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程放鹤小心折好书信, 端正放在桌上,从衣柜里挑出一身轻便的劲装裹了,随徐朴翻出窗子。

王冬在前面带路, 他早就摸清一条无人把守的小道, 直通侯府往常运送货物的角门。

此时门口空无一人, 木门虚掩, 一推便开。

程放鹤站在门口,最后望一眼住了一年多的府邸,以及充满回忆的无心阁。他似乎愣了片刻想了什么, 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终是转身出门。

门外停着徐朴的车,他如今身为六品主事,备的却是寻常百姓家女眷出行用的青篷矮车, 外形极不起眼。

徐朴给王冬塞了一把银子,王冬推拒两句便收下。临川侯跑路之后, 王冬这传递消息的恩情无从得报, 只能给点钱作罢。

打发了王冬,程放鹤坐进车里, 狭小的车厢只够他一人,不带随从, 徐朴独自驾车向城门行去。

程放鹤掀帘看向车外, 欣赏着终于度过战乱的京城。

——如今城中安定、百姓温饱,也有他临川侯一份力吧?

不过他的心血更多在锐坚营,也不知那些人现下过得如何,有没有被夏人发现身份, 有没有再次受到迫害……

街头楼阁屋檐鳞次栉比, 古代虽然生活不方便, 但古色古香的风景还是很美。从今之后,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侯爷可想好了去哪里?”徐朴突然问话,混在马蹄声中。

“先去趟焦山,然后再决定。”程放鹤轻笑回答。

去趟焦山,然后他就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傍晚,家家户户燃起炊烟,街上冷清萧条,城门处更是无人出入。守卫分批换防,仍在把守的几人也不安分站岗,低声细语,邀约今夜去南风馆吃酒。

宵禁之前,百姓可自由出入京城,一辆青顶小车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车轮辘辘声渐慢,接近城门,程放鹤悬起了心。

只要此番能够离开京城,无论是季允还是这个世界的其他什么人,就再也无法阻挡他回家。

守卫的声笑穿过车篷,他们在争执南风馆哪位小倌的腰最细,看似不曾关注渐行渐近的车辆。

程放鹤本以为就此无事,谁料突然传来一声唤:“哎呀,这不是徐主事吗?”

这一声之后,众守卫纷纷同徐朴打起招呼来。徐朴应付几句,而后连连道:“急着出城呢,改天再和兄弟们吃酒。”

那些守卫却不肯放他,接着有人高叫:“云将军,徐主事在这呢——”

程放鹤这才明白徐朴为何会被如此关注,原来是得了云佐的吩咐。

“徐主事!”脚步声伴着云佐带笑的话音,“这么晚了要出城?车里坐的可是令姐?云某送你们一程吧?”

徐朴略显窘迫,“不必了,一点私事而已。云将军守城要紧。”

“好吧,那我和令姐说两句话?”话音愈发近了,对方似乎想过来掀车帘。

“云将军,大庭广众之下,家姐不便……”

“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前次令姐还让我再去府上找她呢——”

哗啦一声,车帘被果断掀开。

看清车里的人时,云佐嘴角一抽,尴尬地后退,“抱、抱歉,不知是临川侯在此,多有得罪……”

他退得快要从车辕上跌下去,连忙向二人抱拳告罪,然后让到一旁。

“不妨事,下个月家姐生辰,到时府上开宴,云将军可务必赏光。”徐朴若无其事说着,一勒缰绳,车轮重新开始转动。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云佐犹沉浸在尴尬中,想着徐姑娘生辰的事,却突然感到不对——

若车里是临川侯,徐主事为何不直接告知,反倒遮遮掩掩?

“等一下!”

云佐小跑着追上车,堪堪拦住,“徐主事与临川侯这会儿出城,可是有公务在身?近日京郊有盗匪活动,兵部查得严,若是公干出城,烦请二位出示文书。我们登记了去向,也好留心二位的安危。”

“我说了,是私事。”徐朴略显不耐烦,“寻常百姓都能随意出城,徐某有官职在身,反倒不行了?”

云佐语气一冷:“寻常百姓的确可以随意出城,但——奴仆不行。”

“越国临川侯是季将军府上奴仆,如今出城,可有主人的命令?”

“若是季将军的令,我们自不敢拦。可若没有,那便是逃奴。”

徐朴四下扫了一圈,以手遮面,压低话音:“云将军切莫多管闲事。上次你走后,家姐私下还同我夸赞你的才情气度……若他日你我成了亲家,论及今日之事岂不尴尬?”

他说罢便挥鞭,勒紧缰绳,马长嘶一声快跑起来,像是要强闯。

车里的程放鹤被吓了一跳,没过几息,车却骤然停住,马匹带得整个车厢后翻,将他狠狠摔在车壁上。

“我云佐岂是那般公私不分之人?徐主事窝藏逃奴,来人,拿下车中的临川侯!”

