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言惊蛰在马桶上坐了半天才出来,恢复情绪是一方面,在一条腿不能着地受力的情况下,既要提好裤子冲好马桶,又要撑稳身体,费劲挪动是另一方面。
段从的烟早就抽完了,听到卫生间门响,过去将他扶回床上。
相识二十多年的默契不是白给的,两人对于刚才的尴尬,一致选择了忽视,谁也没有说什么。
段从将言惊蛰在床上安置好,直接喊了大夫来确认情况,了解后续的治疗安排。
听到“在医院住两天”时,言惊蛰没忍住开口打断:“可以不住吗?”
段从的目光与医生护士一同望向他。
“我家里还有小孩子,”言惊蛰想到言树苗还一个人在家,心里直揪得慌,“没大人不行。”
今天还是他生日。
“家里没别的大人了?”跟随护士接话,“你现在也没法照顾小孩吧?”
“建议住院也是为了方便观察。”大夫解释,“你的情况回家修养也可以,今天还是别折腾了,明天感觉确实没什么问题再出院。但是该注意的得注意,多卧床少活动,定期回来检查。”
言惊蛰还想再说什么,段从将话题接了过去,开始询问医院有没有现成的轮椅拐杖能用,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这是让他服从安排的意思。
医生护士们离开后,言惊蛰想想,拿过手机给姐夫打电话。
段从去租了轮椅回来,就看到他怔怔地坐在床头,耷拉着眼皮很轻地叹气。
“疼?”段从问。
“嗯?还好。”言惊蛰忙摇摇头,看他弄回来的东西,心底有种复杂的温暖,“谢谢你。”
段从没说话,沉默着将轮椅调整好,抬起手腕看看时间。
“你有事就去忙吧,”言惊蛰注意到他的动作,赶紧说,“麻烦你了今天。”
如果这会儿离开,不论从情分上还是本分上,段从都没有任何问题。
他真的不想再过多涉入言惊蛰的生活。
可看言惊蛰反倒是客气到极点,一副巴不得他立马离开的模样,段从又有种微妙的不悦。
“你自己可以?”他问言惊蛰。
“我没事,有了轮椅就很方便了。”言惊蛰说。
“你儿子呢?”段从又问,“再找个同事去帮你照顾?”
后面那半句话,搁在这个语境与他们之间,是十分不合理的。
尽管段从的表情毫无起伏,语气也极为平稳。
言惊蛰又想起他刚进病房时看到宁望的反应,从胸腔连带着喉咙口,都不受控制地想要收缩。
“没,”他感觉自己这会儿出声说话都有些发黏,清了清嗓子,“本来想找我姐夫去帮着看一下,刚打个电话,他说他今天没时间……”
言惊蛰没有姐姐,这个姐夫是从哪儿论的,稍微一琢磨就能猜出来。
段从的神色突然又冰冷几分,言惊蛰也意识到这一点,心底那点儿冒泡的幻想,顿时恢复平静。
“对不起。”他囫囵着将话题终止,低头在手机上漫无目的地划拉,“我再给言树苗打个电话,今天是他生日。”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几秒钟后,言惊蛰听到一声兼具着无奈与烦躁的叹息:“密码。”
“你家的。”段从说。
言惊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言惊蛰压根儿没换新房子的密码。
韩野粗枝大叶,没想到告诉他怎么改,他不会弄,也没想着去改。
毕竟是以帮人“看房子”的名义搬进来的,说到底甚至不算真正的租房,那种借住在别人家的心理作用太过强烈,让言惊蛰总有一种不好意思擅动别人东西的感觉。
段从知道他连门锁密码都没换,有些古怪地扫了他一眼。
言惊蛰没在意,光顾着激动——虽然让段从去帮自己接小孩,实在是有些无耻,可这会儿他也实在顾不得那么多。
段从先回家开了辆车,再熟门熟路地回到自己的旧房子,一路上无语极了,不懂自己在干什么,连剖析的心情都没有。
摁密码的“滴滴”声过于连贯,他还没调整好面对小孩儿适当的表情,开门的同时,言树苗就从阳台“噔噔噔”地跑过来,激动地喊:“爸爸!”
