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程放鹤点到即止, 出了无心阁。
魏清问:“侯爷去书房吗?”
“你打开书房内室的门就好。本侯……还是去侍卫所吧。”
侍卫所里,公孙猛像往常一样殷勤,替程放鹤擦汗端茶。他分明是个粗犷之人, 见自家主子时却总要打扮一新, 干干净净。
林执中主动来找侯爷, 一张脸被面纱裹得严实, “在天盟树那夜,我不留神摘下面纱,感到有人刻意监视。”
程放鹤想了想, “锐坚营自己都顾不过来,岂能有功夫管你这个前将军。就算他们想灭你的口,也不敢冲进临川侯府。”
“侯爷怎知一定是锐坚营?”
当然是原书说的。这位林将军在越国关系清白,除了锐坚营哪都不去, 连她和马丞相有婚约的事,还是程放鹤躲在树后偷听到的。
至于马丞相, 家里妻妾成群, 更不会在乎一个前未婚妻。
等等,马丞相有不少妾室, 可他有正妻吗?
……程放鹤没印象了。
他随口转换话题:“季允在侯府待不了多久了。”
林执中道:“他最近举止异常,说什么要加固侯府围墙, 我就知道事态有变。临川侯, 你可以利用他,但他是……”
“他是你教出来的弟子,我不能害他,我知道。”程放鹤随手接过公孙猛才添的茶水, 抿一口, “烫。”
“我若说季允日后会继承祖业, 成为夏国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你信吗?”
林执中一愣,随即点头,“他是这样的人。”
“所以林先生不必与他同去,待夏国攻入京城,你们师徒再团聚就是了。”
反正原书里季允战无不胜,有没有林将军都会打赢。林执中这个角色在原书里被骂惨了,程放鹤想让她被迫落入敌手,而不是主动投敌。
她叹一声:“我不和季允一起走,侯爷别算了。你把两国战事算得再准,但季允此人,是个变数。”
“林先生放心,我算他算得最准。”程放鹤深深一笑。
他吩咐正拿手给热茶扇风的公孙猛:“一会儿陪本侯去趟书房。”
……
季允独自在无心阁坐了很久,等天色黑透,他想着侯爷在书房,突然记起以前侯爷也不让自己随意去那里,还有一次在书房看到一个陌生的画轴……
直觉告诉他,那里隐藏着什么秘密。
外面下起小雪,季允披衣出门,径直往书房走去。
他已想好,若见着侯爷就说来请罪,顺便看看书房的情形。
可到了才发现,书房门口连个侍卫都没有,远处站岗的随从看也不看他,似乎没人在乎谁来过这里。
季允犹豫片刻,最后深吸口气,推开屋门。
书房里昏暗寂静,书架旁有个通往内室的小门,往常都上锁,今日却虚掩着。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应该就此止步,却像是被什么牵引,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
季允心跳如擂鼓,从外门到里门,仿佛一步步走入深渊。
吱呀一声,内室的门被推开。
冲鼻的酒味扑面而来,混着故纸和木屑的陈腐。
整个内室被藏书架填满,所剩不多的空间里挤下一套木质桌椅,干净的桌上一灯如豆,摆着文书,像是常有人来。窗边扔着两坛酒,其中一坛开了封,香醇酒气飘散而出。
桌边墙上,挂着一幅人像画。
画中一名少年身着青绿圆领袍,正对酒吹陶笛,少年的锁骨上点了一颗黑痣,五官与季允有几分像,却更为活泼灵动,眼里盛满朝气,全无季允的阴沉。
季允死死盯着画中漂亮的少年,目光像要把纸穿透一个洞,眼底阴郁渐渐堆积。
熏人的酒气带着令人作呕的辛辣,呛得他几乎流泪,视线模糊的一瞬,他猛地吸口气,往前迈步,看向落款小字:
纪公垂碧像。
一切倏然明朗。
这幅画没有注明是何人所作,但他一眼认出侯爷的字迹。干涸的墨痕犹如荆棘,刺入他心底,疼得像针扎。他甚至看见了那人写这行字时专注的神情,和温柔的笔触。
画上少年姓纪,垂碧应当是字号。
纪……纪郎!
