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本作的主角率先登场。主角是叙述者,亦担任华生的角色。换言之,他与读者共享了所有的情报,绝不可能是案件的凶手。】
“但是,就算你这么说也没办法啊,我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出手了。”杉下和夫狠狠地呷了一口杯中的酒,对着听筒说道,“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分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发牢骚了,和夫痛苦地叹着气,将那已经在脑海中反复盘旋了好几十次的后悔之言一吐为快。
“不过啊,这不几乎就是电视剧的情节吗,主角是热血上班族之类的。”电话另一端的朋友用稍显困惑的语气回答道。
学生时代的这位朋友在市政所上班,杉下自己则在广告公司上班。两人因职业不同而无所拘束,时不时地互相发一些工作上的牢骚,但今天这事儿毕竟不一般,对方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现在已经不流行鲁莽的热血男儿那一套了。生不逢时也挺好的,毕竟又不是少爷。”
“我本来就不是少爷。”
“呆子,我说的是夏目漱石笔下的少爷。”
“哦,那个‘少爷’啊。”
“你真不让人省心。”朋友惊诧万分地说,“电视剧或小说里倒是经常出现这种情景,可在现实中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没想到居然真有这种人存在,让人难以置信啊。”
“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
和夫有些自暴自弃,在万年不叠的被子上重新调整了坐姿,将五百毫升的瓶装日本酒咕噜噜地倒进空了的杯子里。和夫将杯子送到嘴边后,听筒对面又传来了朋友那困惑的声音:“这可不是佩服自己的时候。哪个普通人会去殴打课长啊。”
“是课长助理。”
“有区别吗?反正都是殴打了上司。”
“说‘殴打’太过了哦,我不是说过吗,我只是轻轻地把他撞倒了而已。”
“这也没区别嘛。从结果的严重程度来看,你那是五十步笑百步。”
“你说得也对。”
“还不是借着酒劲,并且是在大白天的办公室里。”
“已经黄昏了。”
“这也没两样啊。真是的,你太胡来了。”
“我不是说过吗,那是没办法的事啊。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出手了。”
“凭一句‘没办法的事’就能解决吗?你已经二十八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
“还没满二十八。”
“管它二十七还是二十八,都没差别嘛。你太轻率了,又不是刚开始工作的小鬼头。”
“我非常清楚后果。正是因为清楚我才这么消沉嘛。”和夫又呷了一口酒,耷拉着肩膀,“所以我才向你发牢骚呀。”
“话虽如此,但成何体统。明明是周末的晚上却一个人在公寓里喝烧酒,还在大半夜里跟一个大男人煲电话粥。”
“什么嘛,我发牢骚给你添麻烦了吗?”
“我可没那么说——万恶的酒精啊。”
“你被总务课的小姐姐甩了的时候,我也是听你絮絮叨叨念了好半天的好不?”
“是住民课。总务课是之前那次了。”
“这是没两样的吧。”
“罢了,你有再多的牢骚我还是会听的,”朋友的语气有些郑重其事,“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这也是算在牢骚话里的。我该怎么办啊?”
“你的回应真不可靠,这可是你自己的事啊。”
“就是因为是自己的事所以才难办的。唉,真的是糟透了。”和夫嘟囔着,粗暴地抓起了酒杯。黄昏时的那个情景令人厌恶地在脑海中复苏,感觉就像是苦涩的中药块卡到了喉咙,苦水的味道涌上心头。
课长助理仰面朝天。他一脸惊愕,仿佛在看外星人似的,就这样平躺在办公室的地上,领带还在轻快地飞舞着。同事们都瞠目结舌。和夫突然之间的暴行让众人大吃一惊。
这一切就像是静了音的慢动作电影一样,根本听不到平时像战场一样喧嚣的制作部的声音。因为耳鸣的缘故,声音被隔绝了,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紧紧地缠绕着和夫的身体。
那一瞬间,和夫并没有太多的感慨,大脑里浮现出的只有“呀,完蛋了”的念头,仿佛这件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当然,根本不可能有爽快的感觉。后背沁出了一滴滴带有余温的冷汗,让人很不舒服。那不快的感觉仿佛是在告诉自己此事的严重性。
“不过对方当时什么都没说吧。”朋友说道。和夫重新拿起听筒。万年不叠的薄薄的被子旁边杂乱地堆放着揉成一团的毛衣和牛仔裤,已经不记得是何时脱下来的了。平时只顾着忙,有一段时间没清扫这里了啊。和夫此时正想着这些完全无关的事,他的大脑想要逃避现实。
“嗯?你说什么?”
和夫回问后,朋友说道:“那位被殴打的——按你的说法,是被你轻轻撞倒的——课长助理,他什么都没说吗?”
“嗯,当时我正准备出门,老客户那边有一个研讨会。所以我就直接出门去见客户,完事后就回家了。”
“你出门的时候他竟然都没有把你叫住。”
“是啊,当时他本人似乎相当震惊。”
“当然会震惊的啊。”
“其他同事更惊讶。”
“也难怪嘛。那么之后的情况你就完全不知道了吗?”
