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就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
八月底的锦城骄阳似火,刚下过雨的地面不多时便已干透,只是蒸腾的热气还未散去,让这座城市从火炉变成了蒸笼。
下过雨之后反而更加闷热,典型的中国南方城市。
乔清许昨日才回国,倒也并无不适应。
换上宽松的短袖衬衣和休闲裤出门,猛烈的阳光打在冷白的皮肤上,晃得乔清许自己都觉着刺眼。
他看了看腕表,离约定的饭点还有一些时间。
反正去早了也只能在包厢等着,他索性调转脚步,拐进了路旁的古玩市场。
曾经摆满了地摊的地方不知何时修建起了成排的商铺,统一制式的木牌匾上刻着这个斋、那个堂,倒还真有点儿文化场所的意思。
眼睛瞅见橱窗里一件惹眼的铜胎掐丝珐琅香炉,乔清许凑近一看,釉色清澈透亮,毫无使用痕迹,果然是现代工艺仿品。
看样子面子变了,里子还是没变。
和乔清许记忆中一致,在这个古玩市场,能淘到民国以前的东西,已经算是店主有良心的了。
正打算继续往前逛时,店里突然传来了店主高亢的声音:“砍价可不是你这么砍的,我这鼻烟壶要是放拍卖行,分分钟拍出二三十万,现在十万块便宜卖给你,纯粹是我不想拍卖行赚佣金。你直接给我砍到五万,可不要太过分!”
二三十万的鼻烟壶?乔清许来了些兴趣。
他推开隔热门帘,佯装随便逛逛,悄然靠近了正在讲价的大爷。
玻璃柜后的店主瞥见了一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进店,只是这会儿正在谈生意,也没工夫搭理。
“十万块也太贵了,你这真是明成祖时期的东西?”
“那可不,你看这成色,看这器型,大开门的真货,绝对到代。”
“你不敢送去拍卖行,我看是来历不正吧?”
“我也不怕告诉你,这就是从明代的墓里挖来的土货。”
不难看出大爷是真看上了这玩意儿,嘴上不停嫌弃,手上却爱不释手地把玩。
近看之下,这鼻烟壶用料讲究、雕工精细,确实是上档次的东西,就算当成工艺品来卖,也绝不会便宜。
但要说它是出自明成祖时期,就有些过分了。
乔清许路过大爷身后,不轻不重地提醒道:“鼻烟壶是清代才有的吧?”
此话一出,店主脸色骤变,阴狠的目光直直地看了过来,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大爷还不算傻,见店主这副模样,自知上当受骗,当即搁下了手中的鼻烟壶。
目的已经达到,乔清许一刻也不停留,转身离开了这家古玩店。
古玩市场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其中最忌讳的就是旁人妄评,干扰交易。
乔清许刚才干的恰恰就是这件事。
倒不是他不懂规矩,跑去显摆学识,而是他实在难以容忍有人用假古董骗钱。
不过根据圈内人士的说法,古董没有“真假”之说,只有“新旧”之分。一件现代的东西冠上了错误的年代,也可以是卖家自己看走了眼,构不成欺瞒诈骗,因此这行当也没有退货的规矩,踩了坑,吃了亏,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乔清许向来对这些规矩嗤之以鼻,但一码归一码,该跑还是得跑。
眼看着古玩市场的出口就在不远处,前方突然出现了四五个中年男人,各个左右张望,显然是在找人。
“老王说那人长什么样?”
“瘦瘦高高的小白脸。”
“你们看那人像吗?”
几人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乔清许,他已经撤得够快了,奈何古玩市场的老板们沆瀣一气,他不过得罪了一家古玩店,这就惹来了一群找他算账的人。
“站住!别跑!”
前方的几人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大有要把乔清许大卸八块的架势。
乔清许早有准备,拔腿就跑,一些不明就里的店主听到店外的喧闹声,循声看来,只能看到一道白影飞速闪了过去。
常年在库房里走动,乔清许的体力还过得去,他就如兔子一般在狭窄的巷子中疾速穿行,一时半会儿,那些肥头大耳的老板们还真追不上他。
但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一直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
再次拐进一条小巷,乔清许眼尖,发现了一家废置的店铺。他迅速躲进店里,藏进破烂的置物柜中,而没几秒后,店外便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人呢?”
“那小兔崽子跑哪儿去了?”
剧烈运动后的心跳没法立刻平复下来,乔清许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任由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至下巴,再滴落到裤子上,晕染出深色的痕迹。
下一秒,“哐”的一声,店铺的大门被人猛地踹开。
乔清许的心跳骤停了一瞬,随即跳得更加厉害。他握紧了手机,做好随时报警的准备,闷热又潮湿的空气让他呼吸不畅,竟生出了些许窒息感。
“他刚才是往这边跑了吧?”
