得了很多好处?”

“你想说我走了捷径。”乔清许说,“我承认。”

“你承认?”姬文川有些意外。

“没有你,我拍卖行不会这么快拿回来。”乔清许语气平平地说,“这些我都承认。”

之前在高足杯上获得的好处,乔清许已经通过汝瓷还清了。

但和姬文川成为恋人后,他又获得了一些“特权”,不可否认,这都是靠姬文川经营的人际关系换来的。

“那你的底线可以适当放低一些。”姬文川说,“毕竟你也在享受这些好处。”

“我会试着放低。”乔清许说。

这下姬文川更加意外,挑眉问:“你确定会?”

“准确来说,是有条件地放低。”乔清许说,“我也会有我的坚持。”

其实乔清许还是有些转变,之前是连结果都不接受,现在好歹认清了现实,只是心里的火苗并没有熄灭。

“也好。”姬文川说,“以后牵扯到你的事我会跟你商量。”

——牵扯到你的事。

言下之意,没有牵扯到乔清许的事,还是该怎样就怎样。

乔清许自然听懂了这层意思,但他也不想再继续争下去了。

他和姬文川各自退了一小步,当前来看,已经是不错的结果。

“还生气吗?”姬文川朝乔清许伸出了胳膊,“过来。”

“还好。”乔清许站起身来朝姬文川走去,“我自己纾解了。”

姬文川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他暂且放下胳膊接起电话:“喂?”

乔清许继续靠近姬文川,但也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姬文川倏地皱起了眉头:“什么?”

“少爷。”管家急急忙忙地来到客厅,“楼下大堂经理说有警察上来了,没拦住。”

“警察?”乔清许奇怪道。

“我知道了。”姬文川挂掉电话,起身走到一边又打起了电话。

乔清许不知道是什么事,只听到了“律师”等字眼。

没过一会儿,三五个警察出现在了入户大门外,把手里的传唤证举到了姬文川面前。

“姬文川,”其中领头的人说,“陶国勇受贿一案,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

——传唤是对涉案人员采取的措施,跟普通的配合调查不同。

乔清许惊了,连忙走上前挡在姬文川面前:“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证据我们也不会传唤。”那人对姬文川说,“你是自己跟我们走,还是要我们采取强制措施?”

姬文川没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而乔清许却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混乱地站在玄关,看着电梯门渐渐合上,喃喃自语地说:“你不是跟这事没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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