云佐一声大喝,众守卫立刻围聚在马车四周。有人拔了剑,欲往车厢里拿人。

然而尚未踏上车辕,却见纤长白皙的手指掀起车帘,车厢中人款款走出。他褪去遮蔽身材的玄色外袍,露出贴身的鹅黄长衫。

低领,掐腰,袖口和衣摆碎碎铺洒,衬得颀长身形略显慵懒。他发簪被碰松,微卷的碎发趴在肩头,弯眉凤目,眼角染着淡淡一抹薄红,给那精致的五官添几分无辜的诱惑。

方才还在讨论南风馆小倌的守卫们,纷纷看呆了。

这、这是临川侯?

他们只听说临川侯收藏文书、精通军制,谁知竟有如此容貌!难道季将军和旧主的隐秘传闻是真的?!

要拔剑的忘了如何去拔,已拔出的握不住,剑尖不知怎的就掉在地上。他们目不转睛地地盯着临川侯,心中暗叹南风馆哪有这等姿色。

“还不抓人?!”

听见云副将的命令,守卫们如梦初醒,才反应过来面前美貌绝伦的公子是逃奴。若抓了他投入狱中,趁无人注意,他们岂不是可以……

守卫们顿时兴奋起来,一拥而上。

临川侯懒懒倚着车壁,漫不经心地抬手,分明细皮嫩肉,看似毫无力气,却无端止住了众人的进攻。

“你们尽管拿我,”他微微挑眉,“我要面圣。”

众人再次愣住,就算你长得好看,也不是能随便面圣的吧?!

然后临川侯就慢悠悠来了句:“我要举报,有人谋反。”

话音并不是很高,却清澈纯净,极具穿透力,足够在场的每名军士听见。

最先涨红了脸的是云佐,他才刚要抓人,对方就说有人谋反,这说谁呢?这还敢抓吗?!

谋反这么大的事,直接被当众说出来,不能不审问此人。可临川侯是宫里下旨派了差的,谁敢随便审他?

云佐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道:“拿下此人,本官去请示季将军,然后进宫。”

……

程放鹤毫不反抗,任由几个守卫一人一只手抓住他,他连走都不用走,就被众人架进了牢里。

当然,并没有谁真敢对他做什么,守卫们只是经常出现在他牢房周围,偶有胆大的盯着他看,若他对上视线,对方则会立刻扭头逃开。

不过那夜,不当值的守卫很多都去了南风馆,生意火爆,供不应求。

程放鹤只在牢里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被蒙眼绑手,一路颠簸送入宫中。

穿过廊院,上了长了,进到一间室内,有人按着他跪地。

蒙眼布被取下,他环视周遭,发现这里是自己曾经上朝时来过的金殿。

而主座上器宇轩昂的少年,想必就是夏国皇帝了。

看到这个与季允同岁的人,程放鹤才想起季大将军的实际年龄。十八岁的少年,分明未来还有无限可能,分明应该像面前的年轻帝王一样充满朝气,而不应该如季允那般……

冷静而疯狂,执着却绝望。

他不敢细想这些事,匆忙转移注意,垂眸道:“前越国临川侯程放鹤,检举前锋军主将李光耀意欲谋逆。”

没有任何铺垫,突然就来这么一句,座上之人也是一愣,“你有何凭据?”

“凭据自然有。”程放鹤缓缓抬眼,沉声道,“但若陛下要看,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

临川侯离开的当夜,府上侍卫向季允完整讲述了侯爷如何唆使王冬联系徐主事,又如何从角门逃走的过程,末了还问:“将军要如何处置这个王冬?”

季允眸光一如既往地深沉,面上无甚波澜,没有开口,只摆摆手命众人出去。

他独自在书房坐到深夜,才鼓起勇气走进关押临川侯的屋子,试图在遗址中留住些许那人的痕迹。

桌上端正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季允抬起尚缠着绷带的手,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看清上头的字,却仿佛没看懂似的,将统共两个字读了数遍。

心底有什么再也压抑不住,瞬间喷涌而出,冲上头顶。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手痛苦地绞着衣衫下摆,一手却如供奉神明一般,托起侯爷留给他的最后两个字。

他原地跪了很久,夜里曾几次有随从叩门,都被他赶走。

直到夜色褪去,晓光初开,他则像桌上烧枯的油灯一般奄奄一息,踉跄着站起身,折起被冷汗浸透的信纸,贴身放好。

他歪歪扭扭跌到门口,推开门,魏清正焦急地候着,一见他便说:“昨夜云副将几次求见,没见着您,他今晨进宫去了。而后……宫里方才下旨,召您进宫。”

貌似危急的消息,季允听后面色并无一丝改变,淡淡问:“出了何事?”

“云副将在城门口拿了临川侯进宫,说什么谋逆……侯爷这会儿在宫里,是陛下传召!”

这一长串话里,季允只听见“临川侯”三个字,眸中深潭波澜乍起。

“更衣,本官立即进宫。”

作者有话说:

受:(工于心计)(百般筹谋)(机关算尽)(准备跑路)

攻:呜呜呜他爱过我QAQ

受:好像……有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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