“没看清,也可能跑另一边去了。”
“要不再去出口堵堵?”
“我看行。”
“跑了也没事,让老王把监控截图发群里,以后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几人在门口聚集了片刻,没人发现乔清许的踪迹。脚步声逐渐远离,乔清许刚松了口气,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吓得他差点没松手掉在地上。
见是杨彦打来的电话,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挂断后用文字回复:马上就到。
约定的饭店就在古玩市场的街对面,一家土味菜馆,专做正宗的九大碗。
乔清许悄摸离开古玩市场,来到这家饭店时,杨彦父子已经在包厢坐了一阵,满桌子的菜刚好上齐。
许久未见到乔清许,杨建章很是热情地招了招手:“小乔,快来坐!”
乔清许点了点头,来到杨彦身旁坐下,对杨建章道:“杨叔好,不好意思来晚了。”
“你是跑过来的吗?”杨彦扯过一张纸巾,给乔清许的额头擦汗,“怎么出这么多汗?”
乔清许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也没有讲他刚才的“英勇事迹”,从杨彦手中接过那张纸巾,擦着额头说:“外面有点热。”
“确实很热,这些年一年比一年热,你刚回来还适应吗?”杨建章问。
“还好。”乔清许说,“国外也很热。”
“时间过得太快了。”杨彦给乔清许烫起了碗筷,“转眼间你都出国六年多了。”
准确来说,是六年零两个月。
高中毕业后,乔清许去了国外读艺术品管理专业,本来逢年过节他还会回国,但自从父亲因病去世后,他就很少回来了。
也不是他不想回来。
临近毕业的时候,他拿到了国际顶尖拍卖行的offer,想着机会难得,他便在国外又待了两年,直到拿下国内的拍卖师执业证书后,他这才放弃国外更好的发展,回国来——
接手他父亲留下的拍卖行。
许久没有吃过正宗的农家土菜,乔清许的味蕾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杨建章一直在问他国外的生活和工作,他始终耐心回答,等杨建章再也找不到话题,他这才聊起他回国来的目的:“杨叔,这一季秋拍的主题定了吗?”
“主题?”杨建章手一顿,继续夹菜,“这次秋拍,瓷器杂项会比较多。”
一听就是没有主题了。
乔清许放下筷子,说道:“可能还是定个主题比较好,比如花鸟虫鱼等等,这样也有利于销售。”
“来,小乔。”杨建章并未接话,夹了一块夹沙肉到乔清许碗里,“你在其他地方可吃不到这好东西。”
东西虽好,吃多了也腻。
乔清许垂眸扫了眼碗里的夹沙肉,继续道:“现在各大拍卖行都很重视预展,我们也……”
“小乔。”杨建章笑着打断,“我们福至也不是什么大拍卖行,没必要搞那些花样。”
“可是……”
“你才刚回国,还是先熟悉下环境比较好。国内有国内的规矩,你在国外学的洋人那套,不一定在这里适用。”
乔清许沉默了一瞬,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我学的不是‘洋人那套’,是经验。我想这次秋拍就由我来策划,到底适不适用……”
“这次秋拍的工作早就开始了,现在策划也来不及。”杨建章略微敛起了眼里的笑意,摆出长辈的姿态,“我理解你想尽快回来工作,但这事急不来。我看你先去库房里帮忙吧,这样也好尽快上手。”
三番五次被打断,饶是不急不躁的乔清许,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一点也不意外杨建章会是这样的反应。
杨建章是他父亲乔必忠的合伙人,手里有福至拍卖行一半的股份。两家人关系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算不上有多亲近。
乔清许为了读书和拿证,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他压根没指望一回来,杨建章就会接纳他。
“杨叔。”乔清许将双手放在膝盖上,脸色严肃了几分,“您是不是忘了,这拍卖行有我一半。”
他的语气仍然克制,但这话多少有些不客气。
碗筷的声音骤然停止,餐桌上安静了下来。
杨彦有些诧异地看着乔清许,杨建章也是没想到几年不见,乔清许竟然会不顾长幼尊卑,这么跟他说话。
不过一想乔清许好歹也二十四了,不是个好打发的毛头小子了,他便稍加思忖,做出让步的模样:“你不想管理库房也行,总得联络客户吧?最近姬文川有一件明成化的高足杯要出手,你能说动他放我们这里拍卖,我就让你负责这次的秋拍。”
“姬文川?”乔清许听着有些耳熟。
他还未来得及深想,又听杨建章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你说不定还真有机会,他就喜欢你这样的小年轻。”
杨彦突然皱眉:“爸!”
“欣赏,是欣赏。”杨建章立马改口,“他就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