从临川侯第一次管季允叫季郎时,他就觉得“季”字的声调不对,带些曲折宛转,不是干脆利落的去声。
原来不是“季郎”,而是“纪郎”。
原来侯爷亲昵呼唤的人,是纪垂碧,不是季允。
他紧咬下唇,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控制不住地发软,身子一斜,手肘撑在桌上,勉力支撑身体。
哗啦一声,他撞翻桌上两个木盒,东西撒了满地。
其中一个盒子装着几十个埙和陶笛,长圆方扁形形色色,白瓷陶笛颜色鲜亮,埙则朴素高古,却都蒙了层灰尘。
另一个盒里是上百张纸,每张都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季允用颤抖的双手抓起一沓纸,模糊的视线里,工整俊秀的文字摇摇晃晃,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滴在纸上,洇开墨迹。
仍是侯爷的笔触——
“纪郎亲启……”
“……今夜月朗风清,见君绿衣笑靥,如沐春风,一眼断肠……”
一封情信,极尽深切之辞,道尽了倾慕。
第一眼,季允还以为是写给他的。可再细看,他既不是“纪郎”,也不曾“绿衣笑靥”。
他与侯爷的初见是在牢房,他囚服染血,遍身腐臭脏污。
侯爷这场动人的一见钟情,对方是画上的纪垂碧。
喉头发出不可自制的低吼,季允拼命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昨日闻君奏乐,吾苦练陶笛,终神韵不及君。若君不弃,请赠一埙,吾愿幽险奇绝,以为君和。”
所以,吹陶笛的本是纪郎,而侯爷学吹埙,本意是为心爱之人伴奏?
季允抓起一个陶笛,积灰的乐器上,暗处写了个“纪”字。心头猛然一抽,陶笛骨碌碌脱手。
他又换一个埙,内壁刻着“鹤”。
再扔,再换,“垂碧”,“临川”,“吾爱”……
他狠狠把散落的乐器推到一旁,却用力过猛撞碎了几个,碎片扎破手指,血染白瓷。
他不想看了,知道自己该走了。然而,少年似乎被某种执念勾着,又拿起一页纸。
“……闻君抱恙,吾愧悔难当,从此不食黄豆,避君忌也。”
原来侯爷不吃黄豆,是怕纪郎受不住,尽管斯人已去,习惯亦未改变。
“……吾饮酒不及君,愿醉倒君前,任君处置。”
原来侯爷嫌他酒量不好,不是因为自己能喝,而是因为纪郎。
“……君彻夜点灯,欲赏吾动情之态,吾羞甚,不敢张目。再会之夜,君必口述所见所行,吾耳闻如见,不至疲软也。”
原来侯爷喜欢床上开灯,是纪郎的要求。而做一件说一句,是侯爷没来得及和纪郎试过的玩法。
原来他穿青绿衣裳,在侯爷面前努力笑出来,努力饮酒,学吹陶笛,不吃黄豆……都是为了更像纪郎。
——更像那个侯爷深藏心底、念念不忘之人。
字迹在眼前扭曲,少年的脑海一片空白,他跪倒在地,碎瓷片扎进膝盖,浑然不觉。
指尖颤抖得不听使唤,季允索性挥动手臂,扫开整摞纸张。
下头的书信字迹较新,却更为潦草。
“自君一去,吾不敢计日,思念难捱,遂往后院。群侍出入不知疲倦,吾耳目发肤愈娱,而心愈痛。后院无不类君,而无一类君也。”
“吾新得季郎,容仪类君甚矣。吾令其随侍,每疑君在侧。然其少时凄苦,性情阴骘,虽衣绿吹笛,终非君矣。”
“……恐今生无纪郎,吾拥季郎聊以代君,君竟许乎?”