“嗯,不过我瞟到同事们把他扶起来了。”
“哎呀,你就这样从公司出来了吗?”
“那是当然啊,毕竟太尴尬了嘛。”
“唉,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你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吧。”
“怎么可能受伤,他只是顺势倒下了而已。”
“那就好。不过,等待未知的处分可有你受的。”
电话那头的语调有些沉重。
和夫想起那时离开公司前往车站的道路格外寒冷。凛冽的寒风让人想不到这才十二月初,就像嘲笑着和夫的失态似的。可是,脸庞因兴奋而泛着红晕,冷峭的空气吹打在脸上却让人感到舒适。当时他也没有预想到自己之后会如此消沉。充其量只是公司里的小打小闹,不至于要人命。可是,这种“充其量只是公司里的小打小闹”竟然将自己的心情压迫到了如此沉重的地步。和夫意识到,在自己踏入社会的五年里,工作已经不知不觉地占据了生活的大半部分,连他自己都觉得惊愕。
和夫将杯中的酒灌入喉咙,叹息道:“我会被开掉吧。”
朋友的声音显得不太有信心:“该怎么说呢?我是公务员,对企业的事并不清楚。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样啊?”
“我也不知道,毕竟没有先例。”
“确实没有呢。”朋友在电话里说着,那口吻让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耸了耸肩。“不过杉下啊,你有什么打算呢?电视剧里的人这个时候都是将写好的辞呈,啪的一声帅气地拍在桌子上。”
“这么做作的事我可做不来。”和夫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不由得面红耳赤。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酒瓶旁边的信封上,信封表面写着“辞呈”两个字。和夫回家后意识到,他实际上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惊慌失措,于是将错就错写下了辞呈,以便恢复平静。可是,写了这种东西反而让他更加慌张了。于是,他便喝着酒打电话跟人诉苦,真是太没出息了。这副窝囊样连他自己都感到厌烦。
“唉,总之,”和夫拿起了酒杯,“今天是星期五,所以还好点儿。明后两天都休息。”
“嗯,毕竟还有两天的冷却期。问题是周末结束后会怎么样。”
“对,判决就在大后天。”
“不过也不至于被开除吧。”
“大概吧。”
“对啊,毕竟有从轻处罚的余地。因为你是袒护了那个叫啥来着的后辈嘛,况且不是你单方面的过失。”
“但再怎么想错的也还是我啊。”虽然安慰的话语让人感激,但和夫依旧心情沉重,“动手的毕竟是我。”
“也是,都动手了啊,如果只是嘴巴上抱怨两句倒还好。”
“啊,我又想起了一件糟糕的事。”
“什么事?”
“这个月该发奖金了。拿到奖金后再放倒他该多好。”
“现在哪是说这种优哉话的时候啊?罢了,你都能说出这样的玩笑话,自然是没问题了。就像这样轻松地做好准备吧。”话虽这么说,但朋友似乎也知道和夫的轻描淡写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挂断电话后,和夫更加郁闷了。今晚奇冷,而且刚刚的新闻也报道说冷空气从大陆席卷而来,东京迎来了真正的冬天,关东、甲信越地方的山区能比往年更早地观测到初雪。
寒冷会让凄惨的心绪越来越严重。和夫将被子拉了过来,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然后又咕咚咕咚地倒起了瓶子中的酒。他想起了朋友说的话,嘟囔着问题是周末结束后会怎么样。要是下周永远不会到来该有多好。自己愚蠢得就像考试前的孩子一样,但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感觉怎么也停不下来。工作失误的时候自己都不曾这样想过;交付期限快到了而被广告委托人训斥的时候,他也会振作起来向印刷公司的老板下跪,拜托他们通宵工作;与插画师发生沟通上的问题时,他抱着重重的彩色样本,汗流浃背地一天之内三次往返于东京和横滨。他总是以积极的姿态面对挑战。
今晚自己竟然如此狼狈,这不由得让他开始思考人际关系的复杂。
和夫将手伸向杯子,机械性地继续将酒灌入喉咙深处。醉意迟迟不肯到来,看来酒量不差也有利有弊啊。今晚怕是睡不着觉了。
即使听之任之,地球仍会转动。天体的运行当然不会去照顾和夫一个人的情绪。地球转动就意味着地上的日出与日落,也就是说,日期还会不停地变动。
星期一早晨,由于睡眠不足,和夫身心疲惫地去上了班。上班对于他来说几乎是一种习惯性的行为了。来到制作部,课长助理似乎还没有来,和夫如释重负。一位正在擦桌子的女同事看和夫的眼神稍稍有些僵硬,这让他多少有些在意,但制作部的早晨像往常一样沉浸在一片喧嚣之中。可是,才刚放下心来没过多久,他就接到了社长的传唤,站到了社长室的门前。
“进来。”里面传来了声音。和夫就像是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小学生一样,哆嗦着打开了门。
“打扰了。”
进入房间后,和夫看到社长正在办公桌前看文件。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在,这让和夫稍感安心。社长只是抬起头往这边瞥了一眼,将手掌微微举起,示意他稍等片刻。没办法,和夫只好像稻草人似的呆站在那儿,尴尬的沉默萦绕在室内。
虽说是社长室,但室内的装潢也没有那么豪华气派,只是简洁并重视功能性,很符合中等规模广告代理商的气质。摆放着电脑主机的是一个铁箱,墙上的装饰画是无名画家的平版画。
社长的经营方针在业界较为罕见,非常强调合理经营。
和夫迷离了一会儿,望着俯身的社长那梳理得乌黑亮丽的头顶。他的头发用发油向后定型,公司的职员们都亲切地把他的头顶称为“有着蟑螂光泽的头”。
会宣布辞退令吧。一大清早被叫到社长室,实在是平静不下来。这是一家独资经营的私人公司,工会形同虚设,区区一个制作人随时都可以解雇掉。要辞退就赶紧说啊,就先别管那些文件了。和夫不耐烦地想着。听说介错要是技术不过关,切腹会很痛苦。真希望社长能干脆地给他个痛快。还是说员工的饭碗不如那些文件的分量重吗?
