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林执中的提议说到了程放鹤心上, 未来战神的理论知识学得充足,现在就差实战。

况且他不想把季允留在身边,不然临川侯这具身子可能真的会被反派捅死, 不算任务完成的那种捅。

可季允连忙说:“属下那本兵法只是随便写写, 用不上也不要紧。属下不想离开侯爷。”

“你想一辈子留在本侯身边做个随从?本侯喜欢的是大将军, 不是随从。”

季允下意识蹙眉, 程放鹤也明白这话伤人,但他并不打算收回。

最终季允没说什么,低下头, 长睫盖住眼中神色,“属下知道了,听凭侯爷吩咐。”

锐坚营就在京郊,但程放鹤让他夜里住在营中, 美其名曰体验真实的军营,实则是怕他回来折腾自己。

出门的包袱是程放鹤亲自整理的, 除了兵书要带, 自己送的陶笛要带,再替季允包了不少内服外敷的药。最后他从侯府兵器室挑了上佳的铠甲, 配上季允那把从心,风风光光给他装扮齐全。

季允如今是官身, 临川侯给他配了两个随从充体面, 派车送他们进锐坚营。

季参将官阶不高,临川侯却要求他担任军师。徐将军起初答应得勉强,但看了那本《行军新法》后赞不绝口,大方将练兵布阵之事交给他指挥。

刚到军营, 季允便一头扎进书房, 先将锐坚营这些年来的文书扫了一遍, 然后开始观摩军士操练。

不知为何,他感到如今的军士于往日有所不同,连着看了几天才想明白:阵容、装束和号令都没变,但军士们动作气势不同了,挥拳踢腿的力道不足,就好像……没吃饱饭似的。

季允心下疑惑,他向来不喜与无关的人打交道,但为了弄清原委,终于走进营帐。

中午,军士们从伙房打饭回来,依锐坚营的定例,每人饭、肉、菜各一碗,众人安静地低头扒饭,神情似有凝重,却无人多说什么。

季允看了片刻,缓步上前,“各位大哥,能否让我瞧瞧你们的饭食?”

几名军士下意识往后缩,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挪开,留下自己的食盒。

走近了季允才发现,食盒里的白饭貌似满满一碗,实则混着大量一看就咬不动的硬米,用筷子翻一翻,碗底甚至还有砂石。

而清水煮的白菜汤上,飘了一层发黑的菜帮子,炖肉碗里则透出馊味。

季允抬眸,军士们立即移开目光,似乎生怕他追问。

他不会和这些人为难,道了声谢便离开,一连转了几个营帐,看过众人的饭食,竟个个如此。

下午,他目睹了一场冲突。

起因是一名军士在操练时腹痛不止瘫倒在地,蒋副将大为气恼,借此教训军士们懒怠、荒废操练。

他话音未落,队伍里有人沉不住气,呛他营中饭食以次充好,导致大家体力不支才无法操练。众怒一点就着,军士们朝蒋副将嚷嚷起来。

双方几乎要动手,最后还是徐将军出面遣散操练队伍,才暂且结束这场纷争。

季允在旁看了全程,愈发不解,锐坚营伙食由朝廷拨款,未曾听说有所削减,为何近来如此寒酸?

难道……会和侯爷有关?

临川侯最近在朝中动作不小,季允不敢忽略这种可能性。若是如此,他就不能不管这事。

蒋副将在一旁骂着“本官也吃的伙房哪有你们这么娇气”,季允不会安慰人,默默听他骂了一刻钟,终于问他:“若军饷不足,锐坚营何不向朝廷请旨加拨?如今夏国犯边,朝廷岂会苦了军营?”

蒋副将的脸色顿时黑了,冷冷道:“这不是咱们下头人该问的,季参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季允更觉得可疑,等夜深人静,他见两个随从睡下,便悄悄起身前往徐将军的营帐。

因着侯爷的关系,他一直拿徐将军当自己人,相信对方会和自己说实话。

他无声靠近主将营帐,见一个侍从快步进入帐中,便暂时止住脚步。片刻之后,徐将军埋着头匆匆出了营帐,独自向仓库的方向走去。

季允落后几步跟上,见徐朴停在仓库入口。

那里候着两驾满当当的货车,送货人头戴斗笠、一身黑衣。季允从另一侧靠近,躲藏在二人视线的死角。

“这是今年最后一批铁剑和铠甲,徐将军点点数?”那黑衣人道。

季允蹙眉,锐坚营寻常的物资,为何要半夜神神秘秘地送?

徐朴应了一声,“这些都给锐坚营吗?”

“那自然不是。”黑衣人冷笑,拍了拍车缘,“这一车是给锐坚营的,那一车——徐将军,上一批卖的银钱呢?”

徐朴忙从怀里摸出个车轮大的包袱,双手抓着递过去,“都是现银,最近世道乱,行情不景气,愈发没什么人买军备了。”

那人掂了掂,怒道:“这才多少?!乱世盗贼猖獗,你不会卖给他们么?”