季允静静跪坐,读到最后,下唇被牙齿咬出血迹。
他好像看见侯爷一脸餍足地离开后院,眼底却凝结了挥之不去的悲伤。临川侯半醉着跌入这间内室,衣衫半敞,挥墨写就一封思念纪郎的书信。
而此时一无所知的季允,在无心阁做好了饭烧热了水,等着心爱之人归来。
可季允再体贴周到,再会吹陶笛能喝酒,也永远无法替代纪垂碧在侯爷心中的位置。
所谓三生三世的许诺,他季允捧在心间细细呵护的情意,无非一个失去挚爱,一个甘为替身,彼此凑合罢了。
而他愚蠢如斯,曾相信过一切。
季允双目泛红,手指发狠揉搓着信纸,直到他们褶皱不堪,墨迹被汗水洇开,染黑了手心,才囫囵抓起,猛地按在灯上。
一舌火苗舔住纸张,大口吞噬起来。
字纸化为焦灰,如同他小心珍藏的过往。
……
程放鹤拥着厚厚的斗篷坐在廊下,偶尔有雪粒飘过来沾住斗篷上,渐渐积了薄薄一层。
隔着窗纸,他看不清内室的情形,只听见“咣当”“哗啦”声,知道盒子被打翻了。
他留出一些时间给季允看信,在脑海中“让季允发现白月光”这个任务步骤上打勾,直到大簇火苗亮起来,才慢吞吞起身。
下一步是跟季允摊牌,使他彻底死心。
程放鹤有点抗拒这个步骤,不想面对发怒的反派。其实他过去好几个世界都有类似的场景,他本该早就习惯,可一想到对方换成了季允,总觉得怪别扭的。
他安慰自己,他现在是临川侯,季允只是他的随从,又能把他怎么样?最多骂一骂哭一哭,他保持冷漠就是了。
就算用力过猛,黑化进度提前,季允真一刀捅了他也算完成任务。况且书房里也没刀,最多有把剪刀,都不记得放哪了,季允还能把他按进酒缸里闷死么?
想到死,想到死后可以回家,程放鹤无声地笑了。
他拢着斗篷起身,吩咐候在一旁的公孙猛:“在外头等一刻钟,屋里无论出什么动静都别管,一刻钟后进去送信。”
“是。”
程放鹤提步进屋,推开内室的门,果然见到自己精心准备的书信烧成了灰。
季允侧靠在桌边,似乎花了极大的力气支撑身体,高大挺拔的少年,却像下一瞬就要栽倒。
“没想到你竟找来这里。都看到了?”程放鹤淡淡道,“本侯喜欢你,只是因为你肖似本侯心爱之人。”
桌边人闻言,肩膀猛然一抽,嘶哑地问:“侯爷对季允,可曾有过一点……哪怕一点……”
“一点真心都没有。”程放鹤冰冷话音透出不耐烦,“若不是纪郎不在了,季允就只是个低贱的俘虏,本侯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骗子。”
少年吐出阴沉的一句,随后慢慢转身。他眼中布满血丝,眉梢嘴角失去应有的弧度,僵得像个死人。
程放鹤没想到季允反应这么大,压下心间一丝不忍,扬头挑眉,“就算本侯骗了你,你一个随从,又能拿本侯怎样?”
当然是回去做个大将军,攻陷侯府,才好一刀捅死本侯。
而季允仿佛没听见侯爷的问话,直直走到程放鹤身后。他笨拙地抬手,关上内室的门,从里彻底锁住。
下一刻,砰的一声,程放鹤被猛然推到门上。后背碰得生疼,斗篷被蹭掉,发簪滑脱,满头青丝尽数披散。
“你干什么?好好说话,不许动手。”
季允的表情顿时变得狰狞,一手扯着程放鹤的宫绦,一手抓住他头发,渐渐贴近,灼热的呼吸扑在他脸上。
“侯爷方才问,季允能拿你怎样?”
程放鹤盯着面前人的眼神,少年眸光微漾,似乎藏了万千深沉心绪,看得他突然头皮发麻。
那天在兵器室里,拿剑捅他的那个季允,也是同样的眼神。
突然,季允一把扯住临川侯垂下的宫绦,把人翻个面抵住木门,程放鹤不得不大口呼吸。季允捏住对方两只腕子,将无助的人从肩到脚死死挤在门上。
吱呀吱呀——
经久失修的木门压到变形,仿佛下一瞬就要散架。程放鹤头被按在粗粝的门板上,木屑充满口鼻,令他难以呼吸。
“季允,你给本侯滚出……唔。”
破碎的反抗声被堵回去,季允捂住他的嘴,抓起鹅黄宫绦,将人拎到桌边,一掌扇灭油灯,扯下画像摔在地上,灰烬和未烧尽的信撒落在地,最后再放上程放鹤。
“你……不许灭灯!不得坏了本侯的规矩!”