正当和夫这么想的时候,社长突然抬起了他那“有着蟑螂光泽的头”。和夫不由得吃了一惊。社长用严厉的眼神瞪着他,让他泄了气。“世纪广告”的社长池之谷良彦意志坚定,玉树临风,全身都散发着活力。虽然才四十来岁,但在业内以铁腕著称。
社长频频地观察着微微哆嗦的和夫,又将头低下,在文件上写着什么,然后放下钢笔,再次看向和夫,说:“你就是杉下君吧?”
“是,是的。”尖锐的声音从和夫那干涸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大致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
“啊,嗯。”
“你可真是大胆啊。”
社长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身材苗条、个子高挑,其存在感有着自信和实绩作为后盾,如果去银座附近的店里会很受欢迎吧。社长似乎有些开心地将他那颇具年轻企业家风范的精悍的嘴形舒缓下来,说:“我嘱咐过人事部,让他们每年都要招些与众不同的人才,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独特的员工。说实话,这让我有些惊讶。”
“有失体面了。”和夫精确地将腰弯到四十五度。社长的目光出乎意料地透露出饶有兴致的笑意,总觉得让他没了干劲。
“罢了,不瞒你说,柳田的那档子事我也有所耳闻。”社长的目光柔和下来。柳田就是那个课长助理的名字。“不过话虽如此,万事都有一个限度,必须要遵守最起码的规矩。”
“非常抱歉。”
“那你有什么打算?”
社长直勾勾地盯着和夫。他似乎并不是威逼施压,用的只是单纯询问的语气。看来对和夫单方面不利的话语并没有传进社长的耳朵。是打报告的人正确地传达了情报还是社长对那名课长助理抱有反感呢?不管怎样,事情的进展不算太坏。和夫诚实地说:“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继续在这里工作。”
西服内侧口袋里放着的辞呈信让和夫感到胸口一阵发热。虽然上周末写了这封信,但自己的本意并非辞职。他喜欢这份工作,最重要的是,他很景仰这位社长。
池之谷良彦从大型广告代理商独立后,年纪轻轻就创办了公司,接二连三地扩张规模。和夫对他的经营手腕抱有一种类似于憧憬的心情。社长是一位精力充沛的人,不喜欢外包的高成本,成功地完成了中等规模代理商一般不会做的一条龙式的广告服务。他致力于培养年轻的创作者,接受了使用大量电脑图像技术的企业短片订单,还进军了餐饮领域,餐厅和酒吧的经营都一间间地步入正轨,可以说是相当有才干。应酬全部都在自家的餐饮店进行,节约了商务交际费用。几年前涉足房地产领域,却终究没能战胜泡沫经济,公司情况恶化到一度濒临倒闭的程度,而社长却凭借他的精明能干,通过雷厉风行的改革努力将公司救了回来。他的行动力与商业才能,以及他那只顾拼命工作而不愿结婚的禁欲系生活方式,常常让和夫觉得“好帅气”。所以和夫一直想什么时候能升职,可以在这名“蟑螂社长”的直接指挥下工作。不想辞职是和夫的真实心意。
“是吗?嗯,我也不忍失去一个如此朝气蓬勃的人才,”社长点了点头,“你这么说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那我可以不用负责任了吗?”和夫不由得喜出望外。社长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对,本来这件事就没有需要划清责任的问题,不过——”
“不过?”
“你也知道之后不可能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柳田君也是要面子的,而你也会遇到各种麻烦。组织的人际关系可是很复杂的啊。”
“明白。”
“风波平息之前我打算让你去其他部门。”
“其他部门?”
和夫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回望着社长。“蟑螂头”反射着朝阳的光辉,黑得发亮。
“你不用这么不安,时机到来了我自然会让你回制作部。”
“是。其他部门具体是指?”
“嗯,我想让你去Culture Creative部[1]做见习经纪人。”
社长说得很干脆,让和夫没有时间惊愕。看来他的“处分”早就已经定下来了。
注释:
[1]即文化创造部。