“这……我到底是朝廷命官,与盗贼交易终归……”

“你这个锐坚营将军还想不想做了?”黑衣人将包袱揣进怀里,“丞相府近来被临川侯搞得焦头烂额,正是用钱的时候,你在朝堂上的事丞相大人可都记着,再假清高弄不来银子,仔细你姐……”

“我知道了。”徐朴在身侧攥紧拳,“家姐无辜,还请宽限些时日,我一定想办法。”

黑衣人指了指远处的车,伸出三根手指,“给你五日卖出去,不低于这个数,然后自己送到城南的庄子上,懂了么?”

黑衣人扬长而去,留下徐朴久久愣怔。

季允确定四下无人,上前瞧了瞧车中货物,近处那车装的铁剑和铠甲明显硬度不足,与营中军士所用无二。而远处那车则剑坚甲锐,一敲便知是难得的上品。

越国从前所向披靡的锐坚营,用的原本是这样的军备吧?

季允抽出一把刻着“锐”字的剑,“马丞相要把这一车卖三万两?着实有些多了。”

“不是,”徐朴道,“是三千两。”

季允眉心一跳,“锐坚营特供的军备,三千两竟能买一车?”

徐朴苦笑道:“如今朝堂变幻莫测,这黑心钱他们不知还能捞多久,心急了吧。”

“原是我看错了徐将军。”季允转头欲行。

徐朴叫住他:“季参将随我进仓库里看看。”

他带季允进入仓库,开了几道锁来到深处,竟见壁格里整齐排列着崭新的铠甲,打开高脚柜,杆子上悬挂了千百把铁剑,俱是好货。

“这都是往常马丞相送来让卖掉的,我不想卖也不敢用,只得藏在这里。边境开战时,便悄悄给支援的军士送上一些。”

“至于每次他们收的银两,我祖上还留下些产业,变卖了凑出来的。”

季允一怔,“徐将军有银子给他们,反倒饿着营中将士?”

“我饿着他们?”徐朴渐渐高声,“朝廷送的猪是病的菜是烂的,我贴补了多少才勉强让锐坚营吃饱,这贼船上了就下不来,季参将竟拿我当同流合污之人吗?!”

季允静立良久,“徐将军变卖祖业,将家人送给丞相受难,所图为何?”

徐朴凄然道:“季参将苦修兵法,所图为何?”

季允愣住。他从未认真想过这种事。

“那徐将军打算如何筹措银子?三千两不是小数,可要向我家侯爷求助?”

徐朴摆摆手,“不必了。徐家祖业已空,此事该有个了结。我先问过家姐的意思吧。”

那夜,季允独自在操练场上坐到后半夜,后来身上凉了,回帐中也毫无睡意。

他展纸蘸墨,先给师父写了封信,记述今日所见请求指点。末了是一句:“徐将军今夜所问,允竟不能答。向只道效忠侯爷,不知营中事当如何,亦不知允一身微末,于天下何益?”

写完这一封,他抬眼望向乌云遮盖下隐约的月色,那缥缈之态令他无法不想起一个身影。

思念如潮,可他是听侯爷的令到锐坚营历练,时间尚短,不敢这么快回侯府。他只好继续写信,一腔柔肠却不知该如何言表,写来写去都是今日的见闻。

只在结尾加上一句:“今始知侯爷之不易,忧怀玉体,思急心渴。”

笔尖一顿,他补道:“允愿请命随军出征,唯愿为侯爷释虑解难。”

他并非客套。他没别的本事,只想替侯爷打退夏国,等京城安定下来,侯爷想来就没那么多烦恼了。

季允将两封信小心折好,命随从送回侯府。

天快亮了,他也不再睡,就着稀薄月光摊开写好的《行军新法》,对照近来所见营中弊病,动手修改起锐坚营军规。

白日的这番闹剧,归根结底是营中规矩死板,对所有军士统一要求,导致人们心中人情让步于军规。这道理在朝堂上行得通,可在阵前却可能危及人命。

到了晨练的时辰,季允的新规竟已成文,他找徐将军看过,到操练场上当众宣布。新规允许身体不适者限期休养,但对出席操练者,如有不用心将立地惩处。

接着他绑了昨日带头闹事之人,以顶撞上官之罪打了二十军棍。他朗声开口:“营中伙食不备,诸位可同长官交涉,却不可违反军规。若是在阵前,你们因不满长官而逃窜战败,赔上的就是同胞的性命!”

那被打之人趴着说:“季参将说得对,属下这顿打挨得不亏。可您打也打了,我们到底何时才能吃饱?”

季允沉默了。

他没有私产,营中缺钱,他有心无力。

他带着心事回到自己营帐,却见夜里去侯府的随从候在门口,“侯爷回信了。”

季允眼中闪过光亮,他的信是深夜送出去的,侯爷往常正午才起来,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随从笑道:“属下是清晨到的,本以为要等一上午,谁知侯爷吩咐过,您若有信便立即送进去。侯爷上午一概不见旁人,专心先回了您的信。”

季允心里泛着甜意,展开信,嘴角愈发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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