季允全不理他,拽开那抹鹅黄,入眼皆是熟悉的痕迹。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眼前每一点红,都是他在后院见过的一个人。
“纪郎……”
程放鹤低低唤着,纪郎,不是季郎。
季允喉头发出低响,汹涌的嫉恨之下,他再把持不住,一口咬住人不安分的腕子,又一次残忍出手。
呼救声带着哭腔,可侯爷吩咐过公孙猛,一刻钟之内,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屋。
……
季允随手取来个陶笛,堵住面前人的嘴。程放鹤再叫不出来,却突然注意到,那堆陶笛里混着他用来裁信纸的剪刀。
现在,未来反派距离黑化,只差一把能要人性命的利器!
程放鹤指尖压着剪刀,颤抖的指腹褪去血色,轻轻一推。
他闭上眼,分明难受得要死了,却微微勾起唇角。
回家。多么动人的两个字。
……
“嘶啦——”
被破坏的不是程放鹤的心脏,而是临川侯金线暗纹天香绢的内衫,名贵的料子象征身份,此时被一下下划成碎片,彻底摧毁他身为公侯的尊严。
程放鹤忍不住骂一句,却被季允听去,发了狠力将他双臂按在画像上。
少年被激怒,不慎撞碎一旁的酒坛,烈酒淋了程放鹤一身,酒味刺鼻,他呛得咳嗽,眼尾的红蔓延到脸颊,仿佛熟透了。发丝和划破的布条黏腻地贴着体表,整个人如风雨摧折后的残蕊,狼狈至极。
在绿衣少年的画像之上,无数思念纪郎的信纸之上,程放鹤如同海啸下一叶漏水的小舟,绝望地沉沦在无情浪潮中。
……
窗外大雪纷飞,凉意彻骨。
一刻钟从未如此漫长。
以前季允通常会花大半个时辰,若程放鹤反应积极,一两个时辰也是有的。今日始知,原来季允从前都是让着自己,若他想的话,只用一刻钟就能让自己如同濒死。
时间到了。
公孙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兴奋:“侯爷,您派去夏国的人来信,有纪公子的消息了!”
季允闻声,立即掐住面前人的脖子,扔掉他口中陶笛,低沉道:“让他滚。”
程放鹤却试图移开对方的手,喜悦之色浮在泪痕未干的脸上,“快、快说给本侯!就在外头说。”
说罢,他像是才想起季允,“你还想要什么,本侯今夜都满足你。等纪郎回来,也不必留你了。”
公孙猛朗声禀报:“信上说纪公子还活着,只是受了伤……”
话音出口的一瞬,季允眼中疯狂和欲念迅速褪去,但余死一般的沉静。
侯爷心爱的纪公子,还活着。
他缓缓后退,松开制住程放鹤的手,脱下自己的外衣,遮住侯爷露在外头的身体,又取来斗篷将人包个严实。
他想尽力维持临川侯的体面,可侯爷眼尾的红鲜艳极了,生理性的眼泪留在颊边,脖颈上一圈被掐过的印迹。
——一看就是饱经摧残。
季允眼中只剩无尽的愧疚,埋下头背过身,“侯爷,请赐季允一死。”
“想死?”程放鹤轻嗤,“你方才做的事,足够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本侯岂能轻易让你死了?”
门外的公孙猛一愣:“侯爷出什么事了吗?”
“本侯无碍。叫你的手下进来,把季允绑去牢里。”
听说要绑季允,公孙猛找了足足八个人对付他。可季允不闹不反抗,大冬天只着单衣,静静站在这里任人绑了,被架出门时回头望向临川侯。
从那个眼神里,程放鹤看见的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不知为何,程放鹤几乎感受不到任务进展顺利的喜悦,反倒心里发酸。
他望着地上被扯坏的画像、凌乱的信纸和不堪的污浊,久久失神。
……
接下来几日,牢房看守多次禀报,说季允始终便面朝无心阁跪着,不吃不喝,反复说要面见侯爷请罪。
程放鹤只说不见,然后吩咐道:“不吃不喝就给他灌下去,不许死了。”
没人敢问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众人只是感叹,季公子从前那般受宠,竟也有有今日,侯爷果然是薄幸之人。
这些话是公孙猛学来的,程放鹤听完,随口问:“那你呢?你就不怕本侯哪天也关了你?”