这个称呼对于段从来说,这辈子都没打算拥有。
乍一听实在陌生又别扭,想想这是言惊蛰现在的身份,他眉梢微挑,没什么表情地看向言树苗。
言树苗跑到半截就发现喊错人了,站在家门口的不是爸爸。
他脚步一顿,刚想害怕,认出段从后,很快就感到了委屈。他瘪着嘴一边憋眼泪,一边朝段从走,带着哭腔小声打招呼:“叔叔好。我爸爸呢?”
段从不知道是不是他自身的问题,每次见到这个小孩儿,他的心情都不太一样。
在老家头回见到言树苗,呆头呆脑却懂礼貌的小模样还挺讨喜;知道是言惊蛰的儿子后,尤其在医院那一面,小孩子是可怜的,他看着只觉得烦躁;现在听他喊着“爸爸”跑过来,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总之就是怎么都不想去喜欢。
他明白小孩子是无辜的,可“言惊蛰的儿子”这个事实对他而言,能够去联想的东西太多,无法不感到讽刺。
“叔叔,”言树苗见段从不说话,伸手拽拽他的裤子,又问一遍,“我爸爸呢?”
天气热了,言树苗在家只穿着短袖短裤,像他爸爸一样不爱好好穿鞋,左右脚的拖鞋拧拧巴巴地反套在脚上。
段从扫见他胳膊上还没淡去的大片烫痕,伸手意思性地碰了下言树苗的脸:“在医院,我带你去找他。”
言树苗本来还能憋住哭,一听这句,眼泪珠登时开了闸。
“爸爸怎么了?他也烫到手了吗?”他自己抬胳膊抹眼泪,小孩子哭起来没重心,本能地朝段从腿上靠。
段从望着他哭一会儿,在心里叹口气,熟练地从玄关柜子里拿出抽纸,蹲下来给他擦擦脸。
“没怎么,不小心撞到了腿。等会儿你见到他不要哭,开心一点,这样他才能好得快。”他哭得肚子一抽一抽的,段从抬抬嘴角笑了下,“嗯?”
言树苗立马点点头,自己憋着哭,继续一抽一抽地转身朝卧室走:“叔叔我,我去穿裤子。”
段从起身在屋里转了转,言惊蛰搬来住一阵子了,这里的布置跟先前却并没有太大区别,除了多出很多小孩子的物件儿,基本什么都没添。
他看到沙发上散落的几本故事书,旧得纸页都起卷儿,拿起来翻翻,倒是看得出很爱惜,封面上还有用橡皮擦过的痕迹。
阳台的伸缩晾衣杆上挂着洗完的衣服,一大半都是童装,言惊蛰的衣服只有那么零星的几件。
内裤袜子都挂在靠里的那端,段从瞅见两条陈旧的成年男士内裤,裆底的布料搓洗太多次,都快薄透了。
他停顿两秒,若无其事地让自己看向身旁的凳子。
这把凳子之前没在阳台。
同样多出来的还有窗台上几张画纸、用到只剩笔头的彩色铅笔,和一块小得可怜的橡皮头。
凳面上凹陷下去两个小小的坑,段从弯腰用指尖一探,还带着温度。
“叔叔,我可以带水杯吗?”言树苗忙叨叨地跑出来问,“我想给爸爸泡豆奶粉,喝了有营养。”
“可以。”段从回头问他,“你今天一直在阳台呆着?”
“嗯!”言树苗点点头,赶紧小跑去厨房拿自己的水杯接水,“窗户能看到下面,爸爸回来我就能看见他了。”
段从望着他垫脚够净水器的小小背影,回头捏起画纸,看出上面稚嫩凌乱的笔触,画的是大手牵小手的一对熊猫父子。
他搓搓纸边,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