公孙猛嘿嘿笑道:“那不一样。侯爷喜欢季公子才会因爱生恨,可侯爷又不喜欢属下,折腾属下干什么呢。”
程放鹤从前不爱搭理这种话,今日却突然安慰两句:“本侯对你虽无私情,但还认可你的忠心。”
公孙猛闻言,收了谄媚的笑,郑重朝临川侯行个大礼。
程放鹤觉得,他似乎挺高兴的。
又过了几日,牢房守卫说季允跪得膝盖受伤,发炎了也不说,竟还高烧起来。
程放鹤终于说:“送他回无心阁侧殿,找个大夫。”
魏清不知那夜书房里发生的事,面带喜色,“侯爷这是打算原谅季公子了?”
程放鹤摇摇头,“过来,本侯有吩咐给你。”
其实季允身体底子好,以前受的伤早已痊愈,这时候突然高烧主要不是因为伤口发炎,而是神思郁郁。
大夫开了退烧消炎和安神的方子,来找侯爷禀报:“季公子若要尽快好起来,还是以医心为主。”
程放鹤点点头,与大夫同去侧殿。季允拖着病体下榻跪了,说什么也不肯起。
“还要本侯来扶你?”程放鹤冷冷道。
少年这才回到榻上。
季允面色发黄,几天之内瘦了不少,却不是过去七年那种营养不良,而是历经风浪后绝望的平静,了无生机。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绝症。
程放鹤注意到,季允左手小指居然缠着绷带。
数月之前的伤,竟还没好么?
大夫说:“这伤用上好的药材养着,其实已然无碍,公子想再等等再拆绷带,便一直这样了。”
“既已无碍,本侯替他拆吧。”
程放鹤命大夫出去,自己坐在榻边,握住季允的左手,在他小指上寻着线头。
他理解对方的想法,这伤处承载着临川侯对季允好的记忆,于季允而言,大约是一种执念。
“你不再是从前那个无能的战俘,如今你懂兵法会武功,拆了绷带,以后就是新的季允了。”程放鹤向后一拽他衣领,桃花果然又少了一瓣,“还有两瓣,再疯两次后会怎样,你知道么?是会从此正常,还是……”
季允摇头,最后慢慢垂首,“季允上次冒犯侯爷,已承诺再无下次,可如今又……看这样子还有两次,季允心中执念颇深,留在侯爷身边只会伤了您,请侯爷发落吧。”
程放鹤道:“你愿意为本侯而死吗?”
这话问得突然,季允一怔,墨色眼眸如堆积着阴云。他没有答话,而是轻声反问:“侯爷会一直记得季允吗?”
“不会。”程放鹤回答得干脆,捏起他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若你不愿,本侯便送你回夏国,决不威胁逼迫。”
“现在,和本侯说实话。”
季允沉默良久,就在程放鹤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少年却终于轻轻点头。
动作缓慢而郑重,执着且坚定。
“季允是生是死没什么要紧,只要侯爷好好的。”
话音平淡,似乎只是寻常一句情话,就像发现真相前,每日都说的那般寻常。
程放鹤不再开口,耐心拆完绷带。露出的小指被裹得发白,他小心弯了弯,“还疼吗?”
“不疼了,多谢侯爷。”
程放鹤起身,静静站在榻边,最后望向面前的人。
短短数月,十七岁的少年个子窜了半个头,已比自己还高,俊美的脸上青涩褪尽,只有执念如初。
无端地,程放鹤眼眶有些湿,匆匆转身,离开侧殿。
“既然身子无碍,就送回牢里吧。”
按照任务计划,这该是他们倒数第二次见面。
而最后一次是在数月之后,季将军率军攻陷侯府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一点点